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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三個多月以後,到了崇禎十三年正月下旬。已經打過春十多天了,可是連日天 氣陰冷,北風像刀子一樣。向陽山坡上的積雪有一半尚未融化,背陰坡一片白色。

  一天清晨,儘管天氣冷得老鴰在樹枝上抱緊翅膀,縮著脖子,卻有一隊大約五 十人的騎兵從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馳,馬身上淌著汗,不斷從鼻孔裡噴出白氣。 這一小隊騎兵沒有旗幟,沒穿盔甲,馬上也沒帶多的東西,必要的東西都馱在四匹 大青騾子上。隊伍中間的一匹菊花青戰馬上騎著一位不到四十歲的武將,滿面風塵, 粗眉,高顴,闊嘴,鬍鬚短而濃黑。這時戰馬一個勁兒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卻在 馬鞍上閉著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搖搖晃晃。肩上披的茄花紫山絲綢斗篷被風吹 開前胸,露出來茶褐色厚絨的貉子皮,也不時露出來掛在左邊腰間的寶劍,劍柄的 裝飾閃著金光。

  六天以來,這一隊人馬總在風塵中往前趕路,日落很久還不住宿,公雞才叫頭 遍就踏著白茫茫的嚴霜啟程。白天,只要不是特別崎嶇難行的山路,他們就在馬上 打瞌睡,隔會兒在馬屁股上加一鞭。從興安州1附近出發,千里有餘的行程,抬眼 看不盡的大山,只是過石花街以東,過了襄江,才交平地。一路上只恐怕誤了時間, 把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趕到。有些人從馬上一乍醒來,睜開睏倦的眼睛 看見襄樊二城時,瞌睡登時散開了。那位騎在菊花青戰馬上的武將,被將士們的說 話聲驚醒,用一隻寬大而發皴的手背揉一揉乾澀的眼皮,望望這兩座夾江對峙的城 池和襄陽西南一帶的群山疊峰,不由得在心裡說:

  1興安州——今陝西安康。

  「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這兒時的氣象不同!」

  幾個月前,當左良玉在羅猴山戰敗之後,這位將軍曾奉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 之命來襄陽一趟,會商軍事。那時因軍情緊急,他只在襄陽停留了兩個晚上。回去 後他對鄭崇儉稟報說:雖然襄樊人心有點兒驚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鬆。現在他距 離這兩個城市還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見城頭上雉堞高聳,旗幟整齊,遠遠地傳過來 隱約的畫角聲,此伏彼起。向右首瞭望,隔著襄江,十里外的萬山上煙霧蒸騰,氣 勢雄偉。萬山的東頭連著馬鞍山,在薄薄的雲煙中現出來一座重加整修過的堡寨, 雄據山頭,也有旗幟閃動。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頂山,離襄陽城只有四 裡,山頭上有一座古廟。他上次來襄陽時,曾抽空兒到小頂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門 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馬蹄印,相傳是劉玄德馬跳檀溪後,從此經過時的盧 馬留的足跡。現在小頂山上也飄著旗幟,顯然那座古廟裡也駐了官軍。從小頂山腳 下的平地上傳過來一陣陣的金鼓聲,可惜傍著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斷視線,他看不 見官軍是在操演陣法還是在練功比武。

  這一些乍然間看出來的新氣象,替他證實了關於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的種種傳聞, 也使他真心實意地敬佩。但是他實在睏倦,無心多想下去,趁著離樊城還有一段路, 又矇矇矓矓地打起瞌睡。過了一陣,他覺得他的人馬停住了,面前有爭吵聲,同戰 馬的噴界聲和踏動蹄子聲混在一起。隨後,爭吵聲在他的耳邊分明起來,原來有人 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軍和親兵們回答說沒路引,也沒帶別的公文, 不叫進城,互相爭吵。他完全醒了,忽地圓睜雙眼,用米脂縣的口音粗聲粗氣地對 左右說:

  「去!對他們說,老子從來走路不帶路引,老子是從陝西省興安州來的副將賀 大人!」

  守門的是駐軍的一個守備,聽見他是赫赫有名的陝西副總兵賀人龍,慌忙趨前 施禮,陪著笑說:

