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靜靜地流著。一春來沒有戰爭,這一帶的旱象也輕,莊
稼比往年好些。香客還是不斷地從石花街來來往往,只是比冬閒期間少了一些。小
商小販,趁著暫時出現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頓形熱鬧。但是關於
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城市和鄉村中到處傳著。人們都看出來,這樣的平靜
局面決不會拖延多久。眾人的看法是有根據的:第一,朝廷遲遲不打算給張獻忠正
式職銜;曾傳說要給他一個副將銜卻沒有發給關防,更不曾發過糧餉,這不是硬逼
著張獻忠重新下水麼?第二,張獻忠日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收積糧食,最近從
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這不是明顯地準備起事?第三,張獻忠才駐紮谷城
時節,確實不妄取民間一草一木,後來偶爾整治幾個為富不仁的土豪,但並不明張
旗鼓。近來公然向富戶征索糧食和財物,打傷人和殺人的事情時常出現。這難道不
是要離開谷城麼?還有第四,張獻忠的士兵們也不諱言他們將要起事。他們說,他
們的大帥原是一心一意歸順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總想消滅他,而地方上的官紳
們又經常要賄賂,把大帥的積蓄要光了,大帥只好向將領們要,弄得將領們都想起
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
「叛變」的話。為著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說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可是總兵
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寧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
風吹草動,他就向谷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谷城知縣阮之鈿。在四月底到五月
初的幾天裡,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
聾,不相信獻忠要反,他為此憂慮得寢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慮
著勸說獻忠。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
任他做谷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1推
薦。雖然他明白勸說不成有殺身之禍,還是要硬著頭皮去捋捋虎鬚,掰掰龍鱗。端
陽節的上午,聽說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
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
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吸急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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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社友——明未知識分子結社的風氣很盛,同社人稱為社友,書信中稱做「社
兄」。阮之鈿是復社中人,他的被保舉也得自復社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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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將軍,關於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學生為愛護將軍,願進一句忠言,
務望將軍採納。」
獻忠知道他要說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說:「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說瞬,
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我老張洗耳恭聽!」
阮之鈿重新坐下,欠著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說:「將軍是個爽快人。學
生說話也很直爽,請將軍不要見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色,一橫心,
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將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幸而
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將軍豈不見劉將軍國能乎?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帛,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
有如此好果。務請將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別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若疑朝
廷不相信將軍,之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懷別念?請將軍三思!」
平日張獻忠對阮之鈿十分厭惡,只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今天正好
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面子。他擠著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著知縣,
嘲笑說:
「噢,我說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
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隨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
上放聲大笑,長鬍子散亂在寬闊的胸前。
阮之鈿突然脊背發涼,臉色灰白,慌忙站起,躬著身子說:「學生不敢。學生
不敢。之鈿是為將軍著想,深望將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於城,故不避冒昧,披瀝
進言。之鈿此心,可對天日,望將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說話轉
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說老實話吧。話可有點粗,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好說。好說。」
「剛才你說什麼?你說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
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學生之意……」
「你甭說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說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
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裡啦。你們朝廷無道,奸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
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
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著你們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將軍息怒。」阮之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說。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著知縣的鼻子說:「你這個『老猛滋』,你
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學生實實不敢。」阮之鈿的聲音有點哆嗦,臉上冒汗,不敢抬頭。
