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魯迅
記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時維二月,我和婦孺正陷在上海閘北的火線中,眼見中國
人的因為逃走或死亡而絕跡。後來仗著幾個朋友的幫助,這才得進平和的英租界,
難民雖然滿路,居人卻很安閒。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里罷,就是一個這麼不同的世
界,我們又怎麼會想到哈爾濱。
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閘北,周圍又復熙熙攘攘的
時候了,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
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
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
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
不能毫無所得。
聽說文學社曾經願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裡去,擱了
半年,結果是不許可。人常常會事後才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然的事;對於生
的堅強和死的掙扎,恐怕也確是大背「訓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為了《略談皇
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然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的
實地大教訓。
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想為這本書出版,卻又在我們的上司「以身作則」的
半年之後了,還要我寫幾句序。然而這幾天,卻又謠言蜂起,閘北的熙熙攘攘的居
民,又在抱頭鼠竄了,路上是絡繹不絕的行李車和人,路旁是黃白兩色的外人,含
笑在賞鑒這禮讓之邦的盛況。自以為居於安全地帶的報館的報紙,則稱這些逃命者
為「庸人」或「愚民」。我卻以為他們也許是聰明的,至少,是已經憑著經驗,知
道了煌煌的官樣文章之不可信。他們還有些記性。
現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裡,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
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
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裡的居
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在卻好像古井中水,
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擾亂了讀者
的心呢?那麼,我們還決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
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上)
一、麥場
二、菜圃
三、老馬走進屠場
四、荒山
五、羊群
六、刑罰的日子
一、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盪遮天的大
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黏沫,彷彿是胰子的泡
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諾大
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裡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類。捕蝴蝶嗎?捉蚱
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步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裡。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梁的林。小孩鑽入高梁之群裡,許多穗子被撞著,
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是綠色的
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
太陽燒著他的頭髮,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
,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夾在腋下,走路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
,兩隻腳尖向裡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
,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像征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
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
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
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麼他都忘記,只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
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
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燬它們的翅
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出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
,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
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
,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
,揉擦出髒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
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
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
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蓆子下面抽出一條自
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
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
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佈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
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貼了滿手的茅草,
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筒也冒著煙了。過了一會,
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髮
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
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腳利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
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裡?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
。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幹什麼?」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著取
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
沒有想。全頭髮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
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
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間的草桿,她
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
跟在後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的向前跌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
邊什麼人在汲水。二里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
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麼也沒有。
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伕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週身
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
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
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
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是
羊叫,像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
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
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支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
知戴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
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裡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
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
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
。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
走到外面把曬乾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
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麼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裡。」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
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高梁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
。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裡。陽光
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儘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
,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
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
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
怎麼會成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
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地,她仍說著那一年
麥子好;她多買了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
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
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餵豬的槽子上
,她們的故事便流說一般地在夜空裡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地。再過一
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屋裡,像是洞裡,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
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云: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
……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餵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
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
道,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
…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閃光
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像是有什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
婆的聲音又繼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儘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
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
;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
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
的刀子,把那孩子從娘的肚子裡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
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
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
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閒話,像連口氣
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
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裡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
……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鐘呀!……我接連著煞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麼麥粒?從那時起
,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
」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去,多雲的夜什麼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的黃
狗捲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裡?」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麼空
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里半他從腰間解下煙帶,從容著說:
「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
什麼好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
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佈出來,他捻一捻煙灰,解辯著說:
「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她硬說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
能和她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
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裡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
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
莊。
「我在這裡呀!到草棚拿蓆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
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與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
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
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
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裡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
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
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
高梁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艷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梁和
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
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石袞】」,它的前腿在平滑
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捲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
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石袞】」,「石【石袞】」裝好的時
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蓆子潮濕一點,蓆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佈滿平
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
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
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
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
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碾」帶著離開舖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裡咬嚼一些麥穗。繫住馬勒帶的孩子挨
著罵:
「呵!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裡,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
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
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
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
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
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
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
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
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牆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
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裡,連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石袞】;就連眼睛
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麼工做,工作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
繩鎖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份
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份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麼,但是它
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地圓輪在高
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
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動物自己無聲的動
在那裡。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地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
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為歌聲感動了!
