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葉靈鳳>>永久的女性

雲台書屋

第八節


  九二、私奔罷

  在虹口公園門口下了公共汽車,秦楓谷一人沿著靜僻的江灣路,拖著沉重的步 伐,慢慢的走回家去。

  秋深了,漫長的路上只有他一個行人,在低嘯的夜風中,懷著絕望的心情走著。

  幾日以來,因了朱嫻爽約不來參觀展覽會,他的生活完全失了規律,只在沉思 和苦悶中掙扎。有時絕望,有時卻又在自己安慰自己,一直到朱彥儒來拜訪他,將 朱嫻訂了婚,以及因了那幅《永久的女性》所引起的風波告訴了他以後,這個悶葫 蘆才揭曉。但是這消息所給與他的打擊,卻幾乎超過了他的忍受能力。不是在路上 遇見羅雪茵,他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歸宿究竟要怎樣了。

  關於朱嫻的訂婚,真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的事。在短短相識的期間中,他已經 過於樂觀的為自己製造了許多幻想,而且意外的不曾遭遇到任何重大的挫折。所以 在朱彥儒來拜訪他請他到一品香去,未向他說出自己的來意之前,秦楓谷於疑慮之 中,還以為他的來訪,是出於朱嫻的請求,也許帶來了更好的消息,絕料不到已經 因了他的那幅畫惹出來了不少風波,而且人家更早已有了未婚夫了。

  他絕不以為朱嫻騙他。那樣的一個人,那樣的一種態度,會說出欺騙他的話, 是他怎麼也不願相信的事。她不曾向他說出自己是訂婚了的,也許是由於女性的羞 澀使她無從說出口,或者為了不忍使他失望的原故,不忍告訴他吧?

  那麼,她也許早已成竹在胸,預備到了適當的時機,尋到了妥善的辦法,再告 訴他吧?說不定她更是有意要造成這種局面,以達到解除婚約的地步吧?

  父親當然是愛惜女兒的,但父親同時更知道支配自己命運的一種更大的力量, 經濟的力量,父親只好屈服了,只好犧牲女兒的愛了。

  只有女兒才為了愛在和自己的命運反抗;而他自己,秦楓谷,正是使她敢於這 樣反抗的原動力。

  想到這裡,秦楓谷覺得自己剛才從旅館裡出來,那種逞於一時的感情,奮激的 態度是可笑的。這樣不僅對不起自己,而且更對不起朱嫻。她是冷靜的在和自己的 命運搏鬥,自己也該勇敢一點,鎮靜一點!

  夜的江灣路上只有他一個行人。在街燈微暗的光線下,踏著自己的影子,他不 覺對於這件事情的將來幻想出了許多場面。

  ——最簡單的辦法,是先要找到和她會面的機會,然後徵求她的同意,一同離 開家庭,離開上海,到廣東去,甚至到日本去。自己有相當的專門知識,生活是不 成問題的。而且,這樣的生活,吃苦也是甜蜜的,受難也是幸福的,為什麼要悲觀 呢?樂觀,前途是大可以樂觀的!

  這樣想著,他不覺笑了起來。在這僻靜的郊外,為自己幻想出了一個最可愛的 秋夜私奔的場面。

  九三、戀愛命運

  坐在自己家裡的沙發上,秦楓谷回想到在旅館裡朱彥儒所說的話,剛才的歡樂 幻想,不覺又消逝了。

  私奔嗎?出走嗎?在電影上,在小說中,這是最美麗的一個場面,但是事實上 卻不是這樣簡單平易的事。況且這種舉動對於她未見得是有益的,未見得是她的幸 福。

  目前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取得她的同意,使她脫離家庭;如果父親監視她的行 動,便一同私自出走。但這種意念未免太自私了,太不顧她的幸福和家庭了。這樣 對得起她嗎?這樣算是愛她嗎?

  ——你如果真正的愛她,徹底的愛她,你便該為她犧牲一切!

  秦楓谷不覺又想起朱彥儒對他所說的這幾句話,以及自己當時的應允,明天要 給他答覆的話。

  自己確是愛她的,而且也肯為她犧牲的,但是怎樣犧牲呢?犧牲到怎樣的限度 呢?

