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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戰中最殘酷的1941年後,我遇到的危險——幾乎被俘被害的情況記不清有多 少次,他也遇到過比我更多的危險。我們大家常說的一句話:「咱們腦袋都掖在褲 腰帶上。」可是,我和他一同遇到的危險情況卻只有一次,而且是頗具戲劇性的一 次。

  1941年的一個夏夜,我和他住到霸縣狄莊一戶有高牆的人家,他當時是霸縣縣 長,兩位警衛員睡在房頂上,一方面警惕敵人,一方面也涼爽。夜半時分,街門突 然咚咚大響,警衛員從牆垛上向下一望,見是縣大隊的一個中隊長,帶著20多個弟 兄在敲門。門一開,20多名荷槍實彈的戰士蜂擁而進,為首的中隊長進到院裡,就 把馬建民和他的警衛員團團圍在當中,荷槍的戰士緊緊包圍著他們。我當時有病, 那些人沒叫我出屋。我坐在臨窗小玻璃後面悄悄向外張望:形勢不妙,他們好像說 分區司令部派他們來捉他,為什麼捉?我猜測不出。我心慌意亂地想,他是一個忠 實盡責的黨員,是廣大群眾熱愛擁護的縣長,縣大隊是歸他領導的,司令部怎麼會 派他們來逮捕他?……正當這群人在院裡交涉什麼的時候,我噌地跳下炕來,逕直 向大門外跑。我暗想,地委書記、還有一些學習班的同志就住在對面的一座大院裡, 我必須趕快通知他們——一、告知他們有了情況,叫他們有所準備;二、也許他們 能救出老馬來。跑到大門外,兩個荷槍守衛的戰士不放我出去。我立刻裝出一副病 得要死的樣子,彎著腰捂著肚子呻吟著,有氣無力地說:

  「同志,行行好,他們找馬縣長,沒有找我,我在這院裡嚇得要命……同志, 我害怕呀!叫我到對門房東家歇歇去吧!」

  我的幾句好話,我的一副可憐相,打動了戰士,他們一揮手放我出了大門。那 時根據地家家幾乎夜不閉戶,我幾步過去推開了對面的大門,見了梯子,登登幾下, 像個矯健的小伙子爬到房上。果然不少學員東一個西一個都睡在房上,我急急喊醒 他們,告知有情況。立刻跳過他們身邊,穿房越脊,躍過兩個院子,終於找到地委 書記金城同志的住屋,向他匯報剛才發生的情況。他望著我沉吟了一會兒,沉重地 說:

  「情況是嚴重的。郭鳳來一個中隊長決不會擅自去捉縣長;司令部更不會來捉 他。很可能是大隊長靳國梁叛變了要投敵,派他的中隊來捉馬建民……現在全縣主 要領導幹部都很危險,要趕快派人出村給他們送信去。」

  「老馬怎麼辦?」我含淚問金城。

  「楊沫,急沒有用,這村沒有部隊,沒辦法救出他……看看情況的發展,我們 也立刻派人去找司令部。」

  惦記著他,我二話沒說,又穿房越脊竄回我們倆住的那個人家。心裡準備著, 如果他被抓走,我也可能和他一起走。可是,到了那人家,他、警衛員還有捉他來 的人全不見了。這年發大水,村外漫窪裡一片汪洋,他們個個趟著齊腰深的大水走 了。我回到那院裡時,他們走了快半個小時了。

  我疲憊已極,正躺在炕上低聲抽泣,金城派人找我,叫我立即轉移別的村子去。

  我只好立即收拾他留下的衣物,快快地轉到離這村不遠的村莊去。整整四天, 好難熬的四天呵!他生死不明、去向不知,我只知道當夜大隊政委張鳴祿同志也被 用同樣方法捉走了,縣大隊長叛變投敵是無疑了,可是他,他們的下落呢?難道他 們已經被叛徒擄去霸縣城裡?

  好心焦,好痛苦,好憂慮的四天。我不知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忽然,喜從天降, 忽然西方出了個紅太陽,一個傍晚時分,他一瘸一拐地回到我的身邊。

  他告訴我,郭鳳來是奉叛變的大隊長靳國梁之命來捉他的。但靳不敢對郭明說 要叛變,卻假傳聖旨說奉司令部之命來捉他。他這人機警、明智,一聽說司令部要 捉他,他先問郭,捉到什麼地方去?郭說到縣城附近。他立即對郭曉以大義說,司 令部駐在河西,離這兒有七八十里,而縣城不過十幾里路,決不是到司令部去,很 可能是勒國梁要叛變,把我們都帶到縣城裡送給日本人,咱們是愛國的打日本的人, 怎麼能叛變去投降日本人?郭猶豫起來,不知怎麼辦好。他說,這樣吧,既然司令 部要抓我,咱們就奔司令部去問明情況,你也算完成了任務……郭鳳來同意了。他 們趟著大水走了一天一夜,找到司令部,當然揭穿了靳國梁的謊言,但是政委張鳴 祿卻被俘,被叛徒送到了城裡……他剛回來,那些被騙到距城二三里村莊的大隊戰 士,一看情況不對,都紛紛逃了回來。他的兩個警衛員也先後逃回來了。最終靳國 梁孤家寡人,只帶著他的弟弟和兩個隨身保鏢投降了敵人。

  這個事件震動了全縣,尤其百十位戰士們英勇無畏地從敵人鼻子底下逃了回來, 幹部感動、部隊感動、全縣愛國群眾尤為感動。連著幾天敲鑼打鼓送豬送羊搞勞大 隊戰士。郭鳳來成了英雄,升為大隊長,只有政委張鳴祿,在敵人面前寧死不屈, 英勇犧牲了。

  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差不多我都和他在一起。目睹大隊戰士無畏地熱愛祖國,目 睹群眾的愛國熱情和對他們縣長的愛戴。我從極愁到極喜。常在屋裡無人的時候悄 悄問他:

  「郭鳳來是土匪出身,又是靳國梁的拜把兄弟,你能在那個極險惡的環境說服 他背叛靳國梁去找司令部,可真不簡單……你跟我仔細學學,到底怎麼把他爭取過 來的?」

  他用手指敲敲我的鼻子,帶著神秘的笑容說:

  「你呀,頭腦簡單,又缺少地下工作經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郭鳳來不當 土匪,投奔了八路軍,是個有愛國心的人,就利用他這個特點,給他分析形勢,當 了漢奸絕沒好下場。反正他一路趟水,一路還動搖,我就不停地做他的工作……總 算做到司令部找到司令部,我的一顆心才算掉回腔子裡。」

  「我的好同志,好伴侶……」我望著他,心裡喃喃呼喚著。

               199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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