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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十三、竇公館

  現在我要來談談竇公館的狀況了。偌大的一座竇公館,真正的主子其實只有四 個:竇先生,竇太太,竇少爺,竇小姐。竇先生是一個很有勢力的人,每天下午四 五點鐘起,直到翌日早晨為止,賓客不絕,牌聲不停,而煙炕上面也是迷迷霧霧的 吞吐不絕。竇太太生得白白胖胖,脾氣頂大的,連竇先生都懼怕她三分,因此竇先 生雖也一般的在外面偷雞摸狗,卻不敢十分明目張膽,要是一不小心給太太知道了, 小公館怕不給打個落花流水?竇先生為人頂漂亮,在玩女人上面也是如此,假使他 看中一個女人,就給錢,多給些也不在乎,只是你不能纏擾他,春風一度,蕭郎陌 路,否則他赫然震怒起來,對於這女人是很不利的。至於竇少爺呢?在好色方面也 一如其父,只是手段便不及他老子辣了,他很容易入迷,大捧鈔票會塞給女人用, 但當他發現這個女人其實是當他溫生看待時,他便氣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刀把那 個女人殺了,因此他的爭風吃醋鬧武劇的事常有發生,他老子娘得知了不但不怒, 反而覺得自古英雄未有不好色的,一個男人愛玩女人,便是表明他的內分泌強,也 就是精神旺盛,這種男人還有不大發達的嗎?據命書上講,桃花運就是鴻運,人到 得意的時候,大爺有錢那個不想玩玩的?不過竇先生的意思以為玩女人只是逢場作 戲之一種,千萬不必太認真,更不能妨害自己的事業及名譽;竇太太則以為這個女 人若不知道喜歡她的兒子,就簡直是瞎掉眼睛的賤貨,應該結結實實給她一頓生活, 讓她知道竇家的厲害。少爺摸著路道,所以每逢碰到釘子的時候,總要哭訴老娘親 的,竇太太也曾替兒子出過幾次頭,但是竇先生得知了總勸阻,他說話說得很幽默, 大家也就轉怒為笑,不再動氣了。假使那個女人吃了虧,竇先生也肯拿出些錢來叫 人用好言安慰她,女人畏威懷德,也就化為無事了。這是竇先生常對人樂道,認為 是自己的多情及厚道處。

  竇小姐就是我的學生,她今年還只有十一歲,生得面黃肌瘦,不知道打過多少 補針也沒有用。她的父母對於子女希望太大,他們一心要培植她成個名媛,故除了 在某教會小學唸書外,課餘還要叫我替她補習,還要請個外國女人來教她彈琴,還 要請琴師來替她吊嗓子,還要帶她參加各種應酬場面,我覺得她整天到晚忙著學習, 忙著換衣服,忙著招呼行禮與吃東西,她這個小小的身軀實在支持不住,我很擔心 她總有一天會忽然病到的了。

  竇公館裡還有一個半主半僕的女人,大家都喊她為汪小姐。說起這位汪小姐來, 年紀也有了三十開外了,姿色平庸,人家說她是竇先生的小老婆,看樣子他們也是 很隨便的,也許是個不得寵而又無名義的妾吧,竇太太對於她倒是毫不妒忌。她幫 著竇太太管家,似乎很忠心,但卻不見得能幹,因此竇太太自己仍領良辛苦的。她 像影隨形似的伴著竇太太,一天到晚編結絨線衣服,這些衣服也有竇太太的,也有 竇小姐的,也有竇太太叫她一件一件編結好了送給別人的,那年竇太太也叫她管我 結了一件緊身馬甲:很貼身如意的。但是她實在不喜歡我。不知怎的,她對我有護 忌。她不是妒忌竇先生待我好,而是在她瞧來,竇太太似乎對我比對她看得起些, 所以她恨。我別的沒有什麼,就是始終沉默著不肯多講話,所以自取其辱的機會較 少,竇太太雖然心中並不見得頂喜歡我,卻也不得不對我保持相當的禮貌,我知道 她們的脾氣,所以每逢有同汪小姐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時,我總是托故避開,免得聽 她說出不合宜的話來。見了竇先生我也是避開的,尤其是別無他人在跟前的時候, 竇先生有時候高興想同我談談,我總是一本正經的回答兩句,便走開了。因此竇太 太對於這點似乎還滿意,汪小姐就想媒孽我也無從入手。而竇先生則是所到之處無 不受女人笑靨相迎的,現在居然也有像我這樣並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在他心裡反 而覺得新奇。

