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經旬,形容不知已消瘦成怎樣了。
我從床上勉強掙起,將台上的一面鏡子摸來自己照了一照,鏡子裡的影子完全
不像我心中理想的我。頭髮蓬起,目光鈍滯,已不像個少年。我心中想笑,勉強將
嘴唇掀動,但是鏡子裡的我依然板呆不動。我氣極了,歎了一口長氣,一手將鏡子
摔在地上。
鏡子碎了!鏡端上象牙雕飾的一朵玫瑰也震碎在地上。這面鏡子隨我已三年,
不知已照過多少遍少年慘綠的歡笑和悲哀。但是今日碎了,今日在我病中自己的手
下碎了。心愛的東西往往毀於心愛的人的自己的手裡,這是定例,我復何言?
我的青春,大約也隨了這破碎的玫瑰一同喪去了。傷哉!
他人每說我病中易怒,不似平日的溫順。其實我豈是易怒?以我現在這樣的情
狀,在這樣的病中,眼看著自己親手造成的樓台一座座地在自己面前消亡,我怎樣
能忍?我不僅要摔盡我心愛的東西,我要咒詛一切。我要毀滅一切!
Anatole France在他的傑作Thais的末尾借了那位僧人的口喊道:「世間一切都
是無用,都是虛假,我所信奉的上帝也是烏有,只有愛才是真的。」但是我現在要
對你們講:「愛情與聖殿中的上帝一樣,也都是烏有!」
你們與其信任愛情,還不如信任上帝,因為兩樣都是烏有。世間假若真的有Ve
nus和Cupid,我一定要將他們的翅膀撕下來供我的踐踏,我要咒詛他們。我要咒詛
他們的存在!
此次的染病,在朋友方面,我是很諱隱的。我不願使他人知道我生病的原因。
我向一位在戰線上的朋友說:白色的恐怖太甚了,處在這種高壓政策下的被凌
辱者,有勇氣的都跳起來向火線上馳去,像我這樣低弱的只好憤得生病了。我向一
位愛好文藝的朋友寫信說:天寒歲暮,永此飄零,我怎能再耐這樣旅懷的寂寞,我
只好擁被作還鄉的苦夢了。
我向家中寫信說,我的病是偶受了風寒。對於同事的朋友,我又說因勞頓所致。
總之,我是人各異說,我不願使旁人知道我生病的真因,我不願使他們知道我
這次的染疾,是因了那樣的一樁不幸。
這並不是虛偽,驗溫器的水銀已升到一百零二度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
太心軟了,我並不是虛偽。
我怎能忍受得住眼見自己的偶像在自己的面前坍亡?
記不起是哪一個夜晚了。我獨自一人在Isis看「The Moon of Israel」,我的
心就受了重創。我看見埃及王法老所崇拜的Amon,受了那個以色列女郎的咒詛,突
然全身崩潰下來的時候,法老王所感到的那一種破滅的悲哀,突然襲到了我的身上,
我恍如是我自己的一般。所坍下來的並不是巍然的Amon神像,是我自己心中的偶像。
我的偶像也是這樣地在我面前坍倒了——我說。
梵俄鈴奏著令人心斷的哀調,我看到這裡,我的心支不住我自己的幻想了,我
只好披上外套,在激切的琴韻中,逃避了出來。
街上夜寒驚人,我如浸到了冷水瓶中。我裹緊外套,外套裡掩伏著一顆受了重
創的心,我踉蹌著回到自己的住所。
歸來抱住了一座蒙了黑布的鏡架就臥下,我的最後的一滴眼淚出來了,我便不
曾再起來。
病中只要眼睛一閉起,我便看見這個幻象。一座巍然矗天的神像,在我面前慢
慢搖動,漸漸的碎落,終至頹然崩倒不可收拾。倒的並不是Amon,是我自己的偶像。
太可憐了!我每次見她漸漸要坍倒的時候,我總是急忙將眼睛睜開,想作一個
愚笨的無望的挽救,然而終是無效。
我只好喟然歎一口長氣,用拳在床沿力捶了幾下,我無他法可想。倒了的東西
是永遠不可再聚合的了!
我的偶像倒了,我是呈獻了我寶貴的青春,才在飄渺的道上建立了這座夢的偶
像,但是現在讓實現壓倒了,我白費了我的青春,我已懊悔無及。
我厭惡一切!我咒詛一切!
在病中曾得了一個啟示。
我恍惚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婦,走到我的床前,她手中拿了三個杯子叫我去嘗辨。
第一個杯子上寫著是追求,第二個是希望,第三個是成功。
我嘗了。第一杯的滋味是苦的,顏色是灰的。第二個杯子裡的滋味是甜的,顏
色是桃紅。第三個杯子裡是冷冷的一杯水,也沒有滋味也沒有顏色。我嘗了,我嘗
到第三杯時,將頭搖了幾搖。
她見我搖頭,便緩緩地將杯子從我手中接過去,對我說:你不要煩悶,這是愛
的過程。你嘗過了紅色的甘美,現在自然要到木然無味的境地。現在是你厭棄的時
候了,你應該另走上一條新的路上去,愛的存在是流動的,你不要拘守了。
她說了,冷冷的望我一笑,如來時漸漸地現出一樣,又漸漸地消滅了去。
我恍然覺得她的面貌與我有些相熟,我待要喚住她詰問,已經無及。她隱去了,
甜的滋味已經讓最後的一杯冷水奪去,留下的只有令人厭棄的冷淡。
我受了誘惑了,我知道這是試探,我連忙反身擁住了那一座鏡架,但是鏡架的
感覺也是冷的。
那一個幻象又在我眼中出現了。一座巍然的神像,在我面前先是搖了幾搖,接
著就頹然的倒了下來,散碎滿地。偶像身上的金色已經褪敗,這是以前我用我自己
的心血鍍上的。
我眼見她在我面前倒塌,束手無術。
又是一個美麗的眼睛在牆上現出。我不願看見,我將頭蒙在被內。
我厭棄這些!我咒詛這些!
