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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


  寒暑表一百零四度,夜,我們談到了避暑,起頭隨便談談,後來爭執起來了。

  妻是在山國裡長大,現在剛學會游泳,所以不主張再登高山,要去海;我是看 慣了海的,不主張去海邊。於是我主張廬山,她主張青島:我主張泰山,她主張煙 台,……

  我們越爭越起勁,爭到什麼都忘了。我說:

  「你是去避暑,還是去跳海?你是去尋快樂,還是去尋死?」她說:

  春天叫旅行,秋天叫遠足,夏天避暑,其實都是遊玩;海濱可浴海水,於康健 是有補益的,住在山上,難道這樣大熱天去逛山麼?」

  「逛山,自然嘍!傍晚與夜間就可以玩,你不知道山上夠多風涼。」

  「你才不知道海水裡夠多涼快呢?」

  「要是你只想泡在水裡乘涼快,那麼你整天泡在浴缸就是了,何必去避暑。」

  「要是你只想夜間散步;那到馬路溜溜,也就可以解悶。」

  「你不知道我在白天還想寫點東西嗎?」

  「你不知道你身體夠多不好?一到稍涼快的山上,你又要—個人悶著看書。這 於你也無益,於我也無聊。」

  她這一軟,我可沒有著。感到很不自然,抽支煙。她又說:

  「我倒想到,你去海邊多有運動的機會,我可以教你游泳。那末,明年即使留 上海,也會有興趣一同去游泳池。」

  這話倒是有理。於是我被她感動。她說完把身子靠攏來,我覺得她今天真是分 外美麗了。

  結婚五年,每天都有許多大小爭執,但每次結果都是這樣。而且每次當我被屈 服時,她忽然又可憐我而想出折中辦法來了:

  「我想這樣可好:我們先到山耽些日子,再去海濱?」

  「啊!你真聰敏。但是,為什麼每次要等吵了一場以後才能想出好辦法呢?」

  這樣,我們撇開了這個不談,現在是靜靜想地方了。地方是二處,先遊山,後 游海。

  海是哪兒好呢?北戴河是通車了,但有炸之危險。那末青島還是煙台呢?論理 當然是青島,但是煙台有我好幾個朋友的。不過她說,青島有她的好友蘇素在。蘇 素與妻是當時二朵並頭的校花,我自然又屈服了。說到山,更有問題,黃山還是廬 山?天目山還是莫干山?普陀也是一個山。

  廬山太遠,黃山太難上,天目山太冷靜,普陀山她不要去,因為她有個同學告 訴她過,一天傍晚,她的同學在普陀離了群獨自在散步時,小和尚跟在後面老唱情 歌,幸巧遇到了人。可是莫干山我嫌它太正式與熱鬧,而她是極端贊成的,避暑不 到莫干山,哪能算避暑?

  地址終算定了。出發日期又起了小爭執,她說明天,我說大後天。只差一天工 夫,什麼不好商量,於是就定後天,車票到中國旅行社買還是車站?這難道還要爭 執?我說你去買就隨你,歸我買你就不必干涉。她是好勝的,於是她說:

  「那麼好,我明天就去買。」伸出手來說:「錢……」

  這下子我可吃驚了!怎麼我們商量了半天就沒有商量到錢?沒有錢怎麼能避暑!

  難道這個大半夜工夫就白商量?但為什麼我們不先談到錢,後爭執呢?

  妻自然大大生氣,於是相對而哭。我說:「不要緊,我們既然一切商量妥,自 然必需促其實現,我或者還有未領的稿費,或者同編輯先生們商量預支一點可好。」

  於是拿起了電話,等了半天:「啊!」

  「啊!亢德,《論語》前二期我的稿費還有多少?我明天早晨就要。」

  「……」?

  說起我同亢德打電話,我就有點生氣;他那口蘇州藍青官話,在電話裡都變成 疙瘩,我只好叫他請太太來翻譯,他太太倒是一口好國語。但一說出去我就感到愚 笨,半夜裡把他太太噪醒,豈非要叫冤?何不叫自己太太去說,妻不是有一日好蘇 白嗎?

  一時忘了把話收回,立刻電話交了妻;誰知說了半天,更是莫名其妙。原來亢 德已把電話交了夫人,他夫人是聽不懂這份蘇白的。

  換上換下,好容易說通了。亢德說:上幾期我的文章沒有送去過!說他那天早 晨九點來討稿我都怪他吵醒,半夜三更來要錢倒能幹。

  「格兒」電話已經掛斷,下話自然難提!

  於是拿起電話打《申報月刊》。三點鐘哪裡有人在?快快掛上,打《自由談》。 《自由談》編者只自己墊出十元錢付我未到期的稿費,報館裡如果個個人要預支, 如何可以?決難通融。

  左思右想,或者《文學》編者發點慈悲吧?

  但是接電話的說他還未回去。於是打到在商務任事的親眷,問《東方雜誌》可 有預支稿費的辦法?他說,沒有先例,不很容易。……

  忽然靈機一動,打電話叫張光宇家。我還未開口,光宇先問是不是那篇《萬象》 的稿已經寫好了。這是我早就預支了錢的,我怎麼還好說下去呢?我支吾幾句,把 電話掛上了。

  妻忽然說:「有點風了,到這裡來避暑吧。」

  「那麼到馬路上去避暑吧,我想這時候該是涼快得很了。」我是有點難下台了。

  「我是要到浴缸裡避暑去了。」

  「到馬路去。」

  「到浴缸去。」

  「我主張馬路!」

  「我主張浴缸!」

  「這不是剛才一樣問題嗎?我愛陸地,你愛水國;老賬可查,照例解決之豈不 是好。」

  「不過你知道,浴缸是只有一隻呢?」

  「那末,現在你伴我去馬路,明天我伴你到游泳池可好?」

  於是我們去馬路了,五點鐘的風,真是涼快!我說:

  「這同莫干山有什麼兩樣?」

  「游泳池同青島也差不多的。」

  「那末,你為什麼—定叫我去海濱呢?」

  「那天,你不是說最討厭是游泳池,而且永遠不陪我去麼?」

  回來時,大家都已忘了避暑,我有二分想念蘇素。

  一九三四,七,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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