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時,題為《風鈴》。收入《達夫短篇小說集》時,改題為《空虛》
「我近來的心理狀態,正不曉得怎麼才寫得出來。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
有著種種偉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對將來抱希望
的人,他的頭上有一顆明星,在那裡引路,他雖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
裡終有一個猶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終於是有意義的。在過去的追憶中活
著的人,過去的可驚可喜的情景,都環繞在他的左右,所以他雖覺得這現在的人生
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卻也安閒自在。天天在那裡做夢的人,他的對美的饑
渴,就可以用夢裡的濃情來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過日子的人,還不至感得這人
生的空虛。我是從小沒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對將來的希望,不消說是
沒有了。我的過去的半生是一篇敗殘的歷史,回想起來,只有眼淚與悲歎,幾年前
頭,我還有一片享受這悲痛的餘情,還有些自欺自慰的夢想,到今朝非但享受這種
苦中樂sweet bitterness的心思沒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後的一件武器——開了眼睛
做夢,——也被殘虐的運命奪去了。啊啊,年輕的維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
服你的有果斷的柔心!」
質夫提起筆來,對著了他那紅木邊的小玻璃窗,寫了這幾行字,就不再寫下去
了。窗外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園裡栽著幾株梧桐樹和桂花樹,樹下的花壇上,正開
著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時的太陽光線,灑在這嫩綠的叢葉上,反射出一層鮮艷的光
彩來,大約蟬鳴的節季,來也不遠了。
園裡樹蔭下有幾隻半大的公雞母雞,咯咯的在被雨沖松的園地裡覓食,若沒有
這幾隻雞的悠閒的喉音,這一座午後的庭園,怕將靜寂得與格離姆童話裡的被魔術
封禁的城池無異了。
質夫擱下了筆,呆呆的對窗外看了好久,便同夢遊病者似的立了起來。在房裡
走了幾圈,他忽覺得同時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人類,與他親熱起來了。
他在一個月前頭,染了不眠症,食慾不進,身體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無論上
什麼地方去,他總覺得有個人跟在他的後面,在那裡催促他的樣子。他以為東京市
內的空氣不好,所以使他變成神經衰弱的,因此他就到這東中野的曠野裡,租了一
間小屋子搬了過去。這小康子的四面,就是荒田蔓草。他那小屋子有兩間平屋。一
間是朝南的長方的讀書室。南面有一口小窗,窗外便是那小小的花園。一間是朝門
的二丈寬的客室,客室的的面,便附著一個三尺長二尺寬的煮飯的地方。出了門,
沿了一條溝水,朝北的走不上五十步路,便是一條鄉間的大道。這大道的東西,靠
著一條綠草叢生的矮小山嶺,在這小山上有幾家紅頂的小別莊,藏在忍冬蔦蘿的綠
葉堆中,他無聊的時候,每拿了一枝粗大的櫻杖,迴繞了這座小山,在縱橫錯落的
野道上試他的閒步。
當初搬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過了幾天,他
覺得流散在他周圍的同墳墓中一樣的沉默有些難耐起來了,所以他就去請了一位六
十餘歲的老婆婆來和他同住。這老婆婆也沒有男人,也沒有親戚,本來是在質夫的
朋友家裡幫忙的,他的朋友於一禮拜前頭回中國去了,所以質夫反做了一個人情,
把她邀了過來。這老婆婆另外沒有嗜好,只喜歡養些家畜在她的左右,自從她和質
夫同住之後,質夫的那間小屋子裡便多出了一隻小白花貓和幾隻雌雄雞來;質夫因
為孤獨得難堪,所以對這老婆婆的這一點少年心,也並不反對。有時質夫從他那書
室的小玻璃窗裡探頭出去,看看那在花蔭貪午睡的小家畜,倒反覺得他那小屋的周
圍,增加了一段和平的景象。
質夫同夢遊病者似的在書室裡走了幾圈,忽然覺得世間的人類與他親熱起來了。
換了一套洋服,他就出了門緩緩的走上東中野郊外電車的車站上去。
他坐了郊外電車,一直到離最熱鬧的市街不遠的有樂町才下車。在太陽光底下,
灰土很深的雜鬧的街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覺得熱起來了。進了一家冰麒麟水果
店的一層樓上坐下的時候,他呆呆的朝窗外的熱鬧的市街看了一忽。他覺得這亂雜
