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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骨肉重敘


  我漸漸的患起嘔吐來,倦來只想臥,賢說:「這可是怎麼好呢?菱菱沒有人照 管,我是分不開身子來的。」於是朱媽接口說:「要是老太太在這裡便好了。」這 話打中賢的心坎,當晚就寫了封長信,苦勸公婆等全家搬到上海來住。

  不久他們便來了,我見著滾藏兀自一驚!這麼一個圓胖臉龐平日常由我親手貼 上小剪刀花紋去的,現在變成瓜子形,當中是端端正正的鼻樑,顏色略帶黃黑。我 拉起她的手來問:「蔽毅你認識我嗎?」她帶著羞澀轉過臉去,掙脫我的手,一面 畢恭畢敬的念道「媽媽」,於是我也拘束起來,不好意思再同她取笑了。

  婆婆穿著灰色羽紗衫子,黑印度綢的裙,樣子也像拘束得緊。我心裡想這是初 到住不恨之故吧,但繼而又覺得或許是為了家中僕婦太講究禮貌,老太太長老太太 短的,害得她生怕失儀,給她們背地取笑鄉下人去,因此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腹 中尋思明天當替她做件立色香雲紗長衫,下面買雙藍色繡黑花的緞鞋,鞋頭尖翹翹, 鞋身是狹窄的,這樣再配上潔白精細的紗襪,也就差不多了。

  公公一面捧著茶,一面頻頻咳嗆著,繼之以歎息。他說:「這一年可真不得了 呀,甘九年七月三日要塞失守,四日早晨N城便陷落了。我們在家裡緊緊閉著大門, 先是飛機轟炸,不久軍隊便開過來了,我沒有看見,聽說大街有搶劫,我們嚇得不 敢動。這樣在家裡一共躲了四天,又聽見人家說可以走動了,趕緊逃到盧家堰去, 可憐簇簇一路上見了檢查的兵便怪哭呢。 」我默然聆著如聽故事般,N城的陷落我 是在報上看見過的,只不過母親在鄉下,似乎沒有關係,只寫了封信去也就算了, 信擱在郵局裡有半月之久,因為輪船停駛,結果不知在那裡繞了一個大彎子失的, 母親來信說親友都平安,別無他話,因為恐防信要被拆。賢好像曾打過一二個電報 給家中,但也久久沒有回電,其後,也便聽說沒有事了。可是公公卻真老了不少呀! 兩鬢全白了,眼眶也凹了進去。

  他說:『誰想到我已活到這麼大的年紀了,還會遇到那樣的事呀!辛辛苦苦積 聚了一輩子,滿以為總可以有些東西交代給你們,誰知道,唉,幾給搶過偷過便完 了。這幾年本來是坐吃山空,如今什麼都是工夫貴似一天,唉,這可是完了。」

  賢連忙安慰他老人家千萬別發愁,兒子雖沒用,僅養活你們兩位老人家總還不 至於愁怎樣吧。他的母親聽著便喜笑起來,摸著簇簇的脖子說:「至今我們要把你 還給你的爹媽了。」簇簇盡把頭在她的膝上磨著說不肯,婆婆待要再同她開玩笑時, 瞧見公公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也就忙忍住不語。

  從此賢便常常陪著他們出去看京戲,逛公園,有時還請他們上酒樓吃飯,到大 公司裡購買東西。每次回家的時候公公總是問:「今天花了很多錢吧?」賢笑著說: 「這算什麼,不過幾百元錢。」公公暗自嗟歎,我聽了則頗不以為然,心想賢何不 敵意說得少一些呢?後來朋友們也知道了,輪流發請帖來邀老太爺老太太吃飯,當 然我也陪著去的,他們對我都很相熟,但對婆婆卻有些過份客套,禮貌裝得太繁多 了,這不是尊敬簡直有些近乎戲弄,她侷促地吃不下幾樣菜。幸而還有盛額在座, 她是如何高興而且努奇地詢問婆婆這樣那樣的,使得婆婆還能夠因她而找到與別人 敷衍幾句的材料,我替她難過,但是賢卻得意洋洋地。