  在夜深人靜的房間裡,秦楓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開始在房裡來回的走著,想 著自己的命運。

  對於朱嫻,他在相識的當初,本沒有什麼野心,他只為了藝術上的熱忱,希望 從她的幫助上,實現自己的夢想。他當時完全沉迷在藝術創造的熱忱中去了,忘記 了其他的方面。但等到畫像完成之後,因了朱嫻對他所表示的親切,於是他空虛的 心上不覺又引起了更進一步的幻想。最初是藝術上的熱忱壓服他心上的寂寞,後來 是藝術的目的達到之後,精神上的要求又抬頭起來了。

  如果不是由於朱嫻方面向他所表示的親近,他自己的幻想也許不致於這樣的多; 現在因了朱彥儒的話,他自己用空想所造成的樓閣完全坍毀了,而且竟突然的坍毀 了;所以當時他驟然聽了之下,幾乎無從回答,只簡單的說了一句「容我明天答覆」, 其實答覆些什麼,怎麼答覆,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現在,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在靜肅的空氣中,用理智將這事情考慮了一下,覺 得這不是一時可以回答的事,而且也不是一人可以解決的事。雖然朱彥儒再三的向 他說,他女兒的命運、他自己的命運,完全操在他手裡,由他去定奪,他決不過問, 只希望體念他的苦衷和家庭的地位而已;但他知道內幕不是這樣簡單的。朱彥儒如 果真正的為女兒著想,他為什麼要將她許配給一個資本家的兒子呢?而且在發現女 兒有了愛人之後,又何必這樣急於趕來請求呢?他也許有用意吧?也許有他的野心 吧?

  無疑的,秦楓谷突然想到,朱彥儒這樣來拜訪他,無疑的是希望他放棄他的女 兒,放棄朱嫻,以保全他的家庭和經濟,犧牲自己的戀愛而已。

  ——那麼,我真的愛她嗎?我真要為她犧牲一切嗎?

  這樣,秦楓谷在自己的房裡,來回的走著,完全不能決定自己的戀愛命運。

  九四、夜長夢多

  這一晚,秦楓谷房裡的電燈徹夜的沒有熄。他不停的在房裡來往的踱著,疲倦 了便倒在沙發上休息,停一刻又站起來往來的走。

  他找不出自己的出路,也找不出為他人著想的兩全的出路。

  一向專心於藝術,從未在戀愛上真正經過風波和挫折的他,這一晚開始第一次 嘗到了戀愛的滋味,嘗到了人生的滋味。

  想到朱彥儒的話,想到朱嫻的話,想到自己所應允人家的話,秦楓谷在歧路中 徘徊。望著掛在壁上的自己的作品,回念到自己以前安靜的心情,他真想摒棄這一 切煩惱的事,脫離這戀愛漩渦,回到沉醉的藝術境界中去。將整個的心身都獻給藝 術,以自己的作品作自己的伴侶,不再沾惹這種煩惱。

  但是一念到在這同一的沙發上,不久以前所坐過的那一個人,他不覺又情願捨 棄自己的一切,捨棄自己的藝術,用一生的精力去服侍這一個人。

  ——對於漠不相識的我,在第一次見面之下,她就肯瞞過了自己的家庭,背叛 了既有的婚約,冒著名譽上絕大的危險來給我作畫,這種盛情是怎樣也不可以辜負 的。我寧可不顧她父親的懇求,我不能做一個愛的罪人!

  但是想到朱彥儒那一席懇切的話,一個愛惜女兒的父親,為了經濟上的壓迫, 不得不將女兒許給了一個資本家;在良心上不斷的譴責中,他還盡可能的為女兒的 幸福著想,可是女兒突然有了新認識的愛人,對於自己既成的婚約表示反抗起來, 父親受著經濟上的威嚇,實際上是等於家庭生命的威嚇,但是又知道自己是戰不過 愛的力量,於是只好來懇求女兒的情人,希望他能體念他的年老,他的苦衷,將女 兒放回給他。是他握住了他女兒的心,握住了他們整個家庭的命運,所以也只有他 才能給他們解決的辦法。

  自私一點,便要拆散旁人的家庭,使一個心地善良而在經濟壓迫之下的父親陷 於絕境。放棄呢,又何以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她?

  在這兩個難決的問題中,秦楓谷一夜不曾休息,整整的想了一個整夜,想不到 一個妥全的辦法。他不忍辜負朱嫻,他又不願使她父親絕望,同時又沒有勇氣能放 棄一切,回到藝術的懷抱中去。

  最後,他對自己說,這件事解決的重心,他要以朱嫻的幸福為前提,只要對於 她有利,他即使犧牲了自己,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可以。

  整整一夜不曾休息,黎明時候他不覺倒在沙發上睡熟了。在睡夢中,他夢見自 己在和朱嫻結婚,朋友都聚滿了一房在調笑;又夢見自已被縛在枯樹上,眼見著朱 嫻被人搶去了不能援救。在模糊中,他更覺自已被一匹野獸追逐著,他回過頭一看, 撲上來的卻不是野獸而是羅雪茵。

