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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因為房子欠缺,劉芳亮帶著一部分將士駐紮在二里外的灣子裡,本村裡只駐一 部分眷屬和老營的衛隊,還有一部分眷屬同孩兒兵駐在另一個小村裡。慧英出去傳 達了她的命令之後,不過一刻多工夫,劉芳亮就騎馬來了。高夫人把潼關的消息對 他說了之後,問道:

  「明遠,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勢很緊急。我想闖王他們在商洛山中的人馬一定很 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緒,說不定多數人身掛重彩,如何能對抗賀人龍的兩三 千人馬?倘若他們被攆得無處立腳,那就糟了。你看怎麼辦?」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咱們是不是可以迅速衝過蘭草關,去到商洛山中同闖 王會合,免得他們人數過於單薄,沒法對抗官軍?」

  「不行。你說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難道沒有一個好的討策?」

  「我一時想不起來,恐怕別無善策。」

  「我們如今連孩兒兵和輕傷的將士算在一起,能夠騎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還 有眷屬和重傷號拖累,如何能衝過蘭草關到商洛一帶?縱然衝得過去,豈不又要損 兵折將?別說要損兵折將,即令全數到達商洛山中也不過三百個能夠作戰的人,何 濟於事!」

  「夫人,你有何妙計?」

  「我有一個妙計,必須立刻動身。」

  「你說出來,我立刻照計而行。」

  「我們立刻樹起『闖』字大旗奔到潼關城下,虛晃一槍,使賀人龍認為真闖王 是在我們這裡,不在商洛山中,把潼關的官軍和賀瘋子引誘過來。」

  劉芳亮在闖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戰出名,聽了這個計策卻沉默不語,從地上 拾起一個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節一節地掐斷。

  「明遠,你為什麼不說話?」

  劉芳亮抬起頭來,笑一笑,搖搖頭,說:「我剛才在心中也閃過這個念頭,可 是一想,覺得這辦法使不得,所以沒敢說出來。」

  「為什麼使不得?」

  「潼關原來就駐有一千多官軍,加上賀人龍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關以東 各州縣都有官軍,少者數百,多者一千多。咱們倘若樹起『闖』字大旗,潼關官軍 勢必傾巢來追,各州縣官軍再分頭堵截,我們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說:「潼關是朝廷的軍事重地,必然要留下軍隊駐守。既然謠傳商洛山 中有闖王人馬,加上咱們一次奇襲,賀人龍不但不敢傾巢追咱,還得多留下一些人 馬。追不上咱們,他不過受朝廷責備,萬一失陷潼關他就要失去腦袋。據我看來, 他頂多率領一千五百人馬出關,留下五百人馬協助原駐部隊守關。」

  劉芳亮不禁連連點頭,但依然緊皺雙眉。

  高夫人又說:「至於附近各州縣雖都有一些官軍,但人數不多。一聞闖王在此, 他們心驚膽戰,各自守城不暇,誰還肯派軍隊遠離城池?倘若他們出兵追趕,咱們 有辦法叫他們非守城不可。打了十來年仗,難道這一點小辦法也沒有?」

  「夫人,你說的全對。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是一著險棋,能不走就不走。請你 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話激他:「唉,明遠,你十九歲就跟著自成起義,南征北戰,立下了 數不清的汗馬功勞,由小校升為大將。別說咱們義軍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 軍看見你的白旗和一桿紅纓槍,也紛紛退避。我萬萬沒有想到,經過潼關一戰,你 竟會變得如此膽怯!」

  劉芳亮的白淨面皮刷地變得通紅,苦笑一下,忘記按照近兩年的習慣稱「夫人」, 忽然衝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劉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問:「兄弟,難道嫂子說的不是麼?」

  劉芳亮忽地站起,激動地說:「嫂子,潼關突圍之時,闖王命我保護老營,老 營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軒同補之等許多朋友的眷屬下落不明,你也中 了箭傷。為著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現在我把實話告訴你:前年我哥哥陣亡, 我只哭過一次,可是為著這件事,我暗中流過多少眼淚!倘若再走一著險棋,成功 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時回不來,老營在此落入官軍毒手,叫我日後有何面 目去見闖王!?」

