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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是一堆頑石?


  那天在悠悠的西敏古寺裡,眾鬼寂寂,所有的石像什麼也沒說。遊客自紐約來, 遊客自歐陸,左顧右盼,恐後爭先,一批批的遊客,也嚇得什麼都不敢妄說。岑寂 中,只聽得那該死的嚮導,無禮加上無知,在空廳堂上指東點西,製造合法的噪音。 十個嚮導,有九個進不了天國。但最後,那卑微繼續的噪音,亦如歷史上大小事件 的騷響一樣,終於寂滅,在西敏古寺深沉的肅穆之中。遊客散後,他兀自坐在大理 石精之間,低回久不能去。那些石精銅怪,百魄千魂的噤嘿之中,自有一種冥冥的 雄辯,再響的噪音也辯它不贏,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裡,有一種音樂,灰樸樸地安 撫他敏感的神經。當晚回到旅舍,他告訴自己的日記:「那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 徘徊在幽光中,被那樣的鬼所祟,卻是無比的安慰。大過癮。大感動。那樣的被祟 等於被祝福。很久,沒有流那樣的淚了。」

  說它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一點也沒錯。在那座嵯峨的中世紀古寺裡,幢幢作 祟的鬼魂,可分三類。掘墓埋骨的,是實鬼。立碑留名的,是虛鬼。勒石供像的一 類,有虛有實,無以名之,只好叫它做石精了。而無論是據墓為鬼也好,附石成精 也好,這座石寺裡的鬼籍是十分雜亂的。帝王與布衣,俗眾與憎侶,同一拱巍巍的 屋頂下,鼾息相聞。高高低低,那些嶙峋的雕像,或立或坐,或倚或臥,或鍍金, 或敷彩,異代的血肉都化為同穴的冷魂,一礦的頑塊。李白所說「屈平詞賦懸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在此地並不適用。在西敏寺中,詩人一隅獨擁,固然受百代的 推崇,而帝王的墓穴,將相的遺容,也遍受四方的遊客瞻仰。一九六六年,西敏寺 慶祝立專九百年,宣揚的精神正是「萬民一體」。

  西敏寺的位置,居倫敦的中心而稍稍偏南,詩人史賓塞筆下的「風流的泰晤士 河」在其東緩緩流過,華茲華斯駐足流過的西敏寺大橋凌乎波上,在寺之東北。早 在公元七世紀初年,這塊地面已建過教堂。一○六五年,敕建西敏寺的英王,號稱 「懺悔的愛德華」。次年諾曼第公爵威廉北渡海峽,征服了大不列顛,那年的耶誕 節就在西敏寺舉行加冕大典,成為法裔的第一任英王。從此,在西敏寺加冕,成了 英國宮廷的傳統,而歷代的帝王卿相高僧名將皇后王子等等,也紛紛葬在寺中,不 葬在此地的,也往往立碑勒銘,以志不忘。西敏寺,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教堂,七色 的玻璃窗開向天國,至今仍是英國人每日祈禱的聖殿。但同時是一座石氣陰森陽光 罕見的博物巨館,石槨銅棺,拱門迴廊,無一不通向死亡,無一不通向幽喑的過去。

  對於他,西敏古寺不止是這些。坐在南翼大壁畫前的古木排椅上,兩側是歷代 詩人的雕像,凌空是百呎拱柱高舉的屋頂,遠眺北翼,歷代將相成排的白石立像盡 處是所羅門的走廊,其上是宜徑廿呎的薔薇圓窗,七彩斑斕的薔瓣上,十一使徒的 繪像,集花了上界的天光——這麼坐著,仰望著,恍恍惚惚,神遊於天人之際,西 敏寺就是一部立體的英國歷史,就是一部,尤其是對於他,石砌的英國文學史。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人之隅,他是屏息斂氣,放輕了腳步走進來的。 忽然他已經立在詩魂蠢動的中間,四周,一尊尊的石像,頂上,一方方的浮雕,腳 下,一塊接一塊的紀念碑平嵌於地板,令人落腳都為難。天使步躊躇,妄人踹莫顧, 他低吟起頗普的名句來。似曾相識的那許多石像,逼近去端詳,退後來打量,或正 面瞻仰,或分行側望,或碑文喃喃以沉吟,或警句津津而冥想,詩人雖一角,竟低 回了兩個小時。終於在褐色的老木椅上坐下來,背著哥德斯密司的側面浮雕,仰望 著崇高的空間怔怔出神。六世紀的英詩,巡禮兩小時。那麼多的形象,聯想,感想, 疲了,眼睛,酸了,肩頸,讓心靈慢慢去調整。

