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嗣昌同皇帝在文華殿談話的時候,從昌平往北京德勝門的大道上奔馳著一
隊騎兵,大約有一百多人。他們所騎的全是口外駿馬,時而加鞭飛奔,時而緩奔,
以便使冒著汗水的馬匹稍得休息。馬蹄聲在霜凍的、寂靜的、夜色沉沉的曠野裡像
一陣兇猛的暴雨,時常從附近十分殘破的村莊裡引起來汪汪犬吠。一些驚魂不定的
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張望。
掛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銜,宣、大、山西總督盧象升,騎著他的最心
愛的駿馬五明驥走在中間,心頭上非常沉重。從五月間他的父親在回宜興原籍的路
上病故以後,他曾經連上十疏,哀懇皇上准許他請假奔喪,在家鄉守孝三年。他說
他希望將父親埋葬之後,就在父親的墳墓旁蓋三間草房,住在裡邊,謝絕交遊,借
著「廬墓」的機會安心地讀三年書,然後再出來為皇帝「效大馬之勞」。但是崇禎
皇帝心中明白:儒臣們在父母死後都喜歡拿廬墓三年的話妄自標榜,實際上沒有看
見一個做大臣的曾經那樣做過,他認為盧象升請求回籍奔喪是真,廬墓三年只是說
說罷了。倘在平常時候,他會立刻批准盧象升回籍奔喪,在家守孝,過一段時候如
果需要他出來做事,就下詔叫他「奪情起復」1,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國事艱難,
軍情緊急,崇禎不但沒有准許他請假奔喪,反而根據楊嗣昌的推薦,調他做兵部尚
書,加重了他的責任,另外派陳新甲接替他的總督職務。陳新甲尚在四川,因路遠
還沒有趕來接任。清兵人塞,廷臣交章推薦,皇帝派人賜盧象升一把尚方劍,叫他
星夜來京,總督天下援軍。
1奪情起復——在封建禮教盛行時代,做宮的人遇到父母死亡,必須辭去官職,
回家守三年之孝。倘若在守孝期間由於皇帝的旨意出來供職,叫做「奪情」,意思
是為國家奪去了孝親之情,又叫奪情起復。
盧象升是文進士出身,自幼腦瓜裡灌滿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人犯以
前,京畿一帶和他的宣、大防區並無戰事,他每次想到不能奔喪這件事就痛哭流涕,
同時對楊嗣昌很不滿意。目前既然是清兵人犯,京師危急,他只好暫時放下了奔喪
的念頭,帶兵勤王。從陽和出發以後,他只讓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萬多
騎兵日夜趕路,實在睏倦時就在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餵馬時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
今天午後,他帶著騎兵到了昌平,步兵須要在三天後才能趕到。在進昌平城之前,
他率領幾位親信幕僚,攜帶在路上準備的祭品,走迸大紅門,一直走到長陵前邊,
向武功赫赫的永樂皇帝致祭,跪在地上哽咽地祝告說:
「但願仰仗二祖列宗1之靈,殲滅韃虜,固我邊疆,以盡微臣之職。臣即肝腦
塗地,亦所甘心!」
1二祖列宗——二祖旨明太祖和成祖,列宗指成祖以下至嘉宗的歷代皇帝。雖
然明大租不葬在昌平,但「二祖列宗」是明朝士大夫們的習慣說法。
申時剛過,他迸到昌平城裡,一看各路援師都沒來到,只有他自己帶的騎兵扎
在城裡城外。他把千總以上的軍官召集到轅門外,對天酪酒,大聲說:
「困難如此,援軍不多,只好仰仗諸將之力,先摧折東虜氣焰。倘有不奮勇殺
敵的,軍法不赦!」
他原以為派他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他可以在京畿一帶同清兵決一死戰,使敵人
不敢再輕易人犯。不料剛到昌平就聽到一個消息,說楊嗣昌和太監高起潛主張同滿
洲議和,不惜訂城下之盟,滿京城都在紛紛地議論著這件事,這使他十分生氣。他
把軍隊部署停當後,就把親信幕僚和重要將領們召集到總督行轅的大廳裡,商議如
何使部隊稍作休息,準備尋敵作戰。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將要召見他,問道:「大
人,如果楊閣老和皇上問到大人對和戰有何意見,大人將如何回答?」他從桌邊站
起來,緊握著佩刀柄說:
「我盧某深受國恩,恨不得力國而死。今日敵兵壓境,只能言戰,豈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氣,僕人顧顯和李奇來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這
