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營之後,李自成不管全老營將士如何為勝利歡喜若狂,他自己卻因義軍
和百姓義勇傷亡了一千多人,官軍的包圍形勢並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難題壓在
心上,一直在冷靜考慮。晚飯後,他向總管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同劉宗敏商量了
今後的防禦部署和如何處置宋家寨的俘虜。因為身體虛弱,又很疲勞,不到三更就
就寢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對高夫人交代幾句話,便走出老營,等候親兵們備好
戰馬。晨星寥落,烏鴉在樹上啼叫。平日,這時已經有大隊人馬出寨去校場操練,
而老營門外的空場上也有不少人在練功。今天卻冷清清的,只有幾個人。他派人將
老營總管和中軍叫來,問道:
「為什麼沒有人出來練功?」
中軍回答說:「大家因大戰才過去,都想歇息幾日,所以沒有出來練功。」
「校場裡也停止操練了?」
總管說:「也停止操練了。」
「這是誰當的家,叫大家歇息幾天,蒙頭睡懶覺?」
「……」任繼榮不敢做聲,低下頭等候挨訓。
「是誰下的命令?」闖王又問,臉色更為嚴峻。
吳汝義吞吞吐吐說:「誰也沒下命令,只是大家疲勞了幾天,因見官軍已經給
殺得大敗,不覺鬆了勁,不約而同地都想歇息幾天。」
「哼,好個『鬆了勁』!一切事都壞在『鬆了勁』這三個字上!戰事已經過去
兩天啦,大家還沒有休息夠麼?難道還不該開始操練?難道這次打個大勝仗就從此
天下太平,可以高枕無憂麼?不要忘記,如今天下還不是咱們的,官軍還在四面圍
困著咱們!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們也不能睡懶覺。臥薪嘗膽,兢兢業業,能
創業,也能守成;一旦鬆了勁,什麼事都要弄壞。本來是補之管練兵,他病了兩個
月,我把老營練兵的事交給你倆代管一時,沒想到你們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懶覺,不
操練,壞了我的規矩!」
在闖王訓斥總管和中軍當兒,高夫人和劉宗敏的親兵們已經走出老營來練功。
看見闖王為操練事在訓斥他們兩人,大家嚇得不敢吭氣,各自找地方練去。劉宗敏
同闖王一樣是個愛起早的人,這時也從院中走出,立在闖王背後,聽了聽,明白是
怎麼回事兒,說道:
「闖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裡去?你走吧,這件事交我來管。」
闖王回頭瞅一眼劉宗敏,又望望備好馬匹的一群親兵,繼續對任繼榮和吳汝義
說:
「我們看一個人,看一個人家,別的不用看,就看有沒有興家立業的氣象。有,
就是有出息;沒,就是沒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這一個道理。上下不振作,
沒有兢兢業業的勁兒,縱然看來是幾百年的一統天下,也會亡國。上下一心,日夜
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發憤圖強,又常想著如何為百姓興利除弊,縱然力量小,顛
沛流離,也不可輕視。自古豪傑起事,哪一個不是由小到大,由弱變強?漢高祖起
事時才只有幾百人,比咱們今天差得遠哩!」
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勞和大戰後諸事紛亂,責任不全在老營總管和中軍身上,
所以沒有太動火,說完這些話就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後,劉宗敏回頭瞪著眼睛狠狠地把總管和中軍看看,嚇得他們的
心頭怦怦跳。他們深知總哨劉爺的脾氣與闖王不同,至少會對他們痛罵一頓。但是
出他們意外,宗敏好像體諒他們的辛苦和事情太多,只把腳一頓,吩咐說:
「傳我的令:從明日起,該到校場操練的操練,該在寨中練功的練功,倘再同
今天這樣,不管是頭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責。有人敢睡懶覺,連你倆也脫不了關係!」
李自成剛走出寨門不遠,忽有騎著戰馬的一條大漢在身後出現,緊緊追來,大
叫一聲「闖王」!自成回頭一看是郝搖旗,勒住烏龍駒,神色嚴峻地將搖旗打量一
眼,說:
「我叫你暫時住在老營,聽候處分,你急的什麼?」
搖旗說:「闖王!我犯了軍律,失了智亭山,是砍頭,是留下我替你立功報效,
求你趕快發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營,不殺不放。你知道我郝搖旗喜歡
痛快。你要決定殺我,今日就殺,要重重地打我一頓,也求你快打;要是你還想用
我,那你早點對我說一聲。不管怎麼著,都請你快點發落!」
闖王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先回老營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隨即策馬
下山。
天色已明,開始有農民在山坡上鋤芝麻、綠豆。雖然這裡人煙稀疏,耕地也不
多,李自成看見的也只是寥寥數人,卻使他十分欣慰。如今商洛山中轉危為安,不
僅將士們可以從容養病,百姓們也可以暫時安居,等待秋收了。
馬蹄在晨風中繼續得得前進。李自成一路上回想著幾天來的驚濤駭浪,不覺到
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婦女稟報,走出寨門,站在路旁恭迎。在
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舉止行事上本來就比別的姑娘沉著,有辦法。現
在李自成覺得她離開夫人這幾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儼然是一員英俊能幹的青年
女將。他下了馬,隨她走進寨中,略一詢問娘子軍的情況,當著眾人著實稱讚幾句