  最老的詩魂,是六百多歲的喬叟。詩人晚年貧苦,曾因負債被告,乃戲筆寫了 一首諧詩,向自己的阮羹訴窮。亨利四世讀詩會意,加賜喬叟年俸。不到幾個月, 喬叟卻病死在寺側一小屋中,時為一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寺方葬他在寺之南翼, 屍體則由東向的側門抬入。但身後之事並未了結。原來喬叟埋骨聖殿,不是因為他 是英詩開卷的大師,或什麼「英詩之父」之類的名義——那都是後來的事——而是 因為他做過朝官,當過宮中的工務總監,死前的寓所又恰是寺方所賃。七十多年後, 凱克斯敦在南翼牆外裝置了英國第一架印刷機,才向專方請准在喬叟墓上刻石致敬, 說明墓中人是一位詩人。又過了八十年的光景,英國人對自己的這位詩翁認識漸深, 乃於一五五六年,把喬叟從朱艾敦此時立像的地點,遷葬於今日遊客所瞻仰的新墓。 當時的詩人名布禮根者,更為他嵌立一方巨碑,橫於碩大典麗的石棺之上,赫赫的 詩名由是而彰,其後又過百年,大詩人朱文敦提出「英詩之父,或竟亦英詩之王」 之說,喬叟的地位更見崇高。所謂寂寞身後事,看來也真不簡單。蓋棺之論論難定, 一個民族,有時要看上幾十年幾百年,才看得清自己的詩魂。

  喬叟死後二百年,另一位詩人葬到西敏寺來。一五九八年的耶誕前夕,史實塞 從兵燹餘燼的愛爾蘭逃來倫敦,貧病交加,不到一月便死了。親友遵他遺願,葬他 於喬叟的墓旁,他的棺木入寺,也是經由當年的同一道側門。據說寫詩吊他的詩友, 當場即將所寫的詩和所用的筆一齊投入墓中陪葬。直到一六二○年,杜賽特伯爵夫 人才在他墓上立碑紀念,可見史賓塞死時,詩名也不很隆。

  其實盛名即如莎士比亞,蓋棺之時,也不是立刻就被西敏寺接納的。英國最偉 大的詩人,死於一六一六年,卻要等到一七四○年,在寺中才有石可托。一六七四 年米爾頓死時,清教徒的革命早已失敗,在政治上,米爾頓是一個失勢的叛徒。時 人報道他的死訊,十分冷淡,只說他是「一個失明的老人,書寫拉丁文件維生」。 六十三年之後,他長髮垂肩的半身像才高高俯臨於詩人之隅。

  西敏寺南翼這一角,成為名詩人埋骨之地,既始於喬叟與史賓塞,到了十八世 紀,已經相沿成習。一七一一年,散文家艾迪生在《閱世小品》裡已經稱此地為 「詩人之苑」,他說:「我發現苑中或葬詩人而未立其碑,或有其碑而未葬其人。」 至於首先使用「詩人之隅」這名字的,據說是後來自己也立碑其間的哥德斯密司。

  詩人之隅的形成,是一個緩慢的傳統而且不規則。說它是石砌的一部詩史吧, 它實在建得不夠嚴整。時間那盲匠運斤成風,鬼斧過處固然留下了核目的神工,失 手的地方也著實不少。例如石像羅列,重鎮的詩魁文豪之間就繚繞著一縷縷虛魅游 魂,有名無實,不,有石無名,百年後,猶飄飄浮浮沒有個安頓。雪萊與濟慈,有 碑無像。柯立基有半身像而無碑。相形之下,普賴爾(Matthew Prior)不但供像立 碑,而且天使環侍,獨據一龕,未免大而無當了。至於謝德威爾(Thomas Shadwel l)不但浮雕半身,甚且桂冠加頂,帷飾儼然,乍睹之下,他不禁啞然失笑,想起的, 當然是朱艾敦那些斷金削玉冷鋒凜人的千古名句。朱艾敦的諷刺詩猶如一塊堅冰, 謝德威爾冥頑的形象急凍冷藏在裡面,透明而凝安。謝德威爾亦自有一種不朽,但 這種不朽不是他自己光榮掙來的,是朱艾敦給罵出來的,算是一種反面的永恆,否 定的紀念吧。跟天才吵架,是沒有多大好處的。