個人跟著他快兩年了,小心服侍,沒有出過錯誤,雖不是家生孩子1,卻同顧顯差
不多一樣地對主人忠心耿耿。他問道:
1家生孩子——明朝士大夫家庭養有家奴,特別以江南為盛。家奴生的子孫仍
為家奴,稱為家生孩子,和臨時投靠來的或收買的不同。
「李奇,你的家裡人都住在北京東城?」
「是的,老爺。」李奇低聲回答說,一面替他整理床鋪。
「到京以後,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盧象升又轉向顧顯說:「顧顯,到京後你取二十兩銀子給李奇,讓他拿回去孝
敬父母。」
「謝謝老爺!」李奇躬身說,趕快跪下去叩了個頭。
盧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門官進來稟報,說楊閣老派一位官員來見,盧象升立刻
傳見,原來是楊嗣昌催他連夜進京,說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見,他決定立刻動身,
感情十分激動,吩咐左右:
「快去備馬!」
在奔往德勝門的路上,他一面計劃著如何同敵人作戰,一面想著明天見皇上如
何說話。當他馳過那被稱做「薊門煙樹」的大都城遺址1時,聽見從幾間茅屋中傳
出來一家人的嚎陶哭聲,使他驀地又想起來自己的亡父,心頭上十分酸楚,幾乎要
滾出淚來。
1大部城遺址——元朝時北京稱做大都,德勝門外幾里遠有大都城薊門(北門
之一)的遺址,樹木茂密,明清兩朝都作為北京八景之一,稱做「薊門煙樹」。
進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館時,已經是將近四更天氣。有許多京中朋友都在
公館裡等候著他,希望在他還沒有去覲見皇上的時候能夠把自己的心裡話和京中士
民的輿論告訴他。他們都憤恨楊嗣昌和高起潛的「賣國求和」陰謀,要求他在皇上
的面前堅決主戰。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楊廷麟,非常激動他
說:
「九老1,請恕小弟直言。目前閣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閣下對此事不以
死力相爭,京城士民將如何看待閣下?千秋後世將如何評論閣下?請勿負天下忠臣
義士之心!」
1九老——盧象升字建鬥,別號九台,所以稱他九老。明代士大夫習慣,中年
人也可以被尊稱為「老」。
「請放心,」他回答說,聲音有些哽咽,「像升以不祥之身1,來京勤工,能
夠戰死沙場,於願已足,決不會貪生怕死,不敢力爭,致負京師士民之望,為千秋
萬世所不齒!」
1不祥之身——因為身戴重孝,所以自稱是不祥之身。
眾人一則知道盧象升幾天來日夜奔波,極其辛苦,二則怕談得太久會被東廠1
偵事人知道,對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談一陣,紛紛辭去。盧象升正要休息,
忽然那位跟隨他兩年的僕人李奇走來,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說:
1東廠——明代由皇帝的親信太監掌管的特務機關,地址在如今北京的東廠胡
同。
「老爺,你明天去見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盧象升莫名其妙他說:「你要走了?你是說要回家去看看父母?為什麼不等天
明?」
「不是,老爺。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個哥哥住在家鄉河間府,只有小人
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爺了,如今是向老爺請長假的。」
「為什麼要請假了?害怕打仗?」盧象升用眼光逼著李奇的眼睛問,心中惱火。
「不是,不是,」李奇趕快笑著說,向後退了半步,「小人兩年來在老爺身邊
服侍,看見老爺還沒有什麼大錯,小人用不著再留在老爺身邊了。」「「這到底是
怎麼回事?你瘋了?你胡說什麼?」盧象升繼續瞪著眼睛問。
「小人不是胡說。小人是東廠派來的。」
盧象升大吃一驚,愣了半天,才又問:「你不是戶部王老爺薦來的?怎麼是東
廠派來的?」
「是東廠曹爺1托王老爺薦小人到老爺這裡,為的怕老爺你多疑,要不是因為
老爺待我好,我不會臨走前對老爺說明身份,請老爺放心,我決不會說老爺一句壞
話。」
1曹爺——指崇禎的一位親信大太監曹化淳,曾掌管東廠幾年。
李奇走後,盧象升感慨地歎息一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多年來出生人死,
赤膽忠心地為皇上辦事,而東廠竟然派人跟隨在他的身邊,把他的一言一動都隨時
報告皇帝!
