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蕭軍

雲台書屋

櫻花


  爸爸入了獄,姐姐便帶起黛黛開始去流浪。到那裡去呢?回國吧!這正是哈爾 賓公園裡開放第一枝櫻花的時候。

  春來了。這鄰近西伯利亞的哈爾濱接連幾個整月封鎖在冰雪交織的冬天裡,整 日整夜受著酷寒的威脅,春,對於每個人該是多麼有意義啊!雖然這裡好像只有夏 天,春天的駐在並不多久,但也畢竟是存在的,人們也還是愛著它;只要看到樹枝 有了一點春意,人們總帶著點安慰的心情說:

  「啊!春天了!」

  在都市裡沒有廣大的草原,也沒有長林給你證明春天偉大的力;有的只是一些 愚蠢的街樹,和公園裡一點可憐到等於沒有存在的小草。

  這是夏初了,人們還正在過春天;冬天的衣裝也還沒有完全除掉哪!

  黛黛在外面玩膩了,跑回來拉著姐姐要去看櫻花。孩子是不懂得看櫻花的,她 只聽說今年公園裡有櫻花開了,孩子們全跑去看了。

  「姐姐,看櫻花去啊!」

  姐姐作什麼她不管,她也不懂得管。只曉得扭姐姐的手。如果再不理她,她會 到爸爸那裡去搬兵.爸爸總是愛她的,總說姐姐應該領妹妹去玩一玩。這樣,每次 黛黛總是勝利的。

  「姐姐,我要去看櫻花——人家全去了啊!」

  姐姐正在裁剪黛黛的春衣和夏衣,連使剪刀全有點生疏。媽媽活著的時候,姐 姐自己的衣服也是媽媽剪裁的,因為姐姐和黛黛同樣是媽媽的孩子。

  「不去吧?好黛黛,姐姐給你裁衣服咧!」姐姐顯出很好的耐性,用尺量了又 量,剪刀在手裡頻頻地開合著,幾次已使剪口咬著了布沿,但還是不敢斷然剪下去。

  「回來再剪吧!好姐姐,櫻花聽說明天就落了……還有一隻長犄角鹿咧……好 姐姐……」

  「看什麼去啊?走在地板上的爸爸說話了。他的兩隻眼睛從那一隻大眼鏡的邊 沿上跨了過來紅濕著說:

  「不去看吧?爸爸晚上領你去看電影,還買糖給你……去玩吧,姐姐好做衣服 給你……天熱了,你的小絨衣也該換了!」

  爸爸過來把黛黛前額的汗給擦了擦,他發見孩子的頭髮也該齊一齊:

  「姐姐把黛黛的頭髮齊一齊——明天早晨洗完臉。」

  黛黛有點不耐煩,爸爸今天怎麼也個贊成自己了呢?並且眼睛還是那樣紅濕濕 地[目丑]著自己。在有媽媽活著的時候,爸爸是並不叫黛黛注意的,而且那時候爸 爸也沒有現在善良!但爸爸雖然善良地摸著黛黛的頭,此刻黛黛卻不耐煩,她推開 爸爸的手說:

  「我自己去——」

  「自己去不得的--」爸爸抱住黛黛,蹲下身子,伸出長著頰須的臉去,想讓 孩子的小手來撫摸。

  「我不要你這鬍子的臉--放開我,我自己去……」

  爸爸笑了,姐姐笑了,但從黛黛笑著的小眼睛裡面,已經輕輕地拖下了兩條淚 線。

  黛黛去玩了,姐姐還是剪裁衣服,爸爸還是在地板上走。從媽媽死去了以後, 從每處懸著的中國旗被日本旗和五色旗代替了以後……爸爸常常要這樣走著,有時 候還一夜走到天明。

  「姐姐,還是去看櫻花吧!」

  黛黛小眉毛鬥著跑回來了,便要去奪姐姐手裡的剪刀,並且說明理由:

  「——人家全去了,沒人和我玩了……有長角鹿……還有一條日本狼……白毛 的……今天全放在園子裡了……」

  「和她去一趟吧:」爸爸停住了步,拉一拉自己的眼鏡說:「不要叫狼唬著, 姐姐關心一點。這樣倔強的孩子!……」最後一句完全是自語,又開始在地板上走 起來,一面從袖口裡取出一塊手帕,擦著眼睛。

