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裡。」
旅居此地的蘇聯人,都向他這樣叫。不知這異國的名字是誰贈給他的;久了,他已
默認了。雖然,他完全是個亞洲孩子的面孔:黑的頭髮,低小的鼻子;但是,他對於異
國的人,並不覺得怎樣陌生。只是說異國的話,不清楚,不完整;不過,聽慣了,誰都
明白。
螞蜒河在朝陽裡流來,像一片映光的鏡面,閃燦地從長白山的一角下流轉去。果裡
吹著號筒,已經透過稀鬆的綠林,沿著一群木板夾成的院落響來。於是,一家一家的小
木板門開了,露出拖著胖乳的奶牛。
「早安,蘇多瓦!」
果裡向牛的主人說著每天所要說的一句習慣語。
「果裡,一月滿了,給你工錢,另外有一件衣服送你穿吧,——」
「斯巴細(俄語,謝謝的意思),蘇多瓦!」
也許有年青的姑娘,被果裡的號筒從被子裡喚醒,手向果裡打招呼:
「可愛的果裡,回來時,不要忘記了啊!」
「啊,是的,紅的小花!」
果裡比她記得都結實些。然後,她把夜裡沒有吃盡的東西裝滿了果裡的小鐵鍋。
「啊,列巴(麵包),熟白湯(菜湯),斯巴細。」
於是,果裡再走起路來,他的衣袋裡多了一元錢的重量,他的嘴,忙動起來,麵包
與號筒交替地讓他的兩腮撐起一對大泡子。走過我們宿舍的時候,牛在他的身後,已經
成了群,黃色的,黑色的,雜色的最多,白色的只有一個,背上還塗著兩團黑。小牛,
有很小的嫩角剛突破毛皮,伸長它的頸,吻著母親的股部,母親擺起尾巴,極力地打著
它。等到果裡的小鞭子在地上打了個清脆的響聲後,他擺起指揮官下令的姿態,讓臉上
所有能迭起皺折的地方全迭起皺折來;牛望著他,牛群裡立刻有了嚴肅的紀律。
「果裡!」
我們剛洗過臉,擁在展開的樓窗前,叫著他,丟紙團打著牛,打著他,他便揚起頭
對我們大聲喊:
「不要!牛害怕。」
我們不聽。終於把果裡那牛群的紀律破壞了;並且,弄起一陣恐慌,牛與牛撞著角。
這使他的小鞭子不得不在地上多響了幾下。
「我告訴蘇多瓦去。」
他故意向回去的方向轉過,拋出兩個較大的步子。
天天他要在我們面前說幾次蘇多瓦。他也知道,我們對於蘇多瓦並不怕,雖然蘇多
瓦是我們的女先生。天天又不快些離開我們——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所要談的話,還沒
有開始呢。
「我來唸書好嗎?也住大樓,看電影。」
果裡又同我說了。
果裡沙總是用手指比劃著自己的臉,果裡的臉。意思是讓果裡看看自己的臉和他的
臉,在血統上是多麼不同啊。
果裡沙點著自己的鼻尖,高傲地對果裡說(這還是第一次呢):
「我們CCCP(蘇聯簡稱)。」
「啊,果瓦列夫,CCCP?」
果裡把我的名字呼出來。果裡沙窘了。果裡便擺頭向我們所有的同學問:
「果瓦列夫是中國人,怎麼行呢?我是高麗人,怎麼就不行呢?」
果裡沙打了兩聲口哨後,裝做著蘇多瓦給我們講書的神氣說:
「高麗?在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高麗這國家。」
這話打痛了果裡的臉。比擊兩掌都紅,沒說一句話,便不自然地走開了。牛群散亂
著,他的小鞭子在地上也沒了聲響。
以後,果裡和牛群不從我們宿舍的門前經過了。
每天的早晨和晚間,失去那個放牛的朋友,覺得太無味,也太冷落。
我和果裡沙倚在窗前,望著螞蜒河邊的一條草徑;那裡是泥濘的,擺滿大的小的死
水池,有的鑲著一圈,有的蒙著一層全是一色的綠菌。看不清楚蚊蟲怎樣地飛過著,只
聽見蛙不平地不停地叫。晚風常常送來一片難嗅的氣味;有時宿舍的指導員讓我們閉起
窗扇;所以在這條草徑上很少尋出一個人的影子。有遊船漁船經過的時候,是靠近那邊
迅速地劃過。這塊地方好像久已被人憎惡著,遺棄了。
然而果裡是在那裡走熟的。草莖蔓過他的腰,搔著牛的肚皮,也看不見牛的胖大乳
頭了。果裡每次看我們在樓窗上望著他;他的頭便轉正了方向,用眼角溜視著我們。