去楊嗣昌那裡報到的人已經回來,並且楊府裡也派人跟著過來,告訴他楊閣老
在五更時要親自前來看他,陪他進宮。
如今已經有四更多天,公雞早已開始叫鳴,剛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
的不快,已經被快要陛見的大事沖淡了。僕人顧顯勸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
立刻洗臉,梳頭,準備著迸宮陛見。當顧顯替他梳頭的時候,這位忠實的僕人看見
左右沒有別人,忍不住喃喃他說:
「老爺,沒想到李奇在老爺面前那麼好,他竟是東廠的偵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們想不到的還多著哩。」
「我很擔心,」顧顯又說,「老爺今晚說了許多主戰的話,他會不會一古腦兒
都稟告東廠,報進宮裡?」
「恐怕東廠來不及報進裡邊,」盧象升笑著說,「要是能報進裡邊就好啦,我
的這些話遲早要在皇上面前說出來,早一點讓皇上知道我的主張豈不更好?」
「可是楊閣老和高大監他們……」
「他們?」盧象升輕蔑地哼了一聲,「主張訂城下之盟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頂
多不過是幾個人,可是滿京城百萬士民都反對議和,我說的話也正是大家要說的話,
再說,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會同意訂城下之盟!」
顧顯看見他很激動,不敢再做聲了。
※ ※ ※
吃了早點,稍微休息片刻,盧象升就開始穿戴,當顧顯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
候他更換身上的便裝時,看見他不肯脫掉麻衣,膽怯地小聲間:
「老爺,今天去見皇上,還穿這身孝衣在裡邊麼?」
「空!」
「白麻網巾1也不換?」
1網巾——明朝人束髮的網子。平日用黑絲網巾,守孝時用白麻網巾。
「不換!」
「網巾會露在紗帽外邊,陛見時萬一被皇上看見,不是有些不好麼?」
「國家以孝治天下,豈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別嚕囌!」
穿戴齊備,天才麻麻亮。楊嗣昌來了,對他說了些慰勞的話,陪著他一起騎馬
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見成群難民睡在街兩旁的屋簷下,不住地呻吟悲哭。盧象升
不忍看,不忍聽,心中打陣兒刺疼,憤憤地想:「看國家成了什麼情形,還有人想
對敵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時!」他向楊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虜兵已臨城下,聽說朝廷和戰決策不定。皇上的意見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見老先生1,正要問一問老先生有何高見。」
1老先生——當時官場中有種習慣,如果談話的對方是自己的同輩,或者比自
己的職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屬,不管對方年老或年輕,都可以尊稱對方為「老先生」,
自稱「學生」。
「我公位居樞輔1,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閣老大人的意見如何?」
1樞輔——中央政府稱為中樞,六部尚書都是中樞大臣。楊嗣昌以兵部尚書人
閣,所以稱為樞輔。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縱,許多事宸衷獨斷……」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輔臣,常在天子左右,對和戰大計應有明確主張。」
「學生也主戰。」
「這就好了!」盧象升高興他說。
「不過虜勢甚銳,戰亦無必勝把握。」
「只要朝廷堅決主戰,激勵將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這個……」
「閣老大人,大敵當前,難道還可以舉棋不定?」
「等老先生見過皇上之後,我們再仔細商議。」
盧象升心中疑惑:「難道皇上也會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間,對楊嗣昌說:
「在學生看來,今日只有死戰退敵,以報皇上!」
楊嗣昌沒有做聲,心中很不高興。他覺得盧象升這個人秉性太強,很難馬上同
他的意見取得一致,只好讓他碰一碰釘子再說。盧象升看透了楊嗣昌的主和心思,