  在家裡,我想這是樂得做人情的吧,買些好小菜給他父母吃,問賢多要錢,諒 他也不好意思拒絕。但是僕人卻最是勢利的,她們不知道敬老敬長,看見誰是當家 人,便只一味的向她車承。近日來我因為身子不舒服,早晨就不免晏起些,她們明 明已燒好泡飯,卻不肯先送上去給老太爺老太太吃。有時候簇簇餓得緊了,吵著嚷 著問她祖母要,公公一言不發的挽了她到馬路上去,買十個生煎饅頭,祖孫兩人分 著吃了,這才緩緩的談笑著回來。後來我從傭婦口中得知此事,便把她們嚴厲申斥 一頓,關照以後不要等我起來才開飯,但是她們又會玩花樣,把上好白飯留燒結我 與賢吃,捧上去的有時便不免摻些焦飯,有一次簇簇偶然告訴我說:「今天泡飯帶 些焦,公公婆婆叫簇簇吃,簇簇不要吃,要叫公公帶出去買生煎饅頭。」我聽著很 生氣,又自背地訓斥了傭婦幾句,不過這些話公婆卻從未對我講過,也不會告訴賢。

  其他還有許多求好而不得的事,譬如說小菜吧,我總是每天買燒雞,蔥烤肉, 還有魚啦, 蛋啦,樣樣都是新鮮的。但是上海的煮法與N城人的不同,各種小菜都 加糖,吃起來甜膩膩的。而且油味過重,他們似乎不很愛吃。N城人是喜歡吃鹹的, 清口的,容易下飯的東西,如膠冬瓜啦,臭乳腐啦,這裡都不大容易買到。八月裡 應該吃桂花黃魚了,魚肚皮上一抹嬌黃,魚眼睛像透明的綠寶石,N城人居處近海, 捕來就吃自然是新鮮的。他們常常放鹽及料酒清蒸,也可以加蝦子醬油,但更愛清 口的卻放蝦瓜汁或上好鹽菜汁等,但是上海的黃魚就非紅燒不可,先在大量的生油 中煎過,再放濃的醬油,加蔥加糖,這樣他們老年人就嫌味厚吃不下了。好幾次都 是公公在外面自己買了瓶裝香蝶之類來,等我知道第二天趕緊再去買時,他們多吃 也已經吃厭了。

  還有一件使他們頗為不滿的,便是賢的過份寵愛菱菱。平日我買吃食來,總是 一式兩份,簇簇同菱菱是沒有差別的。賢卻不是這樣了,他以為年長兒童有年長兒 童吃的東西,年幼有年幼的,不可在質的及量的方面完全一樣。這在理論方面或許 也有根據,但是在孩子及老人的心眼中卻不管你這套了,有時候菱菱嚷著要搶簇簇 的,賢百般哄勸不下,便說簇簇分些給小妹妹吧,簇簇不敢不依,眼睛卻巴巴的望 著祖母,祖母怪不忍心的說道:「寶寶不要難過吧,明天公公給你多買些來。」但 有時簇簇卻看中菱菱手裡的食物時, 她不敢向妹妹要, 只咕嘟著嘴纏她祖母道: 「婆婆我也要那個。」公公賭氣要領她出去買了,我忙說菱菱分些給姐姐吧,菱菱 當然不依,賢卻說:「大些孩子應該懂道理,簇簇你自己手中也有,為什麼偏要奪 妹妹的?」婆婆到這時也就忍不住冷笑道:「誰奪你們的來?難道連瞧一眼都不許?」 我聽著很不好意思,但賢卻似乎並不曾注意及此。