  詩人之隅,不但是歷代時尚的記錄,更是英國官方態度的留影。拜倫生前名聞 全歐,時譽之隆,當然有資格在西敏寺中立石分土,但是他那叛徒的形象,法律, 名教,朝廷,皆不能容,注定他是要埋骨異鄉。浪漫派三位前輩都安葬本土,三位 晚輩都魂遊海外,葉飄飄而歸不了根,拜倫死時,他的朋友霍普浩司出面呼籲,要 葬他在西敏寺裡而不得。其後一個半世紀,西敏寺之門始終不肯為拜倫而開。十九 世紀末年,又有人提議為他立碑,為住持布瑞德禮所峻拒,引起一場論戰。直到一 九六九年五月,詩人之隅的地上才算為這位浪子奠了一方大理石碑,上面刻著: 「拜倫勳爵,一八二四年逝於希臘之米索郎吉,享年三十六歲。」英國和她的叛徒 爭吵了一百多年,到此才告和解。激怒英國上流社會的,是一個魔鬼附身的血肉之 驅,被原諒的,卻是一堆白骨了。

  本土的詩人,魂飄海外,一放便是百年,外國的詩客卻高供在像座上,任人膜 拜,是詩人之隔的另一種倒置。莎士比亞,米爾頓,佈雷克,拜倫,都要等幾十年 甚至百年才能進寺,新大陸的朗費羅,死後兩年便進來了。丁尼生身後的柱石上, 卻是澳洲的二流詩人高登(A.L.Gordon)。頗普不在,他是天主教徒。洛裡爵士也 不在,他已成為西敏宮中的冤鬼。可是大詩人葉慈呢,他又在哪裡?

  甚至詩人之隅的名字,也發生了問題。南翼的這一帶,鬼籍有多麼零亂。有的 鬼實葬在此地,墓上供著巍然的雕像,像座刻著堂皇的碑銘,例如朱艾敦,約翰遜, 江森。至於葬在他處的詩魂,有的在此只有雕像和碑銘,例如華茲華斯和莎翁,有 的有像無碑,例如柯立基和史考特,有的有碑無像,例如拜倫和奧登。生前的遭遇 不同,死後的待遇也相異,這些幽靈之中,附詩魂之外,尚有散文家、小說家、戲 劇家、批評家、音樂家、學者、貴婦、僧侶和將軍,詩人的一角也不盡歸於詩人。 大理石的殿堂,碑接著碑,雕像凝望著雕像,深刻拉丁文的記憶英文的玄想。聖樂 繞樑,猶繚繞韓德爾的雕像。哈代的地碑毗鄰狄更司的地碑。麥考利偏頭側耳,聽 遠處,歷史迂緩的回音?巧舌的名伶,賈禮克那樣優雅的手勢,掀開的絨幕裡,是 哪一出悲壯的莎劇?

  而無論是雄辯滔滔或情話喃喃,無論是風琴的聖樂起伏如海潮,大理石的聽眾, 今天,都十分安寧,冷石的耳朵,白石的盲瞳,此刻都十分肅靜。遊客自管自來去, 朝代自管自輪替,最後留下的,總是這一方方、一稜稜、一座座,堅冷凝重的大理 白石,日磋月磨,不可磨滅的石精石怪永遠祟著中古這廳堂。風晚或月夜,那邊的 老鐘樓當當敲罷十二時,遊人散盡,寺僧在夢魘裡翻一個身,這時,石像們會不會 全部醒來,可驚千百對眼瞳,在暗處矍矍復眈眈,無聲地旋轉,被不朽罰站的立像, 這時,也該換一換腳了。