「不許你再對果裡說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高麗的國家,好讓果裡再從我們的門前走。」
我好像在教訓果裡沙,很嚴厲的。
「你看高麗人多麼懦弱,你看高麗人多麼懦弱。他們早已忘記了他們的國家,那不
是恥辱嗎?」
「那麼,安重根呢?」
「我立刻記起來,哪個人給我講過許多關於安重根怎樣勇敢的故事。可是,果裡沙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他仍是不信任我的話。」
一陣牛的哀叫傳來,我們看見果裡跌倒在死水池裡。
「果裡!果裡!」
我們用兩隻手在唇邊裹起一個號筒樣,向果裡喊,他會聽得很清楚;可是,他不留
意我們,他不睬我們。
不過,我總想找著機會,再和果裡好起來。
那天落了整夜的雨,草徑被浸沒在水中,混成一片河流。我想這次果裡一定會從我
們宿舍門前走向草場的吧?恰好又是星期日,自然可以和果裡玩在一起了。但是,果裡
呢,他仍是在那裡走,沿著留在水面的草徑,做路的標識。牛的半個身子泡在水中,頭
一擺一擺地,似乎很難地把蹄子從泥濘中拔出。
我們吃過飯,我和果裡沙便趕向草場去。黃色的薄公英從草叢裡伸出來,一堆一堆
的,山與河流做了草場三面的邊界,另一面是無邊際的遠天連著地。散開的牛群,看上
去象天上的星星一樣細小,躺著的,吃草的,追著母親的……果裡坐在土崗上吃著麵包
皮,眼睛在搜索著牛的動作,牛的去向,我們的視線觸著了他,惹起他極大的不安。如
果不是有牛群累著他,也許他會跑開,逃避我們。
「果裡,我們給你氣憤了嗎?」
我把他那深沉的頭托起來,問他。他竭力把頭再低沉下去,說:
「不是,絕不是的。」
不知他從哪裡學來這樣美的不俗的好句子;而且,說得十分完整,沒有脫落一個字
音。不過,他的姿態太拘束,太不自然,似乎對陌生人一樣的沒感情。
果裡沙還是原有的脾氣。指著宿舍頂上飄起的旗——一半屬於中國,一半屬於蘇聯
的。這給果裡很大的恥辱;果裡是容忍不下去,離開我們去給牛蹄擦泥水。
我們全在寂寞中過了許久許久,我才找到了一句適當的話來問果裡——
「牛蹄太髒了,你不怕髒嗎?你擦它做什麼?」
「就是因為太髒才要擦的。牛的主人是不允許牛蹄髒的啊!」
「那麼,你為什麼帶著牛從河邊走呢?我們宿舍門前不是很清爽的嗎?」
我的話剛說出來,就又懊悔,說的不妥當。這不是對於果裡加了責難嗎?在果裡的
內心不是更要加重他的痛苦嗎?
「我是不配從你們宿舍門前走的。」
他說的很快,他很氣憤。
我說了許多話,是勸他仍從我們的門前走。實際我們不願意失去這個放牛的朋友。
他天天會給我們送來許多新鮮的趣味;並且,我們房裡一瓶一瓶的,紅色與黃色的野花,
全是他給我拾來的。這幾天來,那些花都憔悴了,落了,我們看著瓶裡僅有的花莖,誰
都會想起果裡來——果裡沙也是同樣的。果裡卻拋開我,再不在我們門前走過一次。
最後,果裡允許在我們門前走的時候,我幾乎痛快得要叫出來。不過,我還不肯信
任,直等到他吹起歸去的號筒。
暮色裡的牛蹄,是疲倦的,笨重的。長久的日子,已經使它們熟識了從自己的家門
走進。餘下我們走回宿舍。宿舍的每個角落全死靜著。我記起所有的同學已去俱樂部,
去看電影。我看時鐘還留給我廿分鐘的余閒,便叫果裡也去,他高興地說:
「好,看電影去,我還沒有看過一次呢。」
但是,在影場的門前,發生了極大的難題,這個守門的大身量的中國人,便堅持不
許果裡進去。我和他說了許多中國話,彷彿是讓他給我些情面。他總是不放開這麼一句
話——
「他不是東鐵學校的學生。」
「你讓他進去吧,我們的先生和同學全認識他。」
「誰不認識他,窮高麗棒子!」
果裡不懂中國話,他很沉靜地站著。
我的喉嚨卻突然熱漲,對那個守門的中國人大聲地叫著:
「他是我們的朋友!」
他裝起像我父親的尊嚴說:
「你和他做朋友,有什麼出息?」
在燈光下、我和果裡彷彿是停在冰窖裡的一對屍體。果裡突然冒出一句中國話——
「好小子,慢慢地見!」