  客人到我家來,大家都只記得有菱菱,帶來吃的或玩的東西都是準備給菱菱的。 及至後來瞥見了還有一個八歲的姐姐,便說聲:「哎呀,大小姐,我可粗心忘卻有 你在了,暗,這小搖鼓只配過歲的娃娃玩,我下次來時送給你個洋囡囡吧。」於是 我便向他道謝,簇簇沒得著東西,諾言她是不在意的,眼看著菱菱鳴步搖著玩了, 她只低下頭,沒意思地慢步扶上樓梯。這個孩子好像太懂事了,她知道這裡不是她 的家,她知道這裡的人都是並不把她重視的,她知道依依地貼戀著她的祖父母。我 很疑心這種心理多少也受著公公與婆婆暗示的影響的,有時候她的衣服弄髒了一塊, 不必整件洗,婆婆就自去浴室替她洗刷淨了,也不喚喊女傭。有一次菱菱吮著嬰兒 時用下來的皮如頭玩,不知怎的又給簇簇看中了,早飯後婆婆便問道:「這仍頭究 竟是什麼地方買的?我叫公公有便時也去買一個來給簇簇玩。」我說:「便把這個 給簇簇吧。」她說:『「不用,菱菱也要玩。」我說:「那末我去買吧。」她說; 「這樣也好,錢多少給你帶去。」我當然不肯收錢,但是她一定要給,最後仍舊由 簇簇拿來放在我房裡了。

  最不會體諒人的又該是女傭了,朱媽本來講定是專管菱菱的,雖然有許多事賢 不放心她,不許她去做,但她總自以為是菱菱的保姆,處處誇說著,藉以抬高自己 的身份。有時候簇簇高興了要去跑著菱菱玩,同她拉手親嘴,朱媽便大聲說:「簇 簇你再這樣,我要告訴少爺去了。少爺關照過,小孩子不可讓人家去親嘴巴摸手摸 腳的。」婆婆聽見了便在房門口喊:「簇簇快到這裡來呀!」公公捧著茶碗也走出 來問什麼事,其實他是聽見的,婆婆含糊告訴他沒有什麼,他便在房門口嘰咕著: 「什麼少爺不少爺的?是我自己養出來的呢?還不到三十歲……真是老父也不認了, 就只疼愛一個血泡大的小丫頭。」我聽著也不敢出來解釋,想要狠狠罵傭人一頓, 但是投鼠忌器,只索以後輕輕發落幾句也罷。有時候我也帶著簇簇出去玩兒,而把 菱菱留在家裡托婆婆看管,簇簇回來後,婆婆總要笑問她:「「跟你媽媽出去玩好 不?」婆婆便對她說:「那末你以後還是永遠跟你媽媽了吧?我同公公回N城去。」 簇簇當然哭起來不依,她滿意了。至於留在家裡的菱菱呢?她當然照管得很小心, 到我回來後就源源本本告訴我說給她吃過什麼東西,朱媽替她把過幾次尿,傍晚冷 了她會吩咐來媽替她加穿一件背心而朱媽不聽,說是賢關照過的孩子衣服不可穿得 太多,諸如此類,使我聽了覺得很抱歉不安而又不好道謝,以後只好少出去了。而 且有時候來媽也要在我的跟前呼叨一番,說是老太太拿自己有的手帕給菱菱擦過眼 睛了,我又不好說。菱菱哭著要媽媽,老太爺說是孩子吵得真討厭。後來好容易哄 得菱菱睡著了,老太太一定要關緊窗門,我說少爺關照過的孩子睡覺不必閉窗…… 不待她說完,我便喝住說:「老太太叫你怎樣便怎樣,誰叫你去多嘴的來?」

  婆婆對於這兩個女傭很少使喚,殊不知此等下人頂不識好歹,你不使喚她,她 便再也不來替你做事情。有時候該被要吃什麼東西,婆婆便親自下廚房給她燒去, 一次麗英同余白拌了嘴,氣沖沖跑來告訴我了,走進後門恰巧傭婦一個也不在,她 瞧見婆婆在廚房,也不問她是什麼人,開口便說:「你們的奶奶在家嗎?」婆婆便 忍氣說:「在樓上。」於是麗英便直衝上樓來,後門也是由婆婆替她關上的。她在 我房間裡說了許多關於余白不好的話,說是情願同他離婚,我當然是勸慰的。直至 她下樓時,在樓梯頭碰到簇簇,問是誰,我告訴她這是我的大女兒,她瞧了半晌格 格笑道:「臉孔倒還生得不惜,就是總不免帶些鄉下氣,那裡及得上菱菱的漂亮? 怪不得你們徐律師喜歡她。」這話給婆婆聽見了更不高興,以後我要帶級該出去到 朋友家玩時,她便說,鄉下氣的別給人家笑話吧。我心知她說的是麗英,便也不敢 常同她來往了。