  因為古典的大理石雕像,在此地正如在他處一樣,眼雖睜而無瞳如盲。傳神盡 在阿堵,畫龍端待點睛。希臘人放過這靈魂的穴口,一任它空空茫茫面對著大荒, 真是聰明,因為石像所視不是我們的世界,原不由我們向那盈寸間去揣摩,妄想。 什麼都不說的,說得最多。倚柱支頤,莎翁的立姿,俯首沉吟,華茲華斯的坐像, 朱艾敦的儒雅,米爾頓的嚴肅,詩人之隅大大小小的石像,全身的,半身的,側面 浮雕的,全盲了那對靈珠,不與世間人的眼神灼灼相接。天人之間原應有一堵牆, 哪怕是一對空眶。

  

  死者的心聲相通,以火焰為舌,

  

  活人的語言遠不可接。

  所以隱隱他感到,每到午夜,這一對對偽裝的盲睛,在暗裡會全部活起來,空 廳裡一片明滅的青磷。但此刻正是半下午,寺門未閉,零落的遊客三三兩兩,在廳 上逡巡猶未去。

  也就在此時,以為覽盡了所有的石塊,一轉過頭去,佈雷克的青銅半身像卻和 他猛打個照面!剛強堅硬的圓頭顱光光,額上現兩三條紋路像鑿在絕壁上,眉下的 巖穴深深,睜兩只可怖的眼睛,瞳孔漆漆黑,那眼神驚愕地眺出去,像一層層現象 的盡頭驟見到,預言裡駭目的遠景,不忍注目又不能不逼視。雕者亦驚亦怒,銅像 亦怒亦驚,鼻脊與嘴唇緊閉的稜角,陰影,塑出瘦削的頰骨沉毅的風神。更瘦更剛 是肩胛骨和寬大的肩膀,頭顱和頸項從其上挺起矗一座獨立的頑崗。先知就是那樣。 先知的眼睛是兩個火山口近處的空氣都怕被灼傷。惶惶然他立在那銅像前,也怕被 灼傷又希望被灼傷。於是四周的石像都顯得太馴服太乖太軟弱太多脂肪,鎖閉的盲 瞳與盲瞳之間唯有這銅像瞑目而裂眥。古典脈脈。現代眈眈。

  銅像是艾普斯坦的傑作。千座百座都兢兢仰望過,沒一座令他悸慄震動像這座。 佈雷克默默奮鬥了一生,老而更貧,死後草草埋彭山的荒郊,墓上連一塊碑也未豎。 生前世人都目他為狂人,現在,又追認他為浪漫派的先驅大師,既歎其詩,復驚其 畫。艾普斯坦的雕塑,粗獷沉雄出於羅丹,每出一品,輒令觀者駭怪不安。這座青 銅像是他死前兩年的力作,那是一九五七年,來供於詩人之隅,正是佈雷克誕生的 兩百週年。承認一位天才,有時需要很久的時間。

  詩人之隅雖為傳統的聖地,卻也為現代而開放。現代詩人在其中有碑題名者, 依生年先後,有哈代,吉普林,梅士菲爾,艾略特,奧登。如以對現代詩壇的實際 影響而言,則尚有佈雷克與霍普金斯。除了佈雷克立有雕像之外,其他六人的長方 形石碑都嵌在地上。年代愈晚,詩人之隅更供置石像便愈少空間,鬼滿為患,後代 的詩魂只好委屈些,平鋪在地板上了。哈代的情形最特別:他之入葬西敏寺,小說 家的身份恐大於詩名,同時,葬在寺裡,是他的骨灰,而他的心呢?卻照他遺囑所 要求,是埋在道且斯特的故鄉。艾哈特和奧登,死後便入了詩人之隅,足證兩人詩 名之盛。而英國的政教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奧登是入寺的最後一人。他死於一九 七三年九月,葬在奧地利。第二年十月,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由桂冠詩人貝 吉曼獻上桂冠。