的熱鬧,人和人的糾葛、繁華、墮落、男女、物品、和其它的一切東西,都與他完
全沒有關係的樣子。吃了一杯冰麒麟,一杯紅茶,他便叫侍女過來付錢。他把鈔票
交給那位女的時候,看見了那侍女的五個紅嫩的手指,一時的聯想,就把他帶到五
年前頭的一場悲喜劇中間上。
也是六月間黃梅雨後的時節,他那時候還在N市高等學校裡唸書。放暑假後,他
的同學都回中國去了。他因為神經衰弱,不能耐長途的跋涉,所以便一個人到離N市
不遠的湯山溫泉去過暑假。在深山裡的這溫泉場,暑中只有幾個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
弱兒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後的烈日底下,沿了亂石(峻)巖的一條清溪,
從硅石和泥沙結成的那條清潔的上山路,走到那溫泉場的一家旅館紅葉館的時候,
已經是午後五點多鐘了,洗了澡,吃了晚飯,喝了幾杯啤酒,他日裡的疲倦就使他
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幾個鐘頭,他那同沉在海底裡似的酣睡,忽被一陣開紙壁門的
聲響所驚覺。他睜開了兩隻黑盈盈的眼睛,朝著紙壁門開響的地方一看,只見一個
十六七歲的少女,消瘦長方的臉上,裝著一臉驚恐的形容,披散了漆黑的頭髮,長
長的立在半開的紙壁門檻上。浮滿在室內的蒼黃的電燈光和她那披散的黑髮,更映
出了她的面色的蒼白。她的一雙瞳神黑得很,大得很的眼睛,張著了在那裡注視質
夫。她的灰白的嘴唇,全無血色,微微的顫動著,好像急得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
窗外的雷雨聲,山間老樹的咆哮聲,門窗樓屋的震動聲,充滿了室中,質夫覺得好
像在大海中遇著了暴風,船被打破了的樣子。
深山的夜半,一個人在客裡,猛然醒來,遇見了這一場情景,質夫當然大吃了
一驚。質夫與那少女呆呆的注視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質夫的床來,發了顫聲,對
質夫說:
「……對對不起……對不……起得很,……在這……這半夜裡來驚醒你。……
可……可是今天我我的聲氣不好,偏偏母親回去了的今晚,就發起這樣大的風雨來。……
我怕得很呀,我怕得很呀,是對不起得很……但是我請你今夜放我在這裡過一夜,
這樣大的雷雨,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一個人住在間壁那樣大的房裡的。」
她講完了這幾句話,好像精神已經鎮靜起來了。臉上的驚恐的形容,去了一半,
嫩白的頰上,忽然起了兩個紅暈。大約因為質夫呆呆的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
角上,露了一點害羞的樣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纖嫩的頸項,稍微動了一動,
頭也低下去了。當時只有二十一歲的質夫,同這樣妙齡的少女還沒有接觸過,急得
他額上脹出了一條青筋,格格的講不出一句回話來。聽她講完了話,質夫才硬的開
了口請她不要客氣,請她不要在席上跪著,請她快到藍綢的被上坐下。半吞半吐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質夫因為怕羞不過,想做出一番動作來,把他那怕羞的不自然的
樣子混過去,所以他一邊說,一邊就從被裡站了起來,跑上屋子的角上去拿了幾個
坐墊來擺在他的床邊上。質夫俯了首,在坐墊上坐下的時候,那少女卻早在質夫的
被上坐好了。她看質夫坐定後,又連接著對質夫說:
「我們家住在N市內。我因為染了神經衰弱症,所以學校裡的暑假考也沒有考,
到此地來養病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我的母親本來陪我在這裡的,今天因為她想回家
去看看家裡的情形,才於午後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沒有遇著?」
質夫聽了她的話,才想起了他白天火車站上遇著的那一個很優美的中年婦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婦人?身上穿著紫色縐綢的衣服,外面罩著玄色的
紗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母親了。你在什麼地方看見她的?」
「我在車站上遇著的。我下車的時候,她剛到車站上。」
「那麼你是坐一點二十分的車來的麼?」
「是的!」
「你是N市麼?」
「不是。」
「東京麼?」
「不是。」
「學堂呢?」
質夫聽她問他故鄉的時候,臉上忽然紅了一陣,因為中國人在日本是同猶太人
在歐洲一樣,到處都被日本人所輕視的;及聽到她問他學校的時候,心裡卻感得了
幾分驕氣,便帶了笑容指著衣架上掛著的有兩條白線的帽子說: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來也是在第X高等的麼?我有一位表哥你認識不認識?他姓N,是去