她和娘子軍的功勞。慧英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在眾人面前一聽闖王稱讚,不知說
什麼好,臉頰通紅,低下頭去,下意識地玩弄著寶劍柄上的紅絲穗子。闖王又對大
家說:
「如今抽不出人馬來接替你們,請你們娘子軍再辛苦幾天。」
一百多個婦女都說「好」。有人說在這裡駐紮一個月也情願。還有人要求娘子
軍永遠不要解散,讓她們跟著慧英認真習武藝,以後同男人一樣打仗。自成心中認
為成立娘子軍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往後怎麼個辦法,他還沒有想妥當,所以對這個
請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婦女們都聽說慧梅的箭傷很重,紛紛詢問。聽闖王回答說她
多虧老神仙救治,一月後就可以騎馬打仗,大家十分高興。慧英很想回老營看看慧
梅和高夫人,但因軍務在身,沒有說出口來。
李自成看看寨牆上的防禦佈置,又看看寨外準備的鹿角和拒馬。雖然一切佈置
大體依照從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來慧英是一個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擊的寨
牆加高,能夠靠雲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將離東寨牆一百五十步以內的大小樹木
全砍光。他口中不說,心中卻很滿意,並且想道:「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沒多耽擱,李自成同親兵們繼續前進,奔往馬蘭峪去。
劉體純正在同將士們吃早飯,聽說闖王來到,立刻丟下碗筷,慌忙帶著幾個重
要頭目奔出寨門迎接。自成滿面堆笑,拉著體純的手,說:「你們以少勝多,殺得
很好,很好。」隨著體純走進寨內,向將士們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飯。
自從他五月下旬害病以來,將士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看見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後又
看見闖王,並且同他們蹲在一起吃飯,簡直沒法描繪出大家的高興和振奮心情。倘
若這時候再有十倍的敵人前來進犯,只要闖王輕輕說一句:「弟兄們,把王八蛋們
趕走!」這些將士們會立即跳起,拔出刀、劍,衝出寨門,不會有一點躊躇。
馬蘭峪是面對商州的頭道門戶,所以李自成在早飯後向劉體純詢問了許多問題,
對防禦佈置也視察得特別仔細,看見有一點點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劉體純加
強佈置。原來拆毀的寨牆、箭樓和房屋,正在重修。自成把寨上視察畢又出寨視察,
一邊走一邊對劉體純說:
「雖說官軍受了挫折,暫時不一定再來進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調到援軍,必會
再犯,這兒離商州只有三十里,離我們的老營也只有二十來里,是一個雙方必爭的
吃緊地方,千萬叫將士們不要因這次打敗了官軍就稍存輕敵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
意。兵法上說:『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務要常記住這兩句話,不會吃疏忽大意的虧。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搖旗太大意
了。」
劉體純唯唯答應。帶著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體純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向你稟報……」
「什麼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順著體純指的方向,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裡密密的儘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
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麼人在那邊山屹(土勞)裡?」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
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伙。我說
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回去。我沒有辦法,
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裡,答應他們我今日上午親自去老營向闖王請示,再做決定。」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
些人帶有別的乾糧,等著開水下嚥。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爭著詢
問是否答應他們跟隨闖王。體純笑著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向他懇求吧。」
大家驚疑地望著劉體純身邊的那個高鼻、大眼、顴骨隆起、面色和氣的大漢,
見他穿著粗布箭衣,甚至比劉體純的衣服還舊,在剎那間不相信這個人就是闖王。
但是從這個大漢的舉止和神氣上看,卻不像一般頭目,而且看見劉體純在他的身邊