  走起路來黛黛完全是跳著的,一面也還是不放鬆姐姐的手。路上姐姐囑咐她;

  「到那裡不要亂跑啊!日本孩子會欺負你的。」

  麗麗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公園近鄰著一所日本小學校,日本孩子一定不會少。 平常那裡的日本孩子就很多,教員們常帶領他們到那裡去畫風景,也有自己跑到假 山各處摹擬兵們打仗的。

  「姐姐,櫻花是什麼顏色的啊?」

  「大概是紅的吧?」姐姐也沒有把握那該是什麼顏色,姐姐看真的櫻花,這也 還是第一次。她能知道櫻花大概是紅的或是白的,卻也是從畫冊上或是日本遊記一 類的書物上知道的。

  「姐姐,這櫻花樹結櫻桃嗎?」黛黛由櫻花聯想到那紅晶晶的或者帶一點嫩綠 色美味的櫻桃,小嘴腔裡津液有點增多。

  「不,這樹不會結果子的,只開花……」

  「那麼櫻桃呢?」

  「單有櫻桃樹……你累嗎!」姐姐摸了摸黛黛的前額。

  「不,一點也不——」

  孩子為了要表示自己的英勇,擺開姐姐的手跑向前面了。公園的門不像冬天那 樣只留一條縫,門扇已經規規矩矩的閃在兩邊甬道上也看不到冬天的積雪,因為已 經掃開了,只微微留著點潮濕。為了防止乞丐入內和禁折花木而僱用的園丁也出現 了,脖子伸長著,但還沒脫去他的皮大衣,一條棒子很熟練的出現在他的手裡。游 人還不多。

  「不要跑跌了啊!黛黛。」姐姐加緊著腳步說。姐姐剛走進園來,黛黛已經跑 上了迎門的駝背橋,扶著欄干在看水:

  「魚啊!姐姐這裡有魚啊!」

  那是冬天凍死在水裡的魚,黛黛在春天裡發現了。魚是很多條,輕輕地,輕輕 地……枯了的柳葉一樣,白白地飄動在水面上。黛黛不知道魚是在冬天裡凍死的, 她問著姐姐說:

  「魚怎麼全亮起肚子來啦!累啦吧?睡一冬天了,春天還懶怠浮水哪!」

  黛黛尋了一塊小石頭去打它們……

  櫻花在那裡呢?

  櫻花是栽遍了每個假山上,臨著水的小島上也有哪!尋來尋去,只有一株是整 個開放的,其餘還全在打苞。

  「姐姐,我們折一枝吧!插在你的瓶子裡,教爸爸也喜歡!」

  「折不得……」姐姐把黛黛的小手輕鬆的握了一握。「爸爸不喜歡櫻花的,不 要亂動,日本人看見不答應的……公園裡不准折花……」

  黛黛不明白公園裡為什麼不准折花。黛黛記得去年這裡還沒有這些惹人的花; 除開村,儘是草,有花全在玻璃房子裡。她對於櫻花不感到興味了。她拉著姐姐:

  「走——我們看狼去——」

  狼是囚在一個狹窄的有鐵柱的籠子裡。它不停的走,來回的走……從鐵柱的空 隙探著爪子,擦著長嘴巴,白白的牙齒,尖銳得像亮銀的釘,發瘋似的咬著鐵柱, 黃亮的眼睛象金子磨成的啊!週身確是生的白色毛子。

  黛黛有點怕這東西,但她要尋塊石頭拋它一下,像她那水裡飄著的死魚一樣。

  「不成啊!日本人看了不答應哪!」姐姐帶著黛黛到隔欄看鹿去了,一同看狼 的孩子們,大人們,都在後面笑黛黛。

  黛黛看別人拿花生在喂鹿。它的長犄角怪有趣的。它完全不像白毛狼那樣叫人 害怕,它像個不大方的姑娘。小嘴巴尖尖的,吻著人餵它的手。黛黛也向姐姐要花 生:

  「我們也買點花生去吧!它餓了。」

  「它不餓,餓了有人餵它——日本人看見不答應的。」

  日本人真來不答應了。一個矬子瘦肩膀的日本人,橫擺著身子走來。他把那個 喂鹿的人打完了兩個嘴巴才說話:

  「什麼?你的幹活計——園長那裡說話的有……」

  很顯出費力的樣子,他拖著這個喂鹿的人走了。看熱鬧的人們也全走開。在臨 行時,黛黛看見那鹿的小尖嘴巴,分明還在等待的露在欄干外面,狹狹的小舌頭搜 尋什麼一般的伸動著。