  「鎮台大人路上辛苦!」

  賀人龍楞著眼睛問:「怎麼?沒有帶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進城?誤了本 鎮的緊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請鎮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從閣部大人來到襄陽,軍令森嚴,沒有路引 或別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准進襄樊二城,違者軍法不饒。倘若卑將連間也不間, 隨便放大人進城,不惟卑將會給治罪,對大人也有不便。」

  賀人龍立刻緩和了口氣說:「好傢伙,如今竟是這麼嚴了?」

  「實話回大人說,這樊城還比較鬆一些,襄陽就更加嚴多了。」

  「怎麼個嚴法呢?」

  「自從閣部大人來到之後,襄陽城牆加高了三尺且不說,城外還挖了三道濠塹, 灌滿了水,安設了吊橋。吊橋外安了拒馬叉,橋裡有箭樓。每座城門派一位副總兵 大人把守,不驗明公文任何人不許放進吊橋。」

  「哼,幾個月不來,不料一座襄陽城竟變成周亞夫的細柳營了。」賀人龍轉向 中軍問:「咱們可帶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帶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們從來沒帶過什麼路引。這次是接奉 督師大人的緊急檄令,星夜趕來請示方略,什麼文書也沒有帶。」

  賀人龍明白楊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軍令。沉吟片刻,忽然靈 機一動,從懷裡掏出來副總兵官的大銅印對站在馬前的守備連連晃著,說:

  「你看,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進城麼?」

  守備趕快回答說:「有此自然可以進城。卑將是奉令守此城門,冒犯之處,務 懇大人海涵。」

  賀人龍說:「說不上什麼冒犯,這是公事公辦嘛。」他轉向隨從們:「快進城, 別耽誤事!」

  從後半夜到現在已經趕了九十里,人困馬乏,又饑又渴,但是賀人龍不敢在樊 城停留打尖。他們穿過一條大街,下到碼頭,奔過浮橋。一進到襄陽城內,他不等 人馬的駐處安頓好,便帶著他的中軍和幾名親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 上次來襄陽時曾在這裡設宴請客,整整一天這個酒館成了他的行館,所以同這個酒 館的人們已經熟了。現在他一踏進杏花村,掌櫃的、管賬的和一群堂公安局了手腳, 一句一個「大人」,跟在身邊侍候,還有兩個小堂館忙牽著幾匹戰馬在門前輜。盡 管他只佔了三間大廳,但是整個酒館不許再有閒人進來。賀人龍一邊洗臉一邊火急 雷暴地大聲吩咐:

  「快拿酒飯來,越快越好!把馬匹喂點黃豆!」

  當酒飯端上來時,賀人龍自據首位,游擊銜的中軍坐在下首。聞著酒香撲鼻, 他真想痛飲一番,但想著馬上要晉謁督師大人,只好少飲為妙,心中不免遺憾。看 見管賬的秦先兒親自在一旁慇勤侍候,他忽然想起來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 來湖廣做買賣折了本,流落此間,上次見面時曾同他敘了同鄉。他笑著問:

  「老鄉,上次本鎮請客時叫來侑酒的那個劉行首1和那幾個能彈會唱的妓女還 在襄陽麼?」

  1行首——班頭,多指妓女。行,音hang。

  「回大人,她們都搬到樊城去了。」

  「為什麼?」

  「自從楊閣部大人來到以後,所有的妓女都趕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將的眷屬也 安置在樊城,襄陽城內五家連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戶口,與往日大不同啦。」

  賀人龍點點頭說:「應該如此。這才是打仗氣氛。」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兒又低聲說,「從前熊大人在此地時太不像樣了。閣 部大人剛來的時候,連行轅裡都出現無頭帖子哩。」

  賀人龍在興安州也聽說這件事,並且知道後來竟然沒查出一個奸細,楊嗣昌懷 疑左右皆賊,便將熊文燦在行轅中留下的佐雜人員和兵了淘汰大半,只留下少數被 認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這樣的問題,他身為副總兵,自然不能隨便亂談, 所以不再做聲,只是狼吞虎嚥地吃著。秦先兒不敢再說話,同掌櫃的躡手躡腳地退 了出去。

  過了一陣,賀人龍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帶驚駭神色,從外邊走了進來。賀人龍已 經吃畢,正要換衣,望著他問:

  「有什麼事兒?」

  「回大人,皇上來有密旨,湖廣巡撫方大人剛才在督師行轅被逮了。」

  賀人龍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街上紛紛傳言,還有人說親眼看見方撫台被校尉們押出行轅。」