  「此地儘是崇山峻嶺,方圓兩百里以內沒有鄉勇,更沒官軍,附近老百姓又同 咱們相處很好,願意幫忙。倘若官軍遠道找來,老營在此消息靈通,隨時可以移動, 官軍有何辦法?你放心。倘有一絲差錯,嫂子我一人承擔,決不會有人抱怨你半個 字兒。」

  劉芳亮想了一下,問:「夫人,你覺得老營在這裡會萬無一失麼?」

  「我敢保萬無一失。官軍來到這幾百里大山中是聾子。瞎子,可是咱們處處派 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風報信,別說來少數官軍,即令賀瘋子的人馬全來,也只會 望著大山歎口氣,找不到咱們老營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選二百個弟兄隨我前去玩弄官軍,把輕傷的將士和孩 兒兵留下來守護老營。倘若我不能像牽瞎驢一樣把賀瘋子牽到崤山中打轉轉,從此 不再姓劉!」

  「你打算何時動身?」

  「請夫人趕快叫幾位眷屬來縫製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發。」

  「大旗現成。」

  「大旗現成?突圍的時候,大旗不是由闖王自己帶去了麼?」

  「我近日沒事,已經繡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著你們打了這麼多年仗,並沒有吃白飯。」

  「既然大旗現成,我隨時可以出發,請夫人下令。」

  「你現在就去挑選人馬,提前吃午飯,飯後立即整隊出發,老營的事,由我安 排。我們必須日夜行軍,盡快地奔到潼關,免得賀瘋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營留在這裡,你身邊並無多的兵將保護,叫我很難放心。」

  「我自己有辦法,不用你替我擔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著你親自出馬!」

  「不,我一定得去。俗話說,一人不過二人智。這是一步險棋,困難很多,我 同你一道,緩急之間可以幫你出個主息。」

  「正因為是一步險棋,我決不讓你親自出馬。」

  「我非去不可。不說論公;論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現在得聽嫂子的話。」

  「可是你的箭傷還沒有痊癒。」

  「我剛才已經試過,並不妨礙騎馬。」

  劉芳亮頓腳說:「嫂子!潼關自古稱為天險,又有朝廷重兵鎮守。我們只有二 百騎兵前去,還得越過靈寶和閿鄉兩座縣城,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賀人龍只帶兩 千人馬出關,也是我們的十倍之眾。我劉芳亮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縱然粉身碎骨, 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萬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遠無面目再見闖王!」

  「明遠!我們此去誘敵,要對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眾,大概還要多一些。正因 為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須同你前去。我衝鋒陷陣不如你,可是臨機應變你不如我。 咱們二人同去,方能走好這著險棋。」

  「唉,相隨八年,我從沒有見過你像今日這樣固執!」

  「明遠!你就讓嫂子固執這一次吧!」

  劉芳亮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搖搖頭,告辭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趕快準備。過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親兵頭目張 材叫來,準備動身;吩咐慧梅把老營總管叫來,把後方留守的責任交代給他。然後 她親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裡,把照料各家眷屬的事情托付給她。為著不走露消 息,她只對高一功的妻子說她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糧,順便看看官軍動 靜。從高一功妻子那裡回來以後,她把蘭芝拉到懷裡,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個沒 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辮梢上鬆開的紅絨頭繩紮好。蘭芝含著淚說:

  「媽,你帶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著淚回答說:「這一回不能帶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著我回來。 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讀書寫字,白天願意玩就玩,願意練武就練武,隨你。雖 然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和習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們的情形不 同,咱們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學會一些本領,幾年後就是你爸爸的幫手!」

  她一面丁寧,一面心中陣陣酸痛。為著趕快解救闖王和劉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 危急,她不得不帶著箭傷,在冰天雪地中親自去擾亂天險潼關,同強大的官軍周旋。 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將?一共才只有二百個人!起義以來她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艱難, 也沒有獨擔過如此重擔,打仗不是兒戲,縱然次次都打勝仗,也難免有人陣亡,此 一去,說不定就是母女永訣了……