  到了中秋後杏英也出來了,她的丈夫年來不報如意,現在暫時到外埠經商會, 送她來上海暫住。賢很喜歡說現在骨肉都團聚了。我也只得跟著笑笑,心裡卻覺得 有些討厭她。她住在三樓亭子間裡,下間是客堂,二樓是公婆及簇簇的臥室,三樓 是我與賢及菱菱的。也許是她嫌寂寞把,在我們各自進房以後,她總愛躡手躡腳的 一忽兒走到二樓房門外聽聽,一忽兒走到三樓的房門前來,恰巧有一天朱媽在曬台 上收圍誕下來把她撞破了,她便惱羞成怒,同朱媽作起對來。

  她說她有一條手帕貼在浴室的窗玻璃上,隔夜便不見了,只有朱媽清晨在那裡 洗東西。朱媽聽見便叫起屈來,說是誰曾見來,昨晚我只收下塊奶奶的花綢帕。這 樣她便咬定帕子是在我地方了,先是問起我,我說等我去找找看。後來我追找沒有, 便去回復她,她扁著嘴巴冷笑道:「我知道是沒有,這塊帕子分明昨天下午還在, 大概是生了翅膀飛了。」以後她便一日三五趟的在浴室中冷笑雲駕,說是:「賊也 沒眼睛偏揀我們窮人處偷呀,要孝敬主子拿你自己的什麼去都行,為什麼要偷我的 帕子?」又道:「我在這裡吃口白飯可是有人心疼死了呀,教唆著賊娘姨來偷我的 手帕作抵償。」一派胡言,說得朱媽氣急萬分,我又不許她分解,恐怕多事,於是 朱媽在第四天便辭去了。

  後來我們就用了一個陳媽。陳媽是個老實人,不會多嘴,但也不會哄孩子。有 時候我同賢晚上出去看電影了,公婆便連夜替我們看管菱菱,杏英也湊熱鬧,冷等 挑撥不已,王媽聽不過常來傳給我聽。我們回來時已十一點多鐘了,客堂中還是燈 火輝煌的,原來菱菱不肯睡哭吵,公婆在哄著她玩。杏英聽見我們的後門聲便衝上 前來告訴道:「幸而你們倒回一籽,菱菱哭死,媽媽喊著哄,已經啞喉嚨哩!」因 此我再不敢同賢出去,倒是杏英生激著我,有時不得不陪她到處玩玩。

  我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公公與婆婆計議了一番,由婆婆開口說:「你這樣東 要管西要管的也太辛苦,我與你公公及杏英簇簇等四人還是自己燒飯吃罷,省得傭 人忙不過來。」我再三勸阻不聽,賢只好每月把用費送給他們自己主張去;他們不 僱傭婦,婆婆與杏英兩人同到廚房裡洗菜淘米什麼都做,我瞧著心中著實難過,只 不明杏英又在說過些什麼話,不好直問,叫王媽去幫時,他們亦婉拒不讓她插手。

  終於到了三十年十二月八日,一切都改變了,賢不再做律師。我們一家人悶坐 在家裡,公公只是歎氣;歎氣過了又喝茶,茶的滋昧是苦的,但是人生卻更苦。半 晌,他這才緩緩的說起來道:「懷青快生產了,賢又一時沒事做,我們不好再在上 海帶累你們。杏英是個嫁出的女兒,我們把她仍舊送回夫家去;簇簇也跟著我們慣 了, 這次還是一齊回N城去吧,但願明年養個小子,我就挺著老命出來看,只要見 他一面,便死也瞑目了。」我只默默的低下頭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的白髮 滿頭了,眼眶裡凹過去,恐怕真的在人世不久了吧?若是瞧不見孫兒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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