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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淪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 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 9月的22日。

  晴天一碧,萬里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 裡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 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裡捧 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裡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 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 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 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裡飄蕩。"Oh, you s erene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裡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 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傍 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 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哼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 界裡,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 慈母懷裡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裡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 情人膝上,在那裡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裡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 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裡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 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裡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 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裡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裡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 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 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 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裡,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 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裡的書上去。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後,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並沒有次序的。幾百頁的大書,更可 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Emerson's《On Nature》), 沙羅的《逍遙游》( Thoreau's《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 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 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裡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 頁之後,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裡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它念完,要留著細細兒的咀嚼才好。一下 子就念完了之後,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 怎麼使得呢?」

  他的腦裡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裡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 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鐘頭之後,他又用了滿腔 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鐘前那 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後,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 文翻譯出來。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詩題只有 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個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在田裡,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兒唱著不已;

  她忽兒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體態,風光細膩!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兒捆起,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兒悲涼的情味;

  聽呀聽呀!這幽谷深深,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麼?

  或者她那萬千的癡話

  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閒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後,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這算是什麼東西呀,豈不同教會裡的讚美歌一樣的乏味麼?

  「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 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裡,飽受了一天殘照, 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裡出神呆看的時候,哼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農夫。 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了一副憂鬱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 見的樣子。




  他的憂鬱症愈鬧愈甚了。

  他覺得學校裡的教科書,味同嚼蠟,毫無半點生趣。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 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 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雲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 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 當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裡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 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他竟有接連四五天 不上學校去聽講的時候。

  有時候到學校裡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裡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 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的背 脊上面。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 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 看看他的同學看,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裡聽先生的講義,只有他一個人身體 雖然坐在講堂裡頭,心思卻同飛雲逝電一般,在那裡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鐘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後,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 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裡作樂;只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鈞 的巨石錘住的樣子,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閒話,然而他 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 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 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 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 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麼?」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裡雖然非常感激,想 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 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裡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裡笑他,他就一霎時的 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裡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 以為他們是在那裡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 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裡來,有三個日本學生系同他同 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面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 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 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

  「你們上那兒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 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館裡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 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還在那裡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 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 coward, coward!」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裡,確有驚喜的意思含在裡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 起來說:

  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麼相干?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 三個日本人的麼?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 以不來看我一眼呢!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

  說到這裡,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幾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極點了。 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 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 裡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 去的人,豈不在那裡享榮華安樂麼?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麼能挨得過去。受盡 了千辛萬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 麼?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 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裡虛度過去,可憐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歲!

  「死灰的二十一歲!

  「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

  「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 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裡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並不要知識,我並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 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 了。」




  他的故鄉,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里。這一條江水, 發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讚這條江水說「一川 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裡,因為他 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面的。雖則這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 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裡過了十幾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 哥到日本來留學。

  他三歲的時候就喪了父親,那時候他家裡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長兄在日本W 大學卒了業,回到北京,考了一個進士,分發在法部當差,不上兩年,武昌的革命 起來了。那時候他已在縣立小學堂卒了業,正在那裡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他家裡 的人都怪他無恆性,說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 學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同在一處求學的。所以他進了K府中學之後,不 上半年又忽然轉了H府中學來;在H府中學住了三個月,革命就起來了。H府中學 停學之後,他依舊只能回到那小小的書齋裡來。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歲的時 候,他就進了大學的預科。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 所以學校裡浸潤了一種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壓縮得同針眼兒一般的小。 禮拜三的晚上有什麼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准出去遊玩,並且在家裡看別的書也不 准的,除了唱讚美詩祈禱之外,只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九點二十分, 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傍的山水景 物,然而他的心裡,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 管束,怎麼也不甘心服從。住不上半年,那大學裡的廚子,托了校長的勢,竟打起 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幾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 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復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裡去,那 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 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裡招插班生, 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裡 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 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 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 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 在部裡辦事,鐵面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 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 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裡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 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裡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 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裡的閒人都說 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裡。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 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 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裡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 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情景; 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釋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 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在家裡住了半年,到了 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 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 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 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19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 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裡,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 就回國去了。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裡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在這預 科裡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 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 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 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20歲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歷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裡,灑滿 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 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裡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 中間,一程一程地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 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裡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 而自家笑起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 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餘情,然而 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麼?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 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 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 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後夜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裡,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det wohl,ihr glatten Saa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 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裡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裡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 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裡。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 心裡想了一想:「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 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 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罷。」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時光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 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麼?」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 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裡。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蔭裡,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 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裡。 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裡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裡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早已經到在那 裡。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慇勤。在那一家旅館 裡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裡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 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 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 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 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 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裡,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 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 所以望眼連天,四面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裡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 天花板裡,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裡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 颯颯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 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 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 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 那天然的野趣了。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 的地平線,界限廣大的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 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崗。除了幾家與學 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只有幾家為學生 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呢的縵 斗(斗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 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 Idyllic Wanderings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 學校的教科書,也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 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 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 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 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裡想, 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 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閒,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 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裡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 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 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 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裡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 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 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 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 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裡的麥穗,也一寸一寸 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 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裡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 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痺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髮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 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則到了 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 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婦人的形體,在他的腦裡,比處女更有 挑發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 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裡去翻出醫書來 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 懼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 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 他想到了郭歌裡,心裡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 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裡,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裡。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 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 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 生了一種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的腦裡,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 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 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裡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 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裡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 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裡,談了幾句以後,他 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 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裡的責備,倒反比 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 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 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後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裡遇見的 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 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裡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 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 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裡,還有一個主 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 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裡有一 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平時常在那裡 弄笑。