  姐姐告訴黛黛說:

  「鹿是日本國載來的。」

  「白毛狼呢?」

  「白毛狼也是……櫻花也是……」

  黛黛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日本人不讓喂鹿?他把那個喂鹿的人拖到那裡去 了呢?她卻不想問。她同姐姐說:

  「回去問爸爸就知道了。」


         ※        ※         ※




  爸爸不再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了。他很忙碌,收拾自己的寫字桌,燒掉不必要的 書籍和信件,最終由壁間把媽媽的畫像也取下來。他仔細地拭去了所有的灰塵,而 後擦了又看,看了又擦,一直到黛黛試驗著作自己的鏡子。爸爸濕紅的眼睛笑了起 來,把快落到鼻端上的大眼鏡向上抬了抬,才算停止了擦拭。接著姐姐又把它擎到 燈下面仔細的看了又看。

  「姐,媽在笑呢!」黛黛爬上一張椅子,扶著姐姐的肩膀說。

  「你看媽向誰笑呢?」

  「向我——」黛黛指著自己的鼻子

  「不對,不是向你笑……向我——」

  「不對呀!她向爸爸笑哪!」她顯出過分聰明,拍著自己的手。爸爸掉過臉來 向這面看一看,同時把眼鏡又抬一抬,什麼也沒說,又蹲下身子撿了一迭信和書, 投到壁爐裡去。

  「麗麗,把那玻璃卸下來,路上好拿。」

  黛黛又尋別的玩了。她尋到媽媽撐過的一隻傘撐起來,在地板上跑。

  「跌倒刺破眼哪!拿過來,爸爸給你作一條小手杖。」

  爸爸把傘拿到手裡,但是不立刻就變出一條手杖來,只把它看了又看。黛黛不 耐煩了,催促說:

  「爸爸,手杖啊——」

  「好,看這小手杖,好不好?」爸爸很快的把一柄傘變成一枝黛黛的手杖了。

  「爸爸,短一點。」黛黛試驗學著大人們提手杖走路的姿勢,一甩一甩的…… 爸爸也看出真是短一點,笑著說:

  「玩夠了就扔它吧!」

  黛黛心裡想, 搬了家爸爸也許給她買一隻真的手杖呢。 爸爸一向是愛她的。 「爸爸,我們搬家嗎?」

  「嗯,搬家——困了吧,叫姐姐另給你鋪一個小床睡吧!就在爸爸的寫字桌上。」

  「摔下來呢?」

  「爸爸和姐姐看著,摔不下來的——好好睡,醒來給餃子吃。」

  黛黛睡在寫字桌上,還是叮嚀著說:

  「姐姐,爸爸說醒來吃餃子,爸爸忘了,你可別忘叫醒我啊!」

  孩子的鼾聲很快就聽到了,一會兒就說著夢話,還叫姐姐把花生米給她,她要 喂鹿……」

  爸爸不言語,姐姐也不言語,手全在忙碌著。爸爸和姐姐的眼睛全是紅潤的, 他們時時關心睡著的黛黛,怕她翻下來。

  「到北平……不用向叔叔說我們的事。把黛黛叫叔叔送到一個好學校裡去…… 你願意上學,就也找個學校……媽媽的畫像你們帶著吧!將來我這屋子什麼也不能 留下的……」

  麗麗的回答只有哭!手在哭聲裡忙碌……

  「為什麼這樣女人氣呢……你媽媽比你剛強的多……你們這是回國去哪!咱們 是中國人,到天津就先教給黛黛不准再說『滿洲國』『滿洲國』的。這要叫人恥笑。 要說你們是從東北來的……告訴黛黛:東三省是日本兵用刺刀大炮強奪去的…同時 也別忘了……別忘了你們的媽媽……她是因為什麼死的……」

  爸爸的聲音越來越苦澀,代替聲音的只有鼻子的抽動。最終鼻子抽動的響聲也 沒有了。

  爸爸從有了中華民國就懂得愛國。他今年四十五歲,他沒想到這樣快就作了亡 國權!雖然這不是亡國,只是割去了三省的地方,但他覺得這和亡國一樣了!他痛 心,他仟侮,他曾潮笑過猶太和朝鮮……最後還是想起自己的妻,一個因為遭到日 本兵的侮辱而自戕的女人!