  「你去好生打聽清楚!」

  從行轅方面傳過來三聲炮響和鼓樂聲,賀人龍知道楊嗣昌正在升帳,趕快換好 衣服,率領著中軍和幾個親兵,騎馬往行轅奔去。這是他第一次來晉謁權勢烜赫的 督師輔臣,心情不免緊張。

  今天是楊嗣昌第二次召集諸路大將和封疆大員大會於襄陽。預定的升帳時間是 已時三刻,因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黃道吉日,而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古利的 時刻,主大將出師成功。三個多月來,他已經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認為可以開 始對張獻忠進行圍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會貽誤戎機,而且會惹動朝中言官攻 汗,皇上不滿。特別是這後一點他非常害怕。近來,有兩件事給他的震動很大:一 是熊文燦已經在北京被斬,二是兵部尚書傅宗龍因小事違旨,下人詔獄,傳聞也將 處死。這兩個人都是他推薦的,只是由於皇上對他正在倚重,所以不連帶追究他的 責任。他心中暗想,雖說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寵信,但是他已遠離國門,朝廷上正有 不少不懂軍事的人在責備他到襄陽後不迅速進兵,萬一再過些天,皇上等得不耐, 聖眷一失,事情就不好辦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處有關文武大員發出火急的檄文, 定於今天上午在襄陽召開會議,面授進兵方略。

  升帳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請到節堂,只說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對楊 嗣昌說來是前輩,在天啟初年曾因得罪閹黨被削籍為民,崇禎登極後又重新做官, 所以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資望較高。他從崇禎十一年春天起以右金都御史銜巡撫湖 廣,一直反對熊文燦的招撫政策,在督率官軍對農民軍的作戰中得過勝利,這樣就 使他對熊文燦更加鄙視。楊嗣昌來到襄陽督師,他雖然率領左良玉等由當陽趕來參 見,心中卻不服氣。一則他認為熊文燦的招撫失敗,貽誤封疆,楊嗣昌應該負很大 責任;二則他一向不滿意楊嗣昌在朝中倚詩聖眷,傾軋異己。楊嗣昌見他往往不受 軍令,獨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決心拿他開刀,替別人做個榜樣。恰巧一個 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黃岡一帶向革裡眼和左金王等義軍進攻,吃了敗仗。楊嗣昌趁 機上本彈劾,說他指揮失當,挫傷士氣,請求將他從嚴治罪。同時,他舉薦素以 「知兵」有名的宋一鶴代方孔昭為湖廣巡撫。崇禎為著使楊嗣昌在軍事上能夠得心 應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並飭方孔昭交卸後立即到襄陽等待後命。崇禎自認為 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實從來對軍事實際形勢都不清楚,多是憑著他的主觀願 望和親信人物的片面奏報處理事情,所以他只要聽說某一個封疆大吏剿賊不力就切 齒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職之後,隔了幾天就給楊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將方孔昭 逮送京師。楊嗣昌接到密旨已經兩天,故意不發,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員齊集 襄陽時來一個驚人之筆。

  方孔昭已經上疏辯冤,但沒有料到皇上會不念前功,把他逮人京師治罪。楊嗣 昌把他請進節堂,讓了坐,敘了幾句閒話,忽然把臉色一變,站起來說:「老世叔, 皇上有旨!」方孔昭渾身一跳,趕快戰慄跪下。楊嗣昌從抽中取出密旨,宣讀一遍, 隨即有兩名校尉進來把方孔昭押出節堂。楊嗣昌送到節堂門外,拱手說:「嗣昌王 命在身,恕不遠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當竭力相救。」方 孔昭回頭來冷冷一笑,卻沒說話。楊嗣昌隨後吩咐家人楊忠取五百兩銀子送到方孔 昭在襄陽的公館裡作為他的人情。

  三聲炮響過之後,奏起鼓樂。楊嗣昌穿好皇上欽賜的鬥牛服,在幕僚們的簇擁 中離開節堂,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沒有多少變化,只是飛簷下多了一個黑漆金 字匾額,四個字是「鹽梅上將」。屏風上懸掛著用黃綾子裝裱的御制詩,檀木條幾 上放著一個特製的小楠木架,上邊插著皇帝欽賜的尚方劍。白虎堂前一聲吆喝,眾 將官和監軍御史在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鶴的率領下由二門外魚貫而人,行參見禮。熊 文燦的被斬,傅宗龍的下獄,方孔昭的革職,本來已經給大家很大震動,明白皇上 在軍事上下了最大決心。不到半個時辰前方孔昭被突然逮京治罪,更使大家十分惶 恐。因此,雖然今天督師行轅的儀衛比上次並未增加,可是在大家的感覺上,氣氛 似乎更為嚴重。