  從明朝中葉以來,全國到處都有關帝廟,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關帝神像或牌位。 農民軍受了當時歷史風氣的影響,崇信關公,高夫人用清水淨了手,在關公神像前 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暗暗祝願三件事:第一願,闖王和幾位大將,雙喜 和小張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無事。第二願,她此去旗開得勝,不要損兵折將。 第三願,她同闖王能夠早日會師,骨肉團圓。她起來之後,慧英和慧梅跟著跪下磕 頭,也都有自己的祝願。除掉祝願此去旗開得勝,高夫人平安無恙之外,另外不盡 相同,事屬未節,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畢午飯,人馬在川裡排好隊伍,劉芳亮派小校來請高夫人。高夫人率領 男女親兵騎馬下山,老營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隊伍前邊,高夫人 用親切的眼光從排頭看到排尾,然後從親兵頭目的手中取過「闖」字大旗,嚴肅地 叫道:

  「劉芳亮接旗!」

  劉芳亮勒馬近前,雙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響亮他說:

  「保大旗如保闖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誤!」

  劉芳亮大聲說:「夫人放心!只要我劉芳亮在,大旗有失,提頭見你!」隨即 轉過身去,說:「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還沒有來得及舉起,高夫人說: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務求秘密。等到潼關附近,聽我號令,再將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馬上回答,把大旗捲了起來。

  高夫人又把全隊從排頭看到排尾,又特別看看那些隨在隊尾的十幾匹騾馱子, 轉向劉芳亮低聲說:

  「明遠,你下令起1吧。」 ──────────────

  1起——出發,起身。 ──────────────

  劉芳亮把鞭子一揮,大聲說:「起!」於是這一小隊人馬精神奮發地在萬山叢 中出發了,他們專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沒,晝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時候便到了閿鄉 縣西南鄉的大山裡邊,潼關城隱隱在望。

  潼關城居高臨下,地勢險峻,自古作戰很少從東門仰攻,高夫人因為兩次隨闖 王從潼關附近經過,早已對潼關城的地理形勢有所瞭解,在到了閿鄉縣境之後,她 讓人馬在山中隱藏起來,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關的官軍動靜。經過打探,她 知道官軍已經把糧草和馱運糧草的騾子。驢子準備齊全,定於十一月某日黃道吉日 拔旗出發。潼關城南貫通河南、陝西兩省的幾條峪和崎嶇小路,如今因潼關解嚴, 四野無警,官府認為李闖王的餘眾都逃到兩百里外的商洛叢山中,所以這些峪路的 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樣嚴密,而潼關南門和水門的守軍也很單薄。

  賀人龍在高夫人來到閿鄉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選定的吉日,率領著本部 人馬和潼關原有守軍的大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商州迸發了,隊伍開拔後,他也騎 馬出城,卻故意不出南門,而從水門出去。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名字上有個「龍」字, 龍得水可以騰雲致雨,從水門出取個吉利,便可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闔城官紳 送他從水門出城,在通洛川為他餞行,預祝他一鼓掃清「餘孽」,使朝廷無西顧之 憂。賀人龍認為李自成和劉宗敏大概都己陣亡,縱令未死,身邊剩下的人馬也很有 限,苟延旦夕,已成驚弓之鳥,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難斬盡殺絕。他連喝幾大杯酒, 意氣風發,與送行的眾官紳拱手相別,飛身上馬,揮鞭追趕大隊。送行的人們望著 他的大旗和前後簇擁的親兵、幕僚們轉過一個山腳,於是或騎馬,或坐轎,散亂地 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約申尾西初,高夫人和劉芳亮就率領隊伍向潼關出動。一氣奔了 五十多里,黃昏後來到了潼關城外七八里遠的一個村莊裡。人馬即刻把村莊包圍, 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從嚮導的嘴裡弄清楚這個村子裡有一個勾結官府、魚 肉鄉里的土豪劣紳,家中廣有錢財,騾馬成群,農民軍出其不意進到莊裡,將他捉 住,當眾亂刀砍死,又殺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後開倉放賑。劉芳亮把全村百姓叫 到場1里,對大家說他們闖王親自率領的人馬,來此向潼關官軍挑戰,還有大隊人 馬在圍攻閿鄉縣城。老百姓看見他們殺了惡霸,開倉放賑,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見 「闖」字大旗和隊伍整齊,一色高頭大馬,就對劉芳亮的話完全相信。高夫人還怕 騙不住官軍,事前從親兵中挑了一個人扮做闖王模樣,在場裡出現一次,對劉芳亮 低聲說了幾句話,彷彿有所指示,然後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處巡視。於是老百姓對 李闖王的來到村中,更加堅信不疑。 ──────────────