  「麗麗,努力愛國!教給黛黛,努力愛國!」

  是的,後天爸爸就要為祖國去犧牲,用自己來作愛國的見證!那是準備在賞櫻 花的筵上——還有其餘的同志們。

  「爸爸,祖國是什麼樣呢?我只在地圖上知道的。

  麗麗把什麼全收拾妥當了,她看一看黛黛睡得正香甜。

  「不用問吧,祖國總是好的!安心領著黛黛去吧!見了叔叔……什麼也不要說! 就完了。」

  爸爸的計劃,只有爸爸自己和爸爸的同志們知道,知道要在慶祝櫻花的筵上, 應該作出點什麼奇跡來。

  麗麗只知道她要離開爸爸,帶著黛黛回祖國去讀書。同時也意識到這家不會再 有歸來的一天。她也憧憬著爸爸所說。「祖國總是好的,一切是善良……」

  在睡得正好的時候,黛黛被姐姐喚醒了,她要哭,姐姐替她揉著眼睛說:

  「……起來吃餃子吧!我們黛黛是聽話的……看,姐姐單為你包的小餃子,你 不是最愛吃小餃子嗎?呶,呶,是的,抱著……」

  黛黛抱在姐姐的懷裡。姐姐抱的姿式很不對,使黛黛感到不舒服,她動著小腿, 半哭著聲音說:

  「我不讓你抱啊……不讓你抱……」

  「來,爸爸抱著……」爸爸把在地板上走的身子移過來抱黛黛。

  「小東西,還是這樣嬌啊!到叔叔那裡去……好一點吧,叔叔是不愛嬌孩子的 ……」

  燈光和每夜一般的平靜,只是昏暗了一些。屋子擴大了一些。在黛黛的眼睛裡, 這不像自己的家了——睡覺以前那個家。爸爸是照舊的;只有姐姐的眼睛變得紅了, 睫毛變得短了;爸爸的眼睛更紅了,眼鏡更擴大,鬍子好像也多長出一點。

  「爸爸的鬍子不好呀!叫姐姐割掉吧?」黛黛玩弄著爸爸下巴上的鬍子。爸爸 輕輕的躲避著,取了一個餃子湊到黛黛的嘴唇上說:

  「吃吧!省得在路上餓!車上買東西不乾淨!」

  黛黛還不想吃,推開爸爸的手。看著桌那面低著頭的姐姐,她把日間完全忘了 的事,又想起來了:

  「明天爸爸也看櫻花吧,姐姐說園子裡的櫻花日本子不許折……鹿也不許喂… …是嗎?一個人叫日本子打了……他拿花生喂鹿……姐姐帶著我就跑了……爸爸明 天看鹿,我還去……我把花生偷著給它……姐姐說日本子什麼全管……什麼全管… …一根草也不許模……是吧?爸!」

  「噯噯!」爸爸把自己的眼鏡抬一抬,對著姐姐那面說:

  「麗麗,你吃一點啊!黛黛不吃,不吃吧!省得在車上不舒服!你應該吃點! 到叔叔那裡……你就是大人了!在自己家裡還是孩子!」

  黛黛又要睡了,爸爸搖醒了她:

  「不睡,不睡——姐姐不吃,就給黛黛穿衣服吧!我去找車。」

  黛黛知道就要搬家了,她想起她的小洋囝囝還在同伴的地方,日間因為看櫻花, 把囝囝忘記了,她要去取囝囝。爸爸說;

  「不要了吧!送給鄰姐姐,咱將來再買新的。」

  「不——」黛黛不允許。

  「那麼……明天再來拿——」

  「明天來……?一早我就來。」

  「好,明天一早你就來,爸爸去叫車,你幫著姐姐看東西……」

  爸爸去叫車——黛黛卻看著姐姐,為什麼還不撤下碗去呢?盡坐著。她想著姐 姐是看櫻花走累了?也不知道今天夜裡怎麼會吃起餃子來。黛黛看看屋子,看看姐 姐,看看床上,椅子上,繩子捆好的行李,條箱,和爸爸剛才走出去沒有掩好的那 扇門……她自己找到解答了,這全是為了搬家。