  第一個進白虎堂報名參見的是宋一鶴。他的年紀不到四十歲,身穿四品文官1 雲雁補子紅羅蟒袍,頭戴烏紗帽,腰繫素金帶。這個人以心狠和諂媚為熊文燦所信 任,現在又以他的「知兵」受到楊嗣昌的重用。說到心狠,他曾經有一次用毒藥毒 死了一千多個被騙受撫的義軍將士。自從楊嗣昌到襄陽後,為要避嗣昌父親楊鶴的 諱,他每次呈遞手本總把自己的名字寫成宋一鳥。如今未一鶴躬身走進白虎堂,在 離開楊嗣昌面前的公案約五尺遠的地方跪下,高聲自報職銜:

  1四品文官——明朝的巡撫未定品級,一般掛金都御史銜,故為正四品文官。 清朝巡撫地位較高,定為從二品,掛侍郎銜的為正二品。

  「卑職右金都御史、湖廣巡撫宋一鳥參見閣部大人!」

  楊嗣昌點頭微笑,說聲「請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們和隨侍中軍全都心中鄙 笑,暗中交換眼色。特別是江南籍的幕僚們因「鳥」字作屬字解釋,讀音也完全一 樣,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鶴叩了個頭,站起來肅立左邊。看見楊嗣昌和他的親信 幕僚們面帶微笑,他的心中深感榮幸。

  等眾將官和監軍等參拜完畢,楊嗣昌正要訓話,忽然承啟官走進白虎堂,把一 個紅綾殼職銜手本呈給中軍。中軍打開手本一看,趕快向楊嗣昌躬身稟道:

  「興漢鎮1副總兵官賀人龍自興安趕到,現在轅門外恭候參見。」

  1興漢鎮——陝西興安州和漢中府在明末曾暫時劃為一個軍區,稱為興漢鎮。

  楊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開的手本源了一眼,說了聲「快請」!中軍隨著承 啟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階上用洪亮的聲音叫:

  「請!」

  「請!」二門口幾個人齊聲高叫,聲震屋瓦。

  咚,咚,幾下鼓聲,雄壯的軍樂重新奏起來。

  賀人龍全副披掛,精神抖擻,大踏步走進二門,在兩行肅穆無聲、刀槍劍戟閃 耀的侍衛武士中間穿過,向大廳走去。他見過朝廷的統兵大臣不少,並且在洪承疇 手下幾年,可是看見像這樣威風的上司還是第一回。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心中七上八 下,暗暗地說:「好大的氣派,不怪是督師輔臣!」等他報名參拜畢,就了坐,楊 嗣昌於嚴肅中帶著親切的微笑問:

  「興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餘,山路險惡,將軍走了幾天?」

  賀人龍起立回答:「末將接奉鈞檄,即便輕騎就道。一路星夜奔馳,不敢耽擱, 一共走了六天。」

  「將軍如此鞍馬勞累,請下去休息休息。」

  「末將不累,聽訓要緊。聽訓後末將還有陝西方面的剿賊軍情面稟。」

  楊嗣昌心中高興,點點頭說:「也好,將軍只好多辛苦了。」

  看見賀人龍千里赴會,又對答如此恭順,楊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來。上次左 良玉從當陽來會,他曾用心籠絡,想使這位驕橫成性的大將能夠俯首帖耳地聽他驅 使,為朝廷效勞。沒想到左良玉調到鄖西一帶,恢復原級,由朝廷加封為「平賊將 軍」,頒給印經之後,竟然又驕橫如故。這次他召集諸路大將來會,左良玉不願以 橐鞬禮晉見1,借口軍情緊急,竟然不來,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將前來。一個要扶 植和依靠賀人龍的念頭就在這一刻在他的心上產生了。

  1以橐鞬禮晉見——古代武將晉見上司行禮,應該全身披掛,才算十分尊敬。 不但要戴著盔,穿著鋁甲,還要背著弓箭。用這套裝束行禮叫做「橐鞬禮」。「橐」 是盛箭的,又叫做「箙」;「鞬」是盛弓的,又叫做「弢」。