  有一次竇太太笑對眾人說:「蔣小姐品等倒是很好的,女人應該像她這般莊重 才好,只是太忠厚了,未免吃虧。」她說話的意思大概是指我不能控制丈夫而言, 而且我又不大會陪太太們上公司買東西,所以她就認為我是不中用了。竇先生聽著 笑道:「你們以為她是只忠厚而不聰明能幹嗎?假使她一旦得志,也許就是一個西 太后呢?」我聽了心中一驚,恐怕竇太太從此會疑忌我;同時心裡卻也有些高興, 因為一個人總是寧可人家說他壞而聰明,決不願意人家想他笨的,從此我對竇先生 不免有些知己之感。但是竇太太決不肯相信這句話,她只是一笑置之,毫不介意。

  竇太太的確是一個比較聰明而能幹的女人,可惜學問與見識差些,所以談吐舉 止總不免帶些庸俗。假使她能在外國教會學校念幾年書,也許就可以成為名夫人了, 雖然外國教會學校出身的女人也還是另有一種庸俗的樣子。

  我常瞧她站在樓梯頭大罵裁縫沒良心,衣服做得不稱心,逢時逢節還要討酒錢。 據她說,老主顧是應該連工資都要打折扣的,後來她把製成而未穿過的所謂不稱心 的例僅送給我了, 因為我的腰肢比較細, 當時她還戀戀不捨地拎著新農對我說: 「這種料子,現在連買都買不到。蔣小姐,你穿著這件雖然嫌寬大些,但還是不要 去改小吧,也許你明年就要胖了。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腰身比你還要小得多呢, 真可惜的,這料子。」但事實上我穿著這件衣服也是覺得很不稱心,因為顏色太嬌 艷了,花樣又大又呆板,我不喜歡這種她們所認為漂亮的衣服。竇先生有一次看見 我,笑著對我說:「這件就是我太太送給你的衣服嗎?真漂亮。」我覺得他的話決 不是出於真心的,不知怎樣,我總相信他一定是有審美眼光,他也一定同我一樣不 喜歡花花綠綠的料子的。同時我又恨竇太太不該把這種瑣事也告訴丈夫,把自己不 要穿的衣服給我,這可損傷了我的自尊心,於是我的臉紅了起來,半晌才低聲說: 「這件衣服是很好的,但是竇太太穿著就配,我覺得我自己……」竇先生馬上就知 道我的意見了,他微笑點頭道:「將來我要送你幾件顏色淡雅的衣料,你的身材很 不錯。」我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

  後來不知道是竇先生授意的呢?還是竇太太自己想到的,她居然揀了一匹淺灰 呢出來,說要送給我一件旗袍料。她問我尺寸多少,我說大概是長度三尺半吧,她 不相信,拿尺在我背後橫量豎量的,結果送了我六尺半單幅料了,對折做成短袖旗 袍,身長不過三尺二寸光景,連裁縫也說我這件衣料買得太苛刻了,我的心裡覺得 不好過。

  而且她還自誇對於裁衣的內行。「裁縫知道些什麼,」她說:「他們只知道揩 油衣料,最好你把整匹的綢緞給他,他們才開心哩。」所以她連根姨及當差的制服 寸尺都一律要由自己動手量過才放心。