年在英法科畢業的。今年進了東京的帝國大學,怕不久就要回來呢!」
「我不認識他,因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風雷雨的狂吼聲,竟被他們兩人的幽幽的話聲壓了下去。可是他們的話
聲一斷,窗外的雨打風吹的響聲也馬上會傳到他們的耳膜上來。但是奇怪得很,他
們兩人那樣依依對坐在那裡的中間,就覺得樓屋的震動,和老樹的搖撼全沒有一點
可怕的地方。質夫聽聽她那柔和的話聲,看看她那可愛的相貌,心裡只怕雷雨就晴
了。和她講了四五十分鐘的話,質夫竟好像同她自幼相識的樣子。兩人講到天將亮
的時候。雷雨晴了。閒話也講完了。那少女好像已經感到了疲倦,竟把身子伏倒在
質夫的被上,嘶嘶的睡著了。她睡著之後,質夫的精神愈加亢奮起來,他只怕驚醒
了她的好夢,所以身體不敢動一動,但是他心裡真想伸出手來到她那柔軟的腰部前
後去摸她一摸。她那伏倒的頸項後向的曲線,質夫在心裡完全的把它描寫了出來。
「從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線,向前便是胸部,唉唉,這胸部的曲線,
這胸部的曲線,下去便是腹部腰部,……」
眼看著了那少女的粉嫩潔白的頸項,耳聽著了她的微微的鼾聲,他腦裡卻在那
裡替她解開衣服來。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時候,他的氣息也屏住吐不出來了。
一個有血液流著帶些微溫的香味的大理石的處女裸像,現在伏在他的面前。質夫心
裡想哭又哭不出來,想啊啊的叫又叫不出來,他的臉色漲得同夾竹桃一樣的紅。他
實在按捺不住了,便把右手輕輕的到她頭髮上去摸了一摸。她的鼾聲忽然停止子,
質夫驟覺得眼睛轉了一轉黑,好像從高山頂上,一腳被跌在深坑裡去的樣子。她果
然舉起頭來,開了半隻朦朧的睡眼,微微的笑著對質夫說:
「你還醒著麼?怎麼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呀!對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她索性把身體橫倒,睡著在質夫被上。質夫看看她腰
部和臀部的曲線,愈覺得眼睛裡要噴出火來的樣子,沒有辦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
後睡下。原來她是背朝了質夫打側睡的,質夫睡下的時候,本想兩頭分睡,後來因
為怕自家的腳要踢上她的頭去,所以只能和她並頭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質
夫的心裡,因為不能看見她的身體,正同火裡的毛蟲一樣,苦悶得難堪。他在心裡
思惱得好久,終究輕輕的把身子翻了過來,將他的面朝著了她的背,翻轉了身子,
他又覺得苦悶得難堪。不知不覺輕輕地一點一點的他又把身子挨了過去。到了他自
家的腹部離她的突出的後部只有二寸餘的時候,他覺得怎麼也不能再挨近前去了,
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閉攏。但是一陣陣從她的肉體裡發散出來的香氣,正同刀劍般,
直割到他的心裡去。他眼睛閉了之後,倒反覺得她赤裸裸的睡在他的胸前。他的苦
悶到了極點了,「唉」的長歎了一聲,放大了膽他就把身子翻了轉來,與她又成了
個背朝背的局面。他同為樣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曲,把兩隻腳縮攏了。
同上刑具被拷問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後,質夫才朦朧的睡著。他正要睡去
的時候,那少女醒了。她翻過身來,坐起了半身,對質夫說:
「對不起得很,吵鬧了你一夜。天也明瞭,雷雨也晴了,我不會怕了,我要回
到間壁自家的房裡去睡去。」
質夫被她驚醒,昏昏沉沉的聽了這幾句話,便連接著說:
「你說什麼話,有什麼對不起呢?」
等她走得隔壁門家房裡之後,質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紙壁看了一眼,質夫就
馬上將身體橫伏在剛才她睡過的地方。質夫把兩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個緊抱的形
狀,他的四體卻感著一種被上留著的她的餘溫。閉戶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
香氣聞吸了一回,他覺得他的肢體部酥軟起來了。
質夫醒來,已經是午前十點鐘的光景,昨宵的暴風雨,不留半點痕跡,映在格
子窗上的日光,好像在那裡對他說:
「今天天氣好得很,你該起來了。」
質夫起床開了格子窗一望,覺得四山的綠葉,清新得非常。從綠葉叢中透露出
來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蒼空一樣,使人對之能得著一種強健的感覺。含了牙刷,質
夫就上溫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門,在迴廊上走過隔壁的格子門的時候,質夫
