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得出水啦,」李水沫靜靜地說,臉上露著輕鬆的微笑。「要不是絕了糧
草,咱們就讓鱉兒子們攻一攻看看。」
突圍的時間預定在天黑後,並決定讓薛正禮的一支人跟隨著他,在天黑後首先
出水,其餘的大隊蹚將同票子跟在背後。當他把簡單的命令說完後,幾個重要的頭
領都離開他,各自作準備去了。管家的李水沫雖然同大家一樣地差不多一整天沒吃
東西,但他裝得毫不疲憊,慢條斯理地對那位招撫委員談著他從前的打仗生活。客
人橫躺在他的對面,燒著大煙,不多說話,眉頭上壓著沉重的心事。管家的正扯著
閒話,等候著黃昏來臨。突然,西邊半里外的柳樹林中,機關鎗噠噠地響了一陣。
這是第一次聽到的機關鎗聲,李水沫喃喃地說:
「媽的×,他們以為老子沒見過機關鎗,想嚇唬老子哩!」
過了一會兒,機關鎗又響了起來。槍彈像雨點兒似地打在圍牆上,一部分從牆
頭飛過。蹚將們從炮眼向樹林中稀疏地還擊著,但機關鎗藏在偷偷築好的掩體裡,
使他們沒法擊中。他們生氣地罵著。有些蹚將準備跳出圍牆去奪機關鎗,一露頭就
被打落到圍牆裡邊。李水沫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從招撫委員的手裡接過來煙槍
和釬子,將指頭肚大小的煙泡於吸進肚裡。然後,他放下煙槍和針子,伸個懶腰,
閉起眼睛。過了片刻,他微微地睜開眼睛縫向地上蹲的一個護駕的瞟一下,輕輕地
把下巴一擺,吩咐說:
「去,告訴鱉兒子們說,要是他們還拿機關鎗聒噪老子,老子就親自去奪他們
的機關鎗了。」
不知是震於李水沫的威名,還是因為黃昏已經落下來,當蹚將們靠著圍牆將李
水沫的牌子亮過以後,機關鎗果然停了。
夜色一里一里地濃起來,出水的時間到了。雲彩很厚,北風吹著,好像要下雪
的樣子。兩三個蹚將用钁頭和鏟子在北面的圍牆上連二趕三地挖著,他們的後面和
左右聚集著四五十人,緊張地等候著。為害怕外邊的軍隊發現動靜,沒有人敢大聲
說話,也沒人敢擦一根火柴或吸一支紙煙,連攫頭也挖得十分小心。當出水的牆洞
快要挖開的時候,二駕向周圍看了一圈,小聲詢順:「人齊不齊?」除掉陳老五,
所有參加前隊的人馬都齊了。薛正禮焦急地將菊生推一把,說:
「娃兒,快去找他去!」
菊生用飛步跑進草房,看見陳老五正跪在黑影中慌慌忙忙地打疊包袱。菊生急
急地叫著說:
「五叔,趕快,要出水了!」
陳老五顧不得回答一個字,把包袱從地上提起來,一面捆一面向外走。才走兩
三步,忽然又退回去,俯下身子,從鋪在地上的乾草中摸起來一隻小孩鞋,向包袱
中用力一塞。他把捆好的包袱斜綁在脊背上,同菊生匆匆地走出草屋,菊生吃驚地
打量著他,拉住他的袖子問:
「五叔,你的槍哩?」
陳老五勾回頭跑進草屋,從剛才整理包袱的地方拾起來他的步槍,仍然沒顧得
吐出一個字。當他同菊生跑到出水的洞門時,洞門已經挖開了。管家的一隻手提著
手槍,一隻手牽著(馬風)子,向大家吩咐說:
「都聽著!老子不吩咐發槍都不准發槍!不准說話!不准咳嗽一聲!」
蹚將們開始一個跟著一個從洞門彎著身子向外出,靜悄悄地。管家的和二駕,
和那位招委員,每人牽一匹(馬風)子,走在最後。陶菊生跟著王成山,而張明才
跟著二駕的一個護駕的。曠野上黑洞洞的。樹梢上呼嘯著北風。村莊裡稀疏地響著
槍聲。蹚將們急速地向北走去,差不多像奔跑一樣。菊生用左手緊抓著他的飯包,
免得裡邊的東西晃得太響,右手緊拉住王成山的衣襟,生怕他自己落隊。他一腳高
一腳低地跟隨著大家跑著,有時踏著麥苗,有時亂踩著坷垃袋子,有時衝進乾涸的
淺溝,有時又絆著荒墳,爬上高坡。有幾次他被坷垃堡子絆倒了,趕緊踉蹌著爬了
起來。他竭力避免出聲,但他卻忍不住喘氣,咳嗽,他的飯包也荒朗荒朗地不住響
著。他們從一個村莊的附近衝過時,村莊裡的軍隊連問了幾聲口令,放了幾槍,沒
有敢迎頭攔截,讓他們不費一彈地衝了過去。但到第二個村莊附近時,突然被攔住
頭打了起來。有人在菊生的前面說出來一聲「不好」,栽下去了。李水沫大聲命令
說:「不准還槍!都跟著我來!」他牽著馬跑在前頭,一面跑一面叫著:
「老子就是李水沫!那是誰胡亂放槍,不講朋友?媽的×沒有聽見麼?老子就