現在,我曉得果裡正是因懂中國話才那樣氣憤的吧!我問他懂中國話嗎,他說只會
那一句;一句我也高興,好像為我復仇了。
不過,我一夜沒有安靜地睡,似乎有很大的恥辱貼在我的臉上。早晨我躺在床上,
就聽見果裡一聲聲的號音從窗前響過了,遠了;我沒有看見果裡。
在教室裡,果裡沙對我說:
「從認識果裡起,今天他是第一次笑了。」
「為什麼呢?」
「因為他也快做我們一樣的學生。」
我想果裡為了昨夜受的屈辱,故意給自己開心吧?果裡沙卻說是真的。我問。
「他和誰說妥的呢?」
「蘇多瓦。」
我樣我相信了。因為蘇多瓦是我們班上的女教員。
「那麼,他什麼時候上學?」
「他今天去告訴他的哥哥,明天就來。」
我想,果裡來了,坐在哪裡呢?我們教室裡只有一個空坐位,而且在小姑娘劉波的
身旁。她平常好和每個同學發脾氣,小眼睛瞪得圓大的。如果果裡坐在她身旁,一定不
中她的意。明天教室裡,除去我十七八歲,就算果裡大了吧?最大的果裡沙也不過十三
四歲。並且,所有的書桌,僅是我和果裡沙坐的比別人的高起些;只有叫果裡沙走開,
讓果裡坐在我的身旁。
放學之後,我在宿舍裡正為果裡安排床位,他來了,卻是憂傷地。我問他快做學生
不是很可喜的消息嗎?可喜的消息,怎麼換來了他的憂傷呢?我清楚地看了一下,他臉
上還有淚滴。
同學們很快來纏著他。
我問:
「你哭過了嗎?」
他點點頭,好像又要哭出來。
「你明天不是上學嗎?怎麼還哭了?」
「我才跑到田裡去,對哥哥說,哥哥不許。」他的鼻尖急忙地抽動兩下,又說:
「你和哥哥商量商量吧。」
於是,我和果裡到家去了。同學們等著這個有趣的消息,要我快些告訴他們。其實,
果裡的家並不遠,轉過我們宿舍的一個牆角,十幾步便可以走進他的房子。來去只要五
分鐘,事情全可明白。不過,桌裡的哥哥在田裡,沒有回來,卻是意外的。
時間空空地流過著。我並不躁急;因為果裡的家裡處處都是奇跡。房子小得像我們
宿舍的垃圾箱。不過,垃圾箱裡的垃圾也許比果裡房裡裝的東西潔淨些,貴重些,牆角
下堆著污舊的棉衣;穿衣時,隨著身子的動作將自然迭成的皺折展開後,還露出衣布原
有的白顏色,很新鮮。那邊……
果裡為我找出他一向保存著的好東西,我一樣一樣地看著;他兩手合攏著又舉在我
的眼前說:
「你猜這是什麼東西?」
然後,他用聰明的話暗示我,我也不明白;因為他講的俄語太亂,所以總是沒有被
我猜中。最後他說:
「這裡有爸爸,也有媽媽。」
是兩個從像片上剪下的人頭:男人是他的爸爸,女人是他的媽媽。然後我立刻發現
極大的疑點問他——
「媽媽這麼老;爸爸怎麼那樣年輕呢?」
「媽媽現在還活著;爸爸是年輕就死的。」
「死的太早了!」
我望著果裡爸爸的像,我說話有些憐惜的意思,不曾想到竟使果裡的牙齒咬緊,很
久才放出一口輕鬆的氣息:
「爸爸死的太凶呢!」果裡說。
我從果裡臉上的神態也可以看出他爸爸確不是尋常的死。
「爸爸是讀書的人,看,這不是還留著很好看的頭髮嗎?(他指著頭像給我看)爸
爸的膽子大,那年他領著成千成萬的工人,到總督府同起來,打死了三十多人,當時,
爸爸被抓去了。三個多月,媽媽天天去看,一次也沒有看見。媽媽不吃飯了,也不睡覺
了。在櫻花節的那天,別人都去看櫻花,媽媽帶著哥哥去看爸爸。這次看見了,在監獄
的門口,媽媽差不多不認識爸爸了;爸爸只穿了一條短褲子,肩上搭著一塊毛巾,肋骨
一條一條的,很清楚,那上面有血,有烙印。媽媽哭著,爸爸什麼話都不說。到爸爸上
車的時候,總是喊著……看櫻花的人追著車看,媽媽也追著車看……在草場上,拿槍的
兵不許媽媽靠近爸爸。爸爸的身子綁得很緊,向媽媽蹦來幾步,對媽媽說——你好好地
看著孩子,不要忘記了他們的爸爸今天是怎樣被——槍響了一聲,爸爸立刻倒下去。……
那時候,媽媽還沒有生下我,這是媽媽以後常常講給我聽,我記住了的。」
他說的話太快,也太多:有些地方,我聽不懂;也有他說不懂的地方,所以我沒有
完全明白。
「那麼,媽媽呢?」我問。
「媽媽?媽媽還在高麗。」
「你們怎麼來了?」
「媽媽說——我們不要再過豬的生活,你們找些自由的地方去吧!我老了,死了也
