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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機之死


  長安城自安史之亂後似乎一直沒有恢復元氣。

  過去的歌舞樓台、絲竹聲聲、商賈雲集、胡騎異服似乎在一夜之間被秋風捲去。 長安城的街道兩旁,樹木凋零,樓斜台傾,行人寥落,市面冷清,愈發見出秋意襲 人的蕭瑟。

  溫庭筠與友人陳平攜侍從自東向西而來,雖是步履儒巾,在不多的行人之中依 然十分搶眼。其時溫庭筠已屆知天命之年,白淨面皮上的幾縷長髯已略呈灰白,其 舉止風度卻一如當年,自有一種風流倜儻的名士之風。此刻他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 貌似輕鬆地與友人說笑,長安風景卻盡收眼底,這寥落的景色使他十分悵然。

  僅僅在幾年前,真真是大唐盛世之景。

  精通音律的溫庭筠對音樂舞蹈格外敏感,無論是立部伎中的《安樂》、《太平 樂》、《破陣樂》、《慶善樂》、《大定樂》、《上元樂》、《聖壽樂》、《光聖 樂》,還是坐部伎中的《燕樂》、《長壽樂》、《天授樂》、《鳥歌萬壽樂》、 《龍池樂》、《小破陣樂》,都是規模盛大,氣勢恢宏;比較起來,他似乎更偏愛 宴樂中的那些「大曲」,譬如《踏金蓮》、《綠腰》、《涼州》、《薄媚》、《泛 龍舟》、《玉樹後庭花》、《雨霖鈴》、《拓枝》、《突厥三台》等等。

  那時,他曾到教坊領略過著名的《霓裳羽衣》,也就是在那裡,他認識了綠翹。 記得綠翹還是個小丫頭,但已是燕語鶯聲,且容貌體態之間,有了一種媚氣。在眾 舞伎之中,綠翹的舞姿天真率直,儼然還是個美麗的女童,與那些「裊裊腰疑折, 褰褰袖欲飛」的成年女伎有著本質的區別。當時他悄聲問她:「能歌麼?」她嫣然 一笑,輕撥絲絃唱道:「應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那一種清越從兒 童的口中唱出,自是別有一番味道。他讚道:「真是好詩!不知何人所作?」她又 是一笑,掩口說:「好個溫老爺,真真在擔了風流才子的虛名,連這首詩也不省得? 這是當年今才女魚玄機所作,流傳已久,難道溫老爺竟沒聽過?」他捋一捋美髯, 歎道:「魚玄機我是早聽說了的,只恨無緣得見。今天聽見這詩,此人應是溫某的 紅顏知己!小姑娘,你能與我引薦引薦麼?」沒等他說完,她便連連擺手:「罷呀, 人家早就嫁與補闕李億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罷,一跳一蹦地跑了,像一隻 翩翩飛舞的綠蝴蝶。

  幾年後的元宵之夜,長安城內一如既往是通宵達旦的歌舞,溫庭筠也一如既往 地攜隨從徘徊於紅中翠袖之間。《踏謠娘》和《蘭陵王》兩出大型歌舞格外吸引他, 前者是諷刺丈夫毆妻的,後者則是演北齊蘭陵王長恭因容貌姣美不足威敵,常戴假 面以禦敵之事,故此舞又名《大面》。他追隨著那戴面具的舞者,竟和隨從擠散了。

  那舞者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從面具之後他略略看到一點眉梢眼角的流韻,竟美 得如同天人。直到東方曙色微明,燈火闌珊之時,舞者才於黑暗之中摘去面具,向 他微啟朱唇,莞爾一笑:「溫老爺別來無恙?」他這才如夢方醒,認出眼前這個絕 色少女正是幾年前教坊裡的那個小丫頭綠翹。

  綠翹當時身著蘭陵王的繡金袍服,略施粉黛,一舉手一投足,飄逸婉媚,早已 沒有絲毫女童的印跡,只是嘴角上還留著一段幼時的頑皮。他吃驚不小,感歎造化 塑人之功,猶如一朵花未開之前樣子往往都差不多,可一旦盛開,便是成色各異了。 但是越璀璨的往往越易凋謝,這似乎已成為定局。

  他請她喝酒。

  綠翹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酒盅兒,連喝三盞,然後說:「溫老爺不是要會魚玄 機麼?現在行了,她被李億送到咸宜觀做道士了!」

  那一次,綠翹引他去了咸宜觀就再沒回來,她仰慕玄機的詩才,留在那裡給玄 機做了侍女。她和溫庭筠自然萬萬不會想到,一年之後,咸宜觀會發生那出震驚長 安的悲劇。

  那是溫庭筠第一次會見魚玄機。玄機正當盛年,比起綠翹來,別有一種少婦的 美麗。加上緇衣素面,更顯清雅端嚴,倒比他聽傳聞中的「才、色、藝」三絕的形 象格調要高。自那時起,他成了咸宜觀的常客。

  現在他和陳平正穿過那條熟悉的小路向咸宜觀走去。




  梆子聲又把魚玄機從睡夢中驚醒了。

  梆子聲在道觀裡分外淒愴,在她聽來簡直痛徹心腑——過去每當這時,身邊的 李億便要摟緊她,作為丈夫的李億深知玄機內心的敏感和脆弱。魚玄機進李家門的 時候只有16歲,那樣一個柔弱的小姑娘,雖然13歲便能詩,又深通音律,被人誦為 「女郎本是長安人,生長良家顏如玉」的,命運卻甚多波折。她自幼失去雙親,跟 著舅父母長大,雖然熟讀詩書,卻仍然難免一個為人小妾的命運。幸好,李億也是 個儒雅之人,心又細,又多情,雖然大她許多,她也漸漸地習慣了。

  過門兒的那天,她穿一襲石榴紅綾裙,艷得戳眼,被大婦看見,硬是要她換下, 說是做妾的不能穿這種紅。玄機不理,就那麼一直穿到更衣。大婦看了,又氣又恨。

  大婦楊氏是官宦人家的獨女,父親在朝居官,母親又是尚書家中的千金,自小 嬌養,豈容玄機奪她的專寵?偏玄機也是不能讓的,一天到晚只知伴著李億吟詩弄 賦,楊氏面前從不服侍,於是便免不了口角,倒把個李億弄得進退兩難,將將就就 幾年下來,心也有些灰了。

  就在玄機23歲那年的一個秋日黃昏,有人送來一條極大的活鱖魚,是李億愛吃 之物,李億就多吃了些,誰知被一根魚刺卡住,險些刺了氣管,還是楊氏用手伸進 他喉嚨,讓他嘔了出去。過去李億吃魚都是楊氏先把刺細細地挑了去的,玄機哪知 這個?楊氏便說:「人家娶妾,是服侍官人,傳宗接代的,我家娶妾是當菩薩供起 來的。要真是菩薩也好了,就怕長一副菩薩相,藏一個蛇蠍心!」自此不讓李億與 玄機共枕。