獻忠又說:「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操的什
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餉?沒
有糧餉,難道要我的將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
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
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屬,不值仨錢!」
「將軍之言差矣。學生所說的是三綱五常……」
張獻忠截斷他說:「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什麼
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污,只是有我八大王
坐鎮谷城,你不敢!」
「請將軍息怒。之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將軍不要以惡言相加。」
「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
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著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
子,在我張獻忠面前,趁早收起。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爽
清爽。可惜你媽的聽的太晚啦,夥計!哼哼,別說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
的朝廷老子——崇楨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
麼東西!」
到這時候,阮之鈿想著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開始膽大起
來,抬起頭望著獻忠說:
「將軍,士可殺而不可辱。學生今日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
受此辱罵。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於度外。將軍如肯為朝廷
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於將軍之事。請將軍三思!」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
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屁!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螞蟻戴
眼鏡,自覺著臉面不小。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
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再說,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
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說!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帶了兩個僕人來上任,連
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日實話對你說:老子反不反是兩個
字,用不著誰擔保,你想向崇楨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
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谷城一步。你要想私
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
叫:「來人呀,送客!」
阮之鈿被獻忠的親兵們「護送」回縣衙門,隨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准他
同外邊通消息。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床上長吁短
歎,不吃東西。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扎著跳下床來,向北
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孝廉方正1。
——谷邑小臣阮之鈾拜闕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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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孝廉方正——兩漢時候,朝廷取用人才,行的是地方薦舉制度。孝廉方正是
當時薦舉的科目。阮之鈿是薦舉出身,所以他在絕命詩中說「無負孝廉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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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怕張獻忠退出谷城後,谷城的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
把字體寫得很粗大,並寫在顯眼地方。由於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
不能講究。到了深夜,他還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後院都有張獻忠派人把守,就打
消了這個念頭。
端陽節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是一個相
當重要的日子。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
兩天內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戶戶一
夜未眠,準備逃難。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燉
燉讓全家吃了。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絡
繹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
子,向山中逃避。張獻忠下了嚴令:對於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
一概不准扣留,也不准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佈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
軍道張大經,並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不大一會
兒,張大經坐著轎子來了。獻忠迎出二門,躬身施禮。張大經慌忙拉住他,喘著氣
說:
「敬軒將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將軍不薄。今日將軍起義,學生不
敢相阻。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
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說:「哪裡話,哪裡話!日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
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著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
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對不起你。倘若你還是
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
張大經前幾天就已經風聞獻忠將要起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獻忠暗中監視,
沒法逃出谷城。關於是盡節還是投降,他心中盤算了無數回,總是拿不定主意。如
今他明白獻忠說願意送他出境的話並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歸於盡,不如
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日。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