他不再同他爭辯,心裡想,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吧。
他們在承天門西邊的長安右門以外下了馬,步人皇城。在明代,內閣在午門內
的東邊,為著保密,非閣臣不得人內,所以楊嗣昌不能把盧象升請到內閣去坐,到
兵部衙門休息雖然方便,過了東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監出來宣詔和象升進宮
陛見又太遠,所以楊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閒談,
等候著太監傳旨。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從裡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盧象升速到平台見駕,像升
慌忙別了嗣昌,隨著太監進宮。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台
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御座背後有太監執著傘、扇,御座兩旁站
立著許多太監。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裊裊地冒著細煙,滿殿裡飄著異香,殿
外肅立著兩行錦衣儀衛,手裡的儀仗在早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金光。盧象升在丹埠
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著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聽見大
監傳旨叫他迸殿,他趕快起來,躬著腰從左邊登上台階,走進殿裡,重新行禮,更
不敢抬起頭來。
雖然五年前盧象升就擔任了重要軍職,替崇禎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崇禎還是第
一次單獨召見他,希望自己同楊嗣昌秘密決定的國策能夠從這一位罕重望的總督身
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禎沒有說話,把盧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這位文進
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藝、熟悉韜略的人,今天給他的印象特別好,盧象升才三十九歲,
面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頦有點尖,顯得清瘦,配著疏疏朗朗的鬍子,完全像一
個書生,不像是一個嫻於騎射,能夠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人。但是他的一雙劍眉
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著沉著而剛毅的神氣,把低著頭跪在面前的盧象
升打量過後,皇帝開口說:
「虜騎人犯,京師戒嚴。卿不辭辛苦,千里勤工,又為朕總督天下援兵,抵禦
東虜,忠勤可嘉。朕心甚為喜慰。」
這兩句慰勉的話使盧象升深深感動,覺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皇上
的「知遇之恩」。
「臣本無帶兵才能,」他回答說,「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艱難,但自
臣父下世以後,臣心悲痛萬分,精神混亂,遠非往日可比。況以不祥之身,統帥三
軍,不惟在將士前觀瞻不足以服人,恐怕連金鼓敲起來也會不靈。所以常恐辜負聖
恩,益增臣罪。」
崇禎又安慰他說:「盡忠即是盡孝。大臣為國奪情,歷朝常有。目前國步艱難,
卿務須專心任事,不要過於悲傷,有負朕意。」
說到這裡,崇禎就叫太監拿出花銀、蟒緞,賜給象升。像升叩頭謝恩畢,崇禎
問道:
「東虜兵勢甚強,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以卿看來,應該如何決策?」
一聽見皇上提出來這個問題,似有游移口氣,盧象升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
意禮節,抬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著皇上,聲如洪鐘他說:
「陛下命臣督師,臣意主戰!」
太監們都吃了一驚,偷偷地向皇上的臉上瞟了一眼,以為他必會動怒。他們看