  李億既愛玄機,又天生的怕老婆,只好悄悄對玄機說:歇一歇,待她氣消了, 再作計較。玄機心高氣傲年輕貌美的一個人,哪受得了這等閒氣?懨懨的就病了, 幾天都吃不下飯。李億吩咐下人單買了烏骨雞燉了湯,配上蓮子百合紅棗端了去, 玄機只吃了幾口便把筷子擱下了。李億心裡著急,趁楊氏不在的時候親自去看,見 玄機嬌嬌懶懶地躺在那兒,也不梳妝,一頭長長的黑髮披在一張白臉旁邊,越發顯 出嫵媚。見李億來了,她雙眸一合,兩行清淚便滾落下來,一隻纖手柔柔地捏過來 一張白絹,上寫:「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李億看了,也覺心酸,一手摟了 玄機,唏噓不已。良久,李億哽咽著說:想吃什麼,對我說,叫下人去買。玄機想 了一想,說:「現在什麼都禁不得,有什麼想吃的?倒是老爺那天叫人送來的雲片 糕,吃了兩口,像是克化得動似的,只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人會做?」李億便一疊連 聲地叫廚子。玄機拉拉他的袖子:「少來吧!饒這樣,人家還嫌我多事呢!」正說 著,楊氏果然來了,只看著李億,並不看玄機,冷笑著說:「我就看不得這等輕狂 樣兒!誰沒個三災六難的,都這等嬌貴起來,還了得!?老爺也是,人家給個棒槌 就認真!家裡傭人都是我娘家跟過來的,哪有人會做什麼雲片糕?老爺也忒絮叨了!」 李億因素懼岳丈權勢,楊氏面前便硬不起來,聽了這番話,吭聲不得,只是一味歎 氣。玄機已是幾天沒有吃飯,極弱的人,又著了楊氏的閒話,氣得發抖,說:「姐 姐也不必甩這些話,姐姐是侯門千金,何苦看著我這沒權沒勢的小妮子眼氣?!姐 姐這麼有本事的人,難道還拿不住老爺?倒怕老爺跑了不成?這麼死盯著,知道的 道是姐姐關心體恤老爺,不知道的倒以為姐姐小家子氣呢!姐姐既然如此放心不下, 倒不如我立刻離開了,大家乾淨!」楊氏萬沒想到玄機敢當著李億說出這樣一番話 來,且伶牙俐齒,話不饒人。也是話趕到那兒了,不能不接,楊氏仍看著李億: 「老爺聽聽,人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屋裡到底誰長誰幼誰大准小?!我不過 是說兩句實話,就引得她這麼前三皇后五帝的一大篇,擺出才女的譜兒,挾制者爺, 鄙薄奴才。老爺不說話,倒要我跟她說話不成?!」李億聽了這話,只好勸玄機說: 幼薇,你就少說兩句!楊氏冷笑道:「你叫她少說兩句,不如讓我什麼都不說!這 是在誰面前擺姑娘小姐的款兒啊?!知道老爺厚道實心眼兒.就拿走嚇唬他,給我 安個不賢的名兒。你走啊.走一個讓我瞧瞧!就怕你捨不得走。你若是走了,還有 誰能裝狐媚子撮哄老爺,排遣我們呢?」玄機本已不說了,聽見這話,到底是年輕 人的心性,氣得眼淚直流,顫聲說:「聽姐姐這話,我必是要走的了!不過我走也 要走個明白!難道老爺來看看我的病,就一定是我裝狐媚子哄人?姐姐干秋萬歲, 也難保沒有生病的時候,若是姐姐病了,老爺去看你,姐姐又當如何說呢?皇上跟 前還三宮六院呢,姐姐做事,不要忒獨了!……」一語未了,楊氏抄起拂塵便打, 被李億擋住:罷呀!你們兩個這麼吵,不是要我的命嗎?都給我住嘴,讓下人聽了, 成何體統?!——玄機早已哭倒,哽咽道:「老爺放我回罷!就是死也回去嚥氣, 免得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一天,直鬧到李億面如金紙,拂袖而去。

  翌日,玄機早早起來梳洗,對鏡一看,竟清瘦了許多。淡淡抹上一層脂粉,眉 顰春山,星眼微餳,別有一種風韻。一碗清水蛋,也被她咬著牙,慢慢喝了下去。 她未驚動任何人,只攜了一個貼身丫頭,一乘轎子去了咸宜觀。

  她原想出去躲兩天,待這場風波停了,李億自會來接她。誰知,這一去就是四 年。李億倒是來過幾回,回回都說:忍耐些,待她回心轉意了,我自來接你。偏玄 機心性高傲,是那種「虎死不倒地」的人,竟真的入了觀,成了帶髮修行的女道士。

  玄機20多歲便與青燈古佛為伴,又是曾經滄海的人,其苦自不堪言,每天都以 淚洗面。直到上元佳節的翌日,那個叫做綠翹的小妮子引來了大詞人溫庭筠,她才 覺出命運該有所轉變。她不僅僅是愛他,她簡直覺得他是她的救星,她曾經希望他 能把她娶了去,如同一對鴛鴦一般,須臾不離。

  可是,現在這一切永遠無法實現了。她痛悔自己的過失,但求早死。被子裡越 睡越涼,她習慣地喊了一聲綠翹,想讓她把手爐遞過來,可話一出口她就咬住了自 己的手指,再不會有綠翹在身邊侍候了。她什麼也沒有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前世 究竟作了什麼孽,要罰自己今生受這樣的痛苦。

  魚玄機終於在清冷的梆子聲中睡著了,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平時為溫庭筠開門的總是綠翹。綠翹當時年方17,正是如花似玉之時,且別有 一番奇特之處。和同齡女孩子相比,綠翹常是另式另樣地打扮自己,且常愛女扮男 妝,或者扮伶人。溫庭筠每每見到她時,總是眼前一亮。

  但這一次卻是個陌生的女侍。

  溫庭筠十分愛玄機的才華品貌,暇時來觀內飲酒,她常親自撫琴吟詩助興。鹹 宜觀是極清靜的所在,除玄機主僕外,只有一年逾花甲的老道溫和若干個女傭而已。 但玄機對於他的吸引與排斥幾乎同樣強烈。