是那樣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閒之輩。一剎那間的疑問過去之後,立刻有幾個人帶
頭,跟著幾百人紛紛擁到闖王身邊,黑壓壓的一片。他眼中含著笑說:
「大家有什麼話快對我說。」
在片刻間鴉雀無聲,有的望著闖王,有的互相觀望,希望別人快點說話。站在
人中間的兩個都輕輕推他們面前的一個帶著腰刀和弓箭的、瘦骨磷峋的高個兒,小
聲催促:「你快說,快說。」於是高個兒青年代表大家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隨
你。你指到哪裡,我們殺到哪裡,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闖王爺,
請你老收留我們在你的旗下當兵!」
自成問道:「造反是提著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麼要來隨我?」
高個兒青年回答:「回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
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拼著命趁夜間逃出官
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
都卡斷了,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自成笑著問:「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
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另外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
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
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
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倘若得到機會,
還可以報血海深仇。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又向高個兒青年問:「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什麼人?」
高個兒青年的眼圈兒一紅,說:「我是高車山這邊的人。我已經沒有家,——
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闖王爺,我已經家破人亡!」青年歎口氣,接著說:「我家人老五輩
兒給城裡財主種地,替人家作牛作馬,一年到頭挨饑受凍。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
餓死。去年年底,我大1因還不清閻王債,眼看日子沒過頭,上吊死了。他一死,
財主就逼著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債。俺娘見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搶去做丫頭,
呼天天不應,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沒吃東西,連氣帶餓,到第四天就死了。她臨
斷氣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說:『老天爺閉著眼,這世界沒有咱們窮家
小戶的活路。媽先你們走一步,在陰曹裡等著你們……』」
1大——父親。讀陽平聲。
高個兒青年哽咽得說不下去,抱著頭放聲痛哭,李自成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
一邊等候著他哭過一陣後繼續往下說,一邊拿眼睛向眾百姓掃了個圈。但見百姓們
個個「鶉衣百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渾身浮腫。因為高個兒青年這一哭,他們
有的眼淚汪汪,有的低頭歎氣,有的忍不住小聲抽咽,有的雖然默不做聲,卻頻頻
以手揩淚。過了片刻,高個幾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淚,抽嚥著繼續
說道:
「俺媽才死三天,官軍就帶著鄉勇來打商洛山。龜孫們路過俺的村莊,說高車
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賊,先搶雞、羊、牲口,又搶傢具,然後一把火把村子燒光。俺
大伯年紀大,沒有逃,在家看門。他跪下哀求龜孫們莫燒房子,給一個當兵的一腳
踢倒。俺大伯掙扎著爬起來,想奪回他點房子的火把。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
刀。老頭子的腸子流出來,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罵了幾句。這個兵
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補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個兒青年又哭得說不下去。群眾中抽咽的聲音更多了。闖王轉過頭去問劉體
純:
「這小伙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只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
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將白鳴鶴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鳴鶴揩揩眼淚,又接著說:
「俺哥躲在樹林裡,看見村莊起火,走出樹林看,給官軍抓住,逼他挑東西,
可憐俺哥餓得皮包骨頭,身上沒一點力氣,挑了兩里就走不動,又勉強走了兩里,
一頭栽倒路旁的山溝裡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樹林深處,沒看見我哥給官軍抓走,還
以為他是奔回村莊救火。等這些官軍過去,她也哭著叫著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給後
邊又來的一起鄉勇抓到,幾個人將她糟蹋。她想撲到火中自盡,被鄉勇拉住,刀架
在脖子裡把她搶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鄰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
密林中,等到回來,屋沒屋,人沒人了。聽鄰居們一說,我去找到俺哥的屍首,挖
坑埋了,就約了一些鄰居來投你。闖王爺,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鳴鶴哭
著,趴下去連連磕頭。
李自成勸白鳴鶴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說話。等大家都坐下以後,他
也坐在草地上,問了幾個人的情況。他們對他訴說了各自的悲慘遭遇,說著說著,
引起全場一片哭泣之聲。他不再向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留在我這裡吧,如今強凌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
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
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干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
兵,誅滅殘暴,可不要當成是拉桿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
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
幫助重修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隨後再說。現在就舉出來正
副頭領吧。」
大家立刻舉出來白鳴鶴做總頭領,又舉出來一個叫做藍應誠的小伙子做副頭領。
這兩個青年農民就是幾年後被人們所知道的藍、白二將軍。當李自成從襄陽進攻西
安時,他們隨著袁宗第的一支大軍由鄧州過內鄉,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劉體純派專人照料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決住處和吃飯問題,開往寨內
駐紮。他先回到馬蘭峪山寨內,從那裡轉往射虎口。當劉體純送他出寨時,他拉著
體純離開親兵們十幾步遠,小聲說:
「二虎,你把這兒的防禦加緊佈置就緒,不可耽誤。三天以後,我派人來接替
你。」
體純一驚:「接替我?」
自成點頭說:「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準備一下,得暫時離開軍中。」
體純更加詫異:「得離開軍中?什麼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後再詳細告訴你。你現在先別管,也別讓左右知道,趕快
把這裡的防禦佈置好就成了。」
劉體純不敢再問。把闖王送走後,一個天大的疑問揣在他的心裡。自從起義以
來,他還沒有離開過部隊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視防務的時候,有不少老百姓來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義軍
捉獲的宋家寨的大小惡霸,以及他們手下的許多爪牙。因為劉宗敏回鐵匠營,高夫
人因事去麻澗,這些來告狀的人大多由吳汝義接見,鄉下缺少識字人,所以沒有呈
文,儘是口訴。多虧吳汝義在這一帶已經很熟,人們說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
道。王長順已經能到處走動,有時站在汝義的身邊。他的人緣很熟,鄉下事知道的
最多,遇到吳汝義不認識的人他就介紹,聽不明白的事他就幫忙說清楚。有的老百
姓害怕將來義軍離開,宋家寨會進行報復,不敢公然告狀,而是裝著替義軍送柴的、
送野味的,來到老營,悄悄求吳中軍轉稟闖王和總哨劉爺,替他們伸冤報仇。也有
的不進老營,而是在寨中找到一個相識的義軍頭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說清楚,請這
個頭目轉稟闖王。
劉宗敏在鐵匠營沒吃午飯就轉回老營。他剛在上房坐下,吳汝義就到他的面前
稟報老百姓告狀的事。還沒聽吳汝義稟報完,他忍不住把腳一跺,恨恨地罵道:
「這些惡霸,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牲,老子非活剝他們的皮不可!」
劉宗敏和闖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惡霸已經很久了。他們很清楚這些大小惡霸
平日橫行鄉里,欺壓良民,霸人產業,淫人妻女,放青苗賬、印子錢,高利盤剝,
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設法堂,殺生由己,儼然是商州城西的土
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勢力,在鄉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惡多端。如今宋