  1場——河南人對打麥場的簡稱,陽平聲,讀chang。 ──────────────

  劉芳亮散了賑之後,只叫大家幫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戰時候全村百姓去到潼 關城下邊吶喊助威。百姓們久已震於李闖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處,且料就官軍 夜間不敢出關,紛紛答應照辦,一些貧苦青年平日吃沒吃的,穿沒穿的,還受有錢 有勢的人們欺壓,這時都懇求收留他們,可是農民軍因為缺少馬匹,不能多收留, 只挑選了五個年輕力壯、家中沒什麼掛牽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裡得到的三匹 好馬和兩匹騾子給他們騎。

  三更時候,劉芳亮親率三十名將士拿著沿途收集的鳥槍、火銃,到了潼關城下, 站在滾木、壘石、箭和抬槍所不及

  的地方,向守城官軍高聲謾罵,挑戰。站在後邊一箭之外的將士和老百姓吶喊 助威。關上駐軍從夢中驚醒,齊奔上城,火炮、弓、弩亂髮,滾木、壘石齊下。劉 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鳥槍、火銃。官軍剛把大部分人集合東門,正準備派一支人馬 出戰,忽然南門和水門外炮聲又起,火光沖天,吶喊挑戰,並見樹林中火把甚多, 來往不絕,摸不清農民軍的虛實,只好龜縮在潼關城內,等待天明,農民軍在城外 鬧騰到四更時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當農民軍在城外挑戰時候,丁啟睿惟恐關城有失,倉皇奔上南城,督率將士嚴 守,同時派人潛出潼關西門,飛馬追趕賀人龍,叫他火速回師。等到農民軍退走以 後,他派人出城察看,見一通石碑上貼著李自成給賀人龍的挑戰書,約他於十日之 內到陝州以東的張茅鎮附近會戰;如賀人龍不去會戰,闖王就要重回來攻進潼關, 詢問城外百姓,都說確實是李自成的人馬,親眼看見「闖」字大旗,並看見李自成 本人穿著青布箭衣,戴著白色小氈帽,騎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馬上指揮挑戰,丁啟睿 立刻一面火速奏報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撫李仙風,有一個幕僚對此事有點懷疑, 趁他的奏疏尚未發出,走到他的面前說:

  「大人,河南府1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論這股流賊是否有闖逆在內,給 河南李撫台的文書均應火速發出。只是給朝廷的這封急奏以及與兵部的緊急塘報, 是否可以

  稍緩發出?」 ──────────────

  1河南府——洛陽。崇禎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陽,稱為福王。 ──────────────

  「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問,輕輕地晃著腦袋。

  「以卑職看來,昨夜這股流賊,未必有闖逆在內。請大人再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闖逆在內?」

  「當日流賊突圍逃竄之時,分作二股,精兵悍將多向商洛山去。倘闖逆未死於 亂軍之中,必隨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職對此不能無疑,恐墜 入流賊狡計。」

  丁啟睿哈哈大笑,隨即用指頭輕敲桌子,說:「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為何許人! 此賊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學生愚見,當日李逆欺騙官軍,分作兩路,他 自己潛攜老弱,向豫西逃命。馬科與孫撫台都上了他的大當,以為他必以精騎自衛, 故誤向西南一路追殺,倘若當時孫撫台一直向東追殺,則闖賊豈能逃脫?不幸孫撫 台見不及此,致使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留地方之患。」