  她常常說要送這樣送那樣給我,但結果總是口惠而實不至的次數居多。譬如說 白皮包吧,她說:「蔣小姐,夏天到了,我想買一隻白皮包來送你,你自己千萬不 要去買呀!」其實她家裡現有的白皮包很多,而且又不見得都是名貴非凡之物,就 挑一隻出來送給我也不妨,但她卻說一定要去買來送我,自然我也不好催索,結果 秋風起了,她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又說:「啊,蔣小姐,我上次說要送你的白皮 包,偏生今年沒有好貨色,現在只好送灰色的了。」我心裡很不高興,心想你若早 不說送我,我自己也就去買來了,這次我可再不能相信你,所以我就逕自去挑了一 只灰色皮包來了,她看見了又抱歉地說:「真是的,我這幾天恰巧忙,所以就忘記 了,持小姐,現在我還是送你一隻黑皮包吧。」結果是連黑皮包也不曾送我。

  聽見什麼公司有廉價品出售時,她總要急急要趕去買,惟恐錯過機會。有時候 每人眼買一樣,她就硬要我們同去,連我們應得的一樣也由她出價買下了,闊人們 還要占窮人的便宜,真是的。

  她家裡也常常更換傭人,雖說傭人在她家裡做事,吃著都好,外快又多,但還 是待不長久,因為她們根本不把人家當做人,開口就是「笨蛋」,閉口就是「混帳」, 又罵人家沒良心,不肯拿出忠心來報答她們,須知人總是感情動物,你待他們如此 凶,又叫他們那裡能夠忠心於你呢?

  少爺帶著朋友整天在外面胡鬧,有時候也約一批酒肉朋友到家裡吃飯,炫耀自 己家裡的豪華氣派,我看著這些浮而不實的青年子弟,簡直是瞧不起。

  何日才能脫離他們而獨立呢?這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

  有一天,竇少爺又要請客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心血來潮,央求我替他陪陪客人, 我心裡雖然不願意,但也不得不答應下來。座上多的是紈褲少爺,戲德百出,有時 簡直令人難堪。其中有一個叫史亞倫的,酒興甚豪,談吐也很得體,而且更可感的, 就是他對我似乎很有同情與敬意。

  十四、誤入歧途

  史亞論是一個欣長的青年,西裝筆挺,面容卻顯得有些蒼白。據說他的爸爸只 不過是一個小商人,而且早已去世了,家裡剩有一個帶病的娘,別無其他兄弟姊妹。 他與竇少爺乃是同學,大家都愛好聲色犬馬,所以常常混在一起,但是史亞倫卻並 不怎麼占竇少爺的光,相反地,他們一同在外面玩時,是史亞倫總像識途老馬般領 導著他,還常替他付錢帳的。

  從那天竇少爺請客,他與我認識了以後,史亞論似乎總是很注意我,而且據竇 少爺說,他還常在他的面前誇獎我。

  「蔣小姐,我替你們介紹做個朋友吧!」竇少爺冽著嘴巴笑向我說。

  「你不是已經介紹過了嗎? 」 我沉著臉反問他。因為我知道他這句話裡所謂 「朋友」兩字是有特別意義的,所以心裡有些不快。不料他聽著呵呵大笑道:「原 來如此!原來你們早已心心相印了。」我覺得聽著更不入耳,就轉身走開了。

  但是史亞倫的確是在找機會同我談話。起初我只覺得他似乎欠刻苦用功,青年 們是不應該太愛玩的。他笑道:「刻苦用功有什麼意思?我在內地讀書的時候是夠 用功的,我念的是工程,在光線黯淡的植物油燈下,找苦讀過大半年,每天吃的是 拌沙粒的飯,小萊往往只有青菜或豆子一碟。但是結果怎樣呢?病倒了。我患著嚴 重的胃病,時時刻刻在咽酸作痛,試問這書又怎麼讀得下去?這次抗戰在內地不知 道摧毀了多少青年的健康,卻不會讓他們求到什麼學問。他們白白吃苦了這幾年, 將來一張文憑到手又不能特別吃香些,要失業還是一樣的要鬧失業!虧得我想明白 了,冒險跑回上海來,總算保全了一條性命。同時我的思想也大為改變,蔣小姐, 你可知道賺錢是靠手腕的,靠機會的,用功讀書又有什麼道理呢?」