  就在前兩天,一個寂寥的黃昏,溫庭筠因喝了一壺桂花酒而微醺,帶著滿身的 桂花甜香,走進秋意襲人的觀內。那一天,他原想對玄機說些重要的話,可玄機對 他卻有些冷冷的。綠翹進了茶後,玄機進去更衣,半天都沒出來。他問道:幼薇哪 裡去了?綠翹道:溫老爺,我們煉師惱你哩!他問:她惱我什麼?綠翹俏皮地一笑: 她惱你什麼,你問她好了,我怎麼知道?一語未了,裡面玄機撫琴唱道:「……冰 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繁歌春病酒,休招閒客夜貪棋……」溫庭筠 聽了,這才知道玄機是對自己的行無檢束、放浪形骸不滿,藉機規勸於他,心裡便 有幾分不快。這溫庭筠原是個風流才子,對女人多有狎玩之心。魚玄機面前,他因 有幾分敬意,已十分收斂,不想這小女子仍如此挑剔。他暗想:才女原多恃才傲物, 只可遠觀不可狎玩。但她不過是區區一女道士,李億的棄妾,且小我20多歲,竟當 著下人之面對我如此冷落,也有些太過分了!欲待離去,又怕她們小看了自己的度 量,加上綠翹百般挽留,頻頻進茶,方才漸漸息怒。月亮初上,滿園桂葉沙沙作響, 綠森森的透著涼氣。月光映著綠翹,那小女子越發顯得千嬌百媚,十分可愛。溫庭 筠微醺之下,竟把一腔柔情,轉移到綠翹身上。那綠翹最是頑皮,見溫庭筠與煉師 賭氣,頗覺好玩,不但不避,反接了溫庭筠帶來的酒,燙好了,拿來兩盞菊花杯, 與他你一盞我一盞地痛飲起來。幾盞下肚,本來花容月貌的綠翹更顯光彩照人。溫 庭筠見她脫了蔥綠衫兒,只穿貼身杏黃色小衣,露一痕雪脯,兩個墜子如同打鞦韆 似的明晃晃地悠來蕩去,不免露出狎暱之色。那綠翹偏又不讓他近身,仍然像一隻 綠蝶,翩翩飛舞於丹桂叢中……

  事後溫庭筠頗有些後悔,如此冷落玄機,終是不妥,為了表示歉意,他填了兩 闋新詞,準備今天親去觀中獻給玄機。

  誰知鄰居陳平聽說是去咸宜觀,便定要同往,溫筠庭推辭不得,只好應了。

  這陳平也是江湖中人,酷愛詩詞,只是讀書太少,很難進入文人圈中。因素慕 魚玄機詩名,得此機會便不肯錯過。進得觀中,陳平感到一片菊桂之香,暗想這真 是個作詩的好去處。

  女侍挑開繡簾,叫道:煉師,有客人來了!一語未了,陳平只見一白衣女子翩 然走出,心想這便是魚玄機了。只見她身段裊裊婷婷,走起路來飄飄欲仙,雖然有 一種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的天然美麗,卻顯得神情憂戚,鬱鬱寡歡,有一 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臉上似乎隱隱綽綽有淚痕,見到他們,她也只是淡淡地 招呼一下,讓女侍看茶。

  坐定之後,溫庭筠把兩闋新詞呈上,一面問:「綠翹哪裡去了?」陳平注意到 這不經意的一句問話,竟然使玄機的身子抖了一下,紙也差點掉在地上。她掩飾地 把袖子蓋住紙,眼皮也不抬地問:「飛卿師是來找她的?」溫庭筠忙賠笑道:「不 不,固你們兩個從來形影不離,故此問問。」魚玄機起身親自沏了一壺茶,為他們 斟好之後,正襟危坐,道:「綠翹因耐不得寂寞,已經離觀出走了。爾等若是來造 訪她的,敬請打道回府。」說得兩人作聲不得。那溫庭筠更如兜頭一瓢冷水潑將下 來,只好指著陳平說:「幼薇,這位是陳平陳公子,一向幕你的詩名,特地前來看 你。」玄機冷冷地欠一下身:「陳公子客氣。」那陳平雖是江湖中人,卻是市井出 身,最是小家子氣的,如今慕名而來卻遭此冷遇,自是不平。當時你來我往地說了 些不打緊的話,溫陳二人便起身告辭了。

  已經出了園子,陳平忽然想小解,見一路光溜溜的石頭地,便轉回園子裡去。

  溫庭筠命男僕阿容跟著。兩人沿著一路黃葉轉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陳平解完正 在繫腰帶,阿容忽喊起來:「陳老爺快看,出了鬼呢!」原來,阿容正扒土掩埋時, 忽從土下露出一角綠裙,十分眩目。繼續扒時,一隻發育的手露了出來,把個陳平 阿容嚇得打跌——土裡埋的是個年輕美貌的少女,膚色雖已變青,仍能看出少女生 前是個絕色。陳平眼珠一轉,俯在阿容耳邊如此這般地吩咐一番,阿容連連點頭, 二人仍用土將那屍體照原樣蓋了,揚長而去。見了溫庭筠,隻字未提。




  溫庭筠一行走了之後,玄機急掩了觀門,臥在蒲團上大放悲聲。

  兩天前飛卿的到來,玄機心裡本是極喜悅的,誰知先是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繼 而又見他與綠翹眉目傳情,不禁怒從中起。她借口進去更衣,心裡極想飛卿循蹤而 來,自己心內一腔幽怨,也好得個發洩的去處,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他人影。從紗 窗看去,正好看見他與綠翹對飲,又見綠翹脫了衫子,只穿貼身小衣,風情萬種的 樣子,直把個玄機氣得手腳冰涼。

  一年前,是綠翹把飛卿引來的。也就是在那次,綠翹留了下來,做了玄機的侍 女。玄機深愛她的美麗、機靈和可愛,竟把她當作自己親妹妹一般,親自教她琴棋 書畫,萬般寵愛。綠翹也十分懂事,會討人喜歡,常把盛怒時的玄機逗笑了。人前 綠翹稱玄機「煉師」,背後卻是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綠翹又會做事,又會看眼色, 幾年下來,倒成了玄機第一個貼心之人。但兩個女人相處不會總是愉快,綠翹也有 故意氣玄機的時候,玄機的脾氣和弱點,完全在綠翹的掌握之中。表面上綠翹處處 迎合玄機,實際上大主意全拿在了綠翹手裡,這一點,玄機心裡清清亮亮。有時她 不得不防綠翹,在和綠翹逗氣之時,玄機又常想起綠翹雖好,到底是歌舞伎出身, 心裡便有些鄙夷。

  隨著歲月的流逝,玄機與綠翹越來越不能相容了。玄機的容貌原是極好的,夭 庭開闊,眉目清秀,白如凝脂,氣韻生動,所以才有「女郎本是長安人,生長良家 顏如玉」之說。但命運坎坷,大婦不能見容,丈夫又懼岳丈權勢,不敢為自己作主, 年輕輕的便被攆到這不得見人的去處,她原本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嚥得下這口 烏氣?來觀裡的幾年,每天都是三更方睡,五更又醒,以淚洗面。想想將來,更覺 前程渺茫,有時氣塞胸膛,血脈不通,經血不下;有時又血虛氣弱,憂思傷脾,月 經淋漓不斷,長久下去十分毀傷容顏。先是眼下出現了烏青的眼圈,後來便面帶菜 色,雖然有脂粉遮擋,卻仍顯得憔悴不堪,精神不濟,哪比得了綠翹正值青春豆蔻 年華,顏色艷麗?兩人越是在一起越是顯出差別。加上長安城常有名士來訪玄機, 本是慕她詩名而來,但幾次之後,眼睛卻都轉向了綠翹。溫庭筠也不例外。玄機氣 惱的是那綠翹明明知道這個,卻不但毫無收斂,反而越發洋洋得意,玄機總想尋個 機會好好教訓她一番。