見皇上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盧象升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魯莽,趕
快低下頭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並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弄得瞠目
結舌,沒有話說。過了很久,他才說:
「說要招撫,是外廷諸臣如此商議,不是朕的主張。此事關係重大,卿出去後
可以同楊嗣昌、高起潛他們商量,倘不用撫,那麼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臣以為自古對敵,有戰法,無守法。能戰方能言守。如不能戰,處處言守,
則愈守愈受制於敵。」
「戰與守,須要兼顧。」
「戰即是守。今日必須以戰為主,守為輔,方能制敵而不制於敵。」
「卿言戰為上策,但我兵力單薄,如何戰法?」
盧象升慷慨回答:「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單薄,是朝廷尚無決心!關
寧、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三大營兵除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城郊。只要朝廷
決心言戰,鼓勵將士,即不用三大營兵,五萬勤工兵也堪一戰。況敵輕騎來犯,深
人畿輔,必須就地取糧,懇陛下明降諭旨: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
食;守土之官,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
旅,可抽調部分人援,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躪,莫不義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
朝廷稍加激勸,十萬之眾不難指日集合!」
「糧餉困難。」
「京城與畿輔州縣,官紳富戶甚多,可以倡導捐輸,以救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說:「洪承疇刷、傳庭正在剿賊,不宜抽調。」
「即令洪承疇、孫傳庭的人馬不能抽調,臣雖駕鈍,仍願率關寧、宣、大、山
西諸軍,與虜決戰。」
崇禎心思沉重,默默無語,毫無表情地凝視著盧象升的烏紗帽頂。
盧象升不敢抬頭,又說:「目今國危主憂,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但
兵餉須要接濟。」
崇禎說:「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憂,至於兵餉一節,即命楊嗣昌與戶部臣設
法接濟。」
「謝萬歲!」盧象升叩頭說。
崇禎又間了些關於昌平軍中和宣、大、山西防務情形,心中又十分猶豫起來。
一方面,他覺得盧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堅決主戰也不無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
萬一一戰而敗,大局更難支撐。沉吟片刻,他說:
「卿往年剿辦流賊,迭奏膚功1。但東虜非流賊可比,卿宜慎重。」
1膚功——大功。
「用兵作戰,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來,流賊中若高迎祥與李自成一股,堅甲
鐵騎,部伍嚴整,其手下強兵悍將,不讓安、史1,只是諸臣諱言,朝廷未之深知。
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誇張虜騎精銳,只不過為議和找地步耳。」
1安、史——安祿山和史思明。
「我軍新集,遠道疲累。敵勢方銳,總以持重為上,不可浪戰。」
盧象升聽到「不可浪戰」四個字不覺一驚,好像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他正要不
顧一切地繼續向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皇帝用冷淡的聲調說:「卿鞍馬勞
頓,休息去吧。至於戰守事宜,可與楊嗣昌、高起潛等仔細商議,看如何進行方好。」
盧象升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叩頭辭出。他剛走到右順門外,一個太監出來,說
