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春節,他回家和父母團圓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到妹妹白楊
住的公寓裡去找她。妹妹這時正在北平演話劇,和一同演過電影《故宮新怨》的演
員劉莉影住在一起。劉是東北人,這天她們的房裡聚集了八九個人,多是東北的流
亡青年。「九一八」日本人侵佔了東北三省,愛國的知識青年們不甘當亡國奴,紛
紛來到北平或各地,過起流亡生活。這天使我這個閉塞的、少與外界接觸的「家庭
婦女」大開眼界。他們悄聲地唱救亡歌曲,一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得
大家落淚紛紛。我在一旁也哭了。他們還熱烈談論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反對
他的「先安內、後攘外」的政策。我傻頭傻腦地呆坐在一旁,看著燭火閃閃,杯盤
交錯,看著一張張年輕英俊的臉上,閃爍著激動的紅光,我似乎有些麻木的心,驀
然被掀動了!彷彿一個美麗動人的夢境氤氳在我的周圍。我快活,又有些悲傷。因
為我常看報,我也在為祖國的危亡擔心,但我只是心裡有這麼點意思。和他,我們
沉湎在家庭的溫情中,從不談國家大事。
這個夜晚,在爆竹的辟啪聲中,我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了我終身走向的極
有意義的年。劉莉影向我講解蘇聯和蘇聯婦女的解放生活,陸萬美、張子傑,還有
許多人(如後來成為烈士的許晴)都先後向我講解必須抵抗日本的道理,接著就介
紹我該讀些什麼書,並有人給我列出了幾本馬列主義的書名。我不知為什麼,心頭
竟是那樣的喜悅、興奮,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人,可是卻像遇到了熟悉的朋友,
我在妹妹和劉莉影的公寓裡,和這些朋友一起玩了一個通宵,也談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陸萬美(二、三十年代的女作家陸晶清的弟弟,當時正在北平法學院
讀書)果然給我送了書來。三天後我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屋裡,一頭倒在床上,竟那
麼著迷地津津有味地讀起那些枯燥的談論革命道理的書籍來。
過了年十多天後,他從家中回來了,見我正手捧一本《怎樣研究馬克思主義》
的書在讀,他奇怪地瞪視著我,好像我是個不認識的人,半天才說:
「你怎麼看起這些書來了?這書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已記不清當時怎麼回答他的,但我神采飛揚,精神奕奕,過了半天,自得地
回敬他:
「這些書讀不得麼?……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他愣住了,似乎一縷愁容(也許是怒容)浮上他的嘴角。
從此,我常常去找那些朋友,常常借來各種書閱讀。大部頭的《資本論》、
《辯證法唯物論》、《哲學之貧困》、《馬克思傳》等我都借來了,我如饑似渴地
讀著,雖然許多地方全不懂,可不懂也啃。接著我又讀起蘇聯小說,《鐵流》、
《毀滅》、《士敏土》、高爾基的《母親》和他的三部曲等等。這些對於革命者的
形象的描繪,這些飽含著人生哲理和理想的啟迪,使我的眼睛明亮了,心頭升騰起
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過去由於生活的坎坷,社會的黑暗,我曾經嚮往過死,我悲
觀厭世。和他一起生活,稍稍撫慰了受傷的心,然而我仍然沉默寡言,很少歡愉之
色。讀了這些書,交了這些進步朋友後,我變了,他在家時,常常驚異地望著我,
像看個陌生人,多次詰問我:
「默,你是怎麼回事呀?怎麼變得我都不認識了,有什麼喜事叫你成天這麼高
興?」
我搖晃著腦袋,笑嘻嘻地回答:
「我是有大喜事!因為我懂得了人生……」
「懂得了人生?就是你讀的那些書,叫你懂得了人生?你是在做莊周的蝴蝶夢?
還是拿到了唐·吉訶德的長矛?」
他的譏諷使我惱火,他的態度使我覺得他越來越不理解我。1933年北平的白色
恐怖異常嚴重,後來他甚至憂慮地警告我說:
「你不怕麼?一頂紅帽子往你頭上一戴,要殺頭的呀!」
我——初生的犢兒不怕虎,他說這些更加惹惱了我,我回敬他:
「我不怕,誰像你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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