  「你你你……」他掙扎著雙手用力一拂,不覺醒了過來,睜開眼來一看,房裡 已經有太陽光了。

  「你在做些什麼?怎麼睡在這沙發上過夜呢?」

  他一抬頭,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夢中的羅雪茵。

  九五、將錯就錯

  站在秦楓谷面前的確是羅雪茵。

  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了,她因了秦楓谷昨晚所說的話,高興得幾乎一夜不曾安 枕,一早便爬了起來,破例的在上午便來看他,希望關於他們兩人的事獲得一點新 發展。

  不料走到秦楓谷的家裡,推開房門,房裡的電燈還沒有熄,秦楓谷和衣倒在畫 室裡的沙發上,呼呼的睡得正熟。

  她正待要推醒他,卻見秦楓谷在睡夢中兩手撐拒著,好像在掙扎什麼,突然醒 了過來。

  「你在做什麼?怎麼睡在這沙發上?」

  見著他睡眼惺忪的樣子,羅雪茵不覺好笑了起來。

  秦楓谷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在夢中,他揉著眼睛呆了好半晌,才望著 羅雪茵問:

  「你怎麼來的?你怎麼在這裡的?」

  「你還在做夢嗎?已經快十點鐘了,人家已經來拜訪你了,你還在做夢?」

  「真的嗎?」

  「有什麼假的?你看,太陽已經這樣高了,你昨晚到底在做什麼的?」

  向南的窗口已經給太陽曬滿了,秦楓谷望了一眼,意識漸漸清晰起來,這才知 道自己昨夜思慮過度了,竟疲倦得倒在沙發上睡了幾個鐘頭,一直到現在才醒。

  想到剛才夢中的事,他不覺搖搖頭,撐著才要站起來;但是一夜思慮的結果, 又加之失眠,頭痛得厲害,他只得又倒下了。

  「你夜裡到底做什麼的?你睡在這裡的嗎?」羅雪茵低下頭來問。

  秦楓谷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這樣呢?」

  秦楓谷靠在沙發上,打了一個呵欠,苦笑著回答:

  「夜裡想心事,大意在這裡睡著了。」

  這句回答使羅雪茵神經過敏的心裡誤會了他的意思,她不覺用手撫著他的前額, 低聲的說:

  「楓谷,你看,頭上這樣的熱,說不定受涼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該這樣自 暴自棄!」

  秦楓谷苦笑著。

  「你不該這樣,」羅雪茵又說,握著他的手,「你這樣使我很難受。家裡為你 訂婚,也是好意,他們也不會強迫你,你詳細的向他們解釋,他們當然會瞭解你的。 我知道你昨晚的心情,所以我並不怨你。但我無論如何是真心對待你的,你這種樣 子使我很難受。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否為了我才這樣,但我總覺得對不起你,使我難 受。」

  說著,她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這情形使秦楓谷很難堪。他知道羅雪茵誤會了,但又無法去點破她,而且她對 待自己確是不錯,尤其眼前這種態度頗使秦楓谷感激,他只好將錯就錯,歎了一口 氣,拍著她的手背說:

  「謝謝你的好意,我是感激你的。昨晚有些地方真太對不起你了。」

  「我決不怨你,你不要提了。」

  羅雪茵又破涕為笑了。

  九六、負心人

  躺在沙發上的秦楓谷,想著夜裡夢中的遭遇,眼前羅雪茵的這種慇勤,他心裡 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朱嫻那方面的情形既然快成了僵局,而羅雪茵卻又在一步一 步的逼緊,真使他自己無從開口,負人負己,他總無法完全免除了。

  在一瞬間,他真願牙齒一咬,對朱嫻完全斷念,而接受羅雪茵的愛,用迅速的 手續結了婚,則目前這種無法解決的煩惱可以完全解除,同時也可以顧全了朱彥儒 的家庭。這樣想著,他又望著站在自己前面的羅雪茵。

  「我真睡昏了,」他說,「你今天怎麼這樣早來的?」

  「也不早了,」羅雪茵回頭望著窗外說,「已經快十點鐘了。我因為你昨夜的 情形,像神經病一樣的,所以不放心,一早起便跑來看你,哪知在院子裡望見你房 裡電燈還亮著,我以為你昨晚不曾回來哩!」

  說著,她走過去將電燈關了。

  秦楓谷歎了一口氣,用手撫著前額,勉強從椅上撐了起來。窗外的陽光已經曬 進了房裡。他走到窗口,對著窗外的一切,伸了一個懶腰,覺得眼前有一點昏花, 什麼東西都帶著一種蒼茫的黃色。