  車來了,萬事全妥當。黛黛坐在爸爸的懷裡,行李搖擺的在趕車的腳下睡著, 姐姐手裡拿著媽媽的捲起來底畫像,那是爸爸自己的手筆。

  黛黛想今天怎這麼多的搬家人哪!全搖搖晃晃在車上擺動著箱子,用繩子捆的 也有,用木板夾起來的也有。前前後後,也有同她們車子並排跑著的。馬車伕吆喝 著,相駕著黛黛所不懂的話。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禿鞭子打著馬背脊, 不相讓的在競跑……

  從馬嘴裡飄落下來的液體的小泡沫,常常要和起晚春的——不,這是初夏的— —風,沁涼的撲到人臉上來。

  黛黛不知道這麼多的人全向哪裡搬。也不知道自己的家是向哪裡搬。有爸爸, 有姐姐,向那裡搬黛黛都是不在意的。

  車停了,黛黛認出這是火車站。有媽媽活著的時候,她和爸爸,也有姐姐,到 這裡送過叔叔回北平。

  「爸爸,我們還坐火車搬家嗎?」

  「噯!噯!……坐火車……」

  有爸爸,有姐姐,坐火車搬家,黛黛覺得怪有趣!

  第三次鈴,Rnrnrn……響聲象密密穿起來的珠子一樣響過了以後,接著是三聲 怪樣的金屬的口笛,和一聲是有點悲愴,疲睏,和寬宏汽笛的歎息……爸爸才從坐 位上站起來,什麼也不說的便走去。

  等到黛黛能叫出:「爸爸你到哪呀?」已經什麼也沒用了。


         ※        ※         ※


  二年以後——那應該也是櫻花開著的時候。從獄樓頂孔裡,爸爸也看到了櫻花, 那是栽在誰家的庭院的,爸爸不知道。反正是栽在人家的庭院的。這是從獄樓小小 頂孔裡給爸爸帶來的春消息,爸爸的心為這消息又激怒了!可是爸爸知道,再有一 個星期自己就可以滿了罪,為了這免罪,爸爸激怒的心才又睡了下去。

  有誰不愛自由而愛監獄呢?一頭蒼蠅也是愛自由的。誰甘心作奴隸呢?除非奴 隸的力量敵不過。奴隸活著的心也總是和著奴隸的呼吸存在的啊……奴隸的群是什 麼力量也滅絕不了的……——到那裡去呢?回國吧!

  爸爸被免了罪,釋放出來,經過了自己曾住過的若干年月的街,若干年月的房 屋……現在什麼全生疏了!生疏得連鋪銜的石頭和眼睛看著長大起來的街樹……全 有些隔膜。

  ——回國吧!回國吧!那裡有嫡親的人!弟弟在那裡,女兒們在那裡……可愛 的小黛黛!……不然到那裡去呢了那裡有真正的同胞!……祖國的旗!……這裡只 有牢獄和看守的鞭子不是生疏的啊……

  爸爸終於按著自己所決定的,偷著回國了。

  他打著弟弟曾住過的門。他想著——開門的是麗麗呢?還是黛黛?不錯,黛黛 懂得開門了,她今年應該是八歲……

  「您找誰?」

  「我找李……」開門的卻是一個老媽媽。

  「這兒姓高,不姓李……」老媽媽看著這缺乏血色,面都有點臃腫的人……髭 須是那樣不規則的生著啊!口音是異鄉的……她帶著疑心的問:

  「您是關東人罷?就是日本子改了『滿洲國』那地方?」

  「我是中國人……我是生在關東的……這裡為什麼不姓李了呢?」

  「這裡嗎?一年前就不姓李了。向您不是說過嗎?這兒姓高——找姓李的…… 有事嗎?是他親戚嗎?您姓什麼……」

  爸爸開始感到軟弱——他用手支持著小門樓的磚牆:

  「我也姓李……我們是弟兄……」

  「您?有兩個姑娘是您的嗎?」老媽媽聲音是清脆的,嗓子也是響亮的,她更 仔細的看著這個異鄉人說:

  「……這可不湊巧了……一年多您的弟兄就犯了官司啦!好險啦,沒有連累到 我們……您是他的哥哥?您的姑娘們全到上海去了,您今天虧得遇到是我……要不 我告訴您說……簡直,——這裡姓高。」

  老媽媽響亮著嗓子,響亮著門扇,拋下了嗓子不響亮的爸爸。

  到那裡去呢?弟弟在監牢;女兒們到上海去了。但是他欣喜,他欣幸弟弟是囚 在祖國的監牢裡。就是太陽在祖國裡也是新鮮的!在新鮮的太陽下面隨處可以看到 祖國的旗……祖國的同胞……而他呢,是生在關東的。生在關東的弟弟,怎麼到祖 國來犯起罪來了呢?他似乎知道,又不知道。

