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往事,我要把它記下來。
1969年初準備坐牢時,腦子裡曾常常浮現出許多奇怪的想法。不知怎的,我忽
然想起《復活》中的瑪絲洛娃——當想到她時,一件悲慘的往事竄上心頭。它激勵
著我寫出來。
那時,我才18歲。
1931年夏,不能上學了。我去河北省香河縣教書時,認識了玄。他是北京大學
國文系的學生。從此,我們相愛了。
這一年冬,母親病重,把我從香河縣叫回北平來。我不大照顧垂危的母親,卻
成天去找玄,形影難離地在他住的公寓小屋裡熱戀著。兩三個月後,母親去世了,
父親有外遇,不管家。在我們那個家窮困得即將解體的時候,我發現我懷了孕。當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初戀的玄時,我以為他會高興我們已經有了愛的結晶。誰知——
那可悲的、不堪回首的日子開始了,聽說我懷了孕,他突然變了,變得那麼冷漠無
情。我常去找他的那間公寓小屋,已經沒有一絲溫暖的熱氣,只有冷冰冰、愁鬱郁
的面孔等待著我。
天呵,這對於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是何等沉重的打擊呵!他農村的
家中有妻子,這對當時深受「五四」思想影響的我,並不大在乎,因為那是包辦婚
姻,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可是,也許怕負什麼責任吧?這個玄,因為我懷了孕,就
無聲地拋棄了我。當時的我,既沒有父母,又缺乏其他親人的照顧,真是走投無路
呵!可是,我是個純真、倔強、多情而又軟弱的人。當時,不知從靈魂的哪個竅裡,
我冒出了一股倔強之氣——對於這個負心的人,我沒有說過一句責備他的話。他還
寫詩向我敘說他的心情呢。至今,還記得這麼兩句:
黃葉已隨秋風去,
此生不復見花紅。
好像我把他的前途葬送了似的,從此,我默默地忍受著揪心的痛苦,不再去找
他。
翌年初,為了給母親出殯(當時母親的棺材就停在她的住屋裡兩三個月。每天
我就伴著棺材流淚)。舅舅帶我到熱河省灤平縣去賣父母的土地。賣了一些錢回到
北平,除了給母親出殯,我們姐妹三個每人還分得一點賣地的錢。此時已入夏,我
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子,怎好住在家裡見親戚朋友?還是因為愛那個人的緣故吧?
我悄悄搬到靠近他的一個小公寓裡去住了。一個人挺著一個快要臨產的大肚子,孤
零零地過活。他知道了我的住處,有時,在傍晚時候也來看我一下。他什麼話也不
說,好像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我呢,也什麼話都不說。我暗暗下定決心:用
賣地的那點錢獨自生活;獨自等待孩子生下來;以後獨自撫養這個孩子……我決不
乞求他的任何幫助,也不要他負擔任何責任。
夜晚,常常眼淚流濕了枕頭。但白天見到他時,我安詳地簡單地和他談上幾句
話——沒有一句悲憤、怨恨的話從我的嘴裡流出來。常見他那高高的個子默默地走
進我的屋裡來,不一會兒,又見他那瘦長的身影無聲地走出屋外。他走了,望著他
的背影,在黃昏的暮色中,我不禁淚如泉湧……
我不能在北平城裡生孩子。我到了北平附近的小湯山,住在三妹的奶媽家裡,
決定在他們家裡生。這樣既可保住秘密,又可在生產後就地找個奶媽哺養孩子。
臨產前幾天,三妹的奶爹李洪安從北平城裡雇了一輛人力車把我接了去。我那
個情人,眼見我一個人大腹便便地去生孩子了,卻連送我一程的意思都沒有。好狠
心的人呵!
1932年的七、八月間,在一個鄉下產婆的照料下,我受了好大的罪,好不容易
把孩子生了下來。這是個男孩,生下幾天,就把他送到預先已找妥的奶母——一位
姓葛的農民家裡去寄養。孩子安置好了,我住的那一帶村莊正流行霍亂,每天死人。
產後12天,我就雇頭毛驢,仍由李洪安把我送回北京城裡來。
我愛我的兒子,由於他命運的悲苦,我給他取名萍。但我當時只有18歲,我必
須生活下去,奮鬥下去,只得狠心扔下了這個似乎沒有父親的孩子。
回到北平後,在家中養了一陣,逐漸恢復了健康。這個時候,最困難的時期過
去了,沒有叫那個人花費一文錢,孩子得到了安置。而我呢,又是一個年輕的、並
不難看的女孩子。於是,那個人的愛情又上來了,而且很熾熱。而這時,那個倔強
的我消失了;一個多情的、軟弱的靈魂又回到我身上來。
因為我還在愛他,一點也不知恨他。從這以後,我才和他公開同居,成為他的
妻子,同住在沙灘一帶的小公寓裡。給他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地一起過了5年的
窮日子。
我的兒子萍,我們艱難地撫養著他(每月給奶母家十元左右的錢)。有一天,
奶爹突然來找我們說,孩子病了,叫我們去看看。我急忙買了藥,還買了一隻很漂
亮的皮老虎,我和他一同到小湯山去看萍。當黃昏時分,剛走進葛家的小院,我幾
乎暈倒——一具小棺材高高地架在院子裡,我的兒子死了!好不容易生下來,活了
一歲半的萍患白喉病死了!我倒在葛家的炕上哭了一夜。而那個人呢,似乎減去了
沉重的負擔,穩穩地睡了一夜。
為紀念萍,我曾寫過一首拙劣而摯情的舊體詩,至今還記得這樣四句:
買來皮老虎,
兒已入黃土。
黃土太無情,
永隔陰陽路。
我這段經歷,多麼像托爾斯泰的《復活》中的某些情節。我就像那個喀秋莎——
後來的瑪絲洛娃。懷了孕被情人拋棄了。但我倔強、好讀書、有理想。在舊社會,
我沒有被暴風雪捲走,我沒有像喀秋莎那樣走上墮落的路。
我寫出這段從沒有向任何人講過的往事。我不怕有人訕笑我「浪漫」、「癡
情」、「傻」,或者「放蕩」……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願
寫出來,願人知道我的真實面目。以免我有個意外,這種曾經使我陷入絕境的生活
也跟著泯滅了。
我喜歡盧梭的誠實,敢於袒露他一生的真實面目。因此,我寫下了這段我初入
社會時的悲劇。回顧一生,命運對我並不寬厚。
悲劇結束了。後面的生活是幸還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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