家寨的這一群惡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義軍之手已經三天,倘若不是李闖王別有謀劃,
劉宗敏早已將他們殺光了。繼續聽吳汝義把百姓們的控告敘述完,他大聲說:
「你去對那些告狀的老百姓們說,咱們闖王爺一定替窮百姓伸冤報仇。有冤有
仇的,大膽來告,不要害怕!」
吳汝義出去不久,劉宗敏正要親自去拘押俘虜的宅子看看,先殺一批人,打一
批人,使宋家寨的惡霸們嘗嘗滋味,忽然有一個小校進來稟報,說宋家寨派來兩個
人求見闖王,並有一群夥計挑了許多禮物。小校還說明這兩個人的前來送禮,一則
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則是想探詢闖王口氣,能不能拿錢贖命。宗敏用
鼻子冷笑一聲,隨即問道:
「王八蛋們送來些什麼禮物?」
「回總哨,我看見他們挑來的是四隻肥豬,八隻肥羊,四罈子酒,一挑子綢緞
布匹,還有一挑子禮物是兩隻箱子,大概是裝的金銀和貴重東西。」
「你帶他們到一個院子裡歇歇。告他們說,闖王出去啦,叫他們老實等候,不
許隨便走動。你再找總管回來,同這兩個來人談談,問清來意。」
劉宗敏本來可以自己傳見宋家寨的來人,用不著等候闖王。他現在不見他們,
只是想先殺了幾個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後接見他們,他們就不敢討價還價。小校
一退出,他就站起來,帶著幾個親兵出老營。在老營大門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禮人
只用眼角掃了一下,好像壓根兒沒有把這些人啦禮物啦看在眼裡。宋家寨的人們平
日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氣暴躁,看見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
息恭立道旁,不敢抬頭。有人膽子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當宗敏的目光掃到
他的臉上時,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觸,嚇得他脊背發涼,身子打個哆嗦,心中狂跳,
趕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背著手昂然而過,只聽一陣刷刷的腳步
聲,走往附近的一個大的院落。
捉獲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幾百,都用麻繩捆綁著,分開鎖在各屋中,十
分擁擠。老營中派吳汝孝率領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因他是個
細心人,而老營中別無偏將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擔起了這件差事。看見劉
宗敏走進大門,吳汝孝趕快迎接,讓他進大門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說:「我還有
事,就坐在這院裡吧。」吳汝孝的親兵立刻替他搬來一個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
腳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帶出來。不過片刻,鎖在前後兩院各屋中的
地主和鄉勇全部帶出,以宋文富為首,齊排兒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
貴,冷冷一笑,說:
「啊,咱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面,已經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們光臨敝寨,我沒
有好生接待,這兩三天事太忙,也沒有來看你們,務請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無人色,不敢抬頭,渾身打戰。劉宗敏又冷笑一聲,罵道:
「我操你娘,你們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錢有勢,人老幾輩兒騎在百姓頭上,
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來的官軍不論是官是兵全帶出來,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幾
個當官的跪在最前。這個院落不算小,如今卻被幾百俘虜跪得滿滿的。劉宗敏向跪
在前邊的人們問:
「你們這些千總老爺,把總老爺,還有什麼官官兒,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揚威,
如今你們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千總知道他是劉宗敏,磕頭說:「兩國興兵,各為其主,懇請劉爺高抬貴手,
放我們回家為民。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與義軍為敵,不為朝廷做事。」
宗敏說:「你說什麼?想求我高抬貴手?你們這些做軍官的,見老百姓姦淫擄
掠,殺良冒功,捉到義軍沒有活的,何曾高抬過你們的貴手?有來有往,才算公平。」
他向親兵們一擺下頜:「送這些軍官老爺回老家去,一個不留!」
親兵們把十幾個大小軍官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大門,一齊斬首。劉宗敏又望著
那些當兵的,說:
「你們吃糧當兵,雖說也到處擾害百姓,多做壞事,個個該殺。可是我們李闖