  反正爸爸是愛祖國啊!他很後悔,又有點慚愧,那次櫻花筵上他的不熟練的開 槍的手侮辱了他,致使他活到現在……

  同志們的手是每個全準確的……每個全怎樣了呢?他也不知道。只有他是活著 的,活著回到了祖國,也活著看到了祖國的人民,祖國的旗……

  不見了的只是弟弟和女兒!但他是幸福的。祖國的監牢不會錯待自己的弟弟; 祖國的上海也不會錯待自己的女兒們……

  ——尋一尋孩子們吧!黛黛應該是八歲了!

  想到黛黛,爸爸的手舉向臉前,二年前習慣復活了,他準備要整理自己的眼鏡。

  --糊塗!

  自己的眼鏡在那次纓花筵上不就碎了嗎?二年了,被拋棄的習慣又復活,使他 有點好笑,手還不到貼著每次整理眼鏡的部位,他就離開那所現在姓高而不是姓李 的住宅門前。

  他欣幸的踏著祖國的每步大街;呼吸著每次使他感到幸福,而又有點甜味的只 有祖國才有的氣流……祖國的監牢不會錯待自已的弟弟;祖國的上海不會錯待自己 的女兒們……爸爸一徑是這樣欣幸的……


         ※        ※         ※




  晝間尋女兒,夜間尋女兒……爸爸的鬍子更長了,更生長得不規則了。他想著 黛黛見了他一定要說:「爸爸的鬍子太長了,讓姐姐剪掉吧!」在櫻花開著的那個 夜間,也就是孩子們去北平的那個夜間……孩子不是這樣說過嗎?是的,鬍子太長 了孩子是不愛的。爸爸不應該有鬍子;有,也不應該這樣不規則,這洋長……

  爸爸的樣子像一條蟲,憂傷的蟲!在這都市裡游來游去,游著上海每條街…… 爸爸的心始終是幸福的啊!憂傷只是爸爸臉上的每條皺紋;一條蟲那只能說明爸爸 的身子。

  終於一天地嗅到了女兒的影子——

  黃昏了,滿城亮起繁榮的燈火……

  夜了。飄蕩的琴聲使爸爸停留在人家的牆根下,嘴裡嚼著積下來的餘糧,使咀 嚼的動作和著琴聲的節拍。爸爸如果有一支筆,他一定能把這繁榮的黃昏,夜,甜 醉的夜,渲染到紙上,拿給麗麗使她和媽媽的畫像一同懸起來。

  但爸爸的畫筆三年前就合著孩子們母親的屍骨埋葬了!爸爸愛藝術的心,也就 從那天死在了胸膛裡。今天那已死了美的心願,又蒙上一層春意,在祖國,在同胞 享樂的琴聲飄蕩裡……復活了!復活了!

  一條覺得很熟悉的影子從門裡閃出來,他看清了那險的輪廓——麗麗。

  「麗麗——」

  麗麗的臉好像轉了一轉,輕巧的步子好像微微一遲疑。可憐是汽車起動機的聲 音,絞斷了爸爸的聲音。一個男人穿著夜禮服的身子,障過了爸爸的身子。麗麗在 那個男人挾抱裡,和爸爸隔絕——琴聲對於爸爸再沒有引誘力了。

  一連三天,爸爸守候在這裡。守門人只當他是個慣常的乞丐。他驅逐爸爸。

  「滾,老傢伙,勿要轉啥念頭吧?」

  爸爸沒有憑證能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慣常的乞丐,更不是一個慣常作奴隸的人… …他是愛祖國的。因為他的週身在守門人的眼裡,什麼也和慣常的乞丐找不出區別 來。

  他終於忍耐著,激昂的同這守門人說了——在第四天。

  「我是在等待我的女兒的。」

  「儂格囡兒叫啥名字?阿拉個弗曉得。」

  管門人好像故意同他說這樣陌生的語言,爸爸費力的解釋著,他還是這樣說:

  「此地格姑娘交關多!——儂從啥地方來格?」

  「東三省……」

  「東三省!阿是把勒東洋人搶去格地方?依就是東三省人?阿曾吃著過東洋人 格生活?」

  爸爸蒙到了侮辱了!他第一次蒙到了同胞的侮辱。他解釋著:

  「我,也是中國人,是生在東三省的……」

  晚間,照例麗麗是在一個男人的挾抱裡,準備走向車箱裡去——男人每夜全不 同;麗麗每夜的衣服也不同。

  「麗麗——」橫在爸爸眼前的不是麗麗,卻是挾著麗麗的一個胖男人。

  「渾蛋——瞎往那裡闖?討錢不懂規矩嗎?」胖男人的眼睛似在尋找一隻能把 這塊髒東西馬上銜開去的鉗子似的,吆喝著那個笑著的管門人。

  麗麗卻認清了是爸爸。


         ※        ※         ※


  憂傷侵蝕爸爸的心;憤怒也侵蝕爸爸的心……爸爸的心是一片肥綠的桑葉,被 不可見的蠶群侵蝕著……

  「爸爸——」黛黛從學校回來叫他「爸爸」,麗麗從舞場回來也叫他。為什麼 這聲音會改變呢?為什麼是這樣的生疏啊?爸爸想不出理由來解答自己。為什麼自 己的女兒會改變了呢?會……只有那畫像,自己老婆畫像的微笑,還沒有改變。

  一次,夜是那樣深,麗麗才回來,她好像喝過了酒。在燈下她幾乎有了媽媽一 般的蒼老!

  「爸爸!」她看一看睡著的黛黛說:「……我們明天去死吧,一同去死!」

  爸爸似乎理解他女兒為什麼說這樣話,他摸著自己的鬍子,沒有言語,也沒有 動作,眼睛卻是沒有理解的望著……」

  「爸爸!死吧!我們一同去死吧!黛黛也不要留下——」

  「祖國錯待了你嗎?——爸爸是愛祖國的!」

  麗麗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說。第二天她還是白著臉色去拍賣她的青春。

  爸爸的鬍子從暗黑轉到了斑白;麗麗臉上的皺紋從模糊轉到了清晰……而黛黛 的歌聲卻隨著她的一切宏亮起來——這是叔叔所教的啊!

  一九三五,一,二六夜

  (錄自一九三五年五月一日《文學》第四卷第五期)


提示


  蕭軍(1907—1988),原名劉鴻霖,筆名蕭軍、三郎、田軍等,遼寧省錦縣人。 東北作家群的最主要代表性作家之一,也是在魯迅親自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著名作家 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五月的礦山》、《第三代》,中篇 小說《涓涓》,短篇小說集《跋涉》(與蕭紅合著),散文集《綠葉的故事》等。

  《櫻花》 是蕭軍1935年1月26日寫就的短篇小說。小說以一個家庭為縮影展示 了東北人民的不幸、反抗和苦難遭遇。妻子不堪受日本人的侮辱而自戕,丈夫把兩 個女兒打發回國(關內)而決心在櫻花筵上為國捐軀,報仇雪根。終因槍法不佳而 免於死罪。兩年後經北平到上海找到女兒時,長女已淪為妓女。小說反映了日本入 侵造成東北人民的家破人亡、國憂家愁,以及東北人民的拚死反抗和他們強烈的愛 國激情、對自由的渴望和辛酸的經歷。小說描寫了幾個生活片斷,正面表現的兩個 女孩,著眼點在於刻劃人物性格:麗麗早熟,黛黛稚氣;主人公是她們的爸爸,國 土淪喪,妻子受辱自盡,使他怒火中燒——雖然表面上對女兒滿懷溫和的親情。他 反覆申明「咱們是中國人」,以及反覆表示對祖國、祖國的人民、祖國的旗子的熱 望,展示了他內心裡燃燒著的愛國熱情。然而他到上海後大為失望,陷入新的憂傷、 憤怒之中,從而反映了當時的國情和愛國知識分子的心理歷程。

  小說採取襯托和對比的寫法。開頭處描寫黛黛與麗麗對春天、對自由的熱情, 襯托了淪陷區人民對自由解放的追求和渴望。小說中的爸爸對祖國(關內)滿懷激 情和希望,可是到了上海以後的現實仍是令人感到暗淡和失望,形成心理與現實明 顯的反差和對照。 這些都對刻劃人物性格和揭示主題起到一定的作用。 「懶怠」 (浮水)等地方語匯增加了小說的鄉土色彩。
  b111.net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