  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說:「大人明察賊情,所見自甚有理。只是卑職仍 不明白:當時大軍雲集,圍得鐵桶相似,闖賊為自身計,離開精銳,而隨老弱突圍, 豈不甚危?」

  丁啟睿又笑了笑,說:「這幾年學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與兵法暗合。 即以他這次隨老弱突圍一事來說,也正是所謂虛虛實實,變化無端。兵法云:『故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逆賊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竄 數省,屢挫官軍,迄今未能斬除者,蓋彼用兵往往與孫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 一停,他又說:「當夜有不少人親見女賊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說,也斷無夫妻分 開逃命之事,縱然闖賊想拋棄高氏,高氏豈肯離開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領,但不 論如何,終是女流之輩,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徹,卑職實不應再有疑心。但卑職今日聽說,昨夜襲擾潼關的流 賊人馬不多。闖賊新敗之後,既然人數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 麼?」

  丁啟睿拈著鬍鬚說:「此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

  這位幕僚不再說話,其餘的幕僚們同聲稱頌:「大人明智,所見極是。」兩份 送往北京的火急文書就這樣發出了。

  卻說高夫人和劉芳亮進擾潼關後過了兩天,突然在夜間攻進靈寶,佔領了城東 北角一里多遠的娘娘山,進入東關,焚燒了幾間房子,火光沖天,知縣和駐軍都驚 慌失措地奔上城牆,在火光中只見「闖」字大旗招展,騎兵來往如穿梭一般。高夫 人派她的親兵頭目張材一直騎馬到吊橋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書於,以闖王的名義 告訴城中父老不必驚慌,他只是要逼賀人龍出關作戰,並不攻城。一個守城兵探頭 往下問:

  「喂,你們到底是誰的人馬?」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

  「李闖王不是在潼關南原完事了麼?」

  「放狗屁!我們闖王的人馬永遠不會完!」

  「你是誰呀?」

  「你問爺爺麼?好,你聽!」

  張材清一下喉嚨,用一套韻語向城上回答,聲音中帶著自豪和對敵人的輕蔑:

  你爺爺的家住在

  北山南裡,

  南山北裡,

  有樹的村兒,

  狗咬的營兒。

  《百家姓》上有姓兒,

  朝廷的告示上題著名兒。

  十五歲跟了闖王,

  放羊娃兒的鞭子換成了刀槍。

  你爺爺走過平陽,

  會過滎陽,

  打過鳳陽,

  攻過南陽,

  圍過鄖陽。

  破過徑陽。

  這一年你爺爺闖得遠啦:

  進過四川,

  逛過甘南,

  去過西番,

  長城外打過轉轉,

  逍逍遙遙地來到河南。

  三天前攻過潼關,

  如今來靈寶隨便玩玩。

  唱完這一段之後,張材撥馬便走。等城頭上一陣亂箭射下,他已經走到強弩的 射程之外了。

  農民軍在這裡沒有殺人,只把糧店裡的糧食裝滿馱子,把一部分糧食拋到大街 上任窮人自己去拾。鬧騰了更把大,整隊撤走。這時城上發現了這一股農民軍的人 數似乎不多,但因為是夜間,不敢出城追趕,只在城頭大罵。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 不許弟兄們回罵,卻對慧梅笑著說:

  「慧梅,吹一陣笛子讓城上聽聽。」

  城上的人們聽不見農民軍回罵,只聽見在雜沓的馬蹄聲中忽然出現了美妙的笛 聲,登時不再罵了,農民軍漸漸去遠了,馬蹄聲聽不見了,卻聽見那一管笛子繼續 在吹。過了一陣,那歡快而悠揚的笛聲變得隱隱約約,在遠遠的崗嶺間,在蒼茫的 月色中,不絕如縷。城頭上有些人在談論,有些人仍在側著頭,屏息靜聽,直到什 麼聲音都聽不見時還彷彿覺得有遙遠而細微的笛聲飄人耳中。

