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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絕望的焦慮的情緒包圍著梅立春。他把頭抬起來。失神地仰望著蘆棚的頂 子,燭光映出幾個腫脹的長短不齊的背影來,貼在斑密的蘆葦壁的周圍,搖搖不定。

  「喂,吃呵!老梅……」

  老梁,那一個爛眼睛的黃頭髮的傢伙,被米酒燒得滿面通紅,笑瞇瞇地對他裝 成一個碰杯的手勢。

  「唔!……」老梅沉吟著,舉起杯來喝上一口。心事就像一塊無形的沉重的石 頭似的,壓著他,使他氣窒。伸筷子夾著一塊圓滑的團魚,這一戰,就落到地上的 殘破的蘆葦中去了……

  「我說……」老頭子祥爹的小眼睛睜開了,直盯著老梅的臉膛,咳了一聲,像 教訓他的神氣:「立春,你真是太不開通了!生意並不是次次都得賺錢的,有時候 也須看看時運,唔!時運……譬如說:你這一次小湖裡的魚……」

  老梅勉強地咬著油膩的嘴唇,笑了一下,他想教人家看不出他是為了盤小湖失 敗的那種焦灼的內心來,可是一轉眼他就變得更加難耐了。空洞的滿是污泥的小湖 的底,家中的老婆和孩子們,瞎了眼睛的寡嫂和孤苦的侄兒,都像在那前面的蘆葦 壁中伸出了嘴來欲將他吞沒……而後面呢?恰巧是債主兼老闆的黃六少爺的拳頭堵 擊著他,使他渾身都覺得疼痛而動搖起來了。

  「不是嗎?我也這麼說過的!」王老五,那坐在左邊的一個,摸著他那幾根稀 疏的鬍鬚,不緊不慢地說:「並且,也許小湖還不致於……」

  老梅明知道這都是替他寬心的話,於是他也自家哄自家似地,把「也許」那兩 個字拖進到心中了。萬一明天車干了小湖,魚又多出來一些呢……

  「好,管他媽媽的,碰杯吧!」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滿滿地斟上一大杯米酒, 向那五六個臨時請來車湖的鄰居,巡敬一個圓圈,灌到肚中去。




  帶著八分醉意,肩起那九尺多長的乾草叉,老梅彎著腰從蘆葦柵子中鑽出來了, 他想沿湖去逡巡一遍,明天就要干湖了,偷魚的人今晚上一定要下手了的。

  十月的湖風,就有那麼銳利的刺人的膚骨,老梅的面孔刮得紅紅的,起了一陣 由酒的熱力而襯出來的乾燥的皺紋。他微微地呵了一口氣,蹣跚地走向那新築的湖 堤。

  駝背的殘缺的月亮,很吃力地穿過那陣陣的雲圍,星星頻頻地夾著細微的眼睛。 在湖堤的外面,大湖裡的被寒風掀起的浪濤,直向漫無涯際的蘆葦叢中打去,發出 一種冷冰冰的清脆的呼嘯來。湖堤內面,小湖的水已經快要車干了,干靜無波的浸 在灰暗的月光中,沒有絲毫可以令人高興的痕跡。雖然偶然也有一兩下彷彿象魚兒 出水的聲音,但那卻還遠在靠近大湖邊的蘆葦叢的深處呢。

  老梅想歎一口氣,但給一種生成的倔強的性格把他哽住下來了。他原來是不相 信什麼命運的人,不過近年他的確是太給命運折磨了一點。使他的境況,一天比一 天壞起來。三個孩子和老婆,本來已經夠他累了的,何況去年哥哥死時還遺下一個 瞎子嫂嫂和十歲的侄兒呢?種田,沒飯吃,做船夫,沒飯吃,現在費很大的利息借 一筆錢來盤湖,又得到一個這樣的結果!……要不是他還保持著那種生成的倔強的 性格啊!

  米酒的力量漸漸地湧了上來,他的視線開始有點朦朧了。踏著薄霜的堤岸,搖 搖擺擺地,無意識地望了一望那兩三里路外的溶浴在月光下面的家,和寡嫂底茅屋, 便又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向那有水聲的蘆葦跟前了。

  「是誰呢,那水聲?」他覺得這蘆葦中的聲響奇怪,就用力捏了一捏手中的干 草叉,大聲地叫起來了:

  「哪一個在水中呀?」

  寂靜……一種初冬的,午夜的,特殊的寂靜。

  他走向前一步,靜心等了一會,又聽見了一個奇特的水聲。「媽的!讓我下水……」 話還剛剛說出一半,就像有一群出巢的水鴨似地,六七個拖著魚籃的人,從蘆葦叢 中鑽出來了,不顧性命地爬上湖堤,向四方奔跑著。