獲,只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並未投賊,還可以說他自己幾次圖謀
自盡,都因賊中看守甚嚴,欲死不能,這樣,也許未必被朝廷判為死罪。目前上策
只有走著瞧,保住不死要緊。經獻忠逼著一問,他就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
之輩。只要將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只有
今後學生奉將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
「好哇!這才是自家人說的話!至於稱呼麼……」獻忠捋著大鬍子想了一下,
忽然跳起來說:「有了!俺姓張,你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就聯了宗吧。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張大經說:「今日承蒙垂青,得與將軍聯宗,不勝榮幸。大經碌碌半生,馬齒
徒長,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謙虛啦。既然你比俺大幾歲,你當然就是哥哥。在今日以前,你是朝
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張獻忠手下有幾萬人馬,想同你聯宗還高攀不上呢!」
「好說!賢弟過謙。」
「可惜王瞎子這寶貝如今不在谷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義。」
「可見他命中注定只能做山人,不能際會風雲,隨將軍幹一番大的事業。」
獻忠十分高興,大呼:「快拿酒來,與大哥喝幾杯!請王舉人和潘先生都快來
吃酒!」
王秉真和潘獨鰲隨即來了。王秉真看見張大經已經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驚,
不知所措地向張大經躬身一揖,在八仙桌邊坐下。潘獨鰲是內幕中人,同徐以顯共
同參預這一策劃,所以也向張大經一揖,卻笑著說:
「恭賀道台大人,果然棄暗投明,一同起義。今日做舊朝叛臣,來日即是新朝
之開國元勳。」
張大經慌張還禮,說:「學生不才,願隨諸公之後……」
獻忠截斷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說客氣話。今日的事兒忙,趕快吃酒要
緊。」
正飲酒間,獻忠想起來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親兵問:「林銘球這龜兒子還沒
有收拾麼?」
張大經的心中一驚:「老張要殺人了!」但因為近來他同林銘球明爭暗鬥,所
以也心中暗喜,望著獻忠說:
「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谷城沒多久,腰包裡裝得滿滿的。我做監軍道的佯裝
不知,並沒有向朝廷訐奏他,他反而常給我小鞋穿。」
獻忠又向左右問:「去收拾他的人還沒回來麼?」
他的話剛出口,就有兩個偏將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進來,他們一個叫馬廷寶,
一個叫徐起祚,都只有二十多歲,原是總兵陳宏范派他們帶了三百人馬駐紮谷城監
視張獻忠的,如今也隨著獻忠起義。馬廷寶大聲稟道:
「稟大帥,林銘球的狗頭提到,請大帥驗看!」
張大經猛吃一驚,望見血淋淋的、十分廝熟的人頭,心頭一陣亂跳,頓起了兔
死狐悲之感,但隨即又暗自慶幸平日處世較有經驗,沒有得罪獻忠,剛才也沒有拒
絕獻忠的……
潘獨鰲忽然望一眼張大經說:「這就是貪官的下場!」
獻忠用嘲諷的眼神望望林銘球的頭,輕輕地罵了聲「龜兒子」,向張大經得意
地一笑,隨即向馬廷寶吩咐說:
「叫弟兄們提去掛在他龜兒子的察院門口吧,旁邊寫幾個字:『貪官的下場』。」
他最後又乜斜著眼睛非常輕蔑地瞟一下林銘球的頭,對馬廷寶和徐起祚笑著說:
「來吧,你們兩位快來坐下吃酒。可惜,咱們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這兩個偏將是在官軍裡混出來的,一向在長官前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雖然他們
常同獻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麼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個桌上吃酒呢?獻
忠見他們推辭,隨即跳起來,一把拉著一個,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說:
「咱們今天還都是掛的紅鬍子,戴的雉雞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
等咱們打下江山,立了朝綱,再講究禮節不遲。你們別拘束,開懷暢飲吧。道台大
人從今天起已經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張獻忠的大哥啦。」替兩個偏將倒了酒,他
坐下問:「你們去殺林銘球這龜兒子,他可說什麼話了?」
徐起祚回答說:「他看見我們,知道要殺他,嚇得渾身篩糠,哀求饒命。他說,
只要你張大帥留下他的性命,他願意立刻動本,向皇上保你鎮守荊、襄。」
獻忠罵道:「放他娘的屁!他以為老子還想上當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兩個月
前去襄陽啦。要是那個小婊子在這裡,你們倒不妨留下來,做你倆誰的老婆。」獻
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聲叫道:「來,大夥兒痛飲一杯,要喝乾!」
等大家舉杯同飲之後,張獻忠笑著問王秉真:「好舉人老爺,你怎麼好像是魂
不守舍?看見林銘球的頭有點不舒服?造反就得殺人,看慣就好啦。跟著咱老張造
反是很痛快的。來,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強賠笑,趕快舉杯,卻因為心中慌亂,將杯中酒灑了一半。張獻忠看
在眼裡,佯裝不覺,只在心裡嘲罵一句:
「這個膽小鬼,沒有出息!」
張獻忠原是海量,頻頻向同桌人敬酒,當他向張大經舉起杯子時,快活地說:
「這一年半,我張獻忠在谷城又當婆子,又當媳婦。從今日起,去他娘的,再
也不做別人的媳婦啦。」他哈哈大笑,同張大經乾了杯,又用拳頭捶著桌子,大聲
說:「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來天大像做戲一樣,今兒可自由啦!再也不讓朝廷給
咱套籠頭啦!快,把老子的瑪瑙杯子取來!」
張獻忠有一隻很大的桃花色瑪瑙酒杯,把兒上刻著龍頭。這是他幾年前攻破鳳
陽皇陵時所得的心愛的寶物之一,平日生怕損壞,只有當他最高興的時候才拿出來
用。如今他用大瑪瑙杯子連喝了兩滿杯,情緒更加興奮,對同坐的幾位愛將和僚友
說:
「熊文燦這個老混蛋一年多來把咱老子當成劉香,當成鄭芝龍,從咱老子身上
發了大財。老子沒工夫找他算賬,崇禎會跟他算帳。從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
頸上不穩啦。來,咱們再痛飲三杯,杯杯見底兒,底兒不干的受罰!」
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儘管有人酒量不佳,但為著給獻忠助興,也願意慷
慨奉陪。乾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著說: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以後,住在北
京城的崇楨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一年多,老子在谷城這個小
池子裡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他自己飲了半杯酒,臉色變得很嚴肅,
說:「想起來在谷城搞的這件事,老子一輩子後悔不完。什麼話!我西營八大王南
征北戰,硬是在戰場上拼了十來年,一時計慮不周,聽了薛瞎子的話,壞了我一世
威名。從今往後,倘若有誰敢勸說老子再玩這一手,老子砍他的頭,活剝他的皮!」
潘獨鰲來到谷城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動原是張獻忠希望打通首輔薛國觀
的門路派他去的,近來自己後悔起來,卻將錯誤全推到別人身上,心中覺得好笑。
但是他深知獻忠有一個護短的毛病,只好頻頻點頭,隨即勸解說:
「不過,大帥也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倘若不是
對朝廷虛與委蛇,如何能息馬谷城,養精蓄銳?」
張大經也說:「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敬軒將軍在谷城這一
段,只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內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
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將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於古人。」