  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著人馬拉到熊耳山1下,又進入永寧縣境。一天下午,人 馬剛剛走出一個山口,聽見山下邊一片吶喊之聲,同時看見二十幾個人,男女老幼 都有,挑著擔子,手執武器,從一座寨門裡奔逃出來。一位女的騎著一匹小馬同三 個執刀步行的男人斷後。有一百多條漢子手執刀、劍、紅纓槍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 後邊吶喊追趕,那個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帶有弓箭不用,卻用彈弓連著 打傷兩個追在前邊的漢子,然後又走。走了不遠,又回頭打傷了一個追近的人。盡 管她彈無虛發,但畢竟寡不敵眾,又被行李所累,眼看著她的二十幾個人就要被包 圍起來。高夫人用鞭子指著,向劉芳亮問: ──────────────

  1熊耳山——我國有幾處熊耳山,都是因雙峰對峙,勢如熊耳而得名。本書第 一卷中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洛寧縣東南,為伏牛山脈的主峰之一。此處的熊耳山是在 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

  「你看,這是什麼事?」

  劉芳亮仔細凝視片刻,說:「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馬賣解的。你看,走在 前邊的那個老頭子還牽著一隻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後邊穿紅袍指揮追趕的中年人準是本地的惡霸。咱們快去 救一救,不然他們就要吃大虧了。」

  劉芳亮沒有說第二句話,一馬當先,率領著人馬飛奔前去。從寨中追出來的人 們突然看見這一隊騎兵和「闖」字大旗從山腳下奔來,大驚失色,怔了片刻,一哄 逃回寨中,關上寨門。寨裡響起一片鑼聲,寨牆上立刻站滿了人。那一小群賣藝的 人們看出來這一支突然衝出的人馬是來救他們的,在一個土地廟前停了下來。高夫 人和劉芳亮率領人馬一到,他們都跪下去感謝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個會使彈弓的 婦女約摸有二十歲,模樣兒生得不錯,跳下馬來,親手拉她起來,問道:

  「你們是賣藝的,怎麼同他們打起架來?」

  劉芳亮在一旁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她是李闖王的夫人, 對你們在江湖上吃飯的朋友最憐念不過。」

  年輕婦女趕快重新行禮,說道:「啊,我們久聞夫人大名,沒想到在這裡遇見 夫人,永遠感不盡夫人的大恩!」

  「別這麼多禮啦。快說吧,他們為什麼追趕你們?」

  年輕婦女的眼睛紅了,恨恨他說:「什麼也不為,只為我是個跑馬賣解的,別 人以為好欺負,不把我們當人看待。夫人,我們雖然是窮人,拋頭露面混江湖,可 是我們靠自己本事吃飯,賣藝不賣身,哪能受人們隨便欺負!這村裡有一個惡霸, 聽說是替永寧萬安王府管莊子的,硬想欺負我。我們起初忍氣吞聲向他講好話,誰 知反而惹他動了怒,一聲呼喝,上來一百多狐群狗黨就打我們。我們當場打倒他們 幾個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又說:「唉!夫人,你看, 我們吃碗飯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細打量,覺得她雖系女流,眉宇間卻英氣勃勃,又親眼看見 她的彈弓百發百中,心中十分喜歡和同情她,拉著她的手問:

  「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屬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賣藝麼?」

  青年婦女刷地滿臉通紅,搖搖頭,低下頭去。

  牽猴子的老漢代她回答說:「她還沒有出閣哩。家鄉災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 逃荒出外,如今還沒有回去,所以她也沒法出閣。」

  「她是你的女兒?」劉芳亮問。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師傅是一個村子的。」

  「你們是哪兒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長垣縣,在我們那裡,打拳賣藝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 跟著師傅學會幾套武藝,弓、馬、刀、劍樣樣都通,走繩子是她的拿手本領。自從 前年她師傅亡故,她就領著我們這個班子闖南跑北,給大家掙碗飯吃。可是這年頭, 姑娘大了,又生得有個模樣,這碗飯實在難吃!」老頭子深深地歎口氣,連連搖頭。 停了停,老頭子接著說:「今年春天,我們在祀縣圍鎮賣藝,也是受當地惡霸欺負, 幸而出來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們。可是不吃這碗飯,散了班子,難道讓大 伙回到家裡餓死不成?唉!唉!一言難盡!」