  玄機到觀中三年,性情已是大變。過去的玄機雖有些清高孤傲,但仍有天真爛 漫,不記舊恨的一面。到了觀裡,除了綠翹也沒個說話處,連空氣似乎都是死的。 先時玄機還常趁老道媼午睡時間,讓綠翹扶了自己到街面上轉一轉,但轉一轉的結 果,卻是看了外面世界那些無拘無束的紅男綠女,自己心裡更加憂傷。後來索性不 出去了,怕見人。怕見人的結果便是內心極度孤獨,孤獨到了有些變態的程度,平 日裡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十分多疑,特別是對於溫庭筠,她心裡一直拿不定主意, 這是周圍唯一可以吸引她的男人,可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住。李億那裡,她已不作什 麼指望了。她曾很想做個離了誰也能活的女人,可她最終發現她做不到。

  那一天的事情發生在溫庭筠走後。在聽到月亮門吱呀一響後,她一疊連聲地喊 起綠翹來。恰巧綠翹喝得半醉,迷迷糊糊的沒有聽見。玄機心裡一口惡氣,無法發 洩,就將那屋裡能砸的東西,盡數砸碎,和衣倒在床上,並不曾入睡。那綠翹半夜 醒來,心知錯了,便往玄機房中送茶。一手擎著蠟燭,一手端著茶杯,本是飄飄忽 忽的不穩,不想剛進房門,便被玄機在黑暗處斷喝一聲,手中的熱茶早已燙了手, 蠟燭也倒下,竟點著了玄機的帳幔,爆出熒熒火光。玄機氣上加氣,令綠翹跪下。 偏綠翹是頭一個強性子,吃順不吃戧的,平日裡又被玄機寵壞了,哪把觀中規矩放 在眼裡?!只說:「溫老爺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回屋躲了輕巧,我是躲不過去,替 姐姐勞神費力了半天,姐姐不知疼我,倒擺出小姐的款兒來壓我。既這樣,明兒我 就走了,倒看看誰來服侍姐姐有我這等忠心!」玄機啐了一口:「呸!死了張屠夫, 就吃混毛豬不成?不要臉的死妮子!你拿走嚇唬誰!你走了也罷,就怕你捨不得走! 你若走了,還有誰那麼大的面子,能留住客,陪著客人喝酒賞菊呢?!」綠翹真是 個不知進退,撇嘴道:「罷喲,姐姐這是說誰呢?若是說我呢,喝酒賞菊的本事是 誰教出來的?是誰動不動就煩了,就倦了,把我當個幡兒打出來?跟了姐姐這幾年, 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練出來了,何況我原先就會說兩句話兒。」玄機大怒:「你會 說話兒,你能耐!要不然外面兒的三老四少怎麼來了就是找你,可知你能耐麼!你 明兒一早就給我走!你走了,這觀裡也清靜些。或者找個小廝直接配了領走,豈不 更乾淨!」綠翹聽了這話,哭道:「姐姐說話,用不著這麼夾槍帶棒的,把屎盆子 往人家頭上扣!姐姐的心思我豈不明白?便是那溫老爺上門,難道不是為了找姐姐 的?我陪著那溫老爺喝酒賞菊,難道不是為了姐姐?姐姐是裝憨兒呢,還是真憨? 姐姐若是真的怪我,不但我素日待姐姐的心白使了,就連姐姐素日疼我的心,也是 白使了呢!」玄機聽了這話,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心下已是軟了,偏 嘴裡不饒人。又想著這綠翹一張利口,主子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若都這等沒規 矩起來,日後怎好管教?不如趁了今日撕破臉皮,管教一番,也是一勞永逸的事。 遂拿了拂塵在手,喝道:「我把你這滿嘴跑舌頭的小娼婦,作死哩!這話也是你說 的?還不快跪下受死?!」綠翹嘴一噘:「奴才今兒個就不跪了,要殺要打,聽憑 姐姐去!」玄機氣得發抖,道:「這丫頭沒了王法了,我今兒倒要立立規矩!」說 罷,舉起拂塵照著綠翹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抽。綠翹叫了幾聲,忽然就沒了聲。當時 燒著布幔的火苗早已被踩滅,又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忽然寂靜下來, 玄機也害怕,忙去點了燈。一燈如豆地照在綠翹的臉上,但見她面如死灰,一動不 動,玄機先還自己壯膽,道:「還不快快起來?這等裝死狗賴在地上,成何體統?!」 見毫無聲息,玄機心裡通通地跳起來,又細細一看,原來那拂塵恰恰打中了綠翹的 太陽穴,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麼被杖斃了,死得無聲無息。

  玄機癱軟在地,半晌動彈不得。直到四更響過,院外有女侍在問:「煉師,師 太打發奴才來問,聽見煉師房裡動靜不小,可是不舒服了?」玄機定了一回神,答 道:「多謝惦記著。我身上好好兒的,哪有什麼不舒服的。」女恃正待離開,又聽 裡面說道:「告訴師太,打發個人過來,綠翹那妮子耐不得寂寞,已經離觀出走了。」 女侍怔了一下,領命而去。

  玄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腳,冰凍似的涼。顫抖著向綠翹身上一摸,似乎已經 開始僵硬了,這才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將那綠翹的屍身,往園子裡拖。忙活了大半 夜,才將綠翹掩埋了。

  回來之後,天邊已有些曙色,她看到屋裡似乎有另一個女人!她驚魂未定地躲 在了一邊,看見果然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滿臉淚痕,臉色青白,眼露殺氣,怔怔 地看著她。她急忙把香羅帶咬在嘴裡,才沒喊出聲來。再看那女人也咬上了一角羅 帶,這才明白那原是前廳裡的一面鏡子,鏡子裡那個羅剎似的女人,正是她自己! 她一聲悲啼便解開了羅帶,繫在房樑上,挽成一個活結,然後開始對鏡梳妝。

  過去,玄機只是在每天梳妝的時候有好心情,這是因為那個梳妝盒和各種首飾, 皆是母親生前所贈,使起來常覺得心裡有種暖意。可今天一看那新搾的胭脂汁子, 便不禁悲從中來。那是前幾日剛入秋時,一天太陽正好,綠翹興高采烈地挽了她出 去採花。秋陽明媚,主僕二人採了兩大把花,進到房裡由綠翹來分。綠翹將茉莉用 草葉穿了掛在梁子上,滿屋都是幽香;又把石竹、金菊等插了一大瓶;將那玫瑰和 風仙花單揀出來,製成胭脂膏子和染指甲的汁子。玄機試了一回胭脂,竟是十分的 好,不但香,顏色也是頂好的,湮在腮上是天然的淡紅,且不用皂角洗便褪不下去; 而用鳳仙花的汁子染的指甲,鮮紅而透明,玄機愛得什麼似的。她一樣只賞了綠翹 一瓶,餘下的自己都留下了,也未告知老道媼。