  「楓谷,你覺得不舒服嗎?」

  「還好。睡少了,人覺得有點頭痛而已。」

  「你上午沒有什麼事嗎?」

  「怎麼樣?」秦楓谷連忙旋過身來。

  「我看你還是躺到床上去睡一下罷。又是秋天,不要受了涼,生起病來不是玩 的。如果沒有事,不如上床去睡一下罷。」

  秦楓谷望著她,望著她的說話態度,心裡又想到剛才所想的事,覺得自己一向 對羅雪茵,未免太冷淡了,而她從來不曾埋怨過,只有更加對自己接近,這種忍耐 的態度卻是不可及的。有些地方,實在是自己太固執了。就一般說,她無論如何是 夠得上水平線的一位女性;所差的,只是對於藝術的理解力略低而已。

  ——真的,不如索性這樣做罷。對於朱嫻,對於她的家庭,未始不是一種幸福, 至少對於她的將來和她的父親就是有利的;我索性做一個負心人罷,使她死了心, 也可以避免發生其他的悲劇……

  「楓谷,你在想些什麼?」

  看著他一人站在那裡出神,羅雪茵這樣的問。

  秦楓谷一驚,他真的想出神了。他搖一搖頭說:

  「我……我沒有什麼。」

  羅雪茵走過來握著他的手說:

  「楓谷,我看你聽我的話,還是去睡一下罷,生起病來不是玩的,我扶你進去。」

  說著,她扶著秦楓谷往裡面走,秦楓谷嘴裡不回答,腳底下隨著羅雪茵走了起 來。

  九七、結婚罷

  不睡倒也罷了,一睡在床上,秦楓谷才覺得自己的頭腦痛得更厲害,簡直有點 不能支持。一夜的思索,又加之和衣躺在沙發上,多少受了一點秋夜的涼氣,果如 羅雪茵所料,自己卻有了生病的模樣了。

  他記著朱彥儒的話,今天還要給他答覆。知道自己一睡下來,下午也許不能起 來。他要在旅館裡等待而且究竟要怎樣答覆,自己也不曾決定,因此睡在床上,他 對羅雪茵說:

  「謝謝你,我還有一件事拜託你,可以嗎?」

  「什麼事?」

  羅雪茵給他將一條絨氈蓋好,就勢坐在他的床沿上。

  「想煩你跑一趟,請張晞天吃了午飯來一次可以嗎?」

  「有什麼事,我給你去做。」

  「是關於會裡的事,煩你請他來一趟。真對不起你。」

  「如果你一定要他來,我就去請。」

  「謝謝你,」秦楓谷從被裡伸出手來和她握手,「你現在就去罷,我想乘此睡 一下。你下午如果沒空,就不必來罷。我想休息一下,睡他一天。今天真對不起你 了。」

  「我有空的,我去了再來。」

  「真對不起你。」

  休息是假的,他想乘此機會一人靜靜的思索一下,頭雖然痛,但是他知道今天 對於他是個重大的日子,自己的命運幾乎要在今天決定。即使自己要休息,事實上 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約張晞天來,是想請他到旅館裡去一次。在許多朋友之中,只有他最明白秦 楓谷的事,最瞭解他的性情,同時也與他最要好。

  但是,叫他去向朱彥儒怎樣說呢?

  羅雪茵走了,他一人躺在床上。房東家裡的孩子都上學去了,四週一點沒有聲 息。他靜靜的閉上眼睛,淒涼的心情,使他幾乎要落下淚來了。

  朱嫻的影子浮在他的眼中。他想和她相識以來,在短短的期間,自己所做的種 種美夢,他發現悲劇是早已注定了的。因為自路上偶然的相識,以至畫像完成後的 種種,一切都太美滿,太順利,幾乎使人不信任是真的遭遇。這樣的幸福不僅人要 妒嫉,就是天也要妒嫉,現在的發展,正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事。

  ——如果不要釀成悲劇,只有犧牲我自己的幸福了。命運的威力是不可抵抗的。 我如堅持不放她,難免不惹出家庭間的衝突,說不定還要發生慘劇。到那時候,我 還得受良心上更大的譴責哩!

