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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晚飯以後,闖王同牛金星等回到書房,繼續密談,並且告訴親兵頭目:除非有 軍情大事,不必前來稟報。因為晚飯前牛金星已經談了關於建立新名號的重要意見, 所以李自成很希望再聽聽李巖對當前的用兵方略有些什麼重要主張。他望著李巖說:

  「林泉,我來到河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雖然人馬日有增加,已經有十多 萬人,號稱二十萬,但是還不能算站住腳步。得蒙足下不棄,前來相助,這實是天 以足下賜我。對於我們今後用兵作戰方略,務請不吝賜教。牛先生、宋軍師,都是 你的老朋友。大家在一起暢所欲言,共同商量,你用不著客氣。」

  李巖對李自成的謙遜和誠懇十分感動,正要回答,闖王的親兵頭目進來,告訴 闖王說夫人和紅帥來了。親兵頭目說畢就退到門口,掀起簾子。高夫人在前,紅娘 子在後,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三四個女親兵留在門外。牛、宋、李巖趕快起立相 迎,闖王也為著紅娘子站了起來。高夫人說:

  「聽說牛先生和軍師都在這書房裡,紅娘子要來拜謁二位,這也是很應該的。 我沒有事,陪著她一起來了。」

  牛金星和宋獻策連說「不敢」。紅娘子先向闖王施禮,隨即分別向牛、宋施禮, 舉止大方,莊重而又嫻雅。坐下以後,她望著牛、宋說:

  「我去年冬天同軍師有一面之緣,同牛先生雖是初次見面,卻是慕名已久。今 日我同李公子來到闖王帳下,備員偏稗,自當誓忠誓勇,馳驅沙場,為闖王打江山 竭盡汗馬之勞。還望牛先生和軍師今後多賜教導,末將聽從指揮,不敢有誤。」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說了些客氣話,還稱讚了她破杞縣救李公子的事。紅娘子知 道闖王同他們正在談論重要題目,打算起身告辭,卻不料牛金星問道:

  「紅娘子將軍,上個月軍師從開封來到軍中,只談到你數月前在豫東起義的事, 至於如何起義,卻知道的不甚詳細。以將軍能這樣毅然起義,不避艱險,破城劫獄, 實為千載奇聞。到底你是如何起義的?」

  紅娘子抿嘴一笑,不願多談,望望高夫人,眼神裡似乎在問:「怎麼談好呢?」 高夫人也笑一笑,對金星說:

  「你們不是同闖王有重要事情商量麼?」

  自成說:「我也想聽聽紅娘子是怎樣起義的,說說不妨。」

  高夫人又望紅娘子一眼,見紅娘子不肯說話,便對大家說:「這事情很簡單, 她上午已經對我講了。只因她年紀輕輕的,又有點兒姿色,不該在江湖上賣藝吃飯。 自古踩繩賣藝的是一種賤業,良家婦女誰個肯干?紅娘子從她十四五歲起,還是個 沒有長成的少女,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無奈她人窮志不窮,生就的品性端正,脾 氣倔強,一身硬骨,不管誰威逼利誘,死不肯從。後來她人長樹大,出脫得更加俊 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錢有勢的浪蕩公子、花花大歲,還有平日慣於倚勢 欺人的官紳富戶,想打她壞主意的人越發多了。偏偏她的師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領 著跑馬賣解的班子,許多事兒得由她拋頭露面,受人欺負的時候更多了。不管她吃 不吃,也不管她立身清白,在那班有錢有勢人家的眼中,總把她當成賣藝也賣身的 賤人看待。因為她經常在豫東賣藝,遇到受人欺負,鬧得不可開交時候,多蒙李公 子仗義相助,替她排難解圍。所以她對李公子感恩不盡。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 內遇到她,她就對我談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轉向李巖,微露笑容,說: 「就是那次同她偶爾相遇,我才初次聽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獻策望著紅娘子說:「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只是你是如何決定起義 的,在開封傳說紛壇。自從你起義之後,我也沒有同李公子賢昆仲見面細談,所以 有些謠傳,我也莫辨真假。請你談談你的起義經過如何?」

  牛金星也笑著催促:「對,對,頗願一聞。」

  紅娘子用含著微笑的明眸大眼望望他們二人,又轉望高夫人,並不說話,心中 說:「事情已經做過了,何必多談?」高夫人從眼神裡明白了紅娘子的心中意思, 也使眼色催她說話。她又看見闖王也在望著她,於是她收了笑容,輕輕地感歎一聲, 說:

  「有什麼可談呢?談起來只有叫人生氣!」她搖搖頭,噓口長氣,接著說: 「這一年來,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夥計們都看見我的日子不好混,江湖飯不好 吃,暗中慫恿我不如造反,大家願意擁戴我做首領。大家這樣甘心擁戴我,並不是 我有多大本領,只是因為我平日在江湖上講義氣,別人有急難肯盡心幫助,也因我 處事公正無私,大家清楚。可是我不聽別人勸說,總是不願造反,對他們說:『我 不是怕死,是怕我這個女流之輩,挑不起領兵打仗的重擔!』人們說:『怕什麼? 你做首領,我們齊心輔佐,有什麼山翻不過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 我說:『那都是唱本兒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況且她們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人 們說:『永樂年間唐賽兒在山東造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難道不是真的?男子漢 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是造反的材料!』還有人多識得幾個字,古事知道的多一些,還 告我說了許多古時候婦女造反的名字。他們說王莽坐天下的時候,就有一個沒有出 嫁的女子名叫遲昭平1,率領了幾千人馬起義,連打勝仗。可是不管人們怎樣勸, 我還是沒有打算造他朱家朝廷的反。處在這樣有天無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幾代積下 來說不盡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親嘗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個鬚眉丈夫,就不會有 一點顧慮,早八百年造反啦!」

  1遲昭平——平原人。公元21年(新養地皇二年)起義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忽然造反了?」

  「唉,不造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著說:「我在商丘地方賣解,受一個惡 霸財主欺侮。他將我騙到後花園中,竟圖恃強將我留下。我忍著一肚子怒火,好言 對他說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行的端,立的正,賣藝不賣身,不得向我無禮。他嬉皮 笑臉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後退一步。他又不要臉追著拉我。我啪一耳 刮打過去,打得他鼻口開花,鮮血噴流。我破口大罵他是無恥禽獸,青天白日下欺 負我賣藝窮人。他大叫著我造反了,喊叫他的一大群悍奴惡僕,要把我捆起來狠打, 要打得我跟他成親。我唰啦一聲拔出寶劍,說:『快點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 群悍奴惡僕小看我是個姑娘,將我團團圍住,舞刀弄杖,一齊向我攻打,還不斷說 一些下流的話。我看我倘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休想逃出禍坑,牙一咬,心一橫, 說道:『反就反了吧,先殺了這班禽獸再說!』我登時殺死了三個人,傷了幾個, 趁他們驚慌後退,縱身上了牆頭。那群禽獸見我上了牆,又吶喊著撲了過來,還有 人用飛磚打我。我將身子一閃,躲開了一塊飛磚,從臂上取下彈弓,一彈打倒了那 個在背後督陣的混賬惡霸,又連著打傷了兩個惡僕,然後縱身跳下高牆,衝出深宅 大院,同我的一班子夥計會合。夥計們因知我在後院殺起來,已經有一部分人攻進 前院。這時看見我決心造反,大家高興,一陣吶喊,從前院殺到後院,殺了惡霸全 家,凡是跑不掉的都殺了,搶了銀錢、騾馬,收拾了細軟,放火燒了宅子,只留下 糧倉不燒,將糧食散給饑民。我從此樹起了造反大旗,招兵買馬,在豫東一帶鬧了 起來。」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見到大公子了?」

  紅娘子說:「造反以後,闖蕩了四個多月,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我沒有轍了。 上月底,我把人馬從虞城、碭山一帶暗暗地拉到陳留境內,打算派人到開封找伯言 大公子問計。恰好打聽到大公子從開封回杞縣,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裝 將他劫走,為的是使他日後不受連累。我將他請到軍中,問他下一步我該怎麼走。 他見我已經逼上梁山,只有大幹下去,沒有別的路走,就囑咐我四句話,當日黃昏 就帶著他的僕人們回杞縣李家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留住他……」

  闖王插問:「哪四句話?」

  李巖代答:「那四句話是『兵精糧足,不守一地;嚴整軍紀,多行仁義』。」

  宋獻策叫著說:「好!好!這四句話與闖王過去十餘年用兵方略不謀而合!」

  李巖說:「我確實自紅娘子起義之後,即時常為她擔心,反覆尋思十餘年來陝 西各家起義部隊得失之故,以及闖王此次到河南後何以眾百姓從之如流,才得出這 四句話來。不有闖王行之在前,我李巖何能憑空杜撰。」

  高夫人接著說:「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謠來。後來還有謠言說紅娘子 進攻開封沒有成功,順便把李公子擄到軍中,真是捕風捉影的鬼話!開封是一座有 一百多萬人口的省城,紅娘子那時手下只有千把人馬,兵少力單,自顧不暇,做夢 也不會去攻開封!」

  紅娘子覺得話已說完,想著闖王同軍師等人還有要事商議,便望著高夫人說: 「不耽誤他們商議軍國大事,咱們回後院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咱們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紅娘子送到書房門外,回來重新坐下。李巖見闖王催他快說出 胸中的方略大計,便欠身說:

  「麾下問起此事,鄙意以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時機,經營河南,作為立腳之地。 有一個立腳之地,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況言,明朝確實如大廈將傾, 無力可支。然而戰爭之事,變化萬端,不能不思及意外變故,預立於不敗之地。倘 有一個立腳地方,縱然一時戰事不利,亦可以應變裕如。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 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鄙意請闖王以河南為根本, 建一牢靠立腳地,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成說:「你在神垕寫來的書子裡也說到此事,那意見很好,我反覆讀了幾遍, 也讓牛先生和軍師看過。只是河南不像陝西,大部分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四面受 敵。從前說是『四戰之地』。所以河南這塊地方,利於作戰,不利於固守。足下比 我想的仔細,願聽聽詳細高見。」