  我聽了很不以為然,便說:「可是求學問還是為了自己呀,不能專講賺錢不賺 錢的。」他笑道:「原來你是以為有了學問便快樂嗎?但我要試問:你在這裡得到 什麼學問呢?」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生活。當然我也知道對於學問是沒有什麼進步的。」

  他說道:「然則你也知道生活是重於學問的了。老實告訴你吧,我是著空一切 的。讀書是件苦事,當然沒有吃喝玩耍的快樂。從前人肯刻苦讀書,因為讀書可以 求功名,取富貴。假使現在我們讀了書,也還可以賺錢,可以達到吃喝玩耍的目的, 我們仍不妨勉強苦讀幾年。無奈事實告訴我們,這明明是徒勞而無功的,一不小心 還要送命,那末我們又何苦來呢?」

  我心裡重起反感,便哼了一聲說:「人生的目的是專為吃喝玩耍的嗎?」

  他答道:「大概作的意思是要服務社會了。須知社會就是各個人的集合體,大 家誰也不分高下,應該彼此互相服務,彼此都有機會享受的。現在人家都在吃喝玩 耍的享受,而我卻要苦苦讀書,希望讀出來能替他們服務,又不能計較報酬,這樣 犧牲精神我是學不來的。而且,你也還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給你個無報酬服務的機會 哩。」頓了一頓,他又接下去說:「至於說讀書是一種快樂呢,那更是自己騙自己 的話了。我們若是看不起電影,在家還要掃地洗衣服,那也許覺得還是看看書快樂。 否則,哼哼,吾不見好德如好色也。一旦窮書生發了跡,怕還是要官室之美與妻妾 之奉?告訴你,蔣小姐,人心都是差不多的,你千萬不要自己以為自己是高尚,別 人是卑鄙,或者說自己是清高,而別人都是庸俗之類,人心都是差不多的,假使你 做了貴太太,你恐怕還是一樣愛打牌,不見得會想整天到晚捧書本子的。人總得遷 就環境。否則使得多受麻煩與痛苦。將小姐,現在替是說有兩個環境在這裡,一種 是做竇太太,天天抽煙打牌應酬客人;一種是做蔣小姐,天天看書教孩子,跟著東 家太太鬼混,這二種生活方式在現社會裡是不大容易改變的。不管你做竇太太也好, 你就得愛打牌,而且我相信你到了時候一定會得真心愛打牌的;凡是一種嗜好都有 一種樂趣在裡面,你多打牌,你自然會對它發生興趣,久之更會令人入魔般愛它不 釋。假使你做了蔣小姐呢?你自然只好看書,不看書就更無聊,因為你的金錢與時 間都不允許你整天跟著她們玩牌呀。一個人在可以玩牌的環境裡,自然對牌發生興 趣;在只能看書的環境裡,也會對書發生興趣。不過照我的客觀眼光看起來,自然 看書是不及玩牌的,因為讀書的目的在於賺錢,玩牌的目的在於贏錢,辛苦的賺錢 總不如僥倖贏錢來的舒服,來得痛快呀,所以愛玩牌的人也就遠多於看書的人,蔣 小姐,你剛剛誕湖看書是快樂的事,這句話不是欺人嗎?」