的末梢神經,感覺得她還睡在那裡。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溫泉水裡,他從玻璃窗
口看看戶外的青天,覺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悶,正同惡夢一樣,想起來
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裡追想的時候,忽然聽見一種嬌脆的喉音說:
「你今天好麼!昨天可對你不起了,鬧了你一夜。」
質夫仰轉頭來一看,只見她那纖細的肉體,絲縷不掛,只兩手提了一塊毛巾,
蓋在那裡;她那形體,同昨天他腦裡描寫過的竟無半點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漲紅
了臉,好像犯了什麼罪似的,就馬上朝轉了頭,一面對她說:
「你也醒了麼?你今天覺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溫泉水裡,走近他的身邊來,他想不看她,但是怎麼也不
能不看,他同餓狼見了肥羊一樣,飽看了一陣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線,漸漸的他覺得
他的下部起起作用來了。在溫泉裡浸了許久,她總不走出水來,質夫等得急起來,
就想平心靜氣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體得復平時的狀態,但是在這禁果的
前頭他的政策終不見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間去之後,才走出水來。
吃完了朝中兼帶的飯,質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裡去,他們講講閒話,不知不覺
的天就黑了,平時他每嫌太陽的遲遲不落,今天卻只覺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質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夢裡一樣,他只覺得時間過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質夫醒來的時候,忽聽見隔壁她房裡,有男人的聲音在那裡問
她說:
「你近來看不看小說?」(男音)
「我近來懶得很,什麼也不看。」(她)
「姨母說你太喜歡看小說,這一次來是她托我來勸止你的?」
「啊啦,什麼話,我本來是不十分看小說的。」
質夫尖著了兩耳聽了一忽,心裡想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
獨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對比對比,不覺滴了兩顆傷感的眼淚。不曉什麼原因,他心
裡覺得這一回的戀愛事情已經終結了。
一個人在被裡想了許多悲憤的情節,哭了一陣。自嘲自罵的笑了一陣,質夫又
睡著了。
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來了,質夫在被裡看看外面。覺得天氣同他的心境一樣,
也帶著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點鐘才起來,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裡的時候,
那少女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很時髦的大學生也走進了他的房裡。質夫本來是不善交
際的,又加心裡懷著鬼胎,並且那大學生的品貌學校年齡,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
不感著一種劣敗的悲哀,所以見她和那大學生進來的時候,質夫急得幾乎要出眼淚,
分外恭恭敬敬的遜讓了一番,講了許多和心裡的思想成兩極端的客氣話,質夫才覺
得胸前稍微安閒了些。那少女替他們介紹之後,質夫方知道這真是她的表兄N。質夫
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覺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覺得快樂。三人講了些閒話,
那少女和那大學生就同時的立了起來,告辭出去了。質夫心裡恨得很,但是你若問
他恨誰,他又說不出來。他只想把他周圍的門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洩他這氣
憤。旅館的侍女拿飯來的時候,他命她拿了許多酒來飲了。中飯畢後,在房裡坐了
一忽,他覺得想睡的樣子,在席上睡下之後,他聽見那少女又把紙壁門一開,進他
的房來。質夫因為恨不過,所以不朝轉身來向她說話。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