  可是今天,玄機見了這些只有傷心的份。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餘下的生命是綠 翹給的,綠翹一走,是把她剩下的生命全帶走了。

  盛妝的玄機依舊明媚動人,她畢竟只有27歲。看著鏡裡的自己,玄機很想就這 樣子最後見溫飛卿一面,也好留些念想。看著樑上那香羅帶系成的結,她忽然覺得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在充當夢中的角色。夢中的角色很好演,只要把脖子套進那 個活結,並不疼痛,一切就會結束了。

  但是她似乎注定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離開,命運對她沒有這麼慷慨。就在她要 有所作為的時候,有人敲響了門。她知道是那個女侍送早飯來了。她幾乎忘了掛在 樑上的那根香羅帶。女侍走進來,向她似笑非笑地道了個萬福,然後一板一眼地說: 「師太惦著煉師,特地叫奴才去後園子摘些果子送來。師太說,要是煉師覺著好吃 呢,過幾天中秋節,就和煉師一起到後園子吃果子賞月,再預備兩壺桂花酒,豈不 比外頭做的乾淨?」玄機強笑道:「難為師太惦記著,如此甚好。」又拿出一瓶胭 脂膏子,道:「這個是自己搾的,賞了你罷。」女侍歡天喜地地接過去,道:「師 太吩咐,既是綠翹走了,煉師身邊缺人,就讓奴才暫時照顧幾天,不知煉師心下如 何?」玄機暗暗叫苦,只恨自己一時失口,只好說:「如此委屈姐姐了。」眼巴巴 地望著那根香羅帶,作聲不得。




  長安京兆府尹溫璋在中秋這天擺了素宴,下了拜帖,派了一乘青衣小轎,把玄 機接到了府中。

  玄機對此並不驚奇,數年來,朝廷大員、皇親國戚,沒少請她,但是用這樣的 方式,似乎還是頭一次。欲要回絕,我不到理由,只好硬了頭皮去。玄機與溫璋素 無往來,聽說是以文會友,還以為溫璋也是翰墨場中人,乃至見了,看到溫璋親自 出迎,全無官場俗氣,心裡輕鬆了許多。

  溫璋府內倒也清靜淡雅,玄機坐下來,溫璋只敬一杯清茶,道:「聞煉師盛名, 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知煉師素性雅潔,不敢造次,只備得清茗一盞, 伴以絲竹,以助雅興,煉師以為如何?」玄機微微頷首。溫璋立即發令:「動樂。」 只見十餘名歌姬絲絃輕撥,朱唇曼啟,演唱了一首魚玄機兩年前所作,流傳已久的 《秋怨》。

  自歎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

  歌罷,眾清客一片恭維。玄機起身謝道:「原是我一時遊戲之作,沒想到竟驚 動了府尹大人。大人見笑了。」溫璋撫髯笑道:「此詩早已傳遍了長安城。誰人不 知煉師是當今長安城內第一才女?只是不知煉師近日又有何新作?」玄機道:「什 麼才女,什麼新作,大人拿民女取笑了。民女寫詩,原是閨閣中互相和了玩的,哪 就能認真起來?」溫璋呵呵大笑,又親自為玄機添茶,一雙眼睛,咕嚕嚕只在玄機 臉上打轉。玄機冰雪聰明之人,如何不省得?只是怕得罪了他,便說:「大人,今 日中秋佳節,觀中只留了一位師太,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此告辭了,待來日再謝府 尹大人的一片誠意。」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溫璋攔住:「煉師且慢,溫璋不才,有 一事想向煉師請教。」玄機心裡一驚,漫然應道:「大人請講。」溫璋立刻摒退左 右,歌姬和清客們轉眼便消失了,玄機心裡咚咚地跳了起來。

  溫璋自斟自飲了一杯,突然一繃臉,變了副面目。玄機心裡有病,忙賠笑道: 「大人有何吩咐,但說無妨。」溫璋回過頭來,滿臉獰笑:「煉師,你可知罪?」 玄機臉色頓時死人似的蒼白,顫抖著說出:「民女何罪之有?」溫璋冷冷一笑: 「煉師知書達理,不會不知道,無端杖斃侍女,應是死罪!」玄機全身已是軟了, 兀自強撐著說:「大……大人不要聽信謠言……」溫璋呵呵大笑:「謠言?煉師難 道非見到人證物證再認罪嗎?那時只怕為時已晚!」一語未了,玄機顫抖不已,說 不出話來。溫璋遂低聲道:「不過煉師也不必如此緊張,溫某迄今為止,並未聲張。 此事可大可小,所以溫某才將煉師請來當面商量。煉師果然名不虛傳,色藝雙絕, 溫某愛才心切,不忍棄之,故想了一個萬全之策,不如請煉師到我府中暫避一時, 躲過風聲再說。溫某雖非大富大貴,足可保煉師衣食無慮爾。今晚,煉師就不必回 觀了……」這麼說著,溫璋身子便往前湊,兩眼目光爍爍。玄機別轉臉,又怕又氣, 道:「溫大人,你府內美女如雲,又何須顧念我一道觀女子!……」話音未落,溫 璋早已不耐煩了,竟一下子撲了過來,口中嘈道:「我要的就是你!」緊緊將那玄 機摟住。玄機羞憤交加,抵死不從,但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敵得過一中年 餓漢,漸漸的軟了下去,不知不覺地,竟被他把中衣解了下來。溫璋自以為得計, 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正想成其好事,不想被他壓在身下喘息不已的玄機忽然張口咬 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死不撒嘴!溫璋大聲呼痛,全不濟事,直到揪掉一把玄機的頭 發,玄機才鬆了口。溫璋怒不可遏,指著玄機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不過是一帶發 修行的賤婢!老爺抬舉你,你是個人,若不抬舉你,你連條狗也算不上!況你現在 還犯了死罪!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姓溫的不講交情了!」說著抹掉鼻樑上 的血,扯著嘶啞的喉嚨大喝一聲:「升堂!!」

  兩廂衙役齊聲大吼堂威。但此時玄機已經不怕了,她想自己早晚也是個死,不 如死個乾淨。

  此時已近晌午,府衙內的光線裡浮動著許多灰塵,因此變得混濁。一身素衣的 玄機在這種光線裡顯得若明若暗,朦朧不清。




  衙役們從來都是拿著斷魂棒雙目直視,如果他們肯轉一轉眼珠,就會發現今天 老爺鼻樑上貼著的白布條。

  一個衙役奉溫璋之命用法繩綁縛了玄機,那個衙役立即感到玄機的雙臂柔軟得 像麵條。他在捆綁她的時候悄悄摘去了她的手鐲,這是他的習慣,他覺得她似乎並 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又悄悄擰了她的胳膊一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感到一口吐沫啐 在他的臉上。他剛想發作,老爺的驚堂木「啪」的一聲拍響了。