  李巖說:「河南古稱『四戰之地』,就地理形勢而論,險固不如陝西。但是 『固國不以山溪之險』。自古作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得 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 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吳起對魏文侯論山川形勢,反覆 說『在德不在險』,實是千古名言。今日將軍來到河南,又值朝廷失德,百姓離心, 國力十分疲敝,官軍十分虛弱,倘不乘此大好時機,經營河南,更待何時?《兵法》 云:『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衙地。』孫子所說的行地就是地廣人眾,四通八達之 地。河南對全國來說,就是衢地,所以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今以河南全省而論,豫 東豫中尚不十分殘破,人口眾多,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這正是天以河南資將軍。 只要布德施仁,百姓擁戴,兵強糧足,處處制敵,便不怕河南是『四戰之地』。正 是因為河南居全國腹心,四通八達,控扼南北,所以立足河南就可以制明朝的死命。 況河南轉輸便利,他省莫及。北宋建國,削平群雄,統一江南、楚、蜀,遠及嶺表, 何嘗不是以河南為根本?地理是死的,古今不變;人事是活的,時有不同。攻守勝 敗,重在人事。」

  宋獻策見闖王心中猶豫不定,也說:「林泉兄所論甚是。兵法上常說的天時、 地利、人和,這三者中最重要的還是『人和』二字。百姓擁戴,兵強食足,上下一 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雖處千里平原,可以興邦;失此人和,雖有山河之固, 可以亡國。上個月,我同啟東也在私下裡議論過此事,但那時闖王方到河南不久, 正忙於號召饑民,編練人馬,軍中百事草創,全未就緒,所以只在與闖王閒談時泛 泛地提了一下,未曾多去議論。如今人馬眾多,洛陽指日可下,情況與一月前大有 不同,所以今日啟東提出來要議定新的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那確實是一件急務。 至於林泉所言在河南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這也是一件大事,關係今後用兵方略, 不可不早作決策。」

  李自成注意聽著,但未做聲。他總覺得兩三年內還有一些惡戰要打,而河南是 所謂「四戰之地」,明朝決不會讓他有時間在幾個府中安安穩穩地招集流亡,散發 耕牛種子,使百姓休養生息。十二年的流動作戰,東西馳騁,倏忽千里,破城不守, 取糧於敵,在李自成已經形成了一套戰鬥的經驗和習慣。如今雖然形勢起了變化, 但是這變化來得太快,使他的思想還不能完全適應。他考慮未來的作戰時候多,有 時也很有興趣考慮建立新朝以後的重大因革,卻不肯多考慮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時候 搶著在中原先佔據兩三府的地方,設官授職,招集流亡,恢復生產,作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巖的建議。他是河南府人,對洛陽有鄉土感情,也特別重視洛 陽的有利地勢。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不肯決斷,他故意向李巖問:

  「林泉,你看,欲經營河南為根本,當從何處著手?」

  李巖回答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 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麼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只是這兩 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向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巖回答說:「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 它斗架時候,不管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的很好,很恰當。林泉, 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巖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後天下之中,西有函谷之險,東有虎牢之固。函 谷關就在靈寶西邊,以一旅守函谷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向東。況且崤函兩 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春秋時孟明視率領秦師伐晉,就在靈寶境內中 了埋伏,全軍覆沒。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 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里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 黃河,只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所以唐肅宗乾元二年,九節度之師 潰於相州,郭子儀斷河陽橋以保東都。河陽就是今之孟津,相州就是臨漳。洛陽南 面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 綿亙數百里,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而汝州是通往東南方面的重要門戶。倘若在攻 克洛陽之後,分兵南丁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 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明朝在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 鄖陽進人中原,在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絡鞏固,就可以由洛 陽出成皋,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楊, 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席捲陳州、穎州1,迴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 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立於不敗之地,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 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也只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1陳州、穎州——陳州是今河南淮陽。穎州是今安徽阜陽。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的是,說的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 務請闖王俯采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咱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作決定。」

  李巖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 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有太原、河 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 國。朱元津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 驅逐蒙元。所以自古凡以馬上得天下,必先擇一立足地,可戰可守,財賦兵馬有所 出。」