邊,在席上坐下,用了一隻柔軟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問他說:
「你在這裡恨我麼?」
質夫聽了她這話,才把身子朝過來,對她一看,只見她的表哥同她並坐在那裡。
質夫氣憤極了,就拿了席上放著的一把刀砍過去。一刀砍去,正碰著她的手臂,
「剎」的一聲,她的一隻纖手竟被他砍落,鮮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拚命的叫了一
聲,隔壁的那紙壁門開了,在五寸寬的狹縫裡,露出了一張紅白的那少女的面龐來,
她笑微微的問說:
「你見了惡夢了麼?」
質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帶著笑容的紅白的臉色,怎麼也不信剛才見的是一場
惡夢。質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臉色分外的鮮艷,頰上的兩顆血色,是平
時所沒有的,所以就問說:
「你喝了酒了麼?」
「啊啦,什麼話,我是從來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還在浴池裡,我比他先出來一步,剛回到房裡,就聽見你大聲的叫了一聲。」
質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雙纖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覺得
她的兩隻手都還在那裡,他才相信剛才見的是一場惡夢。
這一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質夫冒了微雨,拿了一個小小的籐筐,走下山來趕
末班火車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還送了他一里多路。質夫一個人在湯山溫泉口
外的火車站上火車的時候,還是呆呆的對著了湯山的高峰在那裡出神;那火車站的
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學的方法來分析起來,怕還有幾滴他的眼淚中的鹽分含在那裡
呢。
質夫拿鈔票付給冰店裡那侍女的時候,見了她的五個嫩紅的手指,一霎時他就
把五年前在溫泉場遇見的那少女的纖手聯想了出來。當他進這店的時候,質夫並沒
注意到這店裡有什麼人。他只曉得命店裡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來;吃完了冰麒麟,
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紅茶來,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紅茶是誰拿來的,也不知道這
店裡有幾個侍女。及到看見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後,他才曉得剛才的物事是她拿來的。
仰起頭來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質夫覺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對質夫笑了一臉問說:
「你不認識我了麼?」
她的容貌雖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婦女中間卻系罕有的。一雙眼睛常帶著媚人的
微笑,鵝蛋形的面龐,細白的皮膚。血色也好得很,質夫只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
出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她見質夫盡在那裡疑惑,便對他說:
「你難道忘了麼?Cafesans souci(法文:無優咖啡館。——編者注)裡的事
情,你難道還會忘記不成?」
被她這樣的一說,質夫才想了起來。Csfesans souci是開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咖
啡店,他那時候,正在放浪的時候,所以時常去進出的。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
啡店的當壚少婦。質夫點了一點頭,微微的笑了一臉,把五元的一張鈔票交給了她。
她拿找頭來的時候,質夫正拿出一枝紙煙來吸,她就馬上把桌上的洋火點了給他上
火。質夫道了一聲謝,便把找頭塞在她手裡,慢慢的下樓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
拿出表來一看,還不甚遲,他便走到丸善書店去看新到的書去;許多新到的英德法
國的書籍,在往時他定要傾囊購買的,但是他看了許多時候,終究沒有一本書能引
起他的興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英文:哈羅德·尼可兒生的