  溫璋用他那略顯沙啞的嗓子抑揚頓挫地吼道:「大膽賤婦!還不趕快跪下!」

  被喝了堂威而不跪的,在京兆府裡,大概只有玄機一人了。玄機原是十分傲氣 的,此時己然參透了生死,自然更不把溫璋這等俗吏放在眼裡。面對滿屋的殺氣, 她倒顯得十分從容了:「民女無罪,為何下跪?」

  溫璋冷笑道:「你無罪?!那我問你,你的侍女綠翹哪裡去了?!」

  玄機道:「她不適觀中清靜,已經離觀出走了。」

  溫璋緊逼不捨:「去了哪裡?」

  玄機道:「她自幼失恃,無家無業,不知去向。」

  溫璋道:「果真如此嗎?」

  玄機一咬牙:「出家人不打妄語。」

  溫璋忽然狂笑起來:「好個出家人不打妄語!……告訴你吧,你的侍女綠翹已 經到了我這裡。」

  一語未了,玄機的身子已如秋後黃葉一般抖了起來。溫璋見狀越發開心,笑得 連鼻樑上的白布條也顫慄了起來:「來人哪,把綠翹請出來,讓她們主僕在這裡見 上一面吧!」

  玄機退到一旁,把身子整個倚到大堂的柱子上,以免自己倒下。只見四名衙役 抬出來一卷白綾裹著的東西,那東西散發出一股異香,但異香裡又裹著一種腐臭, 令人喘不出氣來。待到那白綾一層層打開來時,卻見一角綠衣一閃,玄機看到了她 最不想看到的景象:與自己曾經朝夕相伴的綠翹直挺挺地躺著,除了屍身的顏色有 些發紫,那面容竟然絲毫沒有改變,嘴角仍像生前那樣翹著,既調皮,又帶有幾分 譏諷;眼睫毛因為太長,似乎還在顫動,彷彿隨時會睜開眼,用嘲笑和挪揄的眼光 盯著玄機。玄機一時面如土色,說不出話來。

  溫璋臉一沉,斷喝一聲:「魚玄機,這個可是你的侍女綠翹?」

  堂上幾十雙眼睛盯在玄機身上,只見她一身素衣,臉色白得透明,如一張白紙 剪成的人兒,弱不勝衣,彷彿連一陣清風吹來,也能將她吹走似的。

  溫璋連問數聲,玄機並不回答,直到溫璋大喝一聲:「重刑伺候!」幾個虎狼 也似的衙役一下子架起她,將她牢牢按住,將那雙纖細嬌嫩的手放進了拶子裡,用 力一拉,只聽骨節咯吱吱的聲音,玄機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那一天,京兆府衙之外,黑鴉鴉一片圍滿了人群。長安城裡似乎一下子空蕩蕩 的,連賣炊餅賣糖人的也都沒影了。人們一直等在府衙之外交頭接耳,耳語聲匯聚 在一起,似乎像一陣陣潮起潮落。直到暮色將臨,月上東山,人們似乎才突然想起, 這是中秋之夜啊。

  淺黃的大月亮如剪紙似的掛在天幕上。這時,兩個衙役把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 女人拖進牢房裡,把另一個死去的年輕女人依然用白綾裹住,悄悄下葬了。




  溫庭筠在中秋之夜仍然習慣地在長安城裡遊蕩。近日他賦得好詩,心下自是得 意。自那日起他有四、五天都沒去咸宜觀了,他原想三天之內玄機就會下帖子請他, 可到了中秋,他真覺得有些奇怪了:玄機就像忽然消失了似的,連綠翹那小丫頭也 是蹤影全無。在他想來,婦道人家拿捏幾日也就罷了,哪裡就認真起來?若是認真 了,不但於情理之中說不過去,就連過去的情意也辜負了。

  於是他便賭氣不去咸宜觀。

  長安城的燈會和歌舞都遠遠不及過去了。又是老一套的《蘭陵王》和《踏謠娘》。 看到《蘭陵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綠翹,有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在他心目中, 綠翹無比忠於玄機,玄機吃她的醋,真是太沒道理了。咸宜觀是他十分心儀的所在, 那種幽靜,那種愜意,那種菊桂之香,玄機的高雅機智和綠翹的美麗靈動都令他神 往。他認為一個男人至少應當有兩個女人,特別是像他這樣的風流才子。但是兩個 女人之間總是不能相容,像玄機這樣天下聞名的才女,也不能免俗。他和玄機在一 起的時候,鬧彆扭的時候總比愉快的時候多,和綠翹在一起時則恰恰相反。但奇怪 的是,無論是鬧彆扭的,還是愉快的,都令人回味,缺一不可。

  而在這中秋的夜晚,面對著那輪淺黃色的大月亮,那些閃閃爍爍的彩燈,他平 時湧動的詩興反而一點也沒有了。

  溫庭筠就是在那時碰上老友余懷禮的。

  余懷禮是溫庭筠的詩友兼酒友,但余懷禮對女人沒多大興趣。余懷禮是那種自 詡為坐懷不亂的人,一般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眼裡。那次溫庭筠拉他去咸宜觀, 他本以為又是溫庭筠的一段尋常的風流韻事,及至見了玄機,見了她寫的侍文,他 大吃一驚。魚玄機他過去自然是聽說了的,盛名之下,他總覺得她大不了是那種長 安城裡遍地都是的吟風弄月附庸風雅的女子。但直面相對,玄機竟使他眼前一亮: 她一身縞素,洗盡鉛華,卻有一種超塵絕俗之氣。她的詩,絕不同於那些小女子的 閨閣體,而是悲風逼人,冰雪聰明,令人一詠三歎。而相比之下,綠翹不過是個恬 靜可人的小丫頭而已。那一晚,余懷禮竟然一夜都沒睡好,幾次掌燈起來,看著自 己那斗大字不識一升的糟糠之妻,眼前便三番五次出現玄機的玉骨冰肌。

  但余懷禮不是個善於行動的人。還在他鏡花水月、浮想聯翩之時,溫庭筠早已 勇敢出擊。余懷禮第二次去咸宜觀是在三個月之後,他沒有邀溫庭筠,甚至連馬童 也沒有帶。他在外面整整等了兩個小時,玄機才款款地出來。玄機問他:公子來此 何干?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玄機便不悅。他只好現編了幾句話,說正學著寫詩, 想來請教詩中三昧。玄機冷冷地說了八個字便起身告退。玄機說的是:從拙入工, 從工返拙。余懷禮乃世家子,豈不知這一點粗淺的常識?加上那一天給他上的茶看 上去竟像是隔夜的剩茶,玄機的美好形象便在一瞬之間打得粉碎。他拂袖而去,為 他開門的綠翹和他招呼,他也不過是哼了一聲。