  我啞口無言,但心裡總覺得讀書是件正當的事,玩牌是件不正當的事,雖然讀 書的快樂也許真是抵不上玩牌的。

  史亞倫也知道我的意思,便說道:「你的腦子欠靈活,所以你要矛盾痛苦。你 不是對現實的環境不滿嗎?其實你還不是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的,你為什麼不 滿意?因為你覺得你不是這裡的主人,你是仰仗他們的,這可傷了你的自尊心。我 很知道你這類的人是頂希望能夠過平靜無變化的歲月,最好有一個靠能力吃飯的職 業,不必接觸人,每月有較優的薪水,省吃儉用下來還可以積蓄些,以備意外之用。 可是,小姐呀,這種幣值穩定的時代可也許永遠不會再來的了。至少在短時期內是 難以達到你的理想的了,你該怎麼辦呢?自然,你得適應環境,搶購物資來囤積, 藉以保存幣值,也許機會湊巧,你還可以獲得意外暴利。這不是很好嗎?但是你的 腦子不善於變化,你老記著過去賺正當的薪水,節省,儲蓄等等情形,你覺得過去 那種生活是正當的,現在那種生活是不正當的,這又根據些什麼來判斷呢?全部歷 史是變化的,一直在變下去,將來一定還要變,你得跟著社會同時變化呀。假使社 會已變到囤物的階段了,你還要以為到銀行存錢是正當,那麼你就得吃虧,你失敗 在落伍的思想上了。但是超過時代也不行,哥白尼在眾人都說地球是方的時候,他 偏要說是圓的,所以被處死刑了,直到後來眾人都懊悔過來,覺得他死得冤枉了, 他卻已經屍骨朽爛。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以後就不能復活了。所謂雖死猶生這 話,乃是殺他的人藉以掩飾自己罪行的,意思就是向眾人(當然是未死的)說:你 們不要恨我們逼死他吧,如今他的冤枉既明白了,他是雖死還活著一樣。試問在哥 白尼本身,他也能覺得死是同活著一般嗎?若是他真覺得這是為真理而犧牲,死也 值得,那麼他更是一個笨蛋,因為他所信仰地球是圓的學說,也還不是真理,現在 我們已證明地球是橢圓形的哩。總之,在我的意見,世界上沒有別的真理,真理只 有一個,便是一切都是變化過來的,現在還在變,將來仍舊要變下去。我們要活, 便得跟著所在地的情形而變化下去,也就是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否則,那結果我也 不必說了。」

  我默然半晌,總覺得自己變不過來,便說:「我怎麼老是想不開呢?我總覺得 現在這般生活方式有些不大對……」

  他想了片刻,答道:「這大概是你眼前還不大得意之故。假使你囤積發了財了, 就再也不會理想那種取財的方法是不對的,而仍舊覺得還是像從前一般的賺薪水慢 慢積蓄一些的好。竇先生他們是再也不會對區區薪水發生興趣的了。他們覺得人應 該抓權,應該攫取暴利。只有自己挨不到好處的人才發牢騷,魯迅小說裡有一個九 斤老太太,她便常抱怨現在世界不對了,豆子也變得硬起來了,其實大家吃著同一 種的豆子,為什麼她兒媳孫女等就不怨呢?可見得這錯的不是豆子,還是她的年紀 老了,牙齒不好之故,怨不得豆子的。蔣小姐,你還年輕,你總不必學九斤老太太 這種樣子吧?」

  我的頭直低下去,過了一會,才說:「照你說我們——,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 怎麼辦呢?」

  他笑道:「你為什麼不說我們?說得我們應該怎麼辦不是更好嗎?我是這樣的, 覺得做人第一不能出眾,興趣嗜好習慣等等都是愈普通愈好。人家愛打牌,我也愛 打牌,搭子就容易找了。若人家愛打牌而我偏愛彈古琴,則第一良師難求,第二知 音蓋寡,第三買七絃琴的店也不多,價錢一定很貴的,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我愛錢, 因為錢可以得到一切,這是最高的目標。其次呢?便是用權力來攫錢最便當,因為 這是強搶,譬如強盜功人家錢財,人家把錢財雙手奉上來以後還要跪求饒命哩。不 過強盜要受法律制裁呀,竊約者殊,竊國者王,只要得到了更大權力,則法律就是 我用以制裁別人的武器,我自己當然可以蔑視不顧的,如此便大得意了,哈哈!至 於不得已求其次呢?那就只好用騙功,你問人家討一分錢,人家都是不願意的,你 要騙他快拿出一萬元來,說是當做資本,不到三天就可以賺到十萬元了,他便要東 拼西湊的乖乖交給你一萬元錢,而且還自恨力量薄弱,資本不夠呢?蔣小姐,我們 做人得迎合潮流,適應環境,不要老是這麼的食古不化呀。」