獻忠歎口氣說:「關於谷城這一章,從今後不再提啦。都怨薛瞎子這個龜兒子
為著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陽受了重傷,在老子面前日夜攛掇。他去北京後不
知弄的什麼鬼,到如今不見回來。等他回來,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驢尿塞
進他的嘴裡,看他以後還敢胡攛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把張獻忠的怒氣笑散了。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
杯,滿臉堆笑說: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拋撇
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咱老
張一百個感激。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張大經趕快說:「不敢,不敢。敬軒將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今
日學生既然追隨將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縱然刀鑊在前,決
不後退一步。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將軍之命是從。」
獻忠雖然心中並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讚說:「好哇!這才是識時
務,夠朋友!」隨即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說:
「快拿稀飯、饅頭。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馬廷寶和徐起祚去準備拆毀城牆,隨即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鈿索
取縣印,並將他「收拾」了。吩咐畢,他帶著潘獨鰲、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
地方,圍著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說: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
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他轉向潘獨鰲:「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
快看看。抄手都準備停當了麼?」
潘獨鰲回答說:「十幾個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廟中等著,稿子一改定就飛騎送去。
我自己也去石花街,親自監督抄寫。」
張大經問:「為何不在城中謄抄?」
張獻忠說:「城中兵荒馬亂,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們去石花街廟中等候,
安心抄寫。」
潘獨鰲已將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著看著,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多年的世故閱歷,使他心中
決定不對潘獨鰲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掛著微笑,將稿子
轉給王秉真。張獻忠一直拈著長鬍子,半閉著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
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臟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鰲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望
著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著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
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著,將稿子送還潘獨鰲,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
汗,抬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鰲,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獻忠越發覺
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將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
加罪,下定決心不說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王秉真回
答說: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的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將長鬍子一拋,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樑。笑過之後,
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說: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
過佈告,可是都只罵貪官污吏、鄉宦土豪。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說明我為
什麼反出谷城。我不只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楨也
掃了幾筆,很不恭維。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怎麼,
不是罵得很痛快麼?」
王秉真喃喃地說:「這檄文一發出,以後就,就就,再也沒有迴旋餘地啦。」
「怎麼?你以為我以後還打算再唱『屯谷城』這齣戲麼?咱老子再也不唱這出
窩囊戲了!既然是真正起義嘛,留什麼迴旋餘地!難道我老張還不……」他本來要
說「還不如李自成麼?」但是他忽然覺到說失了口,不應該對部下說出來李自成高
明,隨即打個頓,改口說:「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夠救民水火?媽的,過去
這一年半,咱老張身在谷城,眼觀天下,並沒有白吃閒飯。咱練了兵,也長了見識。
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軍民:我張獻忠從今後率領西營將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
為止。從今以後,朝廷一定會專力對我張獻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寫著:別人都可
赦,惟有張獻忠不赦。」獻忠笑一笑,說:「崇楨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
後究竟是誰的天下,咱跟他走著瞧。」
張大經說:「敬軒將軍英明,潘先生的文筆亦佳。」
獻忠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說:「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強你提筆改動啦。
你自幼讀聖賢的書,受孔孟之教,灌了滿腦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這一套大
道理進學,中舉,中進士,然後做官,食君之祿,步步高陞,做了襄陽監軍道,你
一向都為著自己的功名富貴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澤。皇恩浩蕩,這是很自然的。如今
你不得已跟著咱老張起義,本來有點兒勉強;看見檄文上痛罵朝廷,直指皇帝有罪,
你就在心中轉不過彎兒啦,就惶恐萬分、汗流浹背啦。哈哈,宗兄,我說的是實話
吧?」
張大經趕快說:「敬軒將軍所言學生苦衷,洞照肺腑。」
獻忠轉望著王秉真說:「性一,你雖然還沒有食君之祿,可是腦袋瓜子裡裝的
東西也一樣。算啦,我也不請你修改啦,老潘,這飛檄的末尾幾句你再念一遍,讓
我們再琢磨琢磨。」
潘獨鰲重新讀出了飛檄的末尾幾句:
朝廷凡百舉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亂,無與比
倫。而縉紳貪如饕餮,以百姓為魚肉;官兵凶逾虎狼,
視良民為仇敵。獻忠目觸身接,痛恨切齒。愛於谷城
重舉義旗,順天救民。大兵到處,只誅有罪。凡是開門
迎降,秋毫無犯;倘敢嬰城拒守,屠戮無遺。特此飛檄
遠近,成使知聞!