王念起你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有錢有勢的子弟不會吃糧當兵,再說,你們都是小
兵,聽人指揮,有時做壞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決定饒了你們的命。你們願意隨闖王
起義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滾蛋。放你們走之後,你們只可還家為民,不許再吃糧
當兵。倘若再去當兵,下次落到我們手裡,亂刀砍死。倒底誰願意留下?」
這些當兵的原以為死在眼前,忽聽劉宗敏這麼一說,喜出望外,都說願意留下。
其中有少數想走的人,也因為害怕劉宗敏不會真放他們走,只好暫不提想走的話,
等日後伺機逃跑。恰好中軍吳汝義這時趕來,宗敏吩咐他把這些當兵的帶出去,安
插各隊。辦完了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們將宋文富的衣服扒掉,
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饒,劉宗敏哪裡肯聽?他歷數宋文富殘害百姓的大罪,
每數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幾鞭子,已經打得宋文
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饒,劉宗敏越叫狠打,並且罵道:
「你婊子養的,在家中私設法堂,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
天也叫你嘗一嘗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後時,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劉宗敏看了哈哈大笑,
罵道:
「我操你娘,我以為你是武舉出身,皮肉比別人結實,原來也不頂打!今日打
死你婊子養的,叫商洛山一帶千家萬戶高興。」他回頭對親兵說:「我從害病以後
就沒喝過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營替我拿酒來!」
劉宗敏又連著說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親兵把一壺黃酒拿到。
宋文富有氣無力地哀呼著。劉宗敏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這三十鞭子打畢,他狠狠
地說:
「不算你祖上老賬,單說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
是替老百姓伸冤報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償命。你想做商州守備,禍害一州四縣,老
子送你到陰間去上任吧!」
他又說出來兩條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湊一百整數。打完這一百鞭子,宋文
富昏迷過去,不省人事。他叫用涼水把宋文富噴醒,叫著他的名字說: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嘗嘗皮鞭的滋味!你以為只有窮百姓的
皮肉才賤,生來就是挨打的材料?別說你這樣的一寨之主,就是皇親國戚,龍子龍
孫,有朝一日,落到我劉鐵匠的手裡,我也不會輕饒一個。你是商州人,我是藍田
人,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一百鞭子全是為了商洛山中的窮百姓出一口氣。至於
你勾結官軍與闖王為敵,暗襲老營,這筆賬今日暫且不算。今日老子數你十大罪也
只算點出題目,不是細賬。細賬慢慢算,你王八蛋賴不了,逃不了。哼!」劉宗敏
把方下頜一擺,示意行刑的弟兄們把宋文富拖到旁邊,然後喝道:「把宋文貴拉出
來,重打八十!」
宋文貴早已嚇得尿了一褲襠,這時被拖出來,完全癱在地上。行刑的弟兄們扒
掉他的衣服,狠打起來。等打完宋文貴,劉宗敏對吳汝孝大聲命令說:
「不論惡霸,鄉勇頭兒,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
以後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1、壓槓、火燙,凡是惡霸土豪們給老百姓用過的
酷刑,都叫這些雜種們嘗嘗滋味。」
1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種酷刑。用繩子穿著幾根小木棒,行刑時將小棒
夾住手指,用力收緊繩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為之殘廢。拶,音zan。
叫吳汝孝監視弟兄們對其餘的人們拷打,劉宗敏同吳汝義帶著親兵回老營了。
走到老營門口,百姓義勇營頭領牛萬才向他迎來。劉宗敏一看見他,心中的餘怒登
時散開,揮著大手笑著說:
「快到裡邊坐,快到裡邊坐。你們的人馬開回來了麼?」
牛萬才回答說:「回總哨劉爺,我的義勇營今日才能從智亭山動身。闖王命我
們開到麻澗暫駐,所以我叫副頭領帶著隊伍走,我自己昨夜動身,今日先到麻澗把
駐紮的地方安排一下,順便來老營向闖王和劉爺稟報。不知劉爺還有什麼訓示?」
「到裡邊坐下談吧。闖王不在家,你就在這裡吃午飯,等著他回來。」
宗敏拉著牛萬才的手,走進老營。在院裡遇見老營司務,他吩咐準備點酒肉款
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後,他對牛萬才說道:
「你們義勇營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闖王要重重犒賞,那些陣亡的也要給
他們家裡送點錢。你們駐紮在麻澗好生操練幾天。以後是讓弟兄們各回各家,還是
合在義軍中不再散開,闖王說看你們大家的意思決定。」
牛萬才趕快說:「劉爺,我們已經拿定主意啦。」