  楊嗣昌向全場掃了一眼,開始訓話。所有文武大員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聽。 他首先說明,三個月來之所以沒有向流賊大舉進剿,一則為培養官軍銳氣,二則為 準備糧響甲仗,三則為使襄陽這個根本重地部署得與鐵桶相似,使流賊無可窺之隙。 如今諸事準備妥善,官軍的銳氣也已恢復,所以決定剋日進兵,大舉掃蕩,「上慰 皇上宵吁之憂,下解百姓倒懸之苦」。說到這裡,楊嗣昌又向大家掃一眼,聲色俱 厲地接著說:

  「可是,三個月來,請將與監軍之中,驕玩之積習未改;藐視法紀,違抗軍令, 往往如故。本督師言之痛心!豈以為尚方劍無足輕重耶?如不嚴申號令,賞罰分明, 將何以剿滅流賊!」

  眾將軍和監軍御史們驚懼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特別向左良玉派來的副將臉 上掃了一眼,然後把含著殺氣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歲的將軍臉上,厲聲喝問:

  「刁明忠!本督師命你自隨州經承天1赴荊門,你何故繞道襄陽?」

  1承天——今湖北鐘樣縣。

  副將刁明忠兩腿戰慄跪下說:「回閣部大人,末將有老母住在襄陽,上月染病 沉重,所以末將順路來襄陽探親。」

  「不遵軍令,律當斬首。左右,與我綁了!」

  不容分辯,立刻有幾個武士將刁明忠剝去盔甲,五花大綁,推出白虎堂。全體 武將和監軍御史誰身上沒有許多把柄?都嚇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總兵陳宏范資 望最高,年紀最長,已經鬚髮如銀,帶頭跪下求情。跟著幾位總兵、副將、大群參 將也都跪下,連賀人龍也不得不隨著大家跪下。楊嗣昌本來無意殺刁明忠,害怕會 激變他手下的親信將士投人義軍,然而他並不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說:

  「數年來官軍剿賊無功,多因軍紀廢弛,諸將常以國法為兒戲。如不振作,何 能克敵制勝!斬一大將,本督師豈不痛心?然不斬刁明忠,將何以肅軍紀,儆驕玩? 非斬不可!」

  陳宏范叩頭說:「目今出師在即,臨敵易將,軍之大忌。萬懇使相大人姑念刁 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圖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來襄陽原為探母,情有可原,卻忘記軍令如山,凡不聽 約束者斬無赦。為將的若平日可以不遵軍令,臨敵豈能聽從指麾,為朝廷甘盡死力! 今日本督師寧可揮淚斬將,決不使國法與軍威稍受損害。諸君起去!」

  宋一鶴正在一旁察言觀色,忽然瞥見楊嗣昌身邊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 趕快向楊嗣昌躬身叉手說:

  「閣部大人!刁明忠身為大將,干犯軍令,實應斬首。昔孫子1三令五申之後, 吳王有寵姬二人不聽約束,斬之以徇,然後軍令整肅。大人代皇上督師,負剿賊重 任,更非孫子以婦人小試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軍令,實屬可恨,按律該斬。但懇 大人念他平日作戰尚稱勇敢,不無微勞,貸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 罪俱罰。千乞大人開恩!」

  1孫子——名武,春秋時齊國人,在吳國為將,所著兵法十三篇為我國古代兵 法的不朽名著。

  「請大人開恩!」全體監軍和幕僚一齊叉手說。

  楊嗣昌沉默片刻,說:「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諸君所請,法外施仁,免他 一死。重責一百鞭子,革職留用,戴罪效力。諸位將軍請起!」

  刁明忠挨過鞭子以後,被架回來跪下謝恩。楊嗣昌望著他問:

  「刁明忠,你以後還敢藐視軍令麼?」

  「末將永遠不敢。」

  「下去!」楊嗣昌的眼光轉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職在!」興山道監軍金事殷太白驚魂落魄地從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楊嗣昌間:「殷太白,你兩次違反軍令,該當何罪?」