張獻忠擰緊長鬍子聽完以後,突然一鬆手,滿意地笑著,拍了拍潘的肩膀,轉
向張大經和王秉真問:
「這一段文章沒有直指崇楨皇帝罵,你們說怎麼樣?還要修改麼?」
張大經趕快說:「不錯,不錯。」
王秉真跟著說:「好,好,痛快淋漓!」
張獻忠將眼珠轉動一陣,說:「老潘,有幾個字兒你得改一改。『朝廷』這兩
個字從今往後咱們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淨是一群民賊!何況,咱既要對它
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覺得獻忠的話有道理,可是一時不明白對大明中央政府不稱朝廷,另外
有什麼恰當稱呼。潘獨鰲向張大經問:
「用『偽朝』二字如何?」
張大經沉吟說:「恐怕不妥吧。我們敬軒將軍尚未建號改元,怎麼能稱大明為
偽朝呢?」
王秉真也不贊成,搖搖腦袋。
張獻忠看見他們三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都作了難,心中竟然轉不了彎兒,有點可
笑,便忍耐不住說:
「他娘的,這還不好辦?他們的朝廷不是全國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
群狗黨們的朝廷,從今往後,咱們只稱它朱朝得啦。嗨,虧你們三位都是滿腹經綸
的人!」
大家的心中驀然一亮,連聲說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們都在心中
佩服張獻忠確實聰明過人,因而受到獻忠的奚落也很高興,獻忠又說道:
「夥計們,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連前邊的統統改成『賊兵』。
從今往後,咱們大西兵現稱義兵,以後要稱天兵1,要把朱朝的官兵稱做賊兵,把
朱朝的文武官員們稱做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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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兵——古人稱王師為天兵。從崇楨十六年起,張獻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稱自
己的軍隊為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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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同時點頭說:「是,是。很是。」
獻忠說:「老潘,你趕快騎馬往石花街去吧。要賞給抄手們一點銀子,不要虧
待他們。」他等潘獨鰲匆匆出去,站起來又說:「老王,你出去等著,我一會兒要
請你幫忙。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舉人寫一筆好字兒,常為鄉紳大戶寫匾額,寫屏對,
寫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紳富人歌功頌德,不是真話。今日我請你寫點東西,全寫真
情實話。」
王秉真問:「要我寫什麼?」
張獻忠笑著說:「別急呀。待一會兒我會把活兒交代清楚哩。」他轉望著張大
經:「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門去準備動身。你的隨從兵丁都不會打仗,我已經派去
了二十名弟兄給你,由一名小校率領,隨時保護宗兄大駕。這些弟兄在緩急時很頂
用,以後就算是你身邊的親兵啦。走,咱們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壞了。」
獻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張大經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懷著七上八下的
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鈿聽說張獻忠已經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趕快服毒自盡,但藥
性尚未發作,馬元利已經來到,向他索印。他搖搖頭,不說話,也不交出。馬元利
把嘴一扭,旁邊兩個兵一人砍一刀,登時結果了他的性命。他的僕人趕快把縣印交
了出來。
張獻忠忽然想起來應該審問阮之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義,所以沒在
城上停留就騎馬趕來。看見阮之鈿已死,他多少有點遺憾,心裡說:「收拾的太快
了。」他看看牆上題的絕命詩,忍不住笑起來,對馬元利說:
「媽的,咱老子說他是吹糖人兒出身的,果然不差!他連舉也沒中,竟說他
『讀盡聖賢書』,臨死還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帥,這座衙門留下麼?」馬元利問。
「衙門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淨會苦害老百姓,給我放把火燒它娘的吧。」
馬元利一揮手,立刻有幾個弟兄歡天喜地點火去了。
張獻忠親眼看著大堂起了火,才從縣衙門退了出來。在衙門外遇見張文秀抱著