  宋獻策怕有些古地理闖王不知道,幫助解釋說:「漢高祖與楚霸王畫鴻溝為界, 鴻溝在今汜水境內,故虎牢關以西,洛陽一帶,都同關中連成一片。林泉兄的意思 是建議以洛陽、南陽兩府為根本,招集流亡,撫恤百姓,開墾荒地,恢復生產。黃 巢善於用兵,縱橫中國,馳驅萬里,終能攻克長安,建國大齊。然其失敗甚速,非 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 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撫恤百姓,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 盡,百姓飢餓困苦,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朱溫首先降唐。然 如黃巢有一鞏固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立於不敗之地。即 使朱溫降唐,亦未必即亡。故林泉所言,實為上策。」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 西特別熟悉,也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又加上自古以來有一個歷史傳統觀念,認 為長安是最好的建都地方,這觀念也深深地影響著他。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咱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 建都之地,而關中拱衛京師。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天下形勢頗與 中古以前不同。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盛唐之際,頗著力經營東都, 高宗與武後且數次率群臣駕幸洛陽,即在洛陽臨朝,治理天下。自唐以後,直至北 宋,建都均在中原,而以開封為主要建都之地。即金朝後期,因受蒙古所迫,亦遷 都開封而不遷都長安。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布帛、財 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 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批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 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集中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 北宋承五代之舊制,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 定為京師,非其所宜。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 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 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以目前言,建此立足地,進可以逐鹿中原, 退可憑險而守;以將來言,全國統一,南北一家,定都洛陽,東南財賦可由運河而 開封,溯黃河源源而來。古人云『洛陽居天下之中』,實非虛言。有人說河南無險 可守,那僅僅是指梁、宋1而言,而忘了宛、格也都在河南的疆域之內。以宛、洛 兩地的險阻形勝而言,宛不如洛,所以經營洛陽尤為重要。漢高祖初得天下,與群 臣商議建都地,曾有人主張定都洛陽,說洛陽東有成皋2,西有崤、澠,背對黃河, 南向伊闕,險固足恃。漢景帝時吳、楚七國反,有人對吳王說:『願大王所過城池 不攻,疾行而西,趕快佔據洛陽。洛陽有武庫,又有敖倉3。憑洛陽山河之險,號 令諸侯,雖然不人渲關,天下也就定了。』可見古人對洛陽如何重視。」

  1梁、宋——開封和商丘地區,商丘為古來國所在地。

  2成皋——此處指虎牢關。

  3敖倉——在成皋縣西北。為秦朝國家儲存糧食地方,西漢因之。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 生商議商議。咱們眼前還有很大困難。經過前年冬天的潼關大戰,又經過商洛被圍, 老弟兄死傷很重,所剩不多。目前雖有十多萬人,其中舊日弟兄很少。以這十多萬 人而言,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伙夫、馬伕等等,還有辦各種事 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就拿這一 點精兵說,多是新兵啊,非經過幾次陣仗,才能磨煉成真正管用的精兵。靠目前這 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面應敵,就不足了。到底如何辦,等咱們攻 下洛陽以後才能夠看情況決定。另外,咱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人馬增添的很 快,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 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巖說:「闖王既然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看重讀書人,我想讀書人慢慢 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嚥了下去。雙喜 向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裡,其餘的人馬將在 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自成十分高興,向李巖問:

  「怎麼會來得這樣快?」

  不等李巖開口,宋獻策代他回答說:「豫東將士,思慕闖王心切,自然忘記疲 勞,加緊趕路。我們原來以每日行軍六七十里計算,想著他們大概明日下午方能到 達,實際上他們每日走了百里以上。」

  李巖點頭說:「正是這個道理。」

  闖王說:「你那裡步兵居多,這樣,弟兄們實在太辛苦了。」他轉向雙喜問: 「給新來將士們預備的住處都停當了麼?」

  「我搖旗叔從前天起就親自帶著他手下的弟兄們砍樹割草,搭蓋窩鋪,打修地 灶。今早從中軍營又派二百名最會搭蓋窩棚的弟兄前去。人多手快,現在都準備好 啦。」

  李巖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回營照料,請雙喜去把人馬已到的消息告 訴紅娘子,問她是不是同回營去。雙喜進去片刻,回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說話之間,李巖和紅娘子的一大群親兵和紅娘子的十幾名隨身健婦都將戰馬備 好,牽到老營大門外的空場上,帶著老營替他們準備的燈籠火把,站了一大片。闖 王將李巖送出老營。隨即,紅娘子也在慧英等大群姑娘的簇擁中走出老營。高夫人 如今是義母身份,只送到二門為止。紅娘子和李巖向闖王、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一 告辭,說他們明日一早就來拜年,然後飛身上馬。李自成依依不捨地站在李巖的馬 頭旁邊說:

  「拜年倒不重要,我們還有話需要細談,務請早來!」

  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駐紮的地方有一道泉水從石縫中流出,春夏兩季水旺,冬 日不竭,所以地名就叫做清泉坡。在回去的路上,李巖和紅娘子因為只顧趕路,沒 有工夫交談。到了清泉坡時,已經三更時候,李俊帶著二十幾個弟兄打著燈籠火把 在營外的山路上迎接。他們剛到清泉坡不久,那後續部隊趕到了。從闖王老營送來 的大批羊肉、豬肉和黃、白二酒1等犒勞物品也送來了。李巖、李侔紅娘子在全營 巡視一遍,對頭目們囑咐幾句,無非是讓弟兄們好生休息,嚴守紀律一類的話,然 後回到李巖的軍帳裡邊,商量一下明天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的事。稍談片刻,紅 娘子感到十分疲乏和瞌睡,便離開李巖軍帳,回到自己的帳中去了。

