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來,雖在酷熱的夏天,我也僅露臂而不袒胸,原因是我的胸前掛了件秘
密的東西,我不願它給人看見而問起。
有一次,這個秘密幾乎給淑發現了,淑是我中學裡同學,在新秋的夜晚,我同
她正在郊外閒步的時候,天忽然下起雨來,雨勢越來越大。我跟著她拚命跑,雙手
掩住胸口。到了躲雨的所在,渾身都濕透了,只剩下這胸前一塊,因為我緊緊按著,
沒讓它受到雨的襲擊。
於是淑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我供住了,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回答:「是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她睜大了眼睛低聲說:「你告訴我,我一定不說出來。」
我想說了,但是,又搖搖頭。
她以為我不信任她,不高興地眨了我一眼。第二天,她便悄悄地告訴別人說:
「阿青胸前有一個秘密,我問她,她不肯說出來,你們不妨去試試看。」
於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探詢秘密的人都來了,我苦笑著,仍舊搖
搖頭。
淑是個性急的,有一次,她便乘我不備,在我胸前摸了一把,想憑手的觸覺來
斷定這是什麼。我嚇得怪叫起來,趕緊自己掩住胸口。她恫嚇著要我馬上說出來,
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走近來,我拔腳便逃,逃回寢室,哭上大半天。
從此我見了她便逃避開去,她翕動著嘴唇想對我說什麼,可是我總不讓她有開
口的機會。
漸漸地,別人都把這件事淡忘了,秘密還是一個秘密。可是我卻換了副性格,
老愛孤獨地沉默著,逃避淑,也逃避一切知道這秘密的人。
後來我們都畢業了,六、七年不見面。
直到今年夏天,我在法國公園邂逅了淑,她驚喜得直叫起來。又怕我照舊逃避
開去,扯住我的手臂牢牢不放。我笑著向她點點頭,神情很有些茫然。
「請你原諒我呀!」她急切地說:「我以後再不……再不……」
「沒有什麼關係,我……」
她更加抓緊了我的手臂,說:「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後再
不敢向你探詢這個秘密,惹你惱哭了。你得原諒我過去,是不是?」
「但是,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苦笑著回答:「我說沒有關係是,因為我已
經沒有什麼秘密了,你瞧——」我一面說,一面指著自己的胸口。
她釘住我胸前看,我穿的是蟬翼紗衣,紡綢襯馬甲遮不牢胸口,什麼都瞧得出
來。她不禁詫異地問:「那末,你的秘密究竟到那裡去了?——不,我不問,我不
問。」她見我要哭了,急忙改過口來。
但是我不理她,自己拭拭眼睛,說道:「它已經隨著我死去的女兒埋葬在地下。」
「什麼?」她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自信地問:「你說什麼東西已經埋葬在地
下?」
「那個秘密。」我黯然回答。
「但是,那個秘密又是什麼呢?」她說時猛捻我臂膀,我痛得直跳起來,躲避
不迭。她以為我這次可真惱了,忙又改口道:「不,我不問,我不問,請你原諒我。」
但是我仍舊不理她,一面撫摸著自己手臂,一面把那個秘密說了出來:
那是十萬遍大悲咒,縫在布袋裡,掛在我的胸前。
念大悲咒的人,叫做廣才爹。
廣才爹是我外婆家裡的長工,高個子,瘦長臉孔,牙齒漆黑的,老愛喝又濃又
苦的茶汁,有時候,他馱著我上山玩去,在半途中,他突然會停下來說:「喊我一
聲爸爸,阿青。」
「不!」我倔強地反抗。
他故意嚇唬我:「不喊就把你掉下山去。」