「你們拿定的是什麼主意?」
「我們拿定主意不再散開,永遠跟著闖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們不久就要殺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們肯離鄉背井,拋撒父母妻子
麼?」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來,有大半數人願意隨闖王殺出商洛山。我牛萬才領
著這些人跟隨闖王的大旗走。大旗遠走天邊,我們跟到天邊,決不回頭。」
「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了?」
「經過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幫義軍打仗時大不同了。如今確實有大半人拿
穩主意。劉爺,你用棍子打也不會把他們打散回家。」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說道:「妥啦!只要你們拿定主意長遠跟闖王,
闖王就不會勸你們各自回家!」
吳汝義走了進來,對宗敏說:「劉爺,你什麼時候見一見宋家寨來的兩個人?」
宗敏問:「你問過他們的來意麼?」
「我問過了。他們來的意思是想探探咱們這邊的口氣,看能不能把咱們捉到的
人一齊贖回。」
「誰派他們來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備夫人!送來的什麼禮物?」
「這裡有一份禮單。」
總管把一張紅紙禮單呈給總哨。宗敏略一過目,只見上邊寫著豬、羊、燒酒、
各種布匹、各種綾羅綢緞,另外有紋銀千兩、金銀首飾和玉器等等。他無心細看,
說:
「你收下吧,帶他們來見我。」他又對老營中軍說:「你去傳令汝孝,把捉到
的宋家寨狗腿中挑兩個油水小的,就說有老百姓控告他們,立刻斬首。」
總管和中軍都匆匆出去,親兵們都拔出刀劍,在院中站成兩行。劉宗敏搬一把
椅子坐在門檻裡邊,等候宋家寨的說事人來見,牛萬才拔出寶劍,恭立在他的背後,
小聲說:
「劉爺,千萬莫答應他們把宋文富兄弟贖回。」
劉宗敏冷笑一聲,說:「你放心,他們把黃金堆成山也別想贖回活的!」
兩個說事人被帶進來了。離劉宗敏還有兩丈遠,只聽親兵們齊聲大喝:「跪下!」
兩個說事人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下。劉宗敏不等他們開口,聲色俱厲地說:
「今日你們來得很好,再晚來一天,你們只能看見屍首。你們回去告訴宋文富
的老婆說:『倘再放一個官軍進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斬首。要是想贖回宋文
富兄弟,需要拿五萬兩銀子、兩千擔糧食。要是把全體人都贖回,再加五萬兩銀子、
兩千擔糧食。少一兩銀子,少一顆糧食子兒,休想開口!』」
一個人顫聲懇求說:「懇劉將爺開恩!如今連年兵荒天災,實在拿不出這麼多……」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大喝道:「滾!李闖王是要為民除害,不是架票1。你再
講價錢,我當著你們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走吧。」
1架票——即綁票。
這個人又說道:「懇劉將爺恩典。將爺的話,我們一定帶回去。求將爺開恩,
讓我們見一見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總管帶你們去。」
另一個人壯著膽子說:「還有一件事請將爺開恩!那些鄉勇,多是窮家小戶,
長工佃客,如今被義軍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實在可憐。他們平日衣
食無著,自然也拿不出一錢銀子。懇求將爺恩典,把他們放回去吧!」
劉宗敏回答說:「我知道他們大半都是窮人,受寨主逼迫,才做鄉勇。我限你
們寨主婆子三天之內,先拿出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銀子把這些鄉勇贖回。三天不贖,
我要全體殺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圍著你們寨主婆子索命。別寨來的地主和鄉勇,暫
且不談,我等著他們的寨中來人。你們看過宋文富兄弟之後,替我順便帶點小禮物
回敬你們寨主婆,是兩顆人頭,我們老營中軍吳將軍會交給你們。」
兩個人聽見說要帶回兩顆人頭,不知是誰被殺,又嚇得渾身一顫。劉宗敏把一
只大手一揮,立刻由任繼榮催促他們起來,帶他們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幾個地方,回到老營時已經太陽西下了。聽了劉宗敏處理宋文富等
人的事,他十分滿意。雖說基本宗旨是由他決定的,但宗敏見機行事,把死宗旨變
成活的。他叫李強去告訴吳汝孝,對宋文富等惡霸該給藥的給藥,莫使一個死去。
從明天起,對傷重的暫時不再用刑,對其餘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處哄傳李闖王要殺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氣,已經把他們打得死去活
來,人心為之大快。平日膽小怕事的人們看見報仇伸冤的日子來到,紛紛來老營告
狀。他們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闖
王對告狀的老百姓用好言撫慰,還叫總管給那些孤兒寡婦一些周濟。義軍在宋家寨
中本來就有「底線」,暗中替義軍做事,通風報信。經過這一戰,宋家寨的當權人
物大部分落入義軍手中,寨中的「底線」就暗中活動起來,串連一些對惡霸地主們
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義軍攻寨時作為內應。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僕中也有人受