  1黃、白二酒——黃酒指搾酒,白酒指蒸餾酒。

  紅娘子住的軍帳離開李巖的軍帳大約有三十丈遠,背後是一片大松林,靜夜裡 愈顯得松濤澎湃。一部分健婦同她住在一個帳篷裡,另一部分住在右邊相連的一座 帳篷裡,而男親兵們又分開住在前後兩個帳篷裡。她的戰馬照夜白和所有親兵們、 健婦們的戰馬都拴在避風的松林裡邊,都有馬伕照料,正在吃著草料。松林裡有幾 個臨時搭蓋的小窩棚,為馬伕們睡覺和守夜的地方。紅娘子一進軍帳,看見地上鋪 著很厚的麥秸和乾草,她的鋪蓋已經由隨身侍候的健婦替她鋪好。她坐下去,感到 十分滿意。緊挨著她的臥鋪旁邊攤著范紅霞的臥鋪。紅娘子先將寶劍取下,壓在枕 頭下邊,然後將外衣脫下,整齊地擺在臥鋪裡邊,靴子和絲絛都放在衣服旁邊。她 每夜都是如此,怕的是夜間一旦有事,即令沒有燈光,也可以隨手摸到。所有健婦 們也都按照她的樣子辦,成了習慣。紅娘子和她們在睡覺時照例穿著緊身小襖和長 褲,為的是如果一旦敵人前來劫營,她們縱然來不及穿外邊衣服,只要蹬上靴子, 抓起寶劍就可以迎敵。今夜雖然到了闖王軍中,萬無敵人來襲,但大家還是按照平 日規矩就寢。紅娘子心疼大家多天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 轉眼就睡熟了,有些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望著大家睡熟得那麼 快,不覺微笑。她看見只有紅霞沒有人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咱們這地鋪又柔軟,又暖和!」

  「燈帥……」

  「怎麼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裡,只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 不是。你怎麼還叫我紅帥?」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麼?」

  「他們這裡,下邊人稱呼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 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麼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占穩了,咱們 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麼叫我,咱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叫我一聲,要對我說 什麼話?」

  「我說,往日也是給你鋪厚厚的麥秸或乾草,你沒有說過我們替你鋪的柔軟、 暖和。我看不是別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軟和暖和。」

  「啊,瞧你這張嘴多會說,真是說到我的心窩啦。你想,紅霞,自從咱們起義 以來,雖說還沒有吃過敗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沒有一天舒展過,常常像把 攥的一樣,有時像壓著一塊石頭。咱們在開封以東和徐州以西跑來跑去,是一支孤 軍,常常害怕給別人吃掉。況且我又是女流之輩,在自家軍中常常怕樹不起威嚴, 壓不住邪氣;在軍外怕受別人的氣,被別人輕視。後來李公子起義了,我才覺得好 了些。可是我們還是一支孤軍,要闖開一個局面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們到了闖 王這裡,好像是細流歸海,孤女還家。」紅娘子忽然眼圈兒一紅,幾乎流出眼淚, 輕輕地歎口氣說:「我起小失去父母,從師學藝,受夠了打罵;學藝成名,奔走江 湖,受盡了欺侮;如今來到了闖王大軍,真像回到了自己家裡!雖然高夫人只比我 大十來歲,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親,比親生母親還親!」

  「紅帥,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軍趕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還去給闖 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個健婦營,這真是我夢想不到的事兒!以後我只想專管 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管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個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不, 先招收五百個也行,好生操練半年就管打仗。打幾個勝仗,替普天下婦女們爭口氣。 我會同健婦營的姊妹們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親姊妹一樣。紅霞,將來一成立 健婦營,你們如今跟隨我的這十幾個姊妹就都要提升成頭目了。」

  自從起義以來,紅霞第一次看見紅娘子這樣快活,這樣絮絮叨叨地同她說心裡 話,這樣露出來姑娘家的本來面目。她想著紅帥平日那種心思沉重的樣兒,那種在 全軍弟兄面前十分莊重威嚴、不苟言笑的樣兒,那種軍令如山、一怒之間就要殺人 的樣兒,那種在打仗時直衝敵陣、猛刺猛砍的樣兒,跟此刻多麼不同!她望著她所 敬愛的主帥,只是無聲地笑著,不知說什麼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紅帥的婚事, 想著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女兒家在這事上再耽誤下去就不好了。紅霞很想提一提這 件事兒,但不敢開口,幾次話到口邊都忍住了。紅娘子見紅霞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笑,便又說道:

  「唉,紅霞,我今日來到闖王軍中,來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頭,才感到 咱們今後的路子越走越寬!」

  紅霞再也忍不住,從枕上抬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咱們是一支 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吃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麼?」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閒 心!」

