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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一一六、喜信

  幾天沒有到展覽會來的秦楓谷,朋友們知道他這兩天的遭遇,大家都用著濃烈 的友情來慰藉他。

  「楓谷,你來了,好極了。我們大家正要來給你報信,你來,你來看!」

  大家都不由分說的將秦楓谷推進了會場。

  「什麼信?什麼信?我難道還有什麼可喜的信嗎?」

  「不要管,你看見了就知道。」

  最愛熱鬧的丁明瑛回答。

  秦楓谷只好摸不著頭腦的跟了進去。

  「你看,你看,這難道不值得報告嗎?」

  在會場的西部,秦楓谷所展出的一張靜物陳列的地方,下面貼了一張小小的紅 紙條,上寫著:

  「前田先生定。」

  「今天剛定去的嗎?」秦楓谷問,他的臉上也不禁有點喜悅了。

  「昨天上午已經定了,」張晞天回答,「我在下午從你那裡回來了才知道。我 本預備當晚來告訴你,因為想起你約好今天來的,所以就不曾來。聽說這位前田三 郎先生是正金銀行的什麼課長,是一位有名的洋畫收藏家哩!」

  「老秦,你該請客了!」

  「當然,當然。」秦楓谷笑著回答。

  實在的,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並不要求旁人瞭解他的藝術,更不一定以有人買他 的畫為榮,但在自己正遇到問題心裡不高興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藝術被人看重,要 購買,總是一件可喜的事。尤其在當前的秦楓谷的心裡,他從戀愛上受了創傷,正 想向藝術中逃遁,想從自己的藝術中獲得安慰,這當然更給他以莫大的鼓勵了。

  這張靜物的定價是二百五十元。雖然並不很大,然而對於一個自食其力的畫家 在經濟上,多少是有點助益的。

  「既然有了這機會,」在會場一間狹小的辦事室裡,秦楓谷在和對坐著的張晞 天商量,「我想實現我昨日和你的談話了。我想先搬一個家,不願再住在那地方, 完全換一個新的環境。她如果沒有旁的問題,我們就不妨擇個日期訂婚罷。」

  「我想這問題不妨待展覽會結束了再說,一切包在我的身上。不過,」張晞天 仔細的望著他的臉說,「我看你這兩天的臉色蒼白得厲害,精神又不好,先決問題 還是去找找張醫生罷。」

  「不要緊的,」秦楓谷用手摸自己的臉說,「沒有關係,好好的休息一晚就可 以好的。」

  「我看你還是去看一次醫生罷,」張晞天說,「如果你一個人不高興,我陪你 去。」

  礙不過朋友的敦勸,秦楓谷只好聽從張晞天的話。其實,他這幾天的精神真是 不好,但他不願旁人知道,不肯向人示弱。

  「你真該休息一下才是。」走在路上,張晞天對他說,「依我的意見,你與其 搬家,目前不如暫時休養一下,將物件存在我的地方,到西湖去旅行一次,去換換 空氣。你一個人去,或者同小羅一同去,你以為怎樣?」

  「我大約沒有這樣的幸福吧?」秦楓谷搖搖頭,不禁苦笑了起來。

  一一七、轉地療養

  張晞天陪了秦楓谷到醫生處診察的結果,卻完全證實了張晞天所顧慮的事。據 醫生說,秦楓谷用腦過度神經極度衰弱,而且因失眠的原因,心臟也相當萎弱;雖 然最近幾天過於操心,病狀愈加顯著,但也不是休息一兩天就可以復原的事。醫生 勸他絕對不能用腦,更不能作畫,否則或許要發生嚴重的神經衰弱症。

  「最好還是轉地療養。我看你在上海如果沒有什麼事務羈身,還是到外埠旅行 一次罷。」

  醫生說。

  「你看,我的話怎樣?」張晞天接著說,「你還是將物件寄在我那裡,到杭州 去住一時罷。」

  「如果能到杭州去休息一兩個月,那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了。」

  醫生也贊同的說。

  「好的,讓我考慮一下再決定怎樣罷。」

  這是他自己的回答。

  從醫生那裡走出來,因為羅雪茵約好了今天下午到江灣來,張晞天便又陪了秦 楓谷到他的家裡。

  躺在沙發上,秦楓谷搖著頭說:

  「無論如何我總得要離開此地。在這裡,使我苦惱的記憶真太多了,我受不了 這種壓迫。我真願完全喪失我的記憶,至少不願再在這種地方,使我想起許多我不 願想到的事情。」

  「你還是依照我的辦法罷,」張晞天說,「到西湖去住一兩個月,身體最要緊, 旁的事情可不必去多想。你雖然自己覺得精神還好,但醫生的診察是不可不相信的。」

  「那麼,我先要退了這裡的房子再說。」秦楓谷回答,「東西就暫且放在你那 裡罷。實在……」他又淒涼的一笑,「到杭州去倒也好,只是我還有一點別的心事。」

  他的目光從地上移到牆上的那幅畫上。

  張晞天瞭解他的所謂心事是什麼,他走來拍一拍他的肩頭說。

  「楓谷忘卻了罷。新的幸福在等待著你哩!你聽我的話。換一個地方,換一換 新鮮空氣,保你立刻會振作起來!」

  「並不是旁的,」他說,「不過想要知道她的事情這幾天怎樣了。」

  「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我給你去打聽就是了。」

  「在這裡住了也快近兩年了!」背了手,秦楓谷站在窗口,望著外面,似乎很 感慨的說。

  外面起了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張晞天說:

  「大概是她來了,你不妨問問她。」

  來的果然是羅雪茵。她帶著充滿了喜悅的笑聲,從院子裡就嚷著:

  「你在這裡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消息?」秦楓谷回過身來問。

  「我正愁沒有錢用,今天家裡寄了一百塊來,你說高興不高興!」

  「那麼,正好作旅費了!」張晞天接著說。

  「什麼旅費?到哪裡去?」羅雪茵問。

  「你們的旅費。他要同你到杭州去玩,去作蜜月旅行。」

  張晞天這樣俏皮的回答。

  一一八、開幕禮

  最初,羅雪茵還以為張晞天開玩笑,後來經過秦楓谷自己的解說,她才知道他 是真想離開上海。

  「我早勸你不要太用功,要休養了。」她說,「一個人最要緊的是身體。你告 訴我,醫生到底怎樣說?」

  「也沒有說什麼。只叫我要休養,到外埠去玩玩。」秦楓谷回答。

  「那未,什麼時候去呢?這地方怎樣呢?」羅雪茵問。

  「你去嗎?」站在一旁的張晞天接著問,「羅小姐,阿秦要你同他上杭州去, 你去嗎?」

  「張先生不要開玩笑!」

  「真的,他要你陪他,你肯去嗎?」

  「你要我陪你去嗎?」羅雪茵向著秦楓谷問。

  秦楓谷微微一笑,眼睛望著張晞天說:

  「是的,我要你去,你去嗎?」

  「什麼時候?」

  「就在這幾天。等展覽會閉幕了,這裡搬了家,我就預備動身。」

  「那麼,這裡的東西呢?」

  「這裡的東西都存在老張那裡,房子等我回來了再說。」

  「楓谷,」羅雪茵忽然板了臉,這樣嚴肅的說,「你要我去可以,我什麼都答 應!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秦楓谷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好在張先生並不是外人,」羅雪茵回答,「我不妨坦白的說出來。你對我的 態度,我是感激的,不過你有許多舉動,雖然你以為隱瞞了我,我不知道,其實我 是什麼都明白的,不過我不願和你爭論罷了。在現在事情已經成了過去,根本可以 不必提起。現在你既然要我陪你到杭州去,無論是真是假,我都可以答應,我只有 一個條件,」說著,把手指著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像——朱嫻的畫像說:「我不希望 再在你這裡看見這張畫。我是根本不懂藝術的,我也知道你很寶貴這張畫。但是你 也該為我著想,考慮這張畫放在我眼前對於我的威脅。所以,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將這張畫從我們的眼前拿開,我什麼地方都肯跟你去!」

  這一席話說得秦楓谷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還是張晞天接著說:「羅小姐這一 番話有道理極了!你不用心急,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你既然肯去,那是再好沒有 的了。我看,」他向著秦楓谷說,「還是我毛遂自薦,權充冰上人罷。後天展覽會 閉幕,你們兩個人乘此機會也舉行一點手續罷。你看怎樣?」