到串連,願意在破寨後引導義軍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銀珠寶。牛萬才雖不知「底線」
的暗中活動,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壓在這一帶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有
一次來老營稟報軍務,他悄悄地向闖王建議破宋家寨,並說他願意派本地人混進寨
中做內應。闖王微微一笑,小聲說:
「自從捉到宋文富以後,宋家寨就在咱們的手心中,什麼時候想破不難。如今
留著他有些用處,等到時候再說吧。」
牛萬才不知闖王有什麼神機妙算,不敢問明,但他相信闖王遲早會破宋家寨的。
他心中快活,對自成說:
「闖王,啥時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窩子,也算是替這一帶百姓做
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時候,我打頭陣!」
過了兩天,宋家寨果然送來了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紋銀,把二三百名鄉勇贖回。
其它山寨也來人說情,要求將各寨被捉的人員贖回。李自成想著他的一些計謀應該
趕快進行了,便吩咐劉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吳汝義去將宋文富的另外兩個狗腿子
當著宋文富兄弟的面斬首,然後將宋文富一個人帶來老營。宋文富的傷尚未痊癒,
一聽說劉宗敏提他去老營,以為必死無疑,渾身癱軟像一團泥。吳汝義吩咐兩個弟
兄把他從地上架起來,拖往老營,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臉上殺氣騰騰地問: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臉色煞白,伏地磕頭,懇求饒命。宗敏冷笑一聲,說:
「你到底也只有一條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須得聽從我三件事,否則我立
刻將你凌遲處死!」
「請劉爺吩咐。只要饒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聽著!第一,我們闖王的人馬不進宋家寨,可是你決不能讓一個官軍
再進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訴你的總管,暗中替我們做事。我們今後派人出商洛山,
來回都要從宋家寨經過,你家總管要給各種方便。倘若有一點差錯,我惟你是問!
第三,勒限一月之內,你家必須送來五萬兩銀子,一千擔糧食,三百匹棉布,五十
匹騾馬。以上三件,你答應麼?」
宋文富不住磕頭,說前兩件他都答應,只有五萬兩銀子他實在拿不出來,懇求
「恩減」。劉宗敏又冷笑一聲,對站在旁邊的中軍吳汝義說:
「他家世世代代敲剝百姓,魚肉鄉里,這筆賬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樣東西來,
叫他看看!」
吳汝義去了片刻,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回來,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嚇了
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貴的頭,登時癱在地上。劉宗敏將桌子一拍,厲
聲問道:
「你龜兒子還敢還價錢麼?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實實,我劉宗敏你是
知道的,老子會立刻將你吊在樹上,喚來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剮你一刀,將你千刀
萬剮,以洩民憤!」
宋文富磕頭如搗蒜,一切答應,只求留下他一條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
萬兩現銀絕不容易,騾馬也差不多都給王吉元奪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騾馬也實在不
易,但是他此刻寧願傾家蕩產,同時哀告各家親戚相助,也不願丟了性命。劉宗敏
站起來,把宋文富踢了一腳,說:
「下去!你立刻寫封書子,叫你家總管今日黃昏前親來老營,你當面將我的三
件事向他囑咐,一一照辦,不得有誤,順便將你兄弟的屍首領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營,李闖王立即派親兵將尚炯和劉體純找來。闖王向劉體純問:
「去開封救牛先生的事你準備好了麼?」
體純笑著說:「一切都準備妥帖,只等著宋家寨肯不肯給我出進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黃昏會有人來,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隨著宋文富的親信總管動
身吧。務必早日平安到達開封,依計而行。辦完事情,早點回來。」
「請闖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現在開封,我一定能夠找到。開封情況和宋先
生的行動,老神仙已經對我講清楚啦。」
劉宗敏立刻吩咐拿酒,為體純餞行。闖王對劉體純帶著一班人往開封去很不放
心,一再囑咐他處處小心謹慎,不要露出馬腳,方好帶著原班人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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