  她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翻了個身,好像 睡熟了。

  當紅霞已經人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 人為義母,這兩件大事本來就夠她心情異常興奮,偏偏在躺進被窩前紅霞又提起來 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在紅娘子那個時代,女子結婚的年齡一般在十七八歲。別人像她這樣年紀,已 經出嫁幾年,生兒養女了。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誰家的姑娘像她這樣年紀不出嫁, 別人會笑話的,會說她要扎老女墳哩。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嘗不放在心上?在 舅舅死之前,原是將她許配了人家的。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夫婿,也沒有看見過 那一家的任何人。封建社會的古老風俗和禮教,使任何一個做姑娘的對這樣事都不 敢打聽一句。當大人們談到這一家人時,她就羞得紅著臉,低著頭,趕快躲開。但 是她風聞這也是一家受苦的人,那孩子也很老實,肯做活,起小就幫助大人種地。 她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師傅曾托人捎信兒到家鄉去,請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 馬賣解的班子中替他們完了終身大事。但後來聽說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 落。不久,她的師傅病故,由她領起來這個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則事情太忙,她沒 有工夫操心這件事,二則她害怕出了嫁,一旦生兒育女,就妨礙她繼續在繩上馬上 賣藝,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辦了。她只好暫時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著就拖著吧。 到了去年冬天,她想著要是將女婿找到,成了親,一則女婿不再逃荒受餓,二則別 人見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也許不再動不動就在她的身上打壞主意。但是就在這個時 候,家鄉來人,告訴她一個不幸消息:她的女婿在逃荒中死在濟寧境內。她表面上 僅是臉色一寒,沒有說一句話,卻在靜夜裡蒙著頭暗暗地痛哭幾次。儘管她從沒有 看見過這個出外逃荒的農民後生,卻因為一則她一直把他當做命中注定的夫婿,在 感情上和道德上十分忠實於他,她怎能不哭呢!二則她看到她的一家親人,包括這 位沒有同她成親的可憐夫婿,都是多麼不幸,又怎能不哭呢?她不明白為什麼所有 的不幸都落在她的親人頭上!

  自從同李巖率師往豫西來投闖王,她也曾偶然想到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是她 自己畢竟是一個姑娘,關於婚姻的種種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鎖在心裡,不能對紅霞 等手下人吐露出來。上個月,因為聽到在杞縣有人造謠說她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 迫李公子跟她成親,她覺得受到很大侮辱,曾經氣得在夜間悄悄哭過。如今儘管她 救了李巖出獄,而且湯夫人已經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 遠不出嫁,也決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歎了口氣,想著如果母親在世,這事情就好辦了。倘有母親在世,這事 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來苦命的母親,紅娘子立刻就將婚姻大事拋在一邊了。 母親和弟弟慘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熱淚奔湧。

  叔父死後,她母親就在鄰村的一個財主家裡做女僕,將她姐弟兩個也帶了去。 那財主家的管莊頭子見她媽是年輕寡婦,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親死 不答應,立志永不改嫁,把他們姐弟倆拉扯成人。後來因被這個管莊頭子糾纏不過, 母親離開了那家財主,帶著一雙兒女仍!日回到破廟裡住,有時替人家幫短工,做 針線活,有時帶著他們討飯,苦熬日月。那個管莊頭子仍不肯放過她媽,常來胡纏。 一天黃昏以後,母親從鄰村回到廟裡,哭了一夜,把僅有的一碗玉米面烙成一個餅 子,放在床頭,把她叫醒,摟住她哭著說:「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弟弟,出去要飯時 別叫狗咬著你們。」她看著媽點點頭,卻不知媽為什麼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又在媽 的懷裡睡著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來,卻看不見媽在身邊,叫了幾句也不應,隨 後看見母親在樑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搖醒,拉著他大哭著往村裡跑,叫人來把媽從 樑上卸下來。弟弟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爬在媽媽的死屍上大哭,叫著:「媽呀, 媽呀,我餓呀!」村裡人把母親用破蓆子捲了,埋在亂葬墳裡。好心的大人們對她 說:「你帶著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倆沒大人照料,都會餓死凍死的。」她 沒有辦法,帶著弟弟往舅舅家去。那個小玉米餅子他們已經吃完了。她一手提著討 飯籃子,一手拉著三歲的弟弟,邊哭邊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里,中間隔著 兩座小山頭。弟弟走不動,她背著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餓了,走不動了。她背 著弟弟,歇歇,走走,哭哭。弟弟哭著要媽,直要她背著他回廟裡。弟弟越在她身 上鬧著要回去找媽,她越背不動。走了大半天,剛翻過第二個小山頭,她的兩眼發 黑,頭一暈,栽倒下去。弟弟從她的背上摔下來,滾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 後來遇著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將她救活,背到舅舅家去。可 是弟弟從幾丈高的懸崖上滾下去,已經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後,才有人告她說她母 親是那晚從鄰村回來,在路上被管莊頭子強姦,羞憤不過才上吊的。起義之後,她 總在想著回到家鄉報仇,但竟然沒有機會。因為破花縣搭救李公子,來到豫西,她 現在去河北為一家三代人報仇的機會更少了。