皇上在左順門賜他酒飯,他就隨著太監往東走去。皇上賜酒飯照例是個形式,菜只
有四樣,不能認真吃;酒也不能認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澆在地上,還得重新叩頭
謝恩。但是在封建時代,這件事被認為是皇帝的特別恩寵,也是難得的光榮。盧象
升感動得噙著熱淚,向北叩頭,山呼萬歲,同時認為皇上又傾向主戰了。跟著,崇
禎又派秉筆太監王承恩出來,問他此刻日旁抱洱,下有雲氣一股,其曲如弓,弓背
朝上,是什麼徵兆。正如古代別的統帥一樣,盧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
之學,而且迷信。他抬頭看了一陣,記不清是在漢人《星經》還是唐人《望氣經》
上說過,這種現象主奸臣當道,蒙蔽主上,不覺心中歎息,但是他對王承恩說:
「請你代學生回奏陛下,此克敵之兆也。」
王承恩進去以後,盧象升怕皇上再有什麼詢問,不敢離開。過了一頓飯時,王
承恩又走了出來,傳皇上的口諭:
「上大雖有克敵之兆,但也要萬分持重,軍事究應如何料理,盧象升要速與楊
嗣昌、高起潛詳議而行。」
盧象升從左順門出來,心中異常沉重。他找著楊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潛也
在這裡候他,三個人便談了關於下午如何遵旨會議的事。因為一則這個會議必須關
防十分嚴密,二則高起潛駐兵東直門內,楊嗣昌也住家朝陽門大街附近,所以決定
午飯後在安定門上舉行會議,儘管在朝房不能多談機密大事,但是盧象升也聽出來
高起潛果然同楊嗣昌一個腔調,害怕同滿洲兵打仗。離開朝房,他的勤王的……腔
熱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會議上說服他們,當他步出端
門以後,回頭來望一眼,在心裡感慨他說:
「他們如此懼敵,熱中議和,這仗叫我如何打?萬不得己,我只好不顧死活,
獨力奮戰,以謝國人!」
從大明門到西單一帶的大街上,他看見了不少難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煩惱,回
到公館,聽家人回稟,有許多客人前來拜候並打聽朝廷和戰大計。盧象升推說連日
不曾睡眠,身體不適,一概不見。
「老爺,」顧顯一面替他脫下朝服一面說,「剛才翰林院楊老爺來過一趟,等
不著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訴老爺一聲,他有重要話要同老爺面談。」
「啊,知道了。」
雖然論官職他比楊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對楊廷麟懷著敬意,認為他有見識,
有膽量,有骨頭,有真學問。「他有什麼重要話要跟我談呢?」盧象升在心中盤算,
「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陣,他吩咐顧顯說:
「你去回稟楊老爺,就說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門同楊閣老、高監軍議事。清
他在府卜等候,我回來時一定前去領教。」
※ ※ ※
盧象升在北京的公館裡並沒有親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問帶著孩子們
和一部分僕婢回宜興奔喪去了。因此,盧象升從朝中回來,謝絕了賓客,躲在書房
裡倒也清靜。隨便吃一點飯,他本想稍睡一陣,但想著和戰問題,十分苦悶,沒法
人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喚僕人顧顯來幫他穿戴齊備,動身往安定門去。
剛走到大門口,一個人不顧門官攔阻,從門房搶步出來,向他施禮說:
「老公祖1,東照特來叩謁,望賜一談!」
1老公祖——在明代,知府、巡撫和總督都可以被尊稱為老公祖。
盧象升定睛一看,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說道:
「啊呀,姚先生從何而來?真想不到!」
「東照因事來京,適遇東虜人犯,本擬星夜返里,因聞老公祖來京勤王,故留
京恭候叩謁。」
「好,好。請到裡邊敘活。」
這位來訪的姚東照表字墩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著
斑白長鬚,眉闊額廣,雙目有紫稜,開闔閃閃如電,他是巨鹿縣的一個窮秀才,為
人慷慨好義,頗重氣節,在鄉里很有威望。崇禎二年秋天,清兵人犯京畿,直薄朝
陽門外,盧象升當時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豈能坐視胡馬縱橫!」
遂募鄉勇萬人,星夜勤工。路過巨鹿,姚東照也率領了一千多子弟參加,很受象升