  高夫人聽到圍鎮,想起來崇禎八年從鳳陽退回時曾打那裡走過,便問:

  「是杞縣南鄉的那個圉鎮麼?那兒的年景怎樣?」

  「就是杞縣南鄉的國鎮,年景也是很壞。」

  賣藝的姑娘忽然接著說:「那個李公子可真仁義!年景壞,他除自家拿出來一 百多石糧食賑濟窮人,還作了個勸賑歌,勸富豪大戶施捨糧食。全縣窮人,沒一個 不說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說:「我們那年從圍鎮附近過,聽說有一家大戶姓李,老子是魏忠 賢的一黨,原是山東巡撫,在大啟未年掛過兵部尚書銜。當時也有人主張攻破李家 的寨,忘記為什麼高闖王不同意,就從寨邊附近,直奔開封。後來見開封有防備, 我們的人馬從未仙鎮往西來了。你說的李公子可就是這位兵部尚書的兒子麼?」

  「就是,就是。雖說他家死去的老太爺與魏忠賢有瓜葛,可是這李公子卻是難 得的仁義君子,也喜歡結交些江湖朋友。去年開封以東的白蓮教造反,攻打祀縣城, 破了許多寨,可是大隊人馬幾次打李公子的寨邊過,秋毫不犯。」

  「這個李公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牽猴子的老漢在旁補充說:「聽說他有一個堂弟名叫李德齊,也很不錯。」

  姑娘糾正說:「德齊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見天色不早,急於趕路,沒有工夫談下去,對賣藝的姑娘和老頭子問:

  「你們的人不少一個吧?」

  姑娘說:「不少,不少。我用彈弓打的那一夥狗東西不敢靠近,前邊也有幾個 武藝好的夥計開路,把大家都帶出來啦。」

  高夫人讚歎說:「你們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這群惡狗面前軟弱一點兒,就 糟啦。」

  姑娘笑著說:「冬天他們穿的衣裳很厚,我們專打他們不穿衣服的地方。」

  牽猴子的老頭接著說:「那一群惡狗原不信我們的班主厲害,硬往前撲。領頭 的是本寨的教師爺,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邊追趕一邊罵著難聽的醜話。我們班 主說:『混賬東西,給我老實點兒,放下你的大刀!』他罵得更醜了。我們班主一 彈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舉著的大刀噹啷啷落在地上,嚇得他握著手退了回去。又 一個惡狗更壞,掂著紅纓槍,擠眼歪嘴,十分下流,我們的班主說:『我先打瞎你 的左眼!』話剛出口,那傢伙左眼中彈,叫聲『不好!』登時摀住左眼蹲了下去。 追的人們一齊大驚,不敢走近。可是惡霸的鄉勇頭目大叫著『追呀!追呀!』驅趕 眾人向前。我們的班主說:『小心鼻子!』那傢伙躲閃不及,鼻子中彈,滿臉開花。 我們跑到寨門洞時,鄉勇們正在關閉寨門,我們的夥計一繩鞭打倒一個,其餘的兩 個鄉勇趕快逃命。我們出寨之後,他們仍不罷休,只是我們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 打,傷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們幾條狗命實在不難,我們班主在箭法上也 是百發百中。他們穿的棉衣不論多厚,也不會擋住利箭。我們班主一直忍住,不肯 用箭射死他們的人!這一次,我們雖然不肯傷害他們的性命,也叫他們嘗點兒厲害。」

  姑娘說:「他們是地頭蛇,一方之霸。我們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 得到夫人相救,終究會吃大虧。」

  高夫人說:「可惜,你們連老弱在內只有二十幾個人!」

  姑娘說:「俺們的這個班子本來有四五十人,因為掙錢餬口不易,分出一二十 個人到城裡去了。」

  老人接著說:「我們這位班主,別看是女流之輩,行事卻十分公正義氣。掙來 的錢,她從不獨吞,總是按份子分給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兩份,有的吃一份, 該吃多少是多少。因為她做事大公無私,所以夥計們都願意赤心耿耿地跟著她走江 湖,她師傅在日我們只有二十八個人,現下快有五十個人啦。」