下午朋友們進來對我說:你的熱度又加高了,青,你要保重才好,你不要使她
們掛念。
我將手塞住兩耳,我不願聽。
我拒絕醫生,我拒絕一切的藥餌。我對於這一些太沒有興趣。我假如有信任醫
生的心情時,我的病早不會害了。
病中對於平素各樣的嗜好也都冷淡了下來,書更是完全的不喜讀。我睡在床上,
仰望著這一架林立的書籍。想到它們的內容,幾乎沒有一本不講到女人,不講到愛,
真使我的心又受了重重的打擊。我不願再接近這一切,我要將她們棄掉!
平素是很歡喜嚼Nestle』s的Chocolate的,但是病了以來,也漸漸的不喜歡了。
我懶懶地剝開一塊,總是吃到一半就棄去,味道太甜了。我要拒絕這一切紅色的滋
味!
獨臥無聊,有幾次將台上的香水倒出來消遣。Houbigaut的香水本來是很歡喜的,
但是現在也不願聞了。我另換了幾瓶,香味總還是一樣的刺鼻。我怒了起來,砰然
一聲,將一隻瓶子擲碎在地上。
外間的一位朋友,聽見了響聲,驚慌著連忙走來。還未走進門時,他大約是嗅
著了香味,就先說道:啊,好香!畢竟是香閨。
他推開門後,看見我鼓了眼睛,望著地上的瓶子不動,他知道我的毛病又發作
了,便一聲不響地又走了出去。
我見他走了,才歎回一口氣來。又突然將頭蒙在被中。
我怕!我怕!我怕我對於什麼都要厭棄了。
啊啊!我的偶像!我的偶像!
畢竟已是初冬。天時一近黃昏,就覺得怪清冷的起來。這幾日天又綿雨不止,
從窗上透進的天光,總是昏沉不醒,同我的心境一樣。
睡在床上,聽著窗外行人在雨中踏著泥水的腳步聲,真是另有一種哀感。耳送
著腳步漸漸遠去,我的心就暫時離了自己境界,另入了一個詩境。
順手將床頭的一冊線裝書拿起,是新刊的唐五代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一翻開,頂眼就看見是韋氏的這兩句。又觸動我的怒氣了,撲地一聲就將書擲
去,我是要拒絕這些東西的!
自己一不安寧,便覺什麼都不中意起來。這樣軟厚的被褥,鋼絲的襯墊,是目
下在戰線上的朋友們於夢中都想不到的,但是現在也覺得不中意起來,被上的花紋
我更厭惡。
自己的偶像毀了以後,大約再沒有一件東西能使我傾心的了。
一到晚間,我的熱度就增高起來。人便沉在昏然的迷惘中,心身都騰震旋轉,
不能再有白晝的清醒。
雖是在這樣的昏亂中,我的時見的幻象只有加倍的清晰。這一座碩大的神像,
總是向著我的面前崩倒下來,碎在我的面前。我每次都驚得呼出。
我已經有點厭棄了,我已不想再去挽救。
我才知道那個婦人的話實在不錯。愛的成功是乏味,是令人生厭,是無聊。我
懊悔了,我咒詛她!
中夜醒來,四周寂黑。起初的一刻間,幾乎不辨自己究竟是在何處,漸漸才覺
出方向,才知道自己是睡在那面,才想出房內的佈置。
一手將台燈扭開,房內的東西便突然一齊現出。都寂然不動,似乎也在沉睡。
什麼都在寂靜中,鄰室傳來的只有鼾聲。
每天只有在這一刻,我才感到寂寞,才感到孤獨。我極想能有一個人輕輕地走
進房來向我慰問。
白日裡的一切信念現在都搖動了。我恍惚想到一個名字,我極想喊出。但是我
知道是無效,是不會有人答應,我終不曾喊。
我幻想著我的房門開了,走進了一位少女,披著寢衣,輕盈的腳步,走到我的
床前,俯下握住我放在被外的手,低聲向我說:青,你不要煩惱,你是因為我才病
的麼?我現在來了,你可以快點痊癒起來罷!
……
我突然想起我是又受了誘惑。立刻用力將身子一掀動,便什麼又都消滅。
一座大的偶像漸漸在我眼前現出,又漸漸地向我倒下……
啊啊!我太懦弱了,我不該這樣。我要愛惜青春,我不能任我的偶像這樣消亡,
我忽然這樣想。
我懊悔了,我忽然向著另一方面懊悔了!
來罷!可崇拜的女性在哪裡?你們來,請大膽的伸了手來,我要收拾起我的青
春,再建起一座偶像。
我恍惚看見一頂橄欖葉子的冠冕,從上面漸漸的落下,落在我的頭上,我傲然
鄙視一切。
昨夜熱度增高,我曾昏過去了一次。
朋友們說:在昏亂中,我曾說了許多的話,我曾吻了我自己的手,我又吻了我
朋友的手。
我真的是這樣麼?我慚愧,我為什麼要這樣?
又是一隻纖嫩的手腕向我面前伸了來。這是什麼意思呢?是應了我的請求麼?
啊啊!啊啊!
埃及王Phoraoh他曾不費力的造了第二個新的Amon,我呢?我呢?……
我在夢中。
我在病中。
我在夢中的病中,我寫出了我這樣的囈語。
一九二六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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