  紅娘子用被子蒙著頭,想著,哭著,大半個枕頭都被她的熱淚濕透了。有時她 想,要是弟弟活著,如今也會像雙喜那樣……

  這時候,李巖還沒有睡。他把李侔、李俊和劉祥叫到面前,告訴他們,他和李 作、紅娘子明天一早要去闖王的老營拜年,囑咐他們兩個留在營中照料,既要讓弟 兄們好生休息,也要注意軍紀整肅,不許酗酒、賭博。然後他把李侔留下,揮退左 右親兵,剪亮蠟燭,低聲說道:

  「德齊,我這些日子雖然十分疲勞,但今日到了闖王老營,所見所聞,使我的 心中到現在還不能平靜。我想趁此時候,同你談談。今後我們在闖王這裡如何立身 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紅娘子請來,一起談談?」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著了。」

  「哥認為闖王如何?」李作首先這樣問,因闖王給他的印象極好。」

  「誠如你昨天告我說的,十分使人敬佩。我看闖王胸懷大志,奮發有為,謙恭 下士,待人以誠,自奉儉約,對將士如待家人。他的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上下齊 一。闖王關心百姓疾苦,同我談話中間,總是關心如何革除弊政,解救小民困厄。 目前闖王不但在軍中威德崇隆,深得將士之心,而豫西百姓也莫不視如救星,遠近 口碑載道,傳為歌謠。我原以為闖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氣味。今日一見,始知大為 不然。闖王出身草莽,而鋒芒不露,謙和之光照人。歷數前古,在歷代起義英雄中 很少有此人物。」

  李作笑著說:「起初紅娘子建議我們來投闖王,今日看來,這一步走得很是。」

  「這一步確實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所見所聞,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難平靜。」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話很難說完。」

  李侔悄聲問:「是不是怕同闖王手下將領們不易相處?」

  「不然。今日闖王帳下的親信大將,已經認識了兩個。高一功是闖王內弟,待 人誠懇,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劉捷軒在軍中地位甚高,鐵匠出身,粗 獷豪邁,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異常爽直,肝膽照人。聽說他在戰場上勇猛無 比,日常處事十分正直,這樣人最易相處。」

  「既然如此,哥為何心中不寧?」

  「唉,這心情確實複雜。今日來到闖王軍中,對闖王全軍情況,未窺全豹,僅 見一斑。我好像身臨滄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間對我謬加稱許,說什麼有 文武全才,其實咱們平日所講的武,不過是書生們紙上談兵,毫無實際閱歷。可是 闖王知兄虛名,推誠相待,獻策等又過為吹噓。古人云:『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今日一看闖王騎兵操練極其認真,全從實戰著眼。童子軍培養少年將才,目光遠大, 實為千古創舉。又聽說匠作營所屬各種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齊全。凡 我們所曾想到的,闖王這裡全已有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闖王這裡也已有了,或已 想到了。闖王起義至今,十載以上,馳驅數省,身經百戰,在治軍與作戰上閱歷甚 深,見聞極廣,而又虛懷若谷,博采眾議,故進入豫西以來雖然諸事草創,可是已 具備了宏偉規模。你我畢竟是書生出身,束髮受書,惟知學做八股,醉心舉業,閉 塞心智,如瞽如聾。近幾年雖然拋棄舉業,稍稍涉獵經世之學,旁及兵法戰陣諸書, 然十年來足跡不出杞縣、開封,交遊多是同窗、社友,言談不離乎紙面文章。今日 到闖王軍中,一日見聞,遠勝讀書十年。我平日自視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無真 才實學,以報闖王知遇之恩。」

  「哥說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只 要盡忠輔佐闖王,總還是有可用之處。獻策今日做闖王軍師,言聽計從,難道他在 軍事上不也是毫無實際閱歷?」

  「獻策的情況不同。他來投闖王,獻出『十八子當主神器』的讖記,證明闖王 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闖王在連年受挫之後,得此讖記,其對全軍上下的鼓舞, 可想而知。何況,有此讖記,不僅使全軍上下更忠心擁戴闖王,即對其他群雄來說, 亦可以借天命為之號召。獻策立此大功,當然應受闖王殊遇。另外,你我與獻策相 識數載,知道他確有非我們所及之處。我說的不是他那一套風角、六壬、奇門適甲 之類。這一套,我們不信,連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說,獻策是隱於星相卜筮的 奇人,奔走於公侯之門而不為屈,家無隔宿之糧而能濟朋友之急,身不滿五尺而心 雄萬夫,未曾力學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時事,瞭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勢,羅列胸 中。他雖未親歷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且能揣摩鑽研,深 有會心。我去年在開封住時,常同他作竟夜之談,十七史重大戰爭他談起來如數家 珍,不惟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剖析入微,使人 信服,聽而忘倦。獻策常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戚繼光練兵作戰事跡,與戚繼光的 《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相印證,故對近代軍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 賣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說,獻策雖是一個江湖術士,也 確有非你我所及之處。」