  他心裡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 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裡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 房裡來的時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 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裡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 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裡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 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裡 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 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 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 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裡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 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裡,忽 然傳了幾聲沙沙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 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 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 裡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裡的動靜了了可看。他起 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 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 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琉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 「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裡,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乾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 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 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 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裡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裡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 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喀嗽了一聲, 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裡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 裡說話。他手裡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 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 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 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 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 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裡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 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 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飢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 回到那旅館裡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飢,然而他摸摸自 家的袋看,袋裡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裡。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 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 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 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裡,他知道這路是從 一條小山中開闢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 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 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 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裡,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 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 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 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 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種在那裡,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 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 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佈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 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裡。 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裡,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 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裡,臥著 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 裡,系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 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 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 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裡,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 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裡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 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裡。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 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 起水來。他心裡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裡,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 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 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你住在什麼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 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裡。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麼?」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裡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 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那裡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乾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鬱症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 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後,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 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於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 於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 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 把各種過去的事跡,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 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 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裡哭的時 候,空中好像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在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麼?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 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別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 身體!」

  他心裡一聽到這一種聲音,就舒暢起來。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 在那裡。

  他因為想復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丟棄了,改入文科裡去,他的意 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回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種明示。 並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他心裡想,遲卒業一年,就是 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種敵意。因為他恐怕一二 年之後,他們兄弟兩人的感情,仍舊要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 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

  氣候漸漸兒的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了,幾日來天氣陰鬱, 灰色的層雲,天天掛在空中。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息索息索的 飛掉下來。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燴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 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 辦,所以他近來只同退院的閒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後,他看見前面的地平線上 有幾縷紅雲,在那裡浮蕩。東天半角,反照出一種銀紅的灰色。因為昨天下了一天 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歡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從 那古井裡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後,覺得滿身的氣力,一霎時都回復了轉來的樣子。 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 徑裡,跑來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會,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裡的稻田,都尚未收割 起。金黃的谷色,以紺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著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 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幾千年前的原始 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氣量狹小起來。

  「赦饒了!赦饒了!你們世人得罪於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罷,來,你們 來,都來同我講和罷!」手裡拿著了那一本詩集,眼裡浮著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 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裡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忽聽見他的近邊,有兩人在那 裡低聲的說:

  「今晚上你一定要來的哩!」

  這分明是男子的聲音。

  「我是非常想來的,但是恐怕……」

  他聽了這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後,好像是被電氣貫穿了的樣子,覺得自家的 血液循環都停止了。原來他的身邊有一叢長大的葦草生在那裡,他立在葦草的右面, 那一對男女,大約是在葦草的左面,所以他們兩個還不曉得隔著葦草,有人站在那 裡。那男人又說:

  「你心真好,請你今晚上來罷,我們到如今還沒在被窩裡睡過覺。」

  「………」

  他忽然聽見兩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裡吮吸的樣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的把身子屈倒去聽了。「你去死罷,你去 死罷,你怎麼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

  他心裡雖然如此的在那裡痛罵自己,然而他那一雙尖著的耳朵,卻一言半語也 不願意遺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裡聽著。

  地上的落葉索息索息的響了一下。

  解衣帶的聲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幾口氣。

  舌尖吮吸的聲音。

  女人半輕半重,斷斷續續的說:

  「你!……你!……你快……快○○罷。……別……別……別被人……被人看 見了。」

  他的面色,一霎時的變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紅了起來。他的上顎骨 同下顎骨呷呷的發起顫來。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隻腳,總不 聽他的話。他苦悶了一場,聽聽兩人出去了之後,就同落水的貓狗一樣,回到樓上 房裡去,拿出被窩來睡了。