我哭了, 兩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於是他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安慰我道:
「別哭呀,不喊就得了。」
那時我反覺過意不去,把臉孔緊緊貼在他的耳朵上,喊他一聲:「廣才爹!」
他應聲:「哦。」,抽出手來摸我的臉孔。
我的臉孔像他的女兒,他說了,我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是江西人——他,他的
妻子,他的女兒。在他女兒才三歲的時候,他突然發覺妻的不貞,於是他便發瘋似
的奔離了家鄉,加入軍隊,永遠不曾回去過。後來他隨著軍隊打了多次仗,當排長,
但是他恨女人的心,卻越來越盛。每當他們軍隊敗退下來的時候,人家搶劫,他總
是姦淫婦女。而且每次姦淫了婦女以後,他總要高喊著妻的名字,咒罵她,最後才
發出勝利的獰笑,狂奔而去。
有一次,他隨眾敗退到某村莊,村莊上的婦女都逃光了,只有一個少女,因為
老母臥病在床,不忍離去,給他找了出來。她顫抖著,向他苦苦哀求,跪在地上不
肯起身。妻的印象浮在他腦際,他像野獸一般,竟把她扯近身來。那個不幸的少女
知道哀求無用了,便噙淚請求他同到後房去,別驚動她的病母,他不聽,她猛撞他
的胸,病母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想幫同女兒撲去他,但是力不從心,她老人家終於跌
倒在地上死了,那個少女隨著也昏了過去。這時候,他的良心,才發現了,他像斗
敗了的公雞般,獨自落荒而走。走了不知多少路,不知多少時候,來到一個寺院中。
莊嚴的佛像矗立在他的面前,他感到罪惡的恐怖,於是便跪在佛前懺悔起來。後來
這個寺院裡的老和尚出來了,他便求他剃度,老和尚不答應,只叫他在院中暫住,
每天教他念大悲咒消災遠禍。
後來,老和尚見他誠心悔過,便叫他正式做個打雜的。這樣又過了十幾年,老
和尚死了,新住持見他年邁力衰,便把他薦到我外婆家裡。我外婆是個頂慈祥的老
太太,也是這院裡的施主,廣才爹到她家後說是做長工,其實是長不做工,直到我
母親把我寄養到外婆家裡,廣才爹才正式有了工作,便是做我的男保姆。他替我把
尿,揩鼻涕,馱著上山玩,什麼都來,有時候我頑皮起來,把他累極了,他也不動
火,仍舊喘著氣替我幹這樣,幹那樣的,就是我外婆過意不去,叫他別太辛苦時,
他也搖搖頭,不願使我失望。
有一次,外婆問他道:「你也有女兒嗎?」
他點點頭,說道:「面孔同阿青很相像。」
「你很想念她吧?」外婆問。
他又點點頭,眼淚直流下來。
外婆也惻隱起來,說道:「你若想念女兒,我看你還是回家去一趟吧。錢,我
給你就是。」
這次他卻連連搖頭了,面色慘變。
外婆以為他不願回去的原因,是恨他的妻子,於是又勸他只要把女兒接出來這
裡同住,不必理睬他的妻子。他聽了還是搖頭,多說幾遍,他便抱起我來臉偎著臉,
眼淚紛紛掉在我的頰上。外婆見他這種情形,知道他有隱痛,也就不再提了。
後來,我也知道這件事了。在他正馱著我上山的時候,我忽然對他說道:「廣
才爹,你有女孩兒,帶來與我一塊玩吧!」
他怔了一怔,兩腳停住了,半晌,才嗚咽說道:「她已經死了!」
「死了?」我詫異地問:「幾時死的?」
「我出來從軍時就把她弄……弄死的。」他的聲音簡直是嘶啞的了。
我嚇得直發抖,又不放催他放我下來,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幽幽地問:「你
怎麼把…把她弄死的呢?」
他的聲音也抖起來了,他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怕她留在家裡吃苦,又怕
……怕她大起來像媽媽,因此……因此我便哄她上山,把…把她從山……上掉……
掉下去了。」
我的恐怖達到了頂點,廣才爹在我心目中已經像妖魔一般,我怕他馬上會吃掉