  「我是沒有什麼意見的。」秦楓谷回答。

  「你呢?羅小姐呢?」張晞天又問。

  「我是自由的,家裡也不會過問我,只要通知一聲好了。」她回答。

  「那好極了!」張晞天拍著手說,「展覽會舉行閉幕札,你們就舉行開幕禮罷! 你看,我的話怎樣?你們難道不是蜜月旅行嗎?」

  羅雪茵不禁羞紅了臉,低下頭去了。

  一一九、寂靜的家

  對於羅雪茵的問題,秦楓谷雖然還有點待考慮的地方,但是在張晞天的撮合之 下,他已經弄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至於搬家,那是勢在必行的。在這地 方,現在不僅感到冷落,而且從每一個角度上,他的記憶總幻出朱嫻的影子,這真 使他太難堪了。他不忍再在這同一的屋子內,對著空沙發。對著朱嫻每一次來畫像 時總坐在那裡的沙發,回顧著自己舊日的夢想。他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第一步一定 先要改變自己的環境。

  那一張靜物賣出的錢,雖然還沒有到手,但再過兩三天就可以拿到的。照他目 前的經濟情形,至多半年沒有職業可以不成問題,所以他嘴上雖說不需要休養,但 心裡卻漸漸的在動搖,覺得能借此機會到杭州去住幾個月,倒也是不錯的事。

  「那麼,我想在一號或二號就動身。我今天就去將公司裡的職務和這裡的房子 交代一下。將一切的手續都弄清楚,索性暫時離開上海罷。怎樣,你到底去嗎?」

  說著,秦楓谷回過臉來問羅雪茵。

  「去,我當然去的。」

  羅雪茵似乎挺起了胸口回答。

  「那麼,我今天就出去料理手續了,你不能反悔。」

  「我決不反悔。不過,我不希望你帶了這張畫到杭州去。」

  羅雪茵又指著牆上說。

  「你放心!」張晞天接著說,「這張畫是屬於社裡的,是公共的。你放心,他 決不會帶去。你們是去蜜月旅行,不是去旅行寫生,他為什麼要帶畫去呢?」

  「好的,這件事就由你擔保了!」

  羅雪茵說,眼睛卻望著秦楓谷。

  「真的,你放心,我早已瞭解你了。」這是秦楓谷的回答。

  傍晚的時候,他們三人一同出去,各自分手了。秦楓谷到百貨公司去告了假, 說是生病,要到杭州去養息。他本要辭職的,但是公司的廣告部主任不答應,說盡 管告假,好在有人代理,幾時回來幾時再銷假好了。他又到房東的印刷所去退租, 因為是熟人,雖然已近月尾,但是一說也就答應了。

  晚上,他一個人回來,對著寂靜的家,平常覺得並不十分冷落的,現在卻突然 的感到寂寞了。在燈下,他望著牆上的那一幅畫,覺得當時的情形還在眼前,現在 已經一切成了過去,什麼都是往事了。

  他一個人幻想著每一次朱嫻來到這裡的情形。他彷彿覺得當時的百合花香還殘 留著,但是現在連這地方也要和他分手了。人生真是太飄忽了,誰也不能知道命運 給自己安排的究竟是什麼。

  「別了,我的夢想、我的幸福。人生的現實的壓迫,已經將你們壓得粉碎,不 容我再留連了!就連這地方也不容我久住了!」

  在燈下,對著自己住了許久的屋子,想到也許再過幾天就要走了,秦楓谷不覺 變得感傷起來,這樣的獨語著。

  一二○、消除禍根

  帶著勝利的笑容,羅雪茵在燈下坐了下來,想將最近幾天的事情,寫封信給家 裡報告。

  她的父親早去世了,只有一個母親;哥哥也早結了婚,弟弟還在省立中學讀書。 家道是可溫飽的,所以她一人在上海,不僅經濟來源不成問題,而且就是行動也不 大有人過問。家裡對於她的婚姻大事,早給她整個的自由,只要她本人同意,家裡 是根本沒有意見的。

  這幾天的心裡,她可說高興極了。在朱嫻和秦楓谷的事情沒有發生問題的時候, 她幾乎自認到了敗北的地位,但是突如其來的風波,不僅使秦楓谷對於朱嫻絕望了, 而且更實現了她的希望,這真太使她高興了。一個人獨自坐著的時候,她有時也會 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她要感激張晞天的。不是他的努力,她的事決不會這樣快的實現。現在因了秦 楓谷的最知己的朋友這樣的撮合,又恰巧有要到杭州去的機會,她覺得最後的勝利 無論如何是自己的了。