《佛爾蘭傳》。——編者注),看看Gourmont(果爾蒙,法國象徵派詩人。——編
者注)的論文集《頹廢派論》,也覺得都無趣味。正想回出來的時候,他在右手的
書架角上,卻見了一本黃色紙面的DreamsBook(英文:《夢書》。——編者注),
Fortune' teller(英文:算命先生。——編者注),他想回家的時候,電車上沒有
書看,所以就買定了這本書。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見面的一位同學,
等市內電車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又不願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橋的郊外電車的車站上
來。買了一張東中野的乘車券回到了家裡,太陽已將下山去了。
又是幾天無聊的日子過去了。質夫這次從家裡拿來的三百餘元錢,將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東京帝國大學的經濟學部,得了比較還好的成績卒了業,馬上就
回國了一次。那時候他的意氣還沒有同現在一樣的消沉。他以為有了學問,總能糊
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時候,還並不覺得前途有什麼悲觀的地方。
陽曆四月初的時候,正是陽春日暖的節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複雜的社會
裡游泳了幾日,覺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強數倍。當他回國的時
候,他想中國人在帝國大學卒業的人並不多,所以他這一次回來,社會蛇占的位置
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幾天之後,他才覺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剛石庫
裡的樣子。中國的社會不但不知道學問是什麼,簡直把學校裡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馬
塵埃一般的小。他看看這些情形又好氣又好笑,想馬上仍舊回到日本來,但回想了
一下。
「我終究是中國人,在日本總不能過一生的,既回來了,我且暫時尋一點事情
干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個朋友,都是在東京的時候或同過學或共過旅館的至友。一位
姓M的是質夫初進高等學校時候的同住者,當質夫在那裡看幾何化學,預備高等學校
功課的時候,M卻早進了某大學的三年級。M因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話也不
學,每天儘是去看電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來,質夫還在那裡
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 (英文:正切,余切,正弦,餘弦。——編
者往),M嘴裡含了一枝雪茄煙,對質夫說:
「質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極了。我在岳陽樓(東京的中國菜館)裡吃晚飯
的時候,遇著了一位中國公使館員。我替他付了菜飯錢,他就邀我到日本橋妓女家
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從沒有這樣歡樂的日子過。」
M話沒有說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從此之後,M便每天跑上公使館去,有的時
候到晚上十二點鐘前後,他竟有坐汽車回來的日子。M說公使待他怎麼好怎麼好,他
請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麼地方去看戲吃飯。像這樣的話,M日日來說的。
一年之後質夫轉進了N市的高等學校,M卻早回了國。有一天質夫在上海報上看
見M的名氏,說他做了某洋行的經理。M 在上海是大出風頭的一個闊人了。質夫因為
M是他的舊友,所以到上海住了兩三天之後,去訪問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午
前十一點鐘前後,門房回復他說:
「還沒有起來。」
第二天午後質夫又去訪問了一次,門房拿名片進去,質夫等了許多時候,那門
房出來說:
「老爺出去了,請你有話就對我說。」
質夫把眼睛張了一張,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幾口氣,就對門房說:
「我另外沒有別的事情。」
質夫更有兩個至友是在C.P.書館裡當編輯的,本來是他的老同學。到上海之
後,質夫也照例去訪問了一次。這兩位同學,因為多念了幾年書,好像在社會上也