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著了。小姑娘們摘取著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
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蔔、紅蘿蔔。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
。在菜田東邊,柳條牆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
隔離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後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
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
「你不來摘柿子,幹什麼站到那兒?」
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著手說:「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裝著回家,繞過人家的籬牆,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筐子
掛在腕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的在遠方催逼她,彷彿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
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裡。
五分鐘過後,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裡。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
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
血管,彷彿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
。於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裡,背後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
野草。他們受著驚擾了,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
的,又走下高梁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著走。
吹口哨,響著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嬸嬸
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唉……唉!」
嬸嬸像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牆。侄兒向她說:
「嬸娘你唉唉什麼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
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臟起什麼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
牽著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
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裡落
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願意那樣;我知道給男
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裡,我什麼都完
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
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你總是唱什麼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願聽這曲子,年青人什麼
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
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願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裡,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
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只是搖頭,後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裡,會做什麼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麼活計她也能做,很有力氣呢!」
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麼,坐在那裡沉思過一會
,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
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
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
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
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
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梁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
,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過身時,哼著,有時也挫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
也拭得乾淨。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
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一句:
「該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並不把痰吐到地上;她願意把痰吐
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麼也沒有吐,也沒罵。
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
「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
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
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
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後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
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裡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
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裡邊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
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別再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母親在門外看著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眼望著姑娘加
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歎氣,她體內像染著什麼病瘓似的。
農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嗎?」
她被驚著了,手從衣裳裡邊抽出來,連忙搖著頭:「肚子不疼。」
「有病嗎?」
「沒有病。」
於是她們吃飯。金枝什麼也沒有吃下去,只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
了桌子說:
「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著:
「回來,再多穿一件裌襖,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並且又說: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搖著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
不定是什麼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著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
著許多,也掛著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連接著,
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裡人們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
賣。
二里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面婆來回的搬著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
是來回向地端跑著,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像是架著兩塊石頭
樣。
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著的
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羅圈腿臉累得
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像要被什麼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
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著金枝說:
「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
果實坐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愕地站到一邊。二里半罵他:
「混蛋,狗娘養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後面走著,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
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問她:
「你幹的嗎?糊突蟲!錯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
孩子站在一邊尖銳地嚷著:「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著送上車的嗎?不認帳!」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說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
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生了什麼事,也沉埋在那裡的人們,現在也
來圍住她們了!這裡好像唱著武戲,戲台上耍著他們一家三人。二里半罵著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
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弄出來了!大家都笑
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像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
她什麼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吸,等他說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著留種子的時候,
麻面婆站在那裡才鬆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什麼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
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說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裡。於是車子
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後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著偷菜棵的事。關於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鳳姐身後,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裡扒胡蘿蔔。可是議論著,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
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像蜘蛛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金枝臉色脆
弱朦朧得像罩著一塊面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闊的可以看到福發家的圍牆
,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摘柿子,無論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
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色,並且筐子也滿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色的
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金枝關於跟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彷彿肚子裡
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
,發出水聲。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滅了!以後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
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什麼也不知道,
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裡,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過於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裡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
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裡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嘔一般顫
嗦起來,她被恐懼把握著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著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著
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彷彿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繫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的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
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
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什麼是她的特徵呢?她發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
形的紋縐。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
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唇特別長,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
全像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是顯著她的特徵,--全臉笑著,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
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
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
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線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著一個蚊蟲飛了
!夏夜每家掛著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的燃著。慣常了,那像廟堂中燃著的香火
,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
去。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在窗外,輕慢的咳嗽
著。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里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著,燈心處爆
著水的炸響,母親手中舉著一枝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說:
「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說一些突然的事情。母親關於這事驚恐似的
,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蕩著頭:
「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聽著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說什麼。金枝站在門限向媽
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
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著她,她一
點不知道,二里半為著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像是想什麼,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著
小燈垂下頭。二里半的煙火每當他吸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著煙葉的氣
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流血
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著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著,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里半沉悶著走
了!二里半為人說媒被拒絕,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濕的氣息
在田間到處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的望去,黃豆秧和揉亂的頭
發一樣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只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的載滿高梁
的穗頭,和大豆的桿秧。牛們流著口涎愚直的掛下著,發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的侄子驅著一條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梁。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
裡是金枝的家門,她心漲裂一般的驚慌,鞭子於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色的辣椒,向母親說: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毛毛著,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現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
,像被風飄著似的出現房後的圍牆。
你害病嗎?倒是為什麼呢?但是成業是鄉村長大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得問。他丟
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
,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動
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說:
「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麼媒人還不見來?」
男人回答:
「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說你娘不願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
來。」
金枝按著肚子給他看,一面搖頭:「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
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的從薄牆透出來。牆外青牛的角上掛著秋空的游絲。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
她搖頭,母親又問:「是著了寒吧!怎麼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嚥不下去。不是有
癆病啦!?」
母親說著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裌衣上來回的摸了陣。手指四張著在肚子上思索了
又思索:
「你有了癆病吧?肚子裡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的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後滾動著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
裡,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濛中聽著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
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頭上。頭髮完全埋沒著
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著說起:
「娘……把女兒嫁給福發的侄子吧!我肚裡不是……病,是……」
到這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像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
,立刻麻木著了,很長的時間她像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
聲調說:
「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
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裡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
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後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裡有黃葉迴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
彷彿是關落下來的大傘。淒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
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帶,遠近平鋪著。夏季埋在植物裡的家屋,
現在明顯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的伏
貼在那裡。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
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
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
?怎麼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髮向後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
下湯鍋去吧!」王婆什麼心情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著又