  我聽了覺得有些不順耳,但也似乎另有道理,便問他道:「那末我呢?我應該 怎樣呢?」

  他說道:「你嗎?自然也同我一樣呀。你要利用環境,你的缺點是只想育衛而 不被人家佔便宜去,不能採取主動地位去利用人家。試問:你現在無財無勢,又有 什麼可以給人家侵佔的呢?至多也不過一個女人的身體罷了。女人身體也是天然資 本之一在必要時,也得好好利用它。你想利用人家可要千萬別說出口來,最好你還 能裝癡作呆,看去好像很容易被人家利用的樣子。人家要想佔你便宜而來,結果便 宜卻給你佔了去了。蔣小姐,我是常在跳舞場跑的,我知道舞女的本領大的都是看 去似乎可以讓人轉到念頭,而結果則往往有人為她傾了家,仍舊動彈不得她絲毫的。 其次的女人則是實物交易,以身體交換金錢而取得適當代價。而笨的則是讓人家白 玩了而一無所得,最可憐的還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呢。像你這樣的脾氣,我准知道 你會說實物交易而取得適當代價是最公平的事,然而不然,男人都是賤骨頭呀,你 對他公平了,他就瞧你不起了。我以為人的智力有高下,高的應該佔些便宜,否則 又何貴乎其高呢?所以有一個舞女告訴我,說是她拿了客人的錢,從來不肯與客人 發生肉體關係。她老是給人家的希望,叫人家不要灰心。但是到了最後人總是要絕 望而去的呀,我說那豈不可惜嗎?她的回答真好,她說那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一個 去了還有另一個呀。你假使一定不肯放他走,而同時又不能空口敷衍地了,只好讓 他佔著實惠,同他發生關係,但是,這樣就可以使他不走了嗎?不,他達到了目的, 還是一樣要走掉的。如此公平是公平了,就是客人看不起你,認為你也不過如此, 還不如讓他勞而無功,吃著些虧,他反而羨慕你高不可攀呢?蔣小姐,這是女人處 世的至理名言,你要牢記住,眼前就可以應用,包你獲益非淺的。」

  我眩感了,不知道該擇那一條路走——正當的呢?還是不必要正當的?

  十五、還我自由

  竇先生忽然問我:「你看史亞倫這個人怎麼樣呢?」問畢,他又異樣地對我說: 「他長得很漂亮吧。」

  我不知怎的竟會心慌起來,只低著頭答道:「他……我覺得他還聰明。」

  「什麼聰明?」竇先生冷笑一聲說:「他們這般青年都會舒服,圖享受,時時 存著僥倖心理,希望不勞而獲。其實他們又會獲到些什麼?人家又不是傻子,譬如 你做主管長官,還是願意用一個誠懇工作的人呢?還是願意用史亞倫這種人?他們 是除掉一張嘴巴會哄人外,什麼真實本領都沒有的。但是還要學乖,怕給人家利用。 利用,哈哈,只要你有了可用之處,就為什麼不肯給人家利用呢?人家也是給你報 酬的呀。假使你死關在房裡不肯給人家用,人家也不見得沒有你這個殺豬屠,就會 吃帶毛豬呀,而你自己又怎麼辦呢?希望飲食從天上掉下來嗎?人類原是互相利用 的,說得好聽一些,也可以是互助的。當然,自以為聰明一些的人是希望以最少勞 力換得最大代價的,但人人如此想,競爭起來的機會就減少了。否則雖工作較苦而 報酬較少的,但人棄我取,機會就多了。社會上一面在鬧失業,一面卻又在喊專門 人才之難得,有事業無從發展之勢。在史亞倫的心裡,是最好他不用替我出半些力, 我就肯乖乖的把這所竇公館雙手奉獻給他,然則拭問:難道我竇某人就是瘟生嗎? 今天我把公館送給你,也得有個人情,總不能讓你還嘲笑我是瘟生,上你的當呀。 這種浮滑青年簡直就是騙子,存心不良而又沒有什麼手段,只好哄哄你們女人及小 孩罷了,我已經關照我家少爺不要理他,你的心裡覺得怎麼樣呢?」