令箭,帶著一隊騎兵巡邏,他問: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麼?」
「稟父帥,連百姓的針頭線腦也沒有人敢拿。」
「好娃兒,你要小心點。有誰搶了老百姓一根屌毛,你不嚴辦,老子可要砍你
的腦袋瓜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懂麼?」
「孩兒懂的,請父帥放心。」
「懂就好。這一年零五個月,谷城老百姓待咱們不賴,咱們也不能對不起人家。
不管誰騷擾百姓,你娃兒手裡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孩兒遵命。」
張文秀走後,他回到自己的轅門外,下了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舉人工秉真
叫來,說:
「性一,老兄的字寫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張獻忠為什麼要反的
話寫在這照壁上,讓谷城父老兄弟們瞧瞧吧。別寫中間,寫一邊,空出來的地方還
要寫別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躊躇,出了一身汗。近幾天他知道獻忠要起事,想逃走,卻
沒機會,並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處宅子也搬不走,會被獻忠一把火燒得精
光。剛才張獻忠叫他看潘獨鰲寫的檄文稿子,將他嚇得渾身冒出熱汗,慶幸自己沒
有動筆改一個字,現在叫他執筆在照壁上替獻忠寫告白,他很怕日後更不能脫離獻
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寫,只得硬著頭皮接受任務,吃吃地問道:
「請示大帥,怎麼寫呢?」
「怎麼寫?咱老張為什麼要反你還不明白麼?用不著我再說,你替咱老張編一
編。我要想說的話你全知道。我急著要到城上看看。你們就寫吧,我待會兒來看。」
說畢,他帶著一群親兵往城上去了。
這個大照壁是幾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當時眾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快
要反出谷城了還叫泥瓦匠搪照壁,現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陣,擬了
一個稿子,拿去請張大經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後回到照壁下邊,用大筆
在照壁的右端寫起來。過了一陣,獻忠從城上回來了,站在街心,拈著長鬚,把已
經寫出的看了一遍。因為按照習慣沒有斷句,獻忠雖然字都認識,可是念起來不免
吃力。他說:
「嗨,夥計,怎麼不點句呢?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幾個舉人、秀才
看的。點點句,點點句。重要句子旁邊打幾個圈圈兒。」
王秉真只得遵照獻忠的吩咐點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獻忠高興了,拍拍他的肩
膀說:
「舉人,請大聲唸唸,讓大家聽聽!」
「尚未寫完哩。」舉人說。
「念出來讓大家弟兄們先聽聽,再寫。」
王秉真拈著鬍鬚,搖晃著腦袋,朗朗念道:
為略陳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獻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義,十載征戰,不遑寧處,蓋為弔民伐罪,誅除貪
橫,冀朱朝有悔禍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張也。去歲春
正,屯兵茲邦,憫父老苦幹兵革,不惜委曲求全,歸命朱
朝,縱不能賣刀買牛,與父老共耕於漢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見信於朝廷,下不見諒於官紳。糧餉不發,關防不頒,
坐視獻忠十萬之眾,將成餓鄉之鬼。而總理熊文燦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紳,以鄭芝龍待獻忠,日日索賄,永無
饜足。獻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將並。彼輩之欲壑
難填,而將卉之積蓄有盡。忍氣吞聲,終有止境。……
「下邊呢?」獻忠問。
「還有十幾句,馬上就寫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著獻忠神氣,心想他
一定會十分滿意。
獻忠向左右望望,笑著問:「你們都聽了,怎麼樣,嗯?」
許多聲音:「好極!好極!」
獻忠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理說得很對,就有一點兒不好。」
王秉真趕快問:「大帥,哪點不好?」
獻忠說:「你們這班舉人、秀才,一掂起筆桿兒就只會文縐縐的,寫出些叫老
百姓聽起來半懂不懂的話。要是你們少文一點兒,寫出來的跟咱老張說的話差不多,
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邊還有一大串麼?」
「還有十幾句。」
「我看,甭寫那麼多啦。你給我直截了當地寫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國