  下一位可輪到貝吉曼自己?奧登死時才六十六歲,貝吉曼今年卻已過七十。他 從東方一海港來喬叟和莎翁的故鄉,四十多國的作家也和他一樣,自熱帶自寒帶的 山城與水港,濟慈的一箋書,書中的一念信仰,群彥倜儻要仔細參詳。七天前也是 一個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詩苗詩裔分一席講壇;右側是白頭怒發鷹顏矍然的史班德, 再右,是清瘦而易慍的羅威爾,半被他擋住的,是貝吉曼好脾氣的龍鐘側影。羅威 爾是美國人,雖然西敏寺收納過朗費羅,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幾位美國作家, 看來詩人之隅難成為他的永久戶籍,然則史班德的鷹隼,貝吉曼的龍鐘,又如何? 兩人都有可能,貝吉曼的機會也許更大,但兩人都不是一代詩宗。史班德崛起於三 十年代,一次與奧登齊名,並為牛津出身的左翼詩人。四十年的文壇和政局,塵土 落定,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頭已成歷史——出征時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隨 馬克思,到半途旗摧馬蹶壯士齊回頭,遙揮手,別了那眩目而不驗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奧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佛洛伊德,祈克果,一路拜回去 回到耶穌。戴路易斯繼梅士菲爾做桂冠詩人,死了已四年。麥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學 教授,進了英國廣播公司,作聲已十三載。牛津四傑只剩下煢煢這一人,老矣,白 發皚皚的詩翁坐在他右側,喉音蒼老遲滯中仍透出了剛毅。四十年來,一手揮筆, 一手麥克風,從加入共產黨到訣別馬列,文壇政壇耗盡了此生。而繆思呢,是被他 冷落了,二十年來已少見他新句。詩句,已落在臭登下,傳誦眾口又不及貝吉曼, 史班德最後的地址該不是西敏寺。詩人之隅,當然也不是梁思的天秤,銖兩悉稱能 鑒定詩骨的重輕,裡面住的詩魂,有一些,不如史班德遠甚。詩人死後,有一塊白 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崢嶸而高,廣蔽歷代的詩魂把栩栩的 石像縈繞,當然更美好,但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詩句傳誦於後世,活在發 燙的唇上快速的血裡,所謂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樣冰涼。

  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著,四周的雕像那麼寧靜地守著,他回 到寺深僧肅的中世紀悠悠,緩緩地他仰起臉來仰起來,那樣光燦華美的一周又一扇 玻璃長窗更上面,猗猗盛武是倒心形的薔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飛翔。耿耿詩 魂安息在這樣的祝福裡,是可羨的。十九世紀初年,華茲華斯的血肉之身還沒有僵 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白朗寧猶在孩提的時代,這座哥德式的龐大建築已經是很 老很老了——煙薰石黑,七色斑斑黑線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晝。涉海來拜的伊爾文 所見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國:死神冠冕儼然,坐鎮他宏偉而陰森的宮殿,笑做 人世光榮的遺跡,把塵土和遺忘滿佈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伊爾文憑 吊時更老了一百多歲,卻已大加刮磨清掃:雕門鏤扉,銅像石碑,色彩凡有剝落, 都細加髹繪,玻璃花窗新鑲千扇,燭如復瓣的大吊燈,一蕊蕊一簇族從高不可仰的 屋頂拱脊上一落七八丈當頭懸下來,隱隱似空中有飄渺的聖樂,啊這永生的殿堂。

  對詩人自己說來,詩,只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擾攘,何足療饑,死後即使有不 朽的遠景如蜃樓,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聲來。正如他,在一個半島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燈就陪他低誦又沉吟

  