  休說是陪他到杭州去,就是有更近一步的舉動,她也不會拒絕的。她覺得自己 遲早是屬於他的。現在應該在他不高興的時候,竭力給他安慰,使他對自己的好感 愈加鞏固起來,待到一切都木已成舟,就是再有第二個朱嫻出現,她也無所顧慮了。

  是的,她明白秦楓谷對自己態度的突然轉好,固然由於張晞天的從中勸說,但 是朱嫻所給他的刺激,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她要他根本忘記這回事,所以那 惟一的禍根,他給她畫的那一張像,她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放在眼前。她明知秦楓谷 對自己不滿的地方,就在自己不懂藝術,但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是寧可負一個不懂 藝術的罪名,也不願給敵人留一點根據地的。所以她當時提出的惟一條件,就是不 要那張畫放在眼前。她也知道秦楓谷很愛惜自己的作品,尤其這張畫像,但她也顧 不得這許多了。

  眼見什麼事都快決定了,所以她在收到家裡匯款的回信上便提到自己的事。她 說她要和一位有名的姓秦的畫家訂婚了,她很愛他,他也很愛自己,相識也快兩年 了,所以一切都沒有問題。她徵求家裡的同意,說自己的眼光不會錯誤,請家裡放 心決不會受人欺騙的。她又說訂婚後或許一同到杭州去玩一趟。至於結婚的事,那 要待他決定,也許就在明年春天吧。她說,其餘的事,等到寒假回家時一切面談罷。

  在燈下回想著自己這一番理想實現的經過,她覺得有志者事竟成這句古語是不 欺人的。她能獲得最後的勝利,完全是自己的誠懇和忍耐。想到不久之後她將要達 到的更圓滿的境地,她不覺一個人又微笑起來了。

  她站起來在房裡繞了一個圈子,在鏡子裡照了一會,想到有幾個要好的同學, 一向關心她和秦楓谷關係的,也該寫幾到信報告她們,於是便又坐了下來。

  一二一、婚禮

  這天上午,秦楓谷倚在窗前,還在追懷著自己住到這裡以來的生活的時候,張 晞天已經從後面來了。他本是約好今天下午在會裡等楓谷的,現在突然自己又來了, 楓谷知道一定又有了一點什麼事情。

  「怎樣,你怎麼自己又跑了來?」

  秦楓谷回過臉來問。

  「我有點事情要告訴你。」

  張晞天回答,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名片。

  秦楓谷接過來一看,是朱彥儒的,背面寫著:

  「晞天先生,有事特來拜訪,未遇悵甚。明日上午乞賜一電話,鄙人當在旅舍 恭候台駕也。」

  秦楓谷抬起臉來問:

  「你打過電話嗎?什麼事?他什麼時候來找你的?」

  「昨天下午來的。」張晞天回答,「我剛才到一品香去過了。我本來預備等你 下午來的,後來想想橫豎沒有事情,便自己來了。」

  「什麼事?」

  「什麼事?」張晞天一笑,眼望著牆上的朱嫻的畫像問,「阿秦,我先問你, 如果有人要買這幅畫,你肯賣嗎?」

  秦楓谷搖搖頭:

  「我不賣。怎樣,誰要買這幅畫?」

  張晞天卻仍繼續著問:

  「你既然不賣,我再問你,如果有人要你送她。你肯嗎?」

  秦楓谷的臉色一沉,趕緊的問:

  「老張,誰要送?到底怎樣一回事?你趕快說!」

  「你不要急,你聽我說。」說著,張晞天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今天到一品香去,」他說,「朱先生和我商量,朱小姐希望看一看她的畫 像。他來問我,他想將這幅畫借去幾天,不知你能否答應,所以先來和我商量。你 的意見怎樣?」

  「他沒有說旁的什麼嗎?」

  「朱小姐大概在十一月初要結婚了。這是她對他父親的要求,所以他不能拒絕, 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你開口,所以先來問我,你預備怎樣?」