  殷太白叩頭說:「卑職誤干軍令,前已陳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飾……」

  「不許狡辯!綁出去!」

  「求閣部大人恩典!求閣部大人恩典!」

  「立斬!」

  眾文武大員一則已經替刁明忠講過情,二則看見楊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 講話。尤其幾個監軍御史各人自顧不暇,只有篩糠的份兒,哪有說話的勇氣?等殷 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後,楊嗣昌對眾文武宣佈了殷太白兩次違反軍 令的罪款。其實二條罪款都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大事,在當時官軍中比這些更嚴重幾 倍的罪行天天發生,楊嗣昌心中盡知,只是因為殷大白是文官,手中無兵,可以借 他的一顆頭替自己樹威罷了。他離開座位,向北拜了四拜,從桶木架上請下來尚方 劍,脫去黃綾套,露出來接金的沙魚皮鞘和鍍金劍柄,向一位隨侍親將說:

  「接劍!」

  青年親將跪下去,雙手接了尚方劍,捧出大堂。過了片刻,他捧劍回來,跪下 稟道:

  「稟大人,殷太白已在轅門外斬訖!」

  中軍代接了尚方劍,插入黃綾套,放回原處。楊嗣昌望望大家,聲音低沉地說:

  「本督師並非好殺,實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個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 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斬他。倘若死者有靈,九泉下必能 諒我苦衷。」說到這裡,他的眼淚籟籟地滾落下來,回頭吩咐中軍,將殷太白的屍 首用好的棺木裝殮,對其在襄陽的妻子兒女好生撫慰,資助還鄉。吩咐畢,他向湖 廣巡撫宋一鶴望了一眼,不再做聲。

  宋一鶴朋白楊嗣昌為什麼望他一眼,儘管他心中認為殷太白死非其罪,卻趕快 欠身說道:「沒有霹靂手段,不顯菩薩心腸。使相大人執法從嚴,不過為早日剿滅 流賊,佐皇上中興之業,救斯民於水火耳。為國為民苦衷,昭如天日。昔孔明揮淚 斬馬謖,馬謖死而不怨。陳壽《三國誌》稱孔明:『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 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大人實為 今日之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無怨言。」

  聽了宋一鶴的阿諛話,楊嗣昌的心中感到舒服。他向宋一鶴點點頭,又向全體 文武掃了一眼,等待別人說話。眾人看透了楊嗣昌濫用轎刑,想借殷太白的頭顱樹 威,既心中不平,也免死狐悲,都不肯像巡撫那樣說話,一個個低頭不語。一個監 軍道從剛才的震慄失色中恢復了鎮靜,在心中說:

  「可惜你不是諸葛武侯,殷太白並非馬謖!」

  楊嗣昌不再等待,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接著訓活:「去年十月間,革、左諸賊 掠葉縣,陷沈丘,焚項城四關,又犯光山。副將張琮與刁明忠率禁旅剿賊,斬首一 千餘級。本督師立即稱詔頒賞,如今刁明忠藐視軍令,即予嚴懲,決不寬貸。這就 是有功必賞,有罪必罰。望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為戒,恪遵軍令,努力殺賊,勿 負朝廷厚望,勿負國恩!」

  眾文武肅立,齊聲回答:「謹遵鈞諭!」

  楊嗣昌向中軍瞟了一眼。中軍會意,立即揮手使那些侍立在白虎堂中和飛簷下 的校尉、武士和僕人等全體迴避,連階下的武士也退後幾丈以外。楊嗣昌開始指示 進兵方略,雖然聲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說明當時農民軍分為四大支:張獻 忠勢力最強,在楚、蜀與陝西交界處屯兵養銳;曹操和過天星等數股人馬較多,散 布在南漳、房縣、遠安、興山四縣之間的廣大區域,與獻忠互相呼應;革、左數營 從大別山中出來,出沒於隨州、應山、麻城、黃岡一帶,目的在從後邊牽制從襄陽 西進的官軍;李自成人數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圍於商洛山中。楊嗣昌說明了 四大支農民軍的分佈情形以後,接著說:

  「在這四股逆賊之中,最可慮者是獻、闖二賊。獻賊狡黠慓悍,部伍整齊,且 有徐以顯等衣冠敗類為之羽翼,實為當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賊先擒王。』只 須用全力剿滅獻賊一股,則曹賊可不戰而撫。革、左諸賊,素無遠圖,不過是癬疥 之疾耳。至於闖賊,雖兩年來送經重創,目前又陷於四面被圍,然此人最為桀驁難 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誘,觀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賊中之梟雄。望諸君萬勿 以此賊力弱勢窮而忽之。倘不將此賊撲滅,則必為國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對 獻賊是全力圍剿,務期一鼓蕩平。對闖賊是加緊圍困,防其逃逸,用計誅之。倘不 能用計誅之,當俟蕩平獻賊之後,再移師掃蕩商洛。至於曹操、革、左諸賊,暫且 防其流竄,一旦獻、闖授首,彼等即無能為矣。對此作戰方略,諸君有何高見?」

  眾人唯唯稱是,確實佩服這個集中兵力,先獻後闖的作戰方略。楊嗣昌見無人 提出不同意見,就更進一步說出對張獻忠的用兵計劃。他說:

  「獻賊雖有數萬之眾,但真正精兵不過兩萬人。獻賊與闖賊,狡黠慓悍相似, 但深淺大不相同。自從羅猴之戰以後,獻賊驕氣橫溢,視官軍如無物。凡用兵,將 驕則備疏,輕敵則易敗。本督師已嚴檄蜀撫邵捷春將入蜀各處隘口嚴密防守,斷獻 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鄭崇儉沿漢水設防,斷其入秦之路;湖廣大軍自東面促之,使 之不得回頭逃竄。此為圓盤圍剿,點滴不露之計。左總兵與賀副將當乘獻賊驕而不 備之際,突然進兵,直搗巢穴。至於詳細用兵機宜,本督師將另行分別指示。諸君 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舉,本督師有厚望焉。今午敬備水酒,一為諸位洗塵,二 為預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請各位去看看軍需武庫。」

  楊嗣昌說畢,退入節堂休息。全體文武大員等他走後才從白虎堂魚貫退出,由 他的中軍和一位幕僚引導,參觀了糧食和武庫。大家看見楊嗣昌在短短的三個月中 調集的糧食和甲仗堆積如山,足供防守襄陽數年之用,不能不十分驚佩,同時對於 打仗也增強了勝利信心。參觀畢,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楊嗣昌在鼓樂聲中幾次向大 家舉杯勸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懷其德。他還單獨向賀人龍敬一杯酒,慰 勞他一個月前在川、陝交界處打了一個小勝仗。賀人龍感到說不出的榮幸,心中十 分激動,但在使相面前,不敢放懷痛飲。楊嗣昌看見諸將感奮,臉上露出滿意的微 笑。

  所有到會的文武大員,或單獨,或分批,都按照楊嗣昌的幕僚們排好的次序, 由他在節堂召見,面授機宜。在接見時,他對有的人確實提出些具體指示,而對有 的人也僅僅詢問了一些情況,勉勵幾句。他深知做官人們的心理:只要被他督師輔 臣召見,給點好顏色,再給幾句慰勉的話,就會受寵若驚,願意出力做事。他事先 叫人把皇帝贈他的御制詩用雙鉤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張,都用黃綾裝裱,檀木為 軸,每一個被召見的文武大員都送給一幅,外加新從北京運到的兵部職方司刊本 《練兵實紀》1一部。

  1《練兵實紀》——戚繼光著,共九卷,附雜集六卷。

  楊嗣昌把召見賀人龍的時間安排在第二批,而且是單獨召見,以表示特別看重。 自從到襄陽以來,他追觀諸將,能夠有些作為的實在很少,賀人龍雖然有許多缺點, 畢竟還是一員戰將,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將,實力僅次於左良玉。一個多月前,賀人 龍在興安州境內遇到張獻忠派出來的小股打糧部隊,截住廝殺,獲得小勝,作為一 次大捷報功。楊嗣昌明知賀人龍報功不實,但是正要利用他的戰功上奏朝廷。賀人 龍畏威懷德,所以在興安州一接檄召,便星夜奔來襄陽。

  在節堂中接見賀人龍時,楊嗣昌的態度特別親切,同上午相比,如同兩人。他 像同世交子弟閒話一樣,問了問賀人龍的家庭情形,「投筆從戎」1的經過,然後 才問到部隊人數和糧餉情形。當賀瘋子說到部隊欠餉三個月時,他立即答應催秦督 鄭崇儉照發。關於如何向張獻忠進攻的問題,他做了一些補充指示,無非是要賀人 龍在興安、平利一帶憑險防守,使獻忠不能逃入陝西境內,並分兵協同左良玉深入 掃蕩。他因賀人龍是米脂人,與李自成同裡,又打過多年仗,所以對李自成的情形 問得特別詳細。後來他又問道:

  1投筆從戎——賀人龍是以秀才從軍發跡的。

  「賀將軍,依你看來,目前秦軍將商洛山緊緊圍困,除感到兵力不足外,還有 何項困難?為何不能將闖喊一鼓蕩平?」

  賀人龍恭敬地欠身回答:「末將愚見,除兵力不足外尚有三點困難。」

  「哪三點?」

  「第一,李自成盤踞之地,四面有崇山峻嶺,易守難攻。第二,李賊在商洛山 中打富濟貧,籠絡人心,故山中軍事機密不易探明,且有從賊百姓助他作戰。第三, 李賊平日粗衣惡食,與士卒同甘苦,故能上下一心,至死不散。」

  楊嗣昌拈鬚微笑,說:「闖賊在商洛山中確實防守嚴密,也能籠絡人心,不過 我已經有制闖之策了。」

  「大人神機妙算,自然有擒闖之策。敢請明示方略。」

  「你專力對付獻賊,不必為剿闖軍事分心。商洛山中不日定有捷報。」

  賀人龍心中半信半疑,但偷看楊嗣昌的神情,分明對勝利很有把握。他忽然想 起來曾聽說降將周山在一個半月前自山海關外曹變蛟的軍中回來,奉楊嗣昌之命去 到商州,莫非這個人快要建立驚人之功麼?他只能胡亂猜想,不敢多問;又談了一 陣,起身告辭。楊嗣昌把賀人龍送出節堂,拍拍他的肩膀說:

  「賀將軍,戮力殺賊,不要辜負朝廷。俟將軍再打幾個勝仗,我一定保奏將軍 如左帥一樣。」

  賀人龍趕快轉過身來躬身又手說:「感謝大人栽培!」

  回到住處,賀人龍立刻叫親兵們拿來熱酒佳餚,拉兩位親將陪他痛飲,並賞給 每一個隨侍左右的親兵一大杯酒。正飲到三分酒意,忽然笑著罵道:

  「他媽的,今日本鎮十分高興,可惜沒有個彈唱侑酒的人!」

  一個親兵趕快說:「大人,方纔我到杏花村要酒菜,陳掌櫃悄悄告我說,那位 劉行首今日午後回襄陽來探親戚,晚上沒有走。她聽說大人在此,十分高興,只恨 不能前來伺候。」

  賀人龍瞪大眼睛:「怎麼,她回到襄陽來了?」

  「是的,大人,她今晚未出襄陽。」

  「可知她在什麼地方?」

  「杏花村的陳掌櫃知道。」

  「快去,趁靜街以前,叫一乘小轎把她抬來。」

  「怕的是督師大人知道了……」

  「咱不敲鑼打鼓,他又深居行轅,如何得知?」

  「怕的是他下邊耳目眾多。」

  「他手下人同本鎮素無嫌怨,誰管這種屁事,招惹麻煩?快去,用轎子把那個 姓劉的抬來助興!」

  這天晚上,賀人龍過得非常快活。他對楊嗣昌一方面暫時「畏威懷德」,一方 面卻開始暗中破壞著他的紀律。第二天,他吩咐親將們把帶來的貴重禮物分送給楊 嗣昌的左右親信,並在襄樊置辦了一些蘇杭綾羅綢緞,時興物品,準備帶回送人。 下午,楊嗣昌的一位親信幕僚前來看他,對他說閣部大人對他十分倚重,決定即日 拜本上奏,保他升任總兵;如果他再打一個大勝仗,閣部大人將奏請皇上將左良玉 的『平賊將軍』印奪來給他。他聽了後又振奮,又感激,巴不得插翅飛回防地,使 出全力打一勝仗,不使楊嗣昌失望。因為明天五鼓就要啟程回防,申時以後他去督 師行轅辭行。楊嗣昌留他吃晚飯,又說了些勉勵的話,並說保他升任總兵的題本已 經拜發。看來楊嗣昌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對未來軍事勝利確有把握。在賀人龍臨 走時,楊嗣昌對他含笑說:

  「商州方面,今日有密報前來,大約不出一月,就有人將李自成、劉宗敏等人 首級送到襄陽。剿滅獻賊之事,單看將軍與左將軍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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