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
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
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鬢髮。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
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
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
後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麼變得這樣利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
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寒顫起來,幻想著屠刀要像穿過自己的脊樑,於是,手中的
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髮舞著好像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
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
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來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
和的音調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麼法子呢?」馬仍然仰臥著。王婆
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疆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
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於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廢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
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紮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
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現在它是老
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
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裡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像懸起來;好像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牆釘著一張牛皮的
時候。那一條小街儘是一些要攤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
起的灰粉,污沒著鞋子;衝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拾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著馬兒
,王婆罵道:
「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
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壓
著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的開始織張
:--一個小伙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著式
子。
彷彿是箭,又像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
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牆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簷立
了兩條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樑;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隻蹄端扎連在一
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子久了,幹成
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並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牆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釘
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的站在板牆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
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他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著錢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出
去,她想還餘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後面發出響聲
:
「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後面;馬什麼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
,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於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
,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
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隻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捨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
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四、荒山
冬天,女人們像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裡滿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
,她為著笑,弄得一條針丟在席縫裡,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像
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著走,她說:
「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
「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
新娶來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
王婆在廚房裡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憂默,一陣歡喜,與鄉村中別的老婦
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打來:
「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
五姑姑坐在那裡做出表情來,她說:
「哪裡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
王婆又莊嚴點說:
「你們都年青,哪裡懂什麼,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裡笑,垂下頭去,假裝在席上找針。等菱芝嫂
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裡王婆用刀刮著魚鱗的聲響,和窗外
雪擦著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凍冰的魚,兩隻手像個胡蘿蔔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
著斑點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攤亂布裡去尋更小的一塊
;她迅速的穿補。她的面孔有點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
洞似的眼眶裡,並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艷的
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著嗎?」
兩隻在烘著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發出小小響聲,微微上騰著煙。她
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著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
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著斑點的寡婦,有點後悔,覺得不應
該問這話。牆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著鞋底的沙音單調地起落著。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
「呀!怎麼買這些黑魚?」
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長的身子。
「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裡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著人:「都在這兒聚
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像兩個對立的小嶺。
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靠著牆給孩子吃奶的中年婦人,望察著而後問
:
「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
「像你們呢!懷裡抱著,肚子裡還裝著……」
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告訴大家:
「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暱地淺淺地笑了:
「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像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都
發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過廚房回家去了
!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
卻不說什麼,只是幫助著笑。
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
去推動菱芝嫂:
「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問問她!」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
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
「月英要吃鹹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
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廚房
裡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
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
熱氣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溫和,
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
,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
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像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
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
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
「嘴乾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於是孱若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
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
同的姿勢:--倒滾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
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於村中的孩子們,和對於花果
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
對於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
追在後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裡。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
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兩隻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
!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
山根的大樹桿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
獸一般凶暴。終於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
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裡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龕,月英好像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
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
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後來就連城裡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
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
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裡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辨,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裡賣完青菜回
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
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
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
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髮燒焦了似的,
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
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
的在呼喚!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
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彷彿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
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藉著火盆邊的
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裡活躍。
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涼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
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
「牙怎麼綠了?」
終於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鏡子,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
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彷彿是貓忽然被斬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
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髮,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停。現在停下了,她是
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著
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
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
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麼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
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裡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什麼事在心中似的,他什麼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
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於行動,於是王
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
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
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幹麼?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
著:
--青山的媳婦怎麼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麼?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製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著月亮敲門。王
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麼出去做些什
麼呢?總是憤怒的歸來。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
「是地租加了價嗎?」
王婆說:「我還沒聽說。」
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
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著,就連我,他們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
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
李二嬸子撫著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
「你要勸說三哥,他們若是出了事,像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著他們的小包袱,約會著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
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鬱起來,一點閒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
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著大圓的
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著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像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
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囑告王婆怎樣破壞著件險事。
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
「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著,
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著,條棍上繫著長
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去啄食谷糧,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什麼時候雀子
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飢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裡
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堂裡燒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著,他看見一隻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
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裡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
於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驚疑。怎麼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只槍來。」
他無從想像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可是趙三還從沒
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於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裡發現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
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打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
「沒有這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於發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
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桿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里半,想要把那
小偷丟在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里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土坑發現死屍,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聽著極痛的呼叫,四面出來尋找。趙三拖著獨腿人轉著彎跑,但他不能把他
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願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趙三弄了滿手血
。
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報告警所。
於是趙三去坐監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
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獄裡提放出來。那時他頭髮很長,臉也灰白
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著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
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
「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著平兒
大喊有人偷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合起來不給
他加,於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
!等著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著火!