  還有,他突然又想起羅雪茵了。照她目前對待自己的情形,如果自己和任何女 性結了婚,她是毫無疑問不肯放過的。以她單純的心,說不定也要釀出什麼悲劇, 那更使自己為難了。

  ——我如果拒絕朱彥儒的要求,說男女戀愛是自由的,不用他來干涉;這樣, 即使達到目的,對於朱嫻果真是有利的嗎?恐怕不見得吧?如果再加上私奔不成, 家庭破產,也要逼她走上自殺的絕路也說不定。這樣,我是真正的愛她嗎?要徹底 的愛她,正和她父親所說,我不如犧牲一切罷。我不如名義上辜負了她的愛,忍痛 成全她的幸福罷。

  使她死心,使她絕念,我該索性更進一步和羅雪茵結婚!

  這是秦楓谷閉著眼睛最後的一個念頭。

  九八、第三者

  秦楓谷在睡夢中被腳步聲驚醒,睜開眼來,張晞天已經走進房裡來了。

  「楓谷,怎樣,生病了嗎?」

  「沒有病,你怎來得這樣的快,現在幾點鐘了?」

  「兩點多鐘。」

  「哦!」秦楓谷從床上坐了起來。睡了一覺,頭雖然不很痛了,肚裡卻覺得有 點餓了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只有昨天晚上在朱彥儒那裡吃了一點東西,一直到現 在還沒有再吃過什麼。現在睡眠既足,精神相當的恢復,於是肚裡也餓起來了。

  「我從早上一直睡到現在。她向你說過什麼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推開絨氈,披衣起來。肚裡餓,他開始去倒白開水喝。

  「誰?」張晞天問。

  「羅雪茵,她向你怎樣說的。」

  張晞天一笑:

  「我知道是假的。她說你家裡要給你訂婚,你在發脾氣,一夜不睡生了病。有 這樣的事情嗎?」

  秦楓谷苦笑著:

  「事情雖然沒有,但也和這差不多。」

  「楓谷,到底什麼事?」張晞天問,「你今天的臉色很難看。昨天到底上哪裡 去了?」

  「說來話長哩!你可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請你來嗎?」

  張晞天搖搖頭。

  「我們到外面去坐罷,我慢慢的告訴你,現在我餓得厲害。」

  說著,兩人走到了外面的房間,秦楓谷喝了一杯開水,吃了幾塊餅乾,這才說:

  「說來你也該猜到的,還是為了那一幅畫像的事。」

  接著,他就將昨天朱彥儒來找他,他們在旅館裡的談話,以及朱嫻的情形,他 們兩人一見傾心的經過等等,都說了出來。

  「你看,他今天還在一品香等我答覆,我現在又這樣,所以非請你勞駕一次不 可了。」

  張晞天的臉上漸漸的顯出了莊嚴的樣子,他低低的說:

  「事情我也早已看出了一點的,不過料不到有這樣的周折。那麼,你現在預備 怎樣答覆他呢?」

  秦楓谷歎了一口氣說:

  「我想寫封信託你帶給她父親,叫他不必以我為念,只管勸慰他女兒,不要誤 了她的前途。我也預備結婚了。」

  「結婚?」張晞天睜大了眼睛問。

  「是的,」秦楓谷淒涼的說,「經過了一夜的考慮,我突然覺悟了。她那樣環 境的人,我如果自私的堅持下來,決不是她的幸福,而且我自己方面也有不了之局。」 說著,他淒涼的一笑,「所以,為了使她絕念,也使我自己絕念,我自己索性和第 三者去結婚罷。」

  想到羅雪茵近來對於秦楓谷的慇勤,張晞天已經明白了這個所謂第三者是誰, 他沉默著不表示意見。

  「我知道你反對我這樣,」秦楓谷說,「連我自己也反對我,不過我實在不能 不這樣做。我知道自己是注定了沒有這樣幸福的人。怎樣?我現在就寫信,煩你跑 一次罷。還有,那一幅畫像,給我撤回來罷,省得旁人造謠言,使她不便,我不想 展出了。」

  秦楓谷的這種態度,使得張晞天真吃驚不小,一時幾乎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九九、假慈悲

  正在期待著的朱彥儒,一人從交易所出來,就到旅館裡來躺在床上,靜候秦楓 谷的光臨。

  他知道昨日的一席話,多少使這位青年畫家受了感動,同情自己的境遇了。雖 然自己在內心覺得很對不起他,但是自己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兼顧這許多。 他計劃著等這一次風波平靜之後,要勸劉敬齋立時結婚,了此大願,以免再有旁的 波折。他也許正和自己的意見相同,也主張快點結婚。女兒方面是不成問題的,在 他看來,目前不過是感情用事,事過境遷,而且只要不和那畫家來往,便什麼也沒 有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聽見房門上有人敲門,朱彥儒以為一定是秦楓谷來了, 便連忙起來開門,哪知門外來的並不是秦楓谷,卻是一個不相識的人。