沒有十分大勢力,還各自守著一件籐青的嘩嘰洋服,臉上帶著了一道絕望的微笑,
溫溫和和的在C.P.書館編輯所的會客室裡接待他。質夫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就告辭了。到了晚上五點鐘的時候,他的兩位同學到旅館裡來看質夫,就同質夫到
旅館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館去吃晚飯。他們兩個讓質夫點菜,質夫因為不曉得什麼菜
好,所以執意不點。他們兩個就定了一個和菜,半斤黃酒。質夫問他們什麼叫做和
菜。他們笑著說:
「和菜你都不曉得麼?」
質夫還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學校時代同住過的N市醫專的選科生。這一位
朋友在N市的時候,是以吸紙煙貪睡出名的,他的房裡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殘的紙煙頭,
每日睡在被窩裡吸吸紙煙,唱幾句不合板的「小東人」便是他的日課。他在四五年
前回國之後,質夫看見報上天天只登他的廣告。這一次質夫回到上海,問問旅館裡
的茶房,茶房都爭著說:
「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麼人不曉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現在他的生意好得
很呀!」
質夫因為已經訪問過M,同M的門房見過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訪問他這位朋友
了。
質夫在上海旅館裡住了一個多月,吃了幾次和菜,看了幾回新世界大世界裡的
戲,花錢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國終究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
去托他母親向各處去借了三百元錢,仍復回到日本來作閒住的寓公。
質夫回到日本的時候,正是裌衣換單衣的五月初旬。在雜鬧不潔的神田的旅館
裡住了半個月,他的每年夏天要發的神經衰弱症又萌芽起來了。不眠,食慾不進,
白日裡覺得昏昏陶睡,疏懶,易怒,這些病狀一時的都發作了。他以為神田的空氣
不好,所以就搬上了東中野的曠野裡去住。他搬上東中野之後,只覺得一天一天的
消沉了下去。平時他對於田園清景,是非常愛惜的,每當日出日沒的時候,他也著
實對了大自然流過幾次清淚,但是現在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動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後,朝晨下了一陣微雨,所以午後太陽出來的時候,覺得
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書齋裡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
傳說》(The Romance of the
Milky Way)出來看,翻了幾頁,他又覺得懶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煩的時候,
門日忽然來了一位來訪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卻是他久不見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
本來做過一任陸軍次長,他的出來留學,也是有文章在裡面的。質夫請他上來坐下
之後,他便對質夫說:
「我想於後天動身回國,現在L氏新任總統,統一問題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
開的時候,我接了許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國去走一次。」
質夫聽了他同學的話,心裡想說:
「南北統一,廢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時候;但是這些名目,難道是真的為
中國的將來計算的人作出來的麼?不是的,不是的,他們不過想利用了這些名目,
來借幾億外債,大家分分而已。統一,裁兵,廢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債借到,
大家分好之後,你試看還有什麼人來提起這些事情。再過幾年,必又有一班人出來
再提倡幾個更好的名目,來設法借一次外債的。革命,共和,過去了,制憲,地方
自治也被用舊了。現在只能用統一,裁兵,廢督,來欺騙國民,借幾個外債。你看
將來必又有人出來用了無政府主義的名目來立名謀利呢。聰明的中國人呀,你們想
的那些好名目,大約總有一國人來實行的。我勸你們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說『要名!