家之官壞國家之事,可恨,可恨!獻忠雖欲不反,豈可得乎?』就這麼寫出來算啦。」
張大經因為路過,不聲不響地站在張獻忠的背後觀看,不覺小聲叫著:「好,
好!敬軒將軍收的這一句十分有力!」
獻忠笑著說:「別見笑。俺這個只讀過兩年書的大老粗,跟你們舉人、秀才在
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來啦。」說畢,縱聲大笑,調皮地用手指扭著長
須。
王秉真雖然覺得從「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點欠雅,
而且音調也不夠暢達,但他同張大經一樣,很欣賞結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準備
的十幾句話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獻忠有過人的聰明。把這幾句寫畢,他轉回頭來
問:
「大帥,下邊還寫什麼?」
「總管手裡有個賬單子,你照著寫吧,可不要漏掉一筆賬。」
總管早已站在旁邊,這時趕快把一個清單交給王舉人,舉人一看,上邊開著熊
文燦和許多官紳的名字,每個名字下邊寫著某月某日受了什麼賄賂,數目若干。於
是他在文章的後邊添了一句:
今將受賄人姓名開列於左,並記明受賄月日及數
目若干,俾眾咸知。
當王秉真才寫了三個人的受賄賬目時,獻忠忽然把賬單子奪過去,看了看,要
過筆來,把張大經的名字勾了去,回頭對總管笑了笑,說:
「媽的,你龜兒子也夠粗心啦。他如今是咱們自家人,這幾筆賬勾銷了吧,用
不著寫出來向眾人張揚。」
張大經滿臉通紅,不好再看下去,勉強笑一笑,由四名親兵護衛著,向他姨太
太住的公館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獻忠。
獻忠把筆和賬單子又交給舉人,請他接著往下寫,自己回老營去了。五丈長的
粉壁差不多寫滿了,才把清單抄完。早有許多老百姓圍了上來,探著頭看。有識字
的人小聲念出來,不識字的人用心靜聽。念完賬單以後,人們發出來嘖嘖的驚歎和
小聲辱罵。張獻忠從轅門裡走出來,看看賬單很清楚,也沒遺漏,對王秉真點頭笑
笑,又對老百姓說:
「你們瞧瞧,上自總理大人,下至地方紳士,都說咱張獻忠是賊,可是他們連
賊也不如。他們是賊身上的虱子。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給他們吸了不少。難道
他們比賊高貴些?」
老百姓笑起來,提著那些官紳們的名兒罵。突然有人在張獻忠的背後問;
「敬軒將軍,這些賬是你寫給大家看,還是打算日後討還麼?」
獻忠回頭一看,抓著方岳宗的手大聲說:「啊呀,老方,你也在這裡看!」他
快活地大笑一陣,接著說:「當然不要了。不過,俗話說:親雖親,財帛分。寫出
來讓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後這班官紳老爺們假撇清,昧著良心說他們沒有受賄。」
說到這裡,他忽然轉向王秉真,叫著說:「舉人!舉人!我想起來啦,請你在後邊
注上一筆:只有襄陽道王瑞柟沒有受我張獻忠的賄,只他一個!」
方岳宗點點頭說:「對,對,應該加上一句。像這樣不受賄的官兒,如今是鳳
毛麟角了。」
王秉真寫了一句:「襄陽道王瑞柟,不受獻忠賄者止此人耳。」獻忠看了,點
點頭,又對王秉真擠擠眼睛,表示很滿意,說:
「可見咱張獻忠決不冤枉一個居官清白的人!雖說王瑞柟幾次同左良玉定計要
殺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賄,這一點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頭,問:
「怎麼,方兄,還不趕快搬出谷城麼?」
「已經派人下鄉去叫佃戶們趕快拉牛車來運東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趕來。舍下
人口多,東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點走,有什麼困難就來找咱。」獻忠又拉住王秉真,湊近他的耳朵小
聲說:「夥計,這照壁上都是你親筆寫的字,想賴也賴不掉。怎麼,還不肯死心塌
地跟俺老張下水麼?」
「哪裡,哪裡。我一定跟隨大帥。」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獻忠對著舉人擠著眼睛笑一笑,匆匆地離開眾人,騎上馬出城佈置去了。
雖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張獻忠已經起事,但是不敢貿然向谷城
進攻。他一面飛稟總理,一面繼續集結隊伍,等待機會。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
移動,並派出少數部隊向城郊試探。
初七日下午,城裡的居民絕大部分都逃走了,沒有逃的只是極少數無力遷移的
人,或者是捨不得房屋和東西的老年人,還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來看家的老僕
人。街上看不見行人,顯得空虛而淒涼。農民軍仍在拆城,為著怕官軍的奸細混進
城來,各城門都鎖了。張獻忠得到報告,知道左良玉和羅岱的人馬已經向谷城移動,
但是他並不急著離開,仍在西城上督率著將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戶來的牛車不夠,今天上午又叫來兩輛,所以全家老小幾十口
直耽誤到今天下午申刻時候才動身出城。誰知一到西城門,城門落鎖,不能出去。