  「對不起,請問,是朱老先生嗎?」

  「不敢不敢。請問先生貴姓?」

  「我姓張,」張晞天說,「是秦楓谷先生托我來的。」

  「原來這樣,請進來坐。」

  「秦先生今天有點不舒服,托我特地帶了一封信來。」

  走了進去,張晞天這樣的說,從身上掏出了秦楓谷的信,遞給朱彥儒。

  「對不起對不起,請坐請坐。」

  說著,朱彥儒接過了信,拆開讀了起來,信上寫著:

  彥儒先生:

  昨晚所示各節,語重心長,使楓谷感佩莫名。為父母者孰不愛其子女,歸來午 夜思維,深以先生之言為是。楓谷雖不敢先天下之憂而憂,然雅不願以己之愛朱女 士,而累及朱女士,更累及其家人。今茲為諾,楓谷決犧牲個人之感情,以謀先生 全家之幸福。請毋以我為念,努力曉諭令愛,以大義為前提,毋使楓谷為罪人。所 有在展覽會展出之畫像,已囑負責者撤回,藉免發生其他不便。楓各今日本應親自 趨前奉白,只以賤軀略感不適,故以書面奉答,托敝友張君奉上,草率之處,尚乞 原諒……

  秦楓谷的態度,朱彥儒是早已預料到的。他想不到他竟這樣的決斷,而且竟因 此病了。到底是老年人,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這位良善的少年人。他連忙的問:

  「秦先生信上說有點不適意,可厲害嗎?」

  「只是受了一點涼,大約不致有什麼。」

  「他府上住在哪裡?」

  「很遠的。快近江灣了。」

  「可否煩先生抄個地址給我,」朱彥儒說,「我想明天去拜訪他一下。」

  「太遠了,朱老先生不必勞駕吧?我回去轉言一聲就是了。」

  「一定一定,我明天準定去看他一下,真是位難得的少年人哩。」

  張晞天只得將秦楓谷的地址寫了給他,心裡卻在想著:

  ——人家因他女兒病了,他還要來探病,這才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哩!

  一○○、你們騙我

  接到了秦楓谷的來信,朱彥儒的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最擔心的風波已不 致有擴大的危險,現在所要顧慮的只有他女兒的問題了。

  他很感激秦楓谷。聽見他病了,心裡真感到一種譴責,覺得完全是自己的過失。 他如果不是為了自已經濟上的牽制,他決不忍心眼見一個英俊的少年,因他而傷心 的。

  ——明日得閒一定要去探望他一次,否則人家真要說我是認錢不認人,出賣女 兒幸福的封建餘孽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袋裡的這一封信是否該給女兒看,使她接受自己的勸告, 還是待她幾日,等她感情平伏了再說。

  ——還是給她看罷。他的犧牲態度,也正可促醒她對於自己責任的覺悟,使她 不致再堅持自己的幸福而不顧到父親,不顧到家庭的經濟情形。

  這樣想著,回到家裡的朱彥儒,問明了僕人,知道太太打牌還沒有回來,便一 直向女兒房裡走來。

  自從早幾天和劉敬齋吵了幾句的朱嫻,就是對父親也不再多說話,整天的躲在 房裡,真正的表現著一個婚姻問題中的女主角的消沉態度。她知道秦楓谷也許在詫 異她的失約,以為她心變了,從不曾想到她父親已經和秦楓谷見了面,而且還帶著 他的信來了。

  到底是女性,她對於當前的問題,因為受了挫折,除了靜待它的變化之外,自 己只有自怨命苦,並沒有其他積極的應付方法。

  她知道秦楓谷不會毀諾寫信給她,她自己也不願出去,於是只有整天的坐在自 己的房裡。別人都知道她的心情,繼母不願來討沒趣,父親也因了外面的問題不曾 解決,暫時不向她提到那件事。

  但是這天晚上,看見父親走進自己的房裡來,她知道沉靜了幾天的問題,今天 又要爆發了。

  果然,父親沉默的掏出了一封信給她,對她說:

  「小嫻,有一封信要給你看一下。不過,你不能再感情用事,你也該一樣的從 大處著想,要顧到整個的家庭問題。」

  最初,朱嫻還以為是秦楓谷有信來,給父親拆了,及至接著一看,竟不是寫給 自己而是寫給父親的,她真有點莫名其妙。

  她匆匆的讀了,信的內容對於她真是個晴天霹靂。她咬著牙齒勉強讀完,突然 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你們騙我!你們騙我!」