  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裡睡到午後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那時候夕陽灑滿了 遠近。平原的彼岸的樹林裡,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的籠罩在那裡。他踉踉蹌蹌的 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的儘是向南的走 去。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那時候卻好從南面有一乘電 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為什麼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 車是往什麼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走了二三十 分鐘,電車又停了,他聽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他的前面就是築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後的太陽光裡,在那裡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條青 山,隱隱的浮在透明的空氣裡,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裡去。堤外有一 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裡。幾艘空船和幾隻舢板,輕輕的在繫著的地方浮蕩。 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標,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裡。遠處風來,帶著幾 句單調的話聲,既聽不清楚是什麼話,也不知道是從那裡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聽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他跑過 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發的。他立了一會,看有一隻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跟 著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隻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後,上前走了幾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莊子在那裡。大門開得很 大,庭內的假山花草,佈置得楚楚可愛。他不問是非,就踱了進去。走不上幾步, 他忽聽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嬌聲叫他說:

  「請進來呀!」

  他不覺驚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但是我聽見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在那裡的。」

  一想到這裡,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像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 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憐他那同兔兒似的小 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裡去了。

  「進來嚇!請進來嚇!」

  裡面又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麼?」

  這樣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 輕輕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像是對了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 戰的樣子。但是他那青一陣紅一陣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兒在那裡震動的筋肉, 總隱藏不過。他走到那幾個侍女的面前的時候,幾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來了。

  「請上來!」

  「請上來!」

  他硬了頭皮,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走上樓去,那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有些鎮 靜下來了。走了幾步,經過一條暗暗的夾道的時候,一陣惱人的花粉香氣,同日本 女人特有的一種肉的香味,和頭髮上的香油氣息合作了一處,哼的撲上他的鼻孔來。 他立刻覺得頭暈起來,眼睛裡看見了幾顆火星,向後邊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 睛一看,只見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間,有一長圓形的女人的粉面,堆著了微笑,在 那裡問他說:「

  你!你還是上靠海的地方呢?還是怎樣?」

  他覺得女人口裡吐出來的氣息,也熱和和的哼上他的面來。他不知不覺把這氣 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識,感覺到他這行為的時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紅了起來。 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應她說:

  「上靠海的房間裡去。」

  進了一間靠海的小房間,那侍女便問他要什麼菜。他就回答說:

  「隨便拿幾樣來罷。」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後,他就站起來推開了紙窗,從外邊放了一陣空氣進來。因為房 裡的空氣,沉濁得很,他剛才在夾道中聞過的那一陣女人的香味,還剩在那裡,他 實在是被這一陣氣味壓迫不過了。

  一灣大海,靜靜的浮在他的面前。外邊好像是起了微風的樣子,一片一片地海 浪,受了陽光的返照,同金魚的魚鱗似的,在那裡微動。他立在窗前看了一會,低 聲的吟了一句詩出來:

  「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的一望,見太陽離西南的地平線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會,他 的心想怎麼也離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裡的頭上的面上的和身體上的那一種 香味,怎麼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 的肉體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 他心裡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裡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麼 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麼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看 她那擱在膝上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裡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 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裡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面結著一個 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 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 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但愈覺得講不出話 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麼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 一聲,他吶吶的總說不出清晰的回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 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 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發起抖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發顫發得厲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裡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鎮安 鎮,所以對他說:

  「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裡來的,所以 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騙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 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裡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裡對那侍女取笑,那侍 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裡。」

  他聽了就立刻發起怒來。他心裡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麼?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你們的仇。世間那 裡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麼?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 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憤用功。但是他的心裡,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 的心裡,還有一處地方在那裡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裡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乾了幾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太陽 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幾杯,他覺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面堤外的燈 台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渾沌不 明的薄紗影裡,西方的將落不落的太陽,好像在那裡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 知道是什麼緣故,只覺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 便自言自語的說: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裡癡笑,便問他說:

  「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麼?」

  「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捨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

  「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首詩給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後,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裡想:「我怎麼會變了這樣大 膽的?」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陣。他聽 見間壁房間裡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宮,

  一飯千金圖報易,幾人五噫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一醉醒來,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裡,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這一間 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房中掛著一盞十燭光的電燈,枕頭 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隻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後,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 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

  「你!你醒了麼?」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領你去罷。」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間,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 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裡來。白天的情節,他都想出 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發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裡之後,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麼?」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裡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 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 聲的說:

  「謝謝!」

  他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歷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 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裡,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裡。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裡招引他。細浪中間, 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裡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 忽想跳入海裡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 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 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裡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 涯,豈不同死灰一樣麼?唉,這乾燥的生涯,這乾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裡 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裡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 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裡呢!」

  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 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 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 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裡盡它的本職。那 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 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裡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 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裡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

  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 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歎了一聲,他便斷 斷續續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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