他同守城門的弟兄們說了許多好話,遭到守城門的弟兄們堅決拒絕。一個陝西口音
的頭目瞪著眼睛說:
「不行!沒有大帥的令箭,誰也不能出進!」
「我叫方岳宗,同大帥很熟……」
「你同大帥熟有什麼用?這是軍令!」小頭目揮著手說:「站遠!站遠!走開,
車輛後退!沒有令箭就是不開門,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獻忠偶一回頭,看見西大街上紮著五六輛牛車,十幾乘小轎,幾匹牲口,車上
拉著東西,轎子裡都坐著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許多人跟在車後,他向城牆下邊問:
「是誰家還沒出城?」
方岳宗聽見是獻忠的聲音,趕快從城門下退到大街上,抬頭一看,喜出望外,
大聲說:
「敬軒將軍救我!敬軒將軍救我!」
「嗨!你還沒有出城麼?」
「沒有呀!你看,家裡人多,一直耽擱到現在!」
獻忠吩咐守門的弟兄們快把城門打開,讓方府老小出城,並對方岳宗說:
「再耽誤片刻,我一離開這兒,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後,張獻忠又派人在城裡敲鑼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
遭官軍屠戮。他不放心,親自騎著馬在幾條背街上巡視一趟。走到一家門外,聽見
裡邊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聲,他停住馬,派一個親兵進去看看。過了片刻,親兵出
來報告說這一家沒有男人,只有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小孩子,還有一個年老的婆母,
等著親戚從鄉下來接,沒有等到,所以全家抱著哭泣。獻忠沒有做聲,跳下戰馬,
彎腰走進破板門,一直往茅屋裡走。婆媳倆知道他是張獻忠,趕快止住哭,慌得不
知所措。獻忠說:
「不要怕,不要怕。你們城外可有親戚?」
老婆婆抽嚥著回答說:「大帥,我女婿住在西鄉,離城十八里,昨兒就托人帶
口信兒,原說今兒來接俺們,可是沒來。你看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
一個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說畢,又哭了起來。
獻忠在三個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爛爛的衣服都已包好,
放在床上。他躊躇片刻,對一個親兵頭目說:
「木生,派兩個弟兄牽三匹牲口送她們到親戚家去。送去後不必轉回城,在去
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婦和媳婦始而吃驚,隨即跪下磕頭,連說:「感謝大帥恩典,救俺一家老小
的命!」獻忠揮一下手,沒有做聲,走出板門,騎上馬往別處去了。
當天黃昏,張獻忠率領著殿後部隊離開谷城,向石花街進發。二更以後,他到
了設在石花街附近的老營。石花街是臥佛川和古洋河匯合的地方,也是一個軍事沖
要,所以張獻忠打算在這裡停留兩三天,等待從襄陽來的追兵。從石花街往西去是
通向武當山、均州、鄖陽、白河、興安和漢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縣、興山、歸
州和巴東。獻忠的老營駐紮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縣的山路旁邊。他剛進老營寨中,
張可旺就向他稟報:王秉真在黃昏後逃走了。獻忠一怔,瞪大眼睛問:
「真是逃了?」
張可旺說:「來到這裡後,他趁著兵荒馬亂,離開老營,帶著一個僕人開小差
了。」
徐以顯用平淡的口吻說:「性一這人,捨不得祖宗家業,又念念不忘他是舉人,
原無心追隨大帥起義。我早就料到他遲早會逃,不過沒有想到他逃得這樣快。」
可旺又說:「孩兒聽說王舉人逃了之後,本想派幾支弟兄追趕,務要把他捉回。
可是軍師說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條心,就讓他滾開拉倒,不主張派人追趕。父帥,要
不要派人將他捉回?」
張獻忠心中很不高興,捋著大鬍子思索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來輕蔑的笑容,把
大鬍子一拋,說:
「就聽軍師的話,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們起義,不是拉人赴席。願意幹的跟
老子來。貪生怕死,留戀家業,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斷恩情的,滾他娘的去。大年
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過了兩天才進入谷城,大肆搶劫,殺死了一些沒有逃走
的居民報功,放火燒燬了許多房屋。
塘馬帶著關於張獻忠起事的緊急文書,文書上插著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從
襄陽出發,沿途更換,日夜不停,越過新野,越過南陽,越過許昌、開封和大名,
直向北京奔去。半個中國都被張獻忠谷城起義的消息震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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