  看著他那憤憤然的樣子,綠翹回到屋裡便笑得透不過氣來。後來把玄機也笑出 來了。綠翹把帕子捂著嘴笑道:「姐姐也忒狠了些,這個相公也是好玩,等了兩個 鐘頭,說了兩句話就走了。」玄機沉吟道:「只怕這個人還有些真心。下次來了, 不可怠慢。」綠翹邊為玄機梳頭邊說:「一個人名氣大了也麻煩,譬如姐姐,一天 要應付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姐姐願見的?願見的總是少的,不願見的,想什麼法 子打發了去,到頭來也是得罪人。」玄機歎道:「可知是這話了,到底你明白。你 打量男人是好的?十個男人裡能有半個知疼知熱的,就是萬世的造化了!女人也不 過是這幾年,青春一過,就是有個皇帝老子也沒人理了。妹妹,我倒勸你,趁著青 春年少,看上了誰,儘管和我說,別捱得像姐姐這般薄命!」說著便垂淚。綠翹忙 勸道:「姐姐這又是怎麼了?倒是我這話說得不對了,引得姐姐傷心!依我看,姐 姐這命也就算可以了,李員外難道不是『有心郎』?難道不知疼知熱?雖然那楊氏 是醋罐子裡泡出來的,姐姐不理她便是,凡事由員外作主,怕她作甚?偏姐姐太是 個要強,青春年少的,躲到這咸宜觀來,日子長了,李員外他一個男人,即便有那 個心,也慢慢消磨掉了,姐姐豈不是自己把自己耽誤了?」一席話說下來,那玄機 更是哭得哽咽難言。綠翹往玄機髮髻上插一支簪子,又道:「姐姐也不必傷心流淚, 事情過去了,也不必想它,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依姐姐花容月貌才高八斗,豈能找 不到如意郎君?——眼下便有一個!」玄機啐道:「我把你這個沒臉的小蹄子!少 說一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你倒說說是准?說得不是了,擰你的嘴!」

  綠翹調皮地一笑:「姐姐要擰我的嘴,我便不說了。」玄機心下思忖,她必說 的是溫庭筠無疑。說出來了,臉上須掛不住,不如不說。遂佯怒道:「梳一個頭梳 個把鐘頭,倒把你慣出小姐款兒來了呢!還不快些?梳得差了,仔細你的皮!」

  玄機萬沒想到,綠翹說的並非是溫庭筠,而是余懷禮。綠翹出身教坊,從小什 麼人沒見過?男人在她眼裡,三兩下便能看出個端的。論情分上,她自然與溫庭筠 靠得近些,但她心裡明鏡兒似的:溫老爺這樣的男人是靠不住的!而余懷禮,統共 她只見過兩次,卻發現了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他不但對玄機是真心,且他心裡, 只有玄機一個!綠翹何等聰明,早已知道玄機的心思,玄機豈止是要一個丈夫,她 要的人必要對她情有獨鍾,別的方面尚可商榷,唯這一方面,玄機是半點含糊不得! 這些年來,除余懷禮一個,別的男人看綠翹什麼眼光,她心下自然明白。

  但綠翹卻不知道,像余懷禮這樣的真心男人最是受不得傷。就在綠翹把他作為 一個人選提出的時候,余懷禮早已恨恨地把玄機從自己的心裡抹去了。

  最近,只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余懷禮得知了關於玄機主僕的嚇人故事。他的 第一反應是吃驚,然後慶幸自己不曾攪在裡面。心下又想,那魚玄機果然是狠,竟 把自己那麼忠心的貼身丫頭殺了,若是娶了這樣的女人為妻,還不知生出些什麼事 端來。這麼一想,眼前就出現了玄機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那雙眼睛現在回想起來, 真讓人暗暗膽寒。

  就在那個曖昧不明的中秋之夜,書生余懷禮把他所知道的關於玄機主僕的故事, 悉數告訴了大詞人溫庭筠。




  玄機照例醒在四更天。又是那清冷淒側的梆子聲,她這一生也逃不掉的梆子聲 啊,原來從一開始便是惡兆。

  這牢房裡是徹骨的寒冷。玄機動一動,週身便像斷裂樣的疼痛。如果此時有面 鏡子,玄機照見一眼,定會毫不猶豫地撞柱而亡:她的右側臉頰,因挨了打而腫起, 腫得一隻眼睛只剩下一條縫;額頭上的血已凝成了血污,襯著那雪白的瘦臉,倒是 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冰清王潔的玄機是寧死也不願別人看見自己這樣子的,可大 詞人溫庭筠偏偏是在這時走進了牢房。

  溫庭筠的性子,最是忍耐不得。余懷禮的一番述說,他聽罷如五雷轟頂,原來 正是那一日攜了陳平阿容去咸宜觀出了事!余懷禮說那日陳平阿容去園中小解,無 意之中發現了綠翹的屍體,那阿容的兄弟正是在京兆府裡當差的阿文,府尹大人溫 璋立刻就知道了,旋即派了阿文混入觀中探察。阿文先買通了老道媼,掘出綠翹屍 體運回衙內,溫璋卻令他不得聲張。

  溫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玄機之名冠長安,他早有耳聞。這溫璋雖已年逾半百, 女人上面最是會動心思,府中雖有嬌妻艷妾,又時有歌伎伶人,到底只是香艷之輩, 溫璋一直想換換胃口。魚玄機這件案子撞到他手裡,他不禁竊喜,暗想:若是玄機 答應了他,左不過是毀滅證據,再殺阿文以滅口罷了。這等遮人耳目的事他一生中 不知幹了多少,又何必在乎這一兩件?

  誰知那魚玄機不識好歹,誓死不從,倒讓溫璋有些替她惋惜了。溫璋也隱約感 到,這女人一定有個心愛之人。女人若無心上人,斷斷不會如此剛烈的。溫璋在暖 帳裡想,自己並不用急,這女人的心上人,這兩天之內就會自投羅網,那時再計議 不遲。

  果然這一天之內就來了兩個男人:先是溫庭筠,後是李億。

  溫庭筠第一眼見到玄機時,簡直五內俱焚。那樣一個一塵不染的女子竟遍體血 污衣衫不整,這太不符合他唯美的心理了。在那一瞬間,他簡直想將那毀滅美好, 玷污高潔的傢伙扼死。他撕下一塊綢巾,細細地為玄機揩拭,石化了似的玄機至此 才癱軟下來,第一滴淚流下來十分艱難,接下來便是傾盆大雨了。

  但是溫庭筠還沒有來得及傾訴他的感情,第二個男人就走了進來。第二個男人 正是魚玄機的前夫李億。溫飛卿雖然是落拓不羈的大詞人,卻也脫不過三綱五常的 規矩,只好站在一旁,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好不尷尬。

  李億一把摟住玄機,哭得痛不欲生。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子,溫庭筠還是頭一 回看到。李億如入無人之境,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大詞人的存在。玄機的入獄成了 長安城的一大新聞,李億倒怕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玄機像做夢似的看著他們,他們是她這一生最親近的人,就是在昨天,在剛才, 她還在盼著想著他們。他們就像遙遠的一道風景,他們應當是分開的,可他們現在 竟然在一起,而且這樣近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曾經朝恩暮想而後怨憤不已的「有心 郎」如今忽然出現,而且摟著自己痛哭失聲,她的餘光甚至能看到他那通紅的牙齦, 這倒出人意料地令她止了淚。她的驚恐壓過了悲痛。