  高夫人笑著將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隨即說:「你們快走吧。趁我們在此休息, 寨裡的人們不敢出來追你們。等你們走遠了,我們再走。」

  老頭子和姑娘又說了幾句謝恩的話,趕快拜別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眾人起程。 但是他們剛走幾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後的老頭子,笑著問:

  「日後咱們說不定還有相遇的時候,你們班主貴姓?」

  老頭子連忙回答說:「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閨名紅娘,藝名紅娘子。 在豫東、豫北、畿南和魯西一帶,你倘若遇到江湖賣藝的,間到走繩子的紅娘子, 無人不知。」

  高夫人笑著點點頭,目送著這一群跑馬賣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語說:「紅 娘子,紅娘子,這個姑娘的藝名兒倒很別緻。」隨即她也上了馬,帶著人馬趕路。 走了一陣,她仍然忘不了那個跑馬賣解的姑娘,在馬上對劉芳亮笑著說:

  「明遠,剛才這個姑娘,別的武藝不知怎樣,我看她的彈弓倒是百發百中。」

  劉芳亮笑一笑,但沒做聲。

  高夫人又讚歎說:「一個女子會幾手武藝不難,難的是她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大 姑娘,能夠帶領一班人在江湖上闖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齊心擁戴,江湖上也都 敬服。少見,少見!」

  賀人龍趕回潼關以後,因為欠餉,並對李自成有些畏懼,借口他是陝西部隊, 不負擔去河南的「剿賊」任務,逗留在潼關不動。直到半月以後,經河南巡撫李仙 風與新任陝西巡撫丁啟睿公文協商,以洛陽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調他出關去 「追剿闖賊」。但高夫人決定不同他交戰,只在幾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沒地同他兜圈 子,當時從陝州到鄭州,黃河以南各縣,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桿子和白蓮教起義, 遍地皆是。這情形很有利於高夫人的活動。

  高夫人率領著人馬在洛寧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邊休息邊收集糧草,後來聽 說賀人龍率大軍到了靈寶,她為要引官軍繼續東來,突然從洛寧向北,攻克了陝州 東邊的茅鎮,然後向東,穿過渦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過許多大山,到了一個叫做 馬蹄窩的黃河渡口。從進擾潼關到現在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人馬擴充了一倍。

  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下午,人馬都在馬蹄窩的小街裡宿了營。高夫人帶著十來 個男女親兵,登上一座山頭,立馬在夕陽中,遙望對面山西平陸縣境內的中條山脈, 童山禿禿,重重疊疊,雪峰上接青天,向著夕陽處,銀光與金光互相閃爍,真是奇 景。俯視黃河,夾在兩邊高山中間,像曲曲折折的帶子一般,河水已經封凍,冰上 有雪。時有行人在冰上來往,踏成一條大路。河身,向陽處銀光耀眼,背陰處暗森 森的,已經被暮色籠罩。馬蹄窩雖有幾家茅屋,卻斷絕裊裊炊煙。一群從野地歸來 的寒鴉在暮色中盤旋,紛紛地落下樹梢,「闖」字大旗豎在黃河岸邊,在西風中卷 著夕陽。高夫人望望大旗,彷彿能夠聽見大旗在呼啦啦地響。對著雄偉的自然風光, 玉花驄昂首揚尾,蕭蕭長嘶,隨後不住地用蹄子蹬著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喚起來 一串回憶。崇禎七年十一月間,她隨著叔父高迎祥領導的起義大軍就從這裡踏冰過 河,進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間,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於滎陽,從此使戰爭的局面來 個大變……

  她繼續立馬高山,把眼光轉向東北。幾天來她不斷得到消息,說清兵繼續深入, 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營有失,她真想從這裡渡過黃河,往北去看看情 形!

  「唉,韃子兵要迸到什麼地方為止呢?」

  她向東北凝望很久,滿心疑團,直到山頭上煙嵐浮動,暮色漸濃,才率領親兵 們下山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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