要利!預備做奴隸』的好呀!」
質夫心裡雖是這樣的想,口裡卻不說一句話;想了一陣之後,他又覺得自家的
這無聊的愛國心沒有什麼意思,便含了微笑,輕輕的問他的同學說:
「那麼你坐幾點鐘的車上神戶去?」
「大約是坐後天午後三點五十分的車。」
講了許多閒話,他的朋友去了。質夫便拿了櫻杖,又上各處野道上去走了一回。
吃了晚飯,汲了一桶井水,把身體洗了一洗,質夫就服了兩服催眠粉藥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後,倒也是一天晴天。質夫吃了午飯,從他的東中野的小屋
裡出來上東京中央驛去送他的同學回國。他到東京驛的時候已經是二點五十分了。
他的同學臉上出了一層油汗,儘是匆匆的在那裡料理行李並和來送的人行禮。來送
的人中間質夫認識的人很多。也有幾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學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
同學講話。質夫因為怕他的應接不暇,所以同他點了一點頭之後,就一個人清踽踽
的站開了。來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學生,也是質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見質夫
遠遠的站在那裡,小嘴上帶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質夫的身邊來。W把眼睛
閉了幾次,輕輕的問質夫說:
「質夫。二年前你拚死的崇拜過的那位女英雄,聽說今天也在這裡送行,是哪
一個?」
質夫聽了只露了一臉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說:
「在這裡麼?我看見的時候指給你看就對了。」
二年前頭,質夫的殉情熱意正漲到最高度的時候,在愛情上碰跌了幾次。有一
天正是懊惱傷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時候,偶然在同鄉會席上遇見了一位他的同鄉K女
士。當時K女士正是十六歲。臉上帶有一種純潔的處女的嬌美,並且因為她穿的是女
子醫學專門學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質夫一見,便聯想到文藝復興時代的聖畫上去,
質夫自從那一天見她之後,便同中了催眠術的人一般,到夜半風雪凜冽的時候,每
一個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學校的附近去探望。後來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學校的寄宿
捨裡,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時候質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邊的他的
朋友家裡。從質夫寓處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電車,足足要三十幾分鐘。質夫不
怨辛苦,不怕風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顧望。事不湊巧,質夫
守候了兩個多月,終沒有遇著她一次;並且又因為惡性感冒流行的緣故,有一天晚
上他從那地方回來,路上冒了些風寒,竟病了一個多月。後未因為學校的考試和種
種另外的關係,質夫就把她忘記了。質夫病倒在病院裡的時候,他的這一段癩蝦蟆
想吃天鵝肉的故事,竟傳遍了東京的留學生界。從那時候起直到現在,質夫從沒有
見過她一面。前二月質夫在中國的時候,聽說她在故鄉湖畔遇見了一個歹人,淘了
許多氣。到如今有二個多月了,質夫並不知道她在中國呢或在東京。
質夫遠遠的站著,用了批評的態度在那裡看那些將離和送別的人。聽見發車的
鈴響了,質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學的車窗邊上去。在送行的人叢裡,他不意中竟看
見了一位帶金絲平光眼鏡的中國女子。質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剛才他同學w對他說的
話來。
「原來就是她麼?長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裡的白色
中國服也還漂亮,但是那文藝復興式的處女美卻不見了。」
這樣的靜靜兒的想了一遍,質夫聽見他的朋友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向他話別:
「質夫,你也早一點回中國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寫信來給你。」
火車開後,質夫認識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還在那裡對了車上的他的同
學揮帽子手帕,質夫一個人卻早慢慢的走了。
東中野質夫的小屋裡又是幾天無聊的夏日過去了。那天午後他接到了一封北京
來的他同學的信,說:
「你的位置已經為你說定了,此信一到,馬上就請你回到北京來。」
質夫看了一遍,心裡只是淡淡的。想寫回信,卻是難以措辭。以目下的心境而
論,他卻不想回中國去,但又不能孤負他同學的好意。質夫拿了一枝紙煙吸了幾口,
對了桌上的鏡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來,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書
齋的席上睡著了。
又過了幾天,質夫呆呆的在書齋裡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飯出去散步回來,已經
九點鐘了。他把抽斗抽開來想拿催眠藥服了就寢,卻又看見了幾日前到的他同學的
信。他直到今朝,還沒有寫回信給他同學。擱下了催眠藥,他就把信箋拿出來想作
口信。把信箋包一打開來,半個月前頭他寫的一張小說不像小說,信不像信的東西
還在那裡。他從第一句「我近來的心理狀態,正不曉得怎麼才寫得出來。……」看
起,靜靜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輕的維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
我佩服你的有果斷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卻露了一痕冷笑。靜靜的想了一想,他又
不願意寫信了。把催眠藥服下,滅去了電燈,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
微微的鼾聲,便從這灰黑的書室裡傳了出來。書齋的外面,便是東中野的曠野,一
幅夏夜的野景橫在星光微明的天蓋下,大約秋風也快吹到這島國裡來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載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創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據《達夫
短篇小說集》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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