嘉獎,從此他們就成了熟人。像升在大名做了幾年知府,後來升任大名兵備道,管
轄大名、廣平和順德三府,幾次想要東照做官,都被拒絕,因而對東照更加敬重,
後來他離開大名,有幾年不通音訊,但聽說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輔的時候,姚東照率
領鄉里子弟與敵周旋,有一個兒子戰死,現在這老頭突然來訪,盧象升又覺詫異,
又覺欣喜,所以縱然有要事在身也願意同故人一談。到客廳中坐下以後,略作寒暄,
姚東照開門見山他說:
「老公祖,你馬上要去安定門商議大計,而且軍務住惚,非暇可比。東照本不
應前來多讀,但國家事糜爛至此,南宋之禍迫在眉睫,東照實不能不來一見大人。
大人今去會議。可知朝廷準備暗向滿韃子輸銀求和之事麼?」
「求和之事已有所聞,輸銀之事尚不知道。」
「聽說朝廷願每年給東虜白銀六十萬兩,並割棄遼東大片國土,以求朝夕之安,
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轍麼?」
盧象升猛然跳起,兩手按著桌於,鬍鬚戰抖,兩眼瞪著客人問:「這話可真?」
「都下有此傳聞,據說可信。」
「虜方同意了麼?」
「虜方只因周元忠是一賣卜盲人,不肯答應,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議和,方肯
允諾。目今倘不一戰卻敵,張我國威,恐怕訂城下之盟,割土地,輸歲市,接踵而
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國家安危,萬望在會議時痛陳利害,使一二權臣、貴璫1不敢
再提和議。然後鼓舞三軍,與虜決一死戰,予以重創,使逆虜知我尚有人在,不敢
再存蠶食鯨吞之心。如此則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1璫——本是漢代閹宦帽子上的裝飾物,後來就作為太監的代稱。此處權臣指
楊嗣昌,貴制指高起潛。
「先生不用多言,學生早已籌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為南宋之續!」
「東照就知道大人是當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覺安心,就此告辭了。」
盧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說:「暾初先生!目前正國家用人之際,學生有一言
相懇,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賜教?」
「請台端屈駕至昌平軍中,幫學生贊畫1軍務,俾得朝夕請教。叨在相知,敢
以相請,肯俯允麼?」
1贊畫——是明代督、撫幕中的一種文職官員,取贊襄謀劃之意。具體職責和
品級無定制。
「東照久蒙恩顧,豈敢不聽驅策。但以目前情形看來,虜騎恐將長驅深入,畿
南危在旦夕,故東照已決定叩謁大人之後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
虜騎深入畿南,東照誓率鄉里子弟與敵周旋,過蒙厚愛,只好報於異日,還懇老公
祖見諒為幸。」
「好!既然如此,學生不敢強留。明日動身麼?」
「不,馬上動身,今夜還可以趕到長辛店。」
盧象升想著姚東照是一位窮秀才,川資可能不寬裕,便叫顧顯取出來十兩銀子,
送給東照。但這位老頭子堅決不受。像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強,便叫顧顯取
來他常佩在身上的寶刀,捧到老人面前,說:
「先生此番回裡,號召畿南子弟執干戈以衛桑梓,學生特贈所佩寶刀一柄,以
壯行色。」
姚東照並不推辭,雙手接住寶刀,慷慨地大聲說:「多謝大人!倘若虜騎南下,
東照誓用胡虜鮮血洗此寶刀,萬一不勝,亦以此刀自裁!」
像升歎息說:「也許我們還會相見的。」
把姚東照送走以後,盧象升就帶著隨從騎馬往安定門去,在路上,他一方面為
姚東照的這次見訪和慷慨還鄉所感動,一方面心頭上總是擺脫不掉一種不好的預感:
姚東照把他比做岳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岳少保自期,可是岳少保飲恨而死,並未能
挽既倒之狂瀾!他抬眼望天,雖然天空只有淡淡浮雲,但是他覺得似有無邊愁雲籠
罩著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無光。他還看見,凡他經過的大街上,街兩旁的士民都
肅靜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裡充滿憂愁,有的卻流露著對他的信任和希望,這些
眼神和平日多麼不同!