  老梅底眼睛裡亂進著火星!他舉起乾草叉來追到前面,使力地搠翻了一個長個 兒,再追上去,又把一個矮子壓到了,籃子滿滿的魚兒,仍舊跳到了小湖中。

  酒意象給潑了一盆冷水似地全消了。老梅大聲地把夥伴們都叫了攏來,用兩根 草繩子縛著俘虜,推到蘆葦棚中仔細一看,五六個人都不覺得失聲哈哈大笑起來。




  當天上的朝霞掃盡了疏散的晨星的時候,當枯草上的薄霜快要溶解成露珠的時 候,當老梅正同夥伴們踏上了水車的時候,在那遙遠的一條迂曲的小路上,有一個 駝背的穿長袍戴眼鏡的人,帶著一個跟隨的小伙子,直向這湖岸的蘆葦前跑來。

  老頭子祥爹坐在車上,揩了一揩細小的眼睛,用手遮著額角,向那來人的方向 打望了一回,就正聲地,教訓似地對老梅說:

  「你不要響,立春!讓我來……」他不自覺地裝了一個鬼臉,又回頭來對爛眼 睛的老梁說:「你要是笑,黃頭髮,我敲破你的頭!……」

  老梁同另外三個後生都用破布巾塞著嘴。王老五老是那麼閒散地摸著他那幾根 稀疏的鬍鬚,一心一意地釘著那彩霞的天際。

  駝背的穿長袍戴眼鏡的人走近來了。

  「你早呀!黃六少爺!」

  「唔,早呀!祥爹。」

  互相地,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一種難堪的沉默的環境,沉重地脅迫著黃六少爺 的跳動的心。他勉強地顫動著嘴唇問道:

  「祥爹……看,看沒有看見我家的長工和侄兒呢?」

  「唔……,沒,沒有看見呀!這樣早,你侄少爺恐怕還躺在被窩裡吧。」接著 又拋過來一個意義深長的諷刺的微笑,不緊不慢的:「長工,那一定是放牛去了囉……」

  「不,昨夜沒有回家!」

  「打牌去了……」

  「不,還提了魚籃子的!」黃六少爺漸漸地感到有些尷尬而為難了。

  「啊……」祥爹滿不在意地停了一停水車的踏板,「這樣冷的天氣,侄少爺還 要摸魚嗎?……唉!到底是有錢人家,這樣勤儉……難怪我們該窮……」

  那個的面孔慢慢地紅起來,紅到耳根,紅到頸子……頭上冒著輕盈的熱氣。

  「熱嗎?黃六少爺!十月小陽春呀!」話一句一句地,像堅硬的石子一般向黃 六少爺打來,他的面孔由紅而紫,由紫而白。忽然間,一種固有的自尊心,把他激 怒起來了:

  「老東西!還要放屁嗎?不要再裝聾作啞了,你若不把我的人交出來……」

  「哎呀!六少爺,你老人家怎麼啦!尋我們光蛋人開心嗎?我們有什麼事情得 罪你老人家嗎?問我們,什麼人呀……」

  「好!你們不交出來嗎?……我看你們這些狗東西的!」黃六少爺氣沖沖地准 備抽身就走。老梅本已經按捺不住了的,這一下他就像一把斷了弦的弓似地彈起來, 跳到水車下面:

  「來!」

  像一道符命似的把黃六少爺招轉了。

  「六蜈蚣,我的孫子!我告訴你,你只管去叫人來,老子不怕!你家的兩個賊 都是老子抓起的!來吧,你媽媽的!你越發財就越做賊,……我操你底祖宗!……」

  「哈哈!……」老梁抽出了口中的手巾來大笑著。

  「哈哈!……」王老五摸著他那幾根稀疏的鬍鬚大笑著。

  只有老頭子祥爹低下了頭,一聲不響地皺著眉額,慢慢地,才一字一板地打斷 著大家的笑聲:

  「為什麼要這樣呢?你們,唉!……不好的!我,我原想奚落他一場,就把人 交給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那蜈蚣精。唉!你們這些年輕的小伙子……」

  「什麼呢?祥爹,你還不知道嗎?小湖的魚已經有數了。罵他,也是要害我的, 不罵他,也是要害我的。……」老梅怒氣不消地說。

  「那麼,依你的打算呢?……」

  「打算?我一個人去和他拼……」

  「唔!不好的!……」老頭子只管搖著頭。回轉來對水車上的人們說:「停一 會兒再車吧!來。我們到棚子裡去商量一下……」

  太陽,從遼遠的蘆葦叢中湧上來,離地面已經有一丈多高了。六七人,像一行 小隊似地,跟在老頭子祥爹的背後,鑽進了那座牢固的蘆葦棚子中。

  193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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