  我沒有話說,但心裡卻覺得竇先生的話是不公平的,卻又不好替史亞倫辯護。

  竇先生又向我談起他自己,據說他是刻苦出身的,發達得很快。「我就從來不 知道托人找個什麼事情,因為我肯埋頭苦幹,所以上司就會不得放我走。」他摸著 下巴得意地說:「後來我自己做了主管長官,也還算能夠顧到朋友們的利益,肯替 人家著想,能急人之急,所以我的部下都是很忠心待我的,我感激他們。」

  「……」我不知應該怎樣說好。若是附和敷衍兩句,又怕受拍馬屁的嫌疑,結 果還是不開口為上。

  竇先生覷著我笑道:「你不要呆著面孔為難呀,我就是喜歡你這些天真,說話 做事都老老實實的,其實這就是聰明。蔣小姐,我告訴你一句話,富貴不能強求的, 到了一個時候,自然會逼人而來。」我想這所說的大概是指他自己吧。然則我又怎 樣呢?想著有些希望,卻也有些害怕。

  人心是最勢利的東西,因為竇先生是現社會中得意的人物,當然他的說話比較 可靠,於是我也就老老實實幹家庭教師下去,不作利用他們之想。何況他們又是何 等聰明人物,試看像史亞倫般要想仰仗他們一些的,結果還不是給他們看穿了,因 此仍舊一無所得嗎?唉,還是老老實實的混一口飯吃吧。

  但是我也看到其他往來他家之客,還不是一樣存著利用他們之心而來的嗎?來 的人雖多,而種類卻似乎是一定型的,即除了好貨好利之外,更無其他高尚之目的 與興趣了。他們似乎少不了竇公館,而竇公館也似乎少不了他們,這又是什麼道理 呢?難道竇先生竟看不出他們的來意嗎?

  有一次我大膽把這個意思對竇先生說了,似乎也有些效忠請功之意,因此說完 以後又後悔起來。竇先生笑道:「這種情形很複雜,你是不會瞭解的。一個人在社 會上做事,總不能脫離與社會上其他各種人事的接觸。你以為來到這裡的都是我的 朋友嗎?不,那是很少很少的。俗語說得好:『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其中 還也許有我的敵人在內呢!但是我們見了面,總不得不笑嘻嘻的招呼。一面卻在明 搶暗箭爭取自己利益或防備人家。就是說我的部下吧,當然也不能個個都是好人, 但是我所幹的事業範圍大,自己一個人是萬萬顧不過來的,我不能不用人,要用人 便不能責人太苛呀。凡人只要有一技之長,我都有賞識他的長處,而寬容他們的短 處。就是我自己也有許多短處哩。譬如說太重情感等等。唉,我是常平從井救人這 類事情的,所以吃虧就很大。這種種一言也難盡,這個社會是太複雜了,所以我不 是說句開倒車的話,你們年青女人其實還是嫁人做太太上算,犯不著混在裡面謀什 麼職業呀。」他說了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

  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現代職業婦女的痛苦是雙重的,但是,嫁人也要有機會呀。 一個同人家合得來的人,往往到處合得來;合不來的人,似乎到處都合不來。瞧, 汪小姐在竇公館裡,不是什麼也沒有的嗎?但是她彷彿過得很落位,有吃就吃,有 穿就穿,有牌可打便打打牌,即使竇先生不大理會她,或者竇太太給她不好臉色看 了,她也不過略不愉快片刻,就一切如常了。而我呢?在地位是家庭教師,言明供 膳宿,支薪水,又不白用他家什麼的,但是心裡總老感到不安,彷彿一隻水裡的動 物忽然被乾擱到陸地來一般,什麼都不習慣。