我。於是我戰戰兢兢的問道:「你不會把我也掉下去吧,廣才爹?」
「不會,你別怕。」他的聲音馬上變得很柔和,很慈祥的了,一面拍出手來摸
我的臉孔。
但是我用力把他的手推了開去。
他似乎大出意外,把我放下地來,臉對著臉,兩眼直瞪瞪的。我怕極了,視線
逃避開去,看自己的腳。於是他輕輕吁了一口氣,又要馱我起來。我不要他馱,逕
自踉蹌著下山而去。他看見連忙跟了我下來,每當我腳步不穩時,他總想來攙扶,
卻又不敢動手。
我們一路上都不曾談話。幾次我偷偷地瞧著他的臉孔,他的臉孔是蒼白的,眼
睛直瞪瞪地駭怕煞人。從此以後我見了他便躲避開去,他也越趄著不敢走近我,我
們兩人一天天疏遠起來。幾次我偷眼瞧他,我只覺得他是漸漸的蒼白了,瘦削了,
眼光滯鈍而且乾澀。
不久,我給母親領回家去,上學讀書,廣才爹的消息使斷絕了。因為我的外婆
自己不會寫信,請人寫了只不過寥寥幾句,內容無非是闔家平安,可勿掛念之類,
哪裡會特別提到廣才爹呢。
但是我卻愈來愈想念廣才爹了,我想起他的瘦長的臉孔,漆黑的牙齒,喝濃茶
時嘖嘖有味的聲音,馱我上山時唬嚇我安慰我的語句,以及臉貼臉時的慈祥溫和的
光景…想起了這些,我只會淌眼淚。而且,我的心裡還有個新發現,我開始懷疑廣
才爹對我所說掉下女兒的事情,一定是假的,也許他是故意嚇唬我,我一時給他騙
信了,害怕起來,從此處處躲避他,這使他多麼的失望呀。想到這裡,我真恨不得
飛到外婆家裡,向廣才爹道歉才好。
我對母親說要到外婆家裡去看廣才爹,母親不答應,吩咐我且待放了假再說。
我又央求她先替我寫封信去,她含糊答應了,終於沒有動筆。
有一天,母親忽然對我說道:「阿青,你下月考完了,到外婆家裡去看看廣才
爹吧。」說時,她的面容很慘淡,我的心裡忽然起了個恐怖,我囁嚅著問:「廣才
爹沒……沒有什麼事吧?」
半晌,我的母親才低聲回答道:「沒有。」她的眼睛望著別處。
這次考試我的成績很壞,因為我的心早已飛到外婆家裡去了。好容易到了考畢
的第二天,我乘小劃子到了那邊,一進門,我便急不及待的連喊:「廣才爹!廣才
爹!」
沒有人答應。
「廣才爹!廣才爹!」我又喊,心中有些恐怖。
「哦。」有人答應了,但是聲音不對。
「廣才爹——」我的恐怖更利害了,幾乎哭了出來。
「寶貝,我來了!」答應的人走出來。
那人是外婆,她的手裡拿著只黃布袋兒。
「他呢?」
「他…她把這個念好的東西送給你。」外婆說著,把黃布袋兒掛在我胸前。
「他呢?」
「他…他念的是大悲咒兒。」外婆的嘴唇顫抖得利害。
我嚇住了,良久良久,才鼓起最後的勇氣問上這一句:
「我說,他,廣才爹——人呢?」
「人已經死了。」外婆的眼淚直淌下來。
我沒有眼淚,只張大了嘴巴想哭。
外婆卻不注意我,只自管自的說下去:「他近來變了樣子——不,在你回去前
幾天就變了的。你去了,他一句話也不說,每天直瞪眼,後來,他一個人整天到晚
獨自唸唸有詞,念的是大悲咒,後來他的身體愈來愈壞了,但是他還念,而且念得
更起勁,夜夢中他常常喊著你名字,因此我便請人寫了封信給你母親,叫你來看他
一趟。現在,你來了,他可看不見你了。在他死前幾天,夜裡也念著大悲咒,我叫
他別太累了,他搖搖頭,說要念足十萬遍,送阿青。臨終的時候,他說,念足了,
叫她來拿吧。接著就喚起你的名字來,又喚了個不知什麼名字,那時他的舌頭已經
硬了,我們也聽不清他喚的是誰……」
「是他的女兒。」我突然說了出來。
我說完了這項秘密以後,淑又問了:「那末,現在這大悲咒,你剛才不是說…
…」
「是的,」我黯然回答:「今年春天裡我的女兒死了,我把她埋在廣才爹墳旁,
使他們大家有個依靠。那隻大悲咒袋兒我就把它掛在她胸前,好讓廣才爹見了認識
她,他們祖孫兩個永遠臉偎著臉相親在天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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