  「真的馬上要結婚嗎?」

  秦楓谷好像不信任的問。

  「大概不致說謊罷?你借給她嗎?」

  秦楓谷的頭低了下去,他想了一刻,才抬起頭來回答:

  「晞天,我也要問你,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樣做?」

  「我不敢回答。」張晞天說。

  「你說,你說!」

  「我說嗎?」張晞天眼望著牆上的畫回答,「她也快結婚了,這原是她的畫像, 而小羅昨天那樣的說。依我的意見,你不如送給她,犧牲到底罷。」

  秦楓谷不回答,眼望著那張畫出神。

  一二二、最後的掙扎

  掛在牆上的朱嫻的畫像,始終用著一種純潔的天真的笑容對著他,捧著百合花 似乎仍在散播著當日的香氣。秦楓谷回想到那時的情形,今日竟到了這樣的境地, 現實真將他壓迫得太厲害了。

  他沉默不語,只是對了牆上的畫出神,並不回答張晞天的話。

  「怎樣,你的意見怎樣?你不願和這張畫分手嗎?」

  「並不是我不願分手。」秦楓谷回答,他的語聲幾乎帶著眼淚了,「晞天,你 想,當時我畫這張畫的心情怎樣,現在怎樣?叫我怎樣忍受得下呢?命運真是太殘 酷了!」

  秦楓谷這種情形,張晞天看了心中真是不忍。他知道現在只有用理智來說服他, 抑止他將要爆發的感情。他走過去,從後面拍著秦楓谷的肩膀說:

  「楓谷,勇敢一點。不要迷戀過去,將目光放在將來的幸福上罷!你既然肯為 她的家庭放棄她,你現在就該徹底一點,犧牲到底罷。你的畫原來是為她畫的,正 是她幫助了你的成功;你現在送給她,她會永遠的感激你,永遠不忘記你的這種舉 動。而且從這舉動上,旁人也要感激你,稱讚你偉大的人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正 應該這樣將他的兒女私情用藝術來醇化,讓它昇華成精神上的記憶。況且,小羅既 然說過那樣的話,你也該乘這機會這樣做,否則你既然預備和她做一個永久的伴侶, 而將這張畫放在眼前,未免太對不起她了。」

  「你為什麼專門為她說話呢?難道是你有意請他們向我要這張畫的嗎?」

  秦楓谷突然回身過來問。

  張晞天吃了一驚,他知道秦楓谷是傷心透了,便連忙握住他的手說:

  「楓谷,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也許有些地方過於熱心,但是你若因此懷疑 我,那麼,我請你原諒,恕我什麼都不便開口了!」

  他的語聲帶著十二分的嚴峻。

  秦楓谷抬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好久不開口,突然跺著腳說:

  「你為什麼不幫我呢?你為什麼只是勸我為旁人犧牲呢!」

  張晞天不覺笑了起來。他一瞬間又斂起了笑容,低聲的說:

  「楓谷,不要孩子氣。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這樣看重你的前程。你聽我的 話,我決不使你上當。」

  「真的將這幅畫再送掉嗎?」

  他抬起頭來問。

  「當然,」張晞天回答,「你想,她既然要看一看這幅畫,足見她對這張畫的 愛好。你是愛她的,你將這張畫送給她,你想,她對於你將如何的感謝?」

  「那麼,我真的只好連一張畫也不能保留嗎?」

  秦楓谷在作最後的掙扎了。

  「楓谷,」張晞天又用了和藹的聲音說,「一個偉大的藝人是應該始終寂寞的。 你勇敢一點。」

  一二三、自暴自棄

  不用說,關於這張畫的處置問題,最後終於是秦楓谷被說服了。他只得捨棄這 一張畫,送給朱嫻,送給這位「永久的女性」。

  「那麼,我先走了。我先到朱老先生那裡去一趟,說明你預備將這幅畫送給他 們,問他什麼時候有便由他自己來拿;或是我們送去。我在會裡等你,我們下午再 見罷。」

  「好的,下午再見。」

  秦楓谷的心情,真是什麼都不願多說了。

  張晞天走後,他一個人站在房裡,老是對著牆上的這幅畫出神,他覺得自己真 正的將要達到最徹底的覺悟境地了。

  也許是藝術家的本性的原故,在他目前的心裡,他對於朱嫻的放棄倒有忍受的 勇氣,而對於這一張畫,他覺得和它分別,簡直是喪失了自己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 他默想著,為了這幅畫,他經過了多少時間的追尋,耗了多少心血的努力,結果卻 使自己陷進了更深的一重苦悶。