  身後事付亂革與繁星 但對於一個民族,這卻是千秋的盛業,詩柱一折,文啟岌岌乎必將傾。無論如何, 西敏寺能辟出這一隅來招詩魂,供後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總是多情可 愛的傳統。而他,迢迢自東方來,心香一縷,來愛德華古英王的教堂,頂禮的不是 帝后的陵寢與僵像,世胄的旌旗,將相的功勳,是那些漱齒猶香觸舌猶燙的詩句和 句中吟嘯歌哭的詩魂。悵望異國,蕭條異代,傷心此時。深闃隔世的西敏古寺啊。 寺門九重石壁外面是現代。衛星和巨無霸,Honda和Minolta的現代。車塞於途,人 囚於市,魚死於江海的現代。所有的古跡都陷落,蹂躪於美國的旅行團去後又來日 本的遊客。天羅地網,難逃口號與廣告的噪音。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牆不可攀 有條小河不可渡的現代。但此刻,他感到無比的寧靜。一切亂象與噪音,紛繁無定, 在詩人之隅的永寂裡,都已沉澱,留給他的,是一個透明的信念,堅信一首詩的沉 默比所有的擴音器加起來更清晰,比機槍的口才野炮的雄辯更持久。堅信文字的冰 庫能冷藏最燙的激情最新鮮的想像。時間,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滅萬篇釋盡眾嫌的大堂,千載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麥科利如此說。 此地長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為敵為友,死後相伴相鄰,一任慈藹的遺忘 覆蓋著,渾沌沌而不分。英國的母體一視同仁,將他們全領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 說:「唉,都是我孩子,一起都回來吧,願一切都被饒恕。」米爾頓革命失敗,死 猶盲眼之罪人。佈雷克歿時,忙碌的倫敦太忙碌,渾然不知。拜倫和雪萊,被拒於 家島的門外,悠悠遊魂無主,流落在南歐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陰魂總難散,最後是 母土心軟,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黃昏,所有的鴉都必須歸塔。詩人的南翼對公 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樣是為棟為梁,西敏寺兼容的傳統是可貴的。他想起自己 的家渺渺在東方,崑崙高,黃河長,一百條泰晤士的波濤也注不滿長江,他想起自 己的家裡激辯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擴音器蟬噪同一個單 腔單調,桂葉都編成掃帚,標語貼滿屈原的額頭。

  出得寺來,倫敦的街上已近黃昏,八百萬人的紅塵把他捲進去,匯入浮光掠影 的街景。這便是肩相摩鷺相接古老又時新的倫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 身愛過,咒過,鬧過的名城。這樣的街上曾走過孫中山,丘吉爾,馬克思,當倫敦 較小較矮,滿地是水塘,更走過女王的車輦和紅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後,執節戴 冕的是另一個伊麗莎白在白金漢宮,但誰是錦心繡口另一個威廉?在一排猶青的楓 樹下他回過頭去。那灰樸樸的西敏寺,和更為魁偉的國會,夕照裡,峻拔的鐘樓, 高高低低的尖塔纖頂,正托著天色泅藍和雲影輕輕。他向前走去,沿著一排排黑漆 的鐵柵長欄,然後是班馬線和過街的綠燈,紅圈藍槓的地下車標誌下,七色鮮麗的 報攤水果攤,紀念品商店的櫥窗裡,一列列紅衣黑褲的衛兵,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兩 個警伯的側像,高盔發發而束頸。他沿著風車堤緩緩向南走,逆著泰晤士河的東流, 看不厭堤上的榆樹,樹外的近橋和遠橋,過橋的雙層紅巴士,游河的白艇。

  

  ——水仙水神已散盡,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猶未休。

  從豪健的喬叟到聰明的奧登,一江東流水奶過多少代詩人?而他的母奶呢,奶 他的汨羅江水飲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國大地震西歐大旱的一年,整個英倫在喘 氣,惴惴於二百五十年未見的苦旱。聖傑姆斯公園和海德公園的草地,枯黃一片, 恰如艾略特所預言,長靠背椅上總有三兩個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桔生待雨。而就在 同時一場大颱風,把小小的香港答成旋轉的陀螺,暴雨急湍,衝斷了九廣鐵路。那 晚是他在倫敦最後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後的一天。一架波音七○七在蓋特威克機 場等他,不同的風雲在不同的領空,東方迢迢,是他的起點和終點。他是西征倦游 的海客,一顆心惦著三處的家:一處是新窩,寄在多風的半島,一處是舊巢,偎在 多雨的島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處那無所不載的後上,倒顯得生疏了,縱鄉 心是鐵砧也經不起三十載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雖然他不能忘記。

  當晚在旅館的台燈下,他這樣結束自己的日記:「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 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 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活更新。縱我做她的孩子 有千般不是,最後我或許會被寬恕,欣然被認做她的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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