十一


  一切都不出溫璋之所料:詞人與補闕成了他的網中之魚。牢房的一側間壁是一 座密室,他從密室的窺視孔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男人的悲傷,他心裡劃過一種類 似快感的滋味。

  密室的窺視孔這兩天成了他茶餘飯後的消遣。他看到清冷月光下傷痕纍纍的玄 機仰臥在那裡,間或動一動的時候,能看到她胸衣中那小小的苦膽似的乳房。奇怪 的是溫璋現在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慾念,好像是一個價值連城的寶物,開始 大家都拚命爭奪,一旦在爭奪中被摔得粉碎之後,眾人便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地棄它 而去。溫璋現在眼中的玄機早已不是在長安城聞名遐邇的才女,而是一個蓬頭垢面 傷痕纍纍的瘦弱女子,一個坐以待斃的女囚而已,因此他不失時機地令獄卒收網。


十二


  玄機被綁赴法場的那一天,天空中呈現出淡淡的紅。那是一種奇異而危險的顏 色,好像本來遙遠的天空一下子離得很近。長安城的人們都仰頭看天,都有些害怕, 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玄機自己倒是很坦然,所有該了的事都了了。兩個她一生中最愛最敬的男人, 都在自己臨終時趕了來,總算還是有情意的。

  玄機並不知道那兩個男人後來分別被溫璋召了去,溫璋分別對他們講,要留魚 玄機一條命還是有可能的,前提是籌來一千兩白銀。溫璋原想大概會有三種結果: 一是兩人都答應,這樣他溫老爺就會發一筆橫財;二是有其中一人答應,這結果也 不錯;最壞的結果就是兩人都拖著,嘴裡答應籌,將魚玄機的案子慢慢拖下來,以 後看準機會再奏他溫璋一本。所以,溫璋此舉是冒了極大風險的。但是連他自己也 萬沒想到,事情出現的是第四種結果:兩人都溜了。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拖延甚至沒 有討價還價,兩條落入網內的大魚就那麼溜了。他不禁有些迷惘,原來是他過高地 估計了魚玄機的身價,那兩位大人的眼淚是來自心靈的,而他們作出決策要通過他 們的頭腦。頭腦和心靈從來不是一回事。想到這個,溫璋倒有些可憐起玄機來了, 叫獄卒去問她還有什麼要求,想吃什麼。後來獄卒回話說魚玄機只想沐浴一次,換 一身乾淨衣裳。溫璋立即答應了,特地安排玄機回府衙內洗浴。一個老媽子蒸了滿 滿一木盆湯,玄機在裡面泡了個把時辰。她幾天沒有好好吃飯,身子極虛的人,出 浴時幾乎暈倒。她揀了套乾淨衣裳穿了,入獄這麼長時間頭一回照鏡子,把自己也 嚇了一跳。鏡裡的人兒竟像蠟燭芯似的飄飄忽忽搖搖曳曳,彷彿隨時都會突然熄滅。

  第二天清晨,玄機覺著好了些,再照照鏡子,果然就好了些,就著那面破鏡子 她施了些脂粉,都是臨時向牢頭禁子借的。那牢頭禁子40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倒像 是60歲,一臉的褶子。禁子的凶狠是遠近聞名的,對玄機倒是有些特殊。一來玄機 不是一般的女犯;二來也是最重要的,是她親眼看見了溫老爺要占魚玄機的便宜, 玄機不肯的過程。那一日恰巧禁子去內府尋侄子借錢——那侄子便是溫璋的內侍— —姑侄二人從窗紙縫中看了個正著。這禁子見過多少人,誰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頭 裡,她見那道姑年輕輕的竟如此剛烈,心裡暗暗稱奇。加上溫庭筠和李億來時都給 她塞了銀子,還不是小數,因此對玄機格外看顧些。

  玄機化了妝,乾淨衣服上又套上了紅色的囚服。就在套上紅色囚服的那一剎, 玄機忽然覺得眼前紅霧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她有些害怕,定定神,摸索著坐在 那張破舊的木床上,口裡叫道:「媽媽,你把那燈挑亮些兒,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禁子聽了害怕,道:「大白天兒的點什麼燈?你怕是急火傷身,一時的看不見罷了。 坐那兒靜養養,只怕就好了!」

  玄機眼一閉,卻見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好像有無數人,臉上都塗了瀝青似的黝 黑髮亮,鬼魅也似的跳來跳去,眼看著就要跳到她身上了。她躲,用袖子遮攔,怎 麼樣也沒用,想喊,又喊不出來。就在萬般苦痛之時,忽見一人綠衣綠裙,只把那 寬寬的綠袖一甩,像是平地裡的一道綠色屏障。玄機頓時心安了。眼前清亮亮地出 現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綠翹。綠翹竟比過去更美了,仍是一臉的嬌俏,濃黑的 頭髮上還比過去多了一支鳳頭金釵,兩個明晃晃的墜子打鞦韆似的晃蕩。綠翹一開 口,便是滿口的清香:「姐姐,你來了!好歹又在一起了!你可好?」玄機喜極而 泣,心想原來那些事都是一場噩夢,這不綠翹好好的,一切又可以像以前那樣了。 不過以後對綠翹要更好些,再不可耍小姐脾氣了!心下這樣想著,便想執她的手, 一抓卻是空的。

  玄機定神一看,綠翹仍然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便嗔道:「幾日不見,越發調皮 了!」綠翹笑道:「姐姐不知,我們要去的那個所在,人人都有些本事的。姐姐去 了就知道了,清清靜靜的,各自管各自的事,男女之間,也沒有那許多規矩,簡簡 單單,大家相安無事,不知道有多好。譬如姐姐愛溫庭筠溫老爺,愛就是了,並沒 有人管你,也用不著遷怒於我。姐姐打我,手好重啊,原是把姐姐的心事都發洩出 來了,倒是成全了我。如今,我們姐妹又聚到一處了,我仍要服侍姐姐。只是有件 事要告訴姐姐,男人都是一樣的,到了危難之時,只怕是還要靠我們姐妹自己相幫 著呢!」說罷,不再笑,彷彿悵然而泣。玄機聽了,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玄機走在刑場途中的時候萬人空巷。人們爭相觀看這著名的才女「殺手」,卻 見她神色安詳素淨如清潔的月光,囚犯穿的紅色衣裙雖然破舊,卻洗得乾乾淨淨, 唯其這種陳舊的紅格外反襯出她的冰肌玉骨。直到她被捆在立斬樁上的時候,似乎 仍然是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態,好像被什麼深深吸引著無法自拔,或者在與什麼冥冥 中的人對話。

  玄機的血顏色很淡,像噴泉那樣直直地噴射出來,噴了許久。而周圍的天空卻 是紅的,好像是把她血中的顏色吸走了似的,直紅到像是燃起一片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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