參加安定門會議的除盧象升、楊嗣昌、高起潛之外,還有兩位兵部侍郎,一位
勳臣,崇禎的親信大監、提督東廠的曹化淳,以及率領京營的幾員大將。平日楊嗣
昌見了王德化或曹化淳,總是自居下位,讓太監坐首席。盧象升一向瞧不起這班太
監,認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應該巴結他們,有失士大夫氣節,所以他略作謙讓就
拉著楊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潛等心中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像升首先發言,堅
決主戰,說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諸人卻相顧默然,盧象升大為生氣,厲聲問:
「敵人兵臨城下,諸公尚如此游移,難道就眼看著虜騎縱橫,如人無人之境不
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氣所懾服,楊嗣昌和高起潛都沒生氣,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對
作戰方略需要慢慢詳議。他們絲毫不說他們不主張同清兵作戰,但又不肯提出任何
積極意見。倒是曹化淳因不滿高起潛近兩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馬總
監軍,淡淡他說了句:
「畢竟盧老先生說的是正論。」
會議開到半夜,沒有結果,當時是否對清兵作戰問題,有一定的複雜性,不可
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盧象升只強調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氣可用,而楊嗣昌和高起潛
等卻明白軍隊普遍的士氣不振和將領畏敵怯戰,盧象升所說的號召京畿百姓從軍而
責令京師官紳大戶出餉,根本辦不到,籌餉會遭到官紳大戶的強烈反對,沒有餉便
不能召募新兵。何況臨時召募的新兵也將經不起清兵一擊。所以會議進行到半夜不
得結果,徒然增加了盧象升心中的苦惱和憂悶。
從東郊傳過隆隆炮聲,聲聲震撼著盧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針氈,很想立刻奔回
昌平軍中,佈置作戰,免得在這裡浪費時間。他皺著眉頭,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
簾子,側首向東,望望城外的通大火光,回頭來向大家拱拱手說:「今夜郊外戰火通天,城上爭議不休,像升實感痛心。請諸位原諒。學生軍務
在身,須要料理,改日再議吧。」
高起潛樂得今天的會議草草結束,趕快說:「對,改日再議。」
大家下了安定門,拱手相別。盧象升不勝憤慨,跳上五明驥飛奔而去,既不謙
讓,也不回頭招呼。楊嗣昌搖搖頭,與高起潛交換了一個眼色,請高起潛和曹化淳
先上馬。高起潛沒有立即上馬,繼續望著盧象升和五明驥的背影,連聲稱讚說:
「好馬!好馬!少見的好馬!」
那幾位京營大將,有人對今天的會議心中不平,但不敢說話;也有人畏敵如虎,
看見楊嗣昌和高起潛堅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懷心事,上馬分頭而去。
盧象升回到公館已是三更過後,知道許多朋友來看他,打聽和戰決策,有些人
直等到將近三更才陸續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吃過早飯他就進宮陛辭。這事在昨天
就已經同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聯繫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
小太監走出來把他引進宮去,來到金碧輝煌的左順門前。像一般大臣陛辭的情形一
樣,皇帝並沒有出來,只有幾個太監分兩行站立殿前。盧象升在漢白玉雕龍台階下
恭敬地跪下去,向著莊嚴而空虛的御座叩了三個頭,高聲唱道:「臣盧象升向皇上
叩辭,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看起來這句話只是一般的朝廷儀節,但當盧
象升說出口時,他的心裡卻充滿痛楚和激情,聲音微顫,幾乎忍不住流出眼淚,因
為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次陛辭以後,恐怕不會再看見皇上了。
一位太監走到台階下,口傳聖旨賜給他一把尚方劍。盧象升雙手捧接尚方劍,
叩頭謝恩,熱淚突然間奪眶而出。
離開左順門,他到內閣去向楊嗣昌辭行。限於制度,楊嗣昌沒讓到內閣去坐,
把他送出午門。臨別時候,他很想對盧象升說幾句什麼私話,但是嘴唇動了幾動,
沒有說出。過了一陣,他終於小聲囑咐說: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現在也很明白。國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未能安內,何
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國家精銳。流賊未平,務必為皇上留此一點家當。」
盧象升沒有做聲,向他作了一個揖,回身就走,剛出承天門,他就接到從昌平
來的報告,說是清兵雖然大部分向東便門和廣渠門一帶移動,但是也有游騎到安定
門和昌平之間的地區騷擾。他決定立刻回昌平軍中,對一個家丁說:
「你去告訴楊老爺,就說我因軍情吃緊不能去看他,請他一二日內移駕至昌平
一敘。」
吩咐畢,他連公館也不回,趕快換了衣服,在長安右門外上了馬向昌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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