我只當是那個小子來點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桿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
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關於「鐮刀會」的事情他像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
「我們應該怎樣剷除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還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地主)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
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是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
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後腦上的小發卷也像生著氣:「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
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土豆也給東家送
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像訓誨著他一般:
「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麼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
你看我來著手給你辦,用不著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
,我們是『地東』、『地戶』哪有看著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
「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
…少加一點。」
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
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
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出毀滅的色調。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漸漸有送糞的人擔
著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民們蜇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忙著了!
只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著汗和爹爹並架著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羊群
平兒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像是開著小花一般,綠了!而變
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的戲弄她們,他單獨的趕著一隻羊去吃她們筐
子裡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像騎馬一樣的騎著來了!小的女孩們
嚇得哭著,她們看他像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已發
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
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後的一個羊背上,彷彿是大將統帥著兵卒
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
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後他好像是溫順了。
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的跑著,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
,那樣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
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塊死肉一
般。
夜裡,平兒不能睡,輾轉著不能睡。爹爹動著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睏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
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裡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塗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著沒有什麼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
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谷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
天將明他叫著孩子:
「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糰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著回來。王婆弄著米缸響:
「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什麼呢?……又吃什麼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
「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
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
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只剩下三個大些的,堆在那裡。爹爹手心上數著票
子,平兒在吃飯團。
「一百枚還多著,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
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著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
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兒對於這食品是怎麼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
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
爹爹驚奇著:「吃完了?」
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
平兒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
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於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
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裡,孩子貪戀著一點
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
菜市上買菜的人經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
終於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著。經過牛馬
市,平兒指嚷著:
「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
大雞籠在背上蕩動著,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
說著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
「方纔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
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的坐在牆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
紅綠的糖球吃。後來連飯團也不用帶。
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像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里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夥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我還是跟爹爹進
城。」
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夥計。她說:
「你爹爹賣雞籠你跟著做什麼?」
趙三說:「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
「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對於他織雞籠,懷著不滿似的,就像反對他織雞籠似的。
平兒同情著父親,他願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
「不要背了!夠了!」
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裡。爹爹問:
「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啊!」
有一次從城裡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
村中婦人羨慕王婆:
「三哥真能幹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
。」
經過二里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
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鑼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
(街頭影戲)。那是從一個嵌著小玻璃鏡,只容一個眼睛的地方看進去,裡面有一
張放大的畫片活動著。打仗的,拿著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
面唱;一面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
羅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
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的城裡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
睡著一般的鄉村。原因,小雞初生卵的時節已經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願意跟著,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後來折本賣。最後他也不去了。廚房
裡雞籠靠牆高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刑罰的日子
房後的草堆上,溫暖在那裡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氾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
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裡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
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
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有什麼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蓆子捲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
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生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
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捲起來,土炕上揚起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
魚似的,她爬在那裡。
黃昏以後,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
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
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
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裡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
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後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
彷彿是殭屍,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麼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
他吼叫:
「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
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屍。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
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
進來,什麼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最後人們拖他出
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漲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裡。她幾乎一動不敢動,
她彷彿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
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
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
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
,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
投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灑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裡,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裡,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簷下跳躍著啄食。小豬
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
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了!很快做媽媽了,婦
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並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那正
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
模糊下去!
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
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
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
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正相反,
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
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裡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
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輕什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
。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
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
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裡。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
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的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
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上半部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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