  更糟糕的卻是我的不安馬上就給人家發現了,於是有人以為我是不識抬舉,有 人以為我是驕傲怪痺,還有人以為我是故意裝模作樣,希望能多得到些什麼似的。 自從史亞倫不來竇公館,而竇先生又曾與我閒談過幾次以後,眾人對我的態度似乎 更不安了.眼睛瞧著便有些異樣,即使我是閉著眼睛坐在他們中間吧,我也能感觸 到這裡空氣的緊張與難受。

  汪小姐冷冷對我說:「你現在應該不寂寞了吧,竇先生與你談得怪投機的。本 來呢,我們都是沒學問的人……」

  她的話來說完,就有一個艷裝少婦拉著她去聽戲道:「快別多說了吧,我們還 是聽戲去。好在沒有學問的人也還一樣可以活著。竇先生與竇太太正在那裡等著你 哩。」

  竇小姐也走了,他們竟沒有帶我去。我並不是喜歡聽戲,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 被冷落的悲哀。

  自己既不能好好的同她們生活在一起,何不就離開她們吧,野花只會開在荒土 上。那裡能夠同嬌貴的牡丹們同生長在雕欄富貴叢中呀。

  走!我得離開這裡走!但是,生活問題呢?

  她們出去看戲似乎回來得很晚,回來以後似乎又談了許多時,不知怎的,我總 覺得她們的聲音似乎不像往日般愉快,而且談得特別低,似乎在商量一件什麼不大 好的事情似的。

  第一天,汪小姐來找我了。

  我勉強同她招呼,請她坐下。

  她不懷好意的望了我一眼,笑道:「你今天穿著黑的旗袍,多漂亮呀。」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她咳嗽了一聲,說道:「我們且別取笑,說真話,竇先生請你去哩。」

  我不相信她的話,只自坐著不動。

  她笑道:『稱不相信嗎?他們真是叫我來請你過去的,竇太太也在那兒,」

  於是我便跟著她去了。

  竇太太似乎特別客氣起來,慇勤請我坐,又摸著我的手問我衣服穿得夠不。

  竇先生坐在旁邊默默不語。

  一會兒,竇太太托放走開了。我摸不著頭腦,也想走,竇先生卻止住了我。

  他將要同我談些什麼呢?我害怕。

  他皺著眉頭說:「我們的小姐預備到學校裡寄宿去了,這裡環境太不好,不能 靜靜的用功。我們想……像你這樣的人才無天混下去是怪可惜的,你喜歡什麼職業, 我可以替你沒法介紹。」

  我驟然覺得臉紅起來,是他,竟開口辭歇我了。怪不得汪小姐剛剛有一副得意 的樣子,竇太太神情也異乎尋常,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說錯了什麼話嗎?我覺 得一陣陣難堪起來。

  他也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似的,柔聲安慰道:「你不要多心,你在這裡是很好的。 其實就是不教我們的小姐讀書,我們也願意你像自己人一般長住在這裡。不過…不 過……」他銷納說不下去,半晌,這才說出老實話來:「我不瞞你說,她們女人家 總是愛多心,她們都是庸俗脂粉,不能瞭解你的。蔣小姐…小眉!我知道你的為人 ……這裡……」他一面拿出一張支票來,輕輕放在我的手裡,說:「這個你先拿去 瞧著用吧,譬如說你可以先項此間房子,我的太太等會也許另外有些東西送你,這 個你可不用對她提起。」

  我更覺得這是侮辱。我為什麼要拿他的錢?失業就是失業,瞧我便會餓死了嗎? 但是我不知道她們對我誤會的是何事,難道怪我不該同竇先生談過幾次話嗎?這是 他來找我談的,又不是我先去找他談,更何況所談的都是關於史亞倫以及做人應該 怎麼樣等等不相干的話呢?」

  想到這裡只見竇先生已站起身來,他似乎也有些對不起我的樣子,只把眼睛瞧 著別處說:「你不要多想,照著我的話做,把自己生活先安排好了,我會……我會 常常照顧你的。」

  我走了。像一隻受傷的鳥驟然離開樊籠,雖然自由,卻仍舊感到更多的惆悵與 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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