是李水沫呀!」
「截住啊!截住啊!快繳槍啊!」前邊村莊裡一片喊聲。
「快點截住啊!快點繳槍啊!」四面村莊裡都起了喊聲和槍聲。
李水沫又向他的部下命令說:「不准還槍!誰敢還一槍老子敲誰!」
李水沫彎著腰直向前跑,大家緊緊地跟隨著他。眼看著快跑到黑(黑越)(黑
越)的村邊時,他突然舉盒子槍打了一聯,大聲叫著:
「老子李水沫的脾氣你們都知道,是漂亮的不要攔條子,把槍口抬高一點!」
迎面的槍聲稀了,而且也高了。李水沫帶著人馬向右邊一轉頭,從田野裡衝過
去了。軍隊沒有敢追趕,只在背後的幾個村莊裡胡亂放槍,胡亂喊著:
「截住啊!截住啊!快抱活的啊!……」
又跑了幾里,衝出軍隊的包圍圈已經遠了,蹚將們在一個生長著荒草的高坡上
停下休息。地上很亮,天上也很亮,像出了月亮一樣。菊生坐在枯草上,隨著大家
向南邊七八里遠的地方望去,看見一片火光從凹裡騰起,火舌猛烈地亂舔著天上的
密雲。在烈火燃燒的方向,傳過來密密的槍聲,和不很分明的亂噪噪的喊聲混和著
打陣的集體喔吼。大家看出來那燃燒的正是回龍寺,都為瓤子九所率領的大隊擔心。
有人猜那火是瓤子九出水的時候放的,有人說是軍隊打進去以後放的,瓤子九的大
隊說不定吃了大虧。菊生很掛念他的二哥,不知道他在混亂中能否幸運地被軍隊救
出。大家正坐在草坡上等候著大隊消息,菊生忽然看見他的干老子薛正禮和趙獅子
沒有在場,感到奇怪,向劉老義小聲地問:
「我二伯跟獅子叔沒有衝出來?」
「別做聲,快要來了。」劉老義回答說,眼睛不轉圈兒地向剛才來的路上張望。
果然有三個模糊的人影子並排兒來了,帶著呻吟聲,槍和子彈的碰擊聲,還有
呼嗤呼嗤的喘氣聲。劉老義忽地從草地上跳起來,向來的影子問:
「是二哥不是?」
「是我跟二哥。」獅子的聲音回答說。
「老五怎樣?」劉老義跟著又問。
薛正禮回答說:「我們在攙著他,傷很重。」
陶菊生到這時才想到,那位正走著中彈栽倒的原來是陳老五啊!隨著大家從地
上站起來,向攙來的負傷者看去,他的心縮得很緊,連呼吸也差不多快要停止。陳
老五被放在荒草地上,閉著眼睛,微微地呻吟著。絡腮鬍因為三四天沒有修刮,使
他看起來像一個將死的猩猩一樣。管家的走來看一眼,向薛正禮問:
「打在哪兒?」
「小肚子上。」薛正禮回答說,聲音很低,也沒有抬起頭來。
招撫委員在李水沫的背後咕噥說:「他恐怕不行了。在這兒停的太久了不很好,
我們還是快起吧。」
「起!」管家的向大家命令說。等大家隨著帶條的起了以後,李水沫又向薛正
禮小聲詢問:「陳老五怕不行了,怎麼辦呢?」
薛正禮猶豫地向管家的和二駕望了一眼,似乎是懇求他們替他拿主意。二駕跟
管家的交換了一個眼色,於是向薛正禮的耳邊唧咕說:
「不要讓他受罪啦,你沒看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正在這當兒,陳老五睜開眼睛,打算掙扎著坐起來,但沒成功。他痛苦地呻吟
一聲,斷斷續續地說:
「包袱……解下來,……給我……女人。五個小孩子,她養……不活。……二
哥看顧……」
他的話沒有說完,聲音變得很微弱,眼睛又閉起來了。劉老義彎腰去解他身上
的包袱,薛正禮帶著哽咽說:
「老五,你放心,我一定看顧他們。」
「看顧他們!」陳老五聲音含混地說,像夢囈一樣,也沒有睜開眼睛。「給我
補一槍……」
薛正禮向趙獅子使個手勢,含著淚扭頭走了。大家也跟著走了,只留下趙獅子
停留在傷者的身邊。才走了幾丈遠,菊生聽見背後突然響了一槍,隨後趙獅子提著
槍趕上來了。
大家順著一條荒廢的大路匆匆走著。原野又黑暗起來,又變成黑洞洞的了。他
們摸索著爬上了一道河堤,順著河岸走著,耳朵和鼻尖全都被尖冷的北風吹麻木了。
河水在附近的灘上響著,響得悲哀。河邊的樹枝在風中發著嗚嗚的悲聲,像哭泣一
樣。菊生老是忘不下他的二哥和陳老五,好幾次猛不防被石塊絆倒。王成山緊拉著
他的手,小聲說:
「條子還很遠著哩,你怎麼可腿桿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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