  「哥,據你看,他獻的什麼讖記……」

  李巖立刻做個手勢,使李侔不要說下去,微笑一下,悄聲說:「陳涉造反,將 『陳勝王』三個字寫成帛書1塞入魚腹,然後剖魚出書,又令吳廣假裝狐鳴,都是 藉以煽惑大眾。劉邦起義,未必真有斬白蛇一事。韓山童想造反,使其黨羽埋一獨 眼石人2於黃河岸上,藉以煽動修河饑民起事。獻策所獻戲記,難道不也是魚腹帛 書之類?但我們既自誓效忠闖王,惟恐其不早建大業。如此等讖記,寧可信其有, 不可疑其無。子英年輕無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誡他在此等事上說話千萬小心。一 言說錯,會惹殺身之禍。切記,切記!」

  1帛書——陳涉、吳廣在帛上寫「陳勝王」三個紅字塞進魚腹中,士卒買魚烹 食,發現帛書。又使吳廣燒著篝火,潛入成營地旁邊的野廟中,偽裝狐鳴,叫道: 「大楚興,陳勝王。」

  2石人——元朝末年,韓山童借白蓮教起義,預先在黃河兩岸製造童謠:「石 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使其同黨在黃陵岡黃河岸上埋一獨眼石人,讓修河 饑民掘出,煽動起事。

  李侔連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告誡老七,要他處處說話謹慎。」

  李巖又說:「還有,前幾天在路上時候,我聽見老七對人說,大哥一到闖王軍 中,準會使闖王的大軍氣像一新。當時我正有事,沒有管他。你明天要對他說,像 這樣的糊塗話不惟不許再出口,連想也不許想。我們在杞縣時候,因聽慣了官紳們 對義軍誹謗之詞,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來到闖王軍中,處處都使我們自愧無 知,千萬不可再有從前想法,不可再隨便胡說。」

  李侔點頭:「確實不可胡說。我們從豫東來投闖王,實是慕義而來。倘若闖王 不是同別人相比氣象大不相同,口碑載道,咱們也不會來伏牛山中相投,誓忠擁戴。」

  李巖點頭說:「正是如此。」

  李侔問:「哥,你今日同牛啟東見了面,覺得此人如何?」

  李巖答道:「很難說。雖然我與啟東系丁卯同年,但多年並無來往。今日見面, 自然十分親熱,一見如故。」

  李作說:「啟東既是哥的鄉試同年,又與獻策是好朋友,去年獻策在省城設法 救他,我們也曾勉盡薄力。我想,我們如有見不到的地方,或有什麼困難,他定會 隨時相助。」

  「這個自然。不過我們初到闖王這裡,總得事事謹慎,不可粗心大意。闖王治 軍甚嚴。我們對手下人切不可放縱了,犯了闖王軍規。」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巖又說:「德齊,我剛才有幾句話,意猶未盡。許多讀書人,一受 宋以來理學之害,二受八股科舉之害,往往讀書一生,毫無實學,問兵、農不知, 問錢、谷不知,問經邦濟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數人能打破科舉制藝1藩籬, 涉獵一些雜學2,便在朋輩中談政言兵,旁若無人,自以為管、樂3再世,諸葛復 生。其實,陳涉、吳廣等首難英雄和劉邦、朱洪武等創業之主,都不是讀書人。自 古以來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輔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 又涉獵了幾部經世致用的書,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多麼了不起。如今來到闖 王帳下,雖只一日,耳目為之一新,胸襟為之一開。自今往後,我們千萬不可再存 往日的狂妄習氣和想法。切記,切記!」

  1制藝——即八股文。

  2雜學——明代讀《四書》、《五經》和學做八股文為讀書人進身的敲門磚, 把別的書籍和學問都看成雜學。

  3管、樂——管仲,春秋時齊人。樂毅,戰國進燕人。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複,諄諄告誡,明白哥哥一則確實見到闖王后十分敬佩二則 也用心很深。他連連點頭稱是,並且說:

  「哥說的這些話,我一定記在心中。」

  關於紅娘子拜高夫人為義母的事,紅娘子和李巖剛回來時已經作為一件大事對 李侔談過,此刻又提起來談了一陣。兄弟倆都是滿心喜悅。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將 紅娘子娶為續絃夫人,但是封建禮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們兄弟間的親密平等關係, 使他在兄長面前只能畢恭畢敬,而不好談及兄長的婚事。他想了想,決定明日見到 宋獻策時順便談談這事,請獻策從中撮合。他離開哥哥的軍帳,在全營中巡視一遍, 才回到自己的帳中。李巖在李作離開後根據洛陽一帶百姓歡迎闖王的話,擬了兩首 歌謠,然後才脫去外衣上床。但是他沒有馬上人睡,心潮澎湃,萬感交集,忽然從 二里外郝搖旗營中傳過來第一陣公雞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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