  「小嫻,我叫你不要感情用事。人家用大義來勸你,正使我感激,你怎說是我 騙你!」

  「他怎樣會寫信來的?」朱嫻帶著眼淚問。

  「這個……」朱彥儒回答,接著他就將昨晚和秦楓谷會面,以及今天送信來的 事說了一遍。

  「我不相信,你們騙我!我去質問他!」

  「父親會騙你嗎?小嫻。」朱彥儒說,「況且,秦先生的筆跡你該認識的。」

  「那麼,我更要去質問他!」

  一○一、庭訓

  「小嫻,你不能這樣執拗。」父親用了一種和藹的態度對她說,「你起來,我 對你說。」

  朱嫻勉強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掩著眼睛在哭。

  「你想,」父親說,「早幾天劉敬齋的態度是那樣,現在你的態度又是這樣。 這樣鬧下去,你們究竟準備怎樣收場呢?難道真的不顧家裡,只顧自己了嗎?」

  「我要去問他,看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你不能這樣說,你要顧到你的環境,你也要顧到我的環境。再讓人家說閒話, 叫我也無從解釋了。」

  「我不相信他會有這樣的態度!」

  朱嫻只是反覆的這樣說。

  「並不是我不願意你去,」她父親回答,「實在是我再不願給旁人口實。你如 果真要去,橫豎我明天想去拜訪他一次。讓我和他約定一個時辰,然後你再去罷, 好嗎?」

  「爸爸為什麼明天不帶我一同去呢?」

  朱彥懦遲疑不回答,心裡卻在考慮怎樣避免使他們兩人再會面的問題。

  他覺得無論如何是不能再使他們兩人繼續往來的。目前秦楓谷方面既然表示肯 放棄這種友誼,那麼,他更不應該再使朱嫻會見他,以動搖他的決意。

  「小嫻,」父親說,「這件事情停一刻再說。你如果一定要去,明天如果方便, 我帶你一同去也可,不過,我現在想和你談涉敬齋的事,你曉得你這種態度使我很 為難嗎?」

  朱嫻沉默著不開口。

  父親繼續說:

  「你是明白人,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並不是我不由你作主。你要想到當初的 情形既然木已成舟,敬齋對你又不壞,你不能再這樣孩子氣。你知道你的婚姻問題 不僅關係你的終身幸福,而且也牽涉到我們家裡的問題。我已經年紀老了,又沒有 第二個孩子……」

  說到這裡,朱彥儒的聲音突然蒼涼了起來。他歎了口氣,望了朱嫻一眼,朱嫻 的頭低下去了。他接著說:

  「你知道我的暮年希望都在你的身上,你如果發生什麼岔子,怎樣對得起我呢?」

  「我還有什麼好說!」

  朱嫻又哭起來了。

  「這類的話可不必提了。」父親說,「大家都當是一件過去的事。明天你最好 不必去,讓我再去約敬齋一下,來的時候你向他賠個不是,顧全彼此的面子。我想 和他談談。最好你們兩人早點結婚罷,我也可以了卻一件心事。」

  「不過,我要去看他一次!」

  她還是這樣的堅持。

  朱彥儒站了起來。折起秦楓谷寫來的那一封信,咳嗽了一聲,帶著教訓的聲調 說:

  「小嫻,你決不能這樣固執!你一定要去,去了又怎樣呢?現在事情已經夠麻 煩了,你還要增加麻煩嗎?你想,我只養了你一個女兒,你為什麼要這樣的和我作 對!」

  父親嚴厲的語聲,使得女兒的頭更低下去,哭得更厲害起來了。

  一○二、供養

  朱嫻和她父親爭論著要來探望秦楓谷的時候,張晞天正遵從著秦楓谷的吩咐, 挾了那一張《永久的女性》,第二次再來到他的家裡。

  展覽會還有兩天才閉幕,張晞天從牆上拿下那畫的時候,大家都驚異的問著:

  「怎樣,去製版嗎?」

  「為什麼拿下來呢?換一個地方陳列嗎?」

  「不是不是,這裡面花樣大啦!」

  張晞天搖著頭說。

  「怎樣怎樣?」

  大家都爭著問。

  「楓谷說不要陳列,撤回作品了。」

  「什麼原故呢?」

  「畫中人的未婚夫來辦交涉了。」

  大家都舌頭一伸:

  「真的嗎?」

  大家都有點知道秦楓谷和朱嫻的事,於是一齊圍著張晞天,爭著追問裡面的原 因。

  張晞天將今天秦楓谷托羅雪茵送信來邀他,以及托他送信到一品香的事大略說 了一遍:

  「他堅囑我要將這幅畫送回給他。裡面也許有別種困難,而且他又在病中,當 然只好依從他了。」

  「那麼,我們也去看看他罷。」丁明瑛說。

  「不必了,待我今天送去了再說,明天大家再去罷。」

  因了不知道秦楓谷究竟願否使大家知道他的事,所以張晞天這樣推托的說。

  到了秦楓谷的家裡,他正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看見張晞天進來,連忙抬起頭來 問:

  「送去了嗎?他在嗎?」

  張晞天放下挾在脅下的畫像,搓著手說:

  「送到了,送到了,他還問了你的住址,說明天要來拜訪你哩!」

  「真的嗎?」

  秦楓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捧起那張畫,看了一會,然後很恭敬的去靠在沙發 上,出神的望著。

  「他真的明天要來嗎?另外還說別的話嗎?」

  「他沒有說什麼,這位朱老先生的為人倒像世故根深。」

  秦楓谷不開口,只是仔細的望著那一幅畫像。張晞天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

  「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樣呢?羅說來的,怎麼到現在沒有來?」

  秦楓谷搖搖頭。

  「大家聽見說你病了,都想要來著你,還是我攔住了。你現在覺得怎樣?」

  「剛才吃了一碗飯,精神倒並不怎樣。只是,一切的事連我自己也無從說起。」

  秦楓谷走近一步,用手拂著那張畫上的一點灰塵,歎了一口氣。

  「楓谷,我今天想不回去了,我們不妨談談,有些事不妨大家商量商量。」

  「真的嗎?」

  「當然。」

  「那麼,我們來作一個長夜談罷。」

  說著,他突然興奮了起來。

  一○三、誰結婚

  聽見張晞天說要住在這裡,秦楓谷突然興奮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有一位朋友 可以陪他作長夜談。他的興奮,還另有他心裡的別種原因。

  羅雪茵說過要來的,雖然到這刻還不曾來,但是她是從來不失約的人,早遲總 要來的。說不定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她既然在清早會跑來,那麼,在晚上十點鐘也 會來的。

  雖然因了朱嫻的事,秦楓谷已經有了不妨和羅雪茵結婚的意念,但是在今天這 樣的心情下,他是沒有這種興致的。他現在不僅不願意接近羅雪茵,更不願意接近 一切的女性。

  他知道羅雪茵的性情。他怕她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突然起了更大的奢念,向他 作進一步的表示,會借了夜深路遠或其他種種的借口,要住在他這裡不回去。

  雖然他是一個自信有相當自制能力的人,但是人終是一個感情的動物,萬一發 生了一些旁的事情,那以後一切更不容易處置了。

  所以他聽見說張晞天要住在這裡,心裡不覺得興奮了起來。這是一來滿心的煩 惱,有了一位知己的友人可以傾吐一下,二來有張晞天在這裡,羅雪茵來了之後, 即使住在這裡,他沒有什麼顧慮的必要了。

  他的料想果然沒有錯。張晞天來了不久之後,聽見廚屋裡有了橐橐的腳步聲, 羅雪茵果然來了。

  她匆匆跑了進來,嘴裡喊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回去遇見了朋友,一同吃了晚飯,所以到這刻才來。張 晞天來了嗎?」

  說著,走進來看見了張晞天,連忙接著說:

  「哦,原來你已經來了……」

  但是一眼望見放在沙發上的那張《永久的女性》,她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問著 秦楓谷:

  「剛才我在這裡還不見這幅畫,是誰拿來的?張先生嗎?」

  張晞天點點頭。

  「難道叫我去請張先生來,是專程為了這件事嗎?」

  「你不瞭解的,」秦楓谷拉著她的手說,「等我有機會再告訴你。謝謝你跑一 次又跑了來,等我好了再酬謝你罷。」

  「這是不用的。」羅雪茵說,「大家是朋友,這一點義務是應該的,不是嗎?」

  她將臉向著張晞天問。

  「當然當然。」張晞天回答。

  「但是,這張畫到底為什麼要拿回來?展覽會不是還沒有閉幕嗎?」

  「人家要結婚了,我要拿去送禮。」

  秦楓谷突然的說。

  「誰結婚?她嗎,這位朱小姐嗎?」

  秦楓谷點點頭。

  羅雪茵的臉上突然光亮了起來:

  「怪不得你要不高興了!幾時呢?我也要去送一份禮,吃一杯喜酒!」

  「對不起,我頭痛,我要去睡,你們進來坐罷。」

  用手扶著頭,秦楓谷突然這樣的說,走了進去。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