  當初,對於這幅畫,他不僅希望從這上面實現自己藝術的理想,而且更幻想著 幸福的花,但是現在呢?他走上了一切藝術家始終被注定的命運。他沉到寂寞的悲 劇中了。

  他不能從人生中獲得安慰,他只能將自己的苦痛作為自己的安慰。

  這樣,一個人站在房裡,對著牆上的畫,他幾乎從畫中人的目光中讀出了自己 的命運、自己悲劇的命運。

  「怎樣,你一個人在呆想些什麼?」

  在他的出神中,突然聽見這聲音,他不覺吃了一驚。這是羅雪茵的聲音,他連 忙回過頭去,羅雪茵已經跨進房裡來了。

  他重新跌入現實的痛苦裡。咬著牙齒,他勉強裝著笑容回答:

  「沒有什麼,我一個人在想預備怎樣搬家而已。」

  也許是羅雪茵真的不曾看出他在做些什麼,也許是她故意裝作不知道,她走到 秦楓谷的面前,偏著頭很嬌媚的笑著問:

  「準備好了嗎?決定到杭州去嗎?」

  「當然,等後天展覽會舉行了閉幕禮,就可以動身了。」

  其實,他心裡卻在抵抗的說,一切都是命運注定的,都是命運安排的,我有什 麼決定的權力呢?

  「楓谷,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你看怎樣?」

  羅雪茵發揮著昨夜所想定的主張。

  「什麼話?」

  秦楓谷竭力用著和藹的聲音問。

  「你不是說後天在展覽會的閉幕禮上,宣佈我們定婚嗎?我昨晚已經寫信告訴 家裡。我想多少該有點儀式。我想我們去買兩隻戒指交換一下罷,你看怎樣?如果 你手邊沒有多錢,我這裡有,你看怎樣?」

  說著,她將手提袋打開來了。

  「不用不用,」秦楓谷連忙搖著頭說,「我還有錢。也好,我們今天就去買罷。」

  他的心裡完全存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意見,他要任隨他的命運擺佈,看自己要陷 入一種怎樣的地步。

  一二四、謝謝你

  車子在一品香門口停下的時候,秦楓谷覺得自己幾乎沒有勇氣走下車了,他回 過頭望望同坐的張晞天,張晞天催促的說:

  「到了,他也許等了好久。」

  說著,他將座下的那張畫像授給秦楓谷。秦楓谷默然接了過去,覺得沉重得幾 乎雙手拿不起。

  這裡面不僅包涵著一個人的靈魂,而且還包涵著一個人的悲哀。

  他昨天下午聽從著羅雪茵的意見,用她的錢花了四十元在華璋買了一對訂婚戒, 又說定了請張晞天做介紹人。送她回去之後,自己便一人到展覽會來,聽取張晞天 去後的結果。

  「阿秦,朱老先生聽見了我的話,聽說你決定將這張畫送給他女兒,他感動得 幾乎流下眼淚來了。他只是接連的說:真是難得,真是少見!」

  只有秦楓谷才瞭解這幾句話裡面,自己所付的代價是什麼!

  「只有他一個人在嗎?」

  秦楓谷又問。

  「是的,他說明天下午恭候你的大駕。」

  晚上回去,秦楓谷幾乎一夜又沒有睡。

  他像一個送殯的人一樣,對著牆上的朱嫻的畫像,目不轉睛的幾乎望了一整夜。

  第二天下午,張晞天如約來陪他送畫去的時候,他知道這張畫離開了這間房子, 永遠不會有回來的一天,他忍不住流下眼淚來了。

  「阿秦,勇敢一點,不要像女孩子一樣的感傷!」

  張晞天竭力這樣的鼓勵他。

  「該不會有旁人在這裡吧?」

  走上一品香的樓梯的時候,秦楓谷這樣向張晞天說。

  「他說一個人等待我們的。」

  張晞天回答。

  秦楓谷的意思,是不願和劉敬齋會面,卻不料敲開房門的時候,朱彥儒笑著迎 接著說:

  「好極了,好極了,我們等了好久了!」

  在他的後面有一個裊娜的身影,秦楓谷突然呆住了。

  「秦先生,好久不見了!」

  臉色略現蒼白的朱嫻開口說,她的聲音顯然有些戰慄。

  「好久不見了。」

  他的聲音幾乎低到只有自己才聽見。

  張晞天不願延長這種難堪的局面,他搓著手說:

  「秦先生的畫拿來了,朱小姐幾時請我們吃喜酒呢?」

  他接過秦楓谷手裡的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拆開來,雙手送了過去。

  「當然當然,一定請兩位光臨。」

  回答的是朱彥儒,他又將畫遞給默默的站在後面的女兒。朱嫻接過去捧在手裡 看了,像是和一位久別的朋友突然會晤了一般,她的眼睛幾乎動也不動。

  突然,她放下手裡的畫,走過去向秦楓谷伸著手說:

  「秦先生,謝謝你,你的這種舉動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一瞬間,兩人的手暫時膠合著了。各人忘記了還有別的人在面前,好像世界上 只有他們兩人存在;同時,各人也看見了彼此凝在眼眶裡的即刻就要落下來的眼淚。

  一二五、寂寞的行旅

  如果沒有張晞天在一起,這一天晚上的秦楓谷,也許會有一個懦弱的靈魂最後 的解脫辦法,走上自殺的絕徑了!

  朱嫻的那一對含淚的眼睛,說話時的那種淒絕的態度,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 不幸的一個人,同時也是最幸福的一個人。

  因為知道劉敬齋不久就要來,秦楓谷沉默的坐了一刻,受著朱彥儒的一陣安慰, 他無可奈何的只得走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也許有機會能再和她會面,但是同時知道自己已經沒有 這種勇氣;而且她的環境和自己的環境,也不許他們這樣做了。

  「這是最後的一面了,今生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就是見到她,那也不是 舊日我的心中的她了!」

  懷著這樣一種淒涼欲絕的心情,離開了旅館,秦楓谷覺得自己是要永遠和幸福 絕緣,永遠帶著一顆創痕的心了。

  知道壓在朋友的心上的,是一種怎樣的悲哀,怎樣沉重的憂鬱,張晞天緊挾著 秦楓谷的手臂,竭力想用友情的溫暖,去慰藉一顆正受著重創的心。

  「我們到哪裡去坐坐罷?去喝杯咖啡罷?」

  秦楓谷只是搖搖頭。

  他現在只願在路上走,永遠不停的在路上走。人生本是一場疲勞的行旅,他要 用疲倦來麻醉自己的痛苦。

  在寂靜的路上,他想著不久以前,自己一人這樣在路上走著的心情。他覺得那 時真是太幸福了。那時自己還有一顆健全的心去承受突然襲來的痛苦,現在連痛苦 的滋味也漸漸麻木了。

  第一次和朱嫻在路上遇見,朱嫻第一次到他家裡來,許多事情都像電影一樣的 在他眼前閃過。他覺得這個夢來得太奇兀,消逝得也太快了!藝術的熱忱、理想的 幸福,一切都成了過去的記憶了。

  他不僅失去了她,而且連那一張畫也不能保留。他覺得命運對於他真是太殘酷 了。但是想了一想,覺得即使有了那一張畫又怎樣呢?那不過使他更深的記著自己 的痛苦罷了。

  他知道展開在自己旅途上的,也許還有不少的路程,而且自己肩上還有許多卸 不脫的義務,但是像過去那樣的夢,他知道自己是結束了,是永遠不會再實現了。

  今後,他只能在孤寂的人生道上,永遠做一個淒涼的旅行者。他的身旁也許另 有一個人,但他覺得這不過是自己的義務,已經不是自己所夢想的幸福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將永遠忘不掉她:她含著眼淚的眼睛,那一種淒涼欲絕的語 調。誠如她所說,他要永遠忘不掉她!

  深秋的寒風,帶著沁人的涼意撲到他的臉上。他抬頭望著天空,一個微笑的臉, 一個含眼淚微笑的臉,像是幻影一樣,永遠現在他的眼前。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我也永遠這樣不停的走著!

  走在一旁的張晞天,知道壓在秦楓谷心上的是一種怎樣的悲哀,也沉默不語的 陪著他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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