不怕——五年前,媽媽到姨母家去住。我們來中國的時候,我才十歲。」
天黑了,他哥哥才回來。他說得很好的中國話,所以我們講話很方便。他真是不許
果裡做我們學校的學生。並且他說的理由也是很多很多——
「我種地太苦,唉,還不賺錢,也許有時要賠錢,你沒有看中國年年有災禍嗎?你
也知道吧?」
「我們吃飯全靠果裡放牛的錢,到冬天又要歇工,好幾個月得不到工錢。
「我知道讀書對他好。我是他哥哥,我不願意我的弟弟好嗎?」
「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他可以去,我不用他管。家裡還有母親呢。每月要給她寄
幾塊錢吃飯。」
「唉!不像你們中國人還有國,我們連家都沒有了。」
我把他的話傳給我們的同學,同學們失望了,但是很快地也就忘卻了。
果裡的號筒仍是喚成牛群到草場去。
「不像你們中國人還有國……」
我記住了這句話。兵營的軍號響著,望著祖國的旗慢慢升到旗桿的頂點。無意中,
自己覺得好像什麼光榮似的。
但是,不過幾天,祖國的旗從旗桿的頂點匆忙地落下來;再起來的,是另樣的旗子
了,那是屬於另一個國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後的第九天。
於是,散亂的戰爭騷擾著,威脅著每個地方。不久,那異國的旗子,那異國的兵,
便做了每個地方的主人。恰好我們住的地方做了戰爭上的大本營。戴著鋼盔的兵一隊一
隊地開來,原有的兵營不敷用,已擠住在所有的民房裡。就是果裡那個垃圾箱般的房子,
也有兵住下。
我們照常上課。但是,果裡的號筒不響了,牛群整天關在每個主人的院內,叫著,
似乎在喚著果裡。
「果裡呢?」
我們誰也沒有忘記果裡。忙向草場望去,只有一陣一陣的秋風掃著,把草打倒在地
上。果裡平常坐慣的部個土崗,被風揚起的土粒滾成一團一團的濃煙。我們想果裡捲到
濃煙裡去了嗎?等到濃煙散盡的時候,那裡沒有果裡的一隻手,一隻腳,給我們看見。
我們想他在家裡;可是,他在家裡做什麼呢?死靜得好像連一個人都沒有。有的,我們
同學的便會指說:
「看!少兒達特(俄語:兵)。」
接著就是——
「少兒達特殺了果裡嗎?」
「殺了,也像殺了老鼠一樣!」
果裡沙仍是對自己高傲,對果裡輕蔑。我相信果裡絕不像老鼠那樣懦弱;果裡沙卻
說:
「高麗人都像老鼠一樣。如果不是,在世界上,怎麼沒有了高麗的國家?」這彷彿
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語,他的小拳頭在胸前擊了兩下又說:「像果裡那樣人,我不歡喜,
不願意同他做朋友。」
日子過久,誰也不再談關於果裡的什麼話。又加天天到俱樂部去聽演說。在時間上,
已經沒有多少空閒。這次蘇多瓦怕我們太疲倦了,要帶我們上山玩一次。
我們怕山上的蛇蟲;有一次蛇蟲毒傷了我們好幾個同學。所以,這次我們每個人都
帶一支體操用的木棒,三十多人排成一列棒子隊。
秋天的山,全是一片土與沙粒。已經不是夏天來時那樣好看,可有,什麼都沒有;
只是土與沙爛打著我們的眼睛睜不開;上去後,只感到兩腿很竣痛,秋風不住地搜索著
我們血流中的溫暖。蘇多瓦為了我們的趣味,領我們向另一山角蠕動的人群走去。
那裡,有許多的人:年老得鬍子全白了的,年青的,半殘缺的,年歲太小的。鋤頭,
鐵鍬,斧子……在他們每個人的手裡。在山脊間已經成一條溝壕;在溝壕裡,我立刻看
見果裡的哥哥。
「果裡呢?」
我正想問他,果裡的面孔就已經在我們每個人眼前出現了。看來,那他不是我們以
前所認識的那個放牛的果裡;現在的果裡是個小工人,我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光著腳,
身上穿著一件我們給他的破制服;他的顴骨高起許多,使眼球深深地陷進去,被埋藏在
泥垢與塵土裡。他靠著壕邊,同壕一樣高,很吃力地握著鐵鍬向外拋沙土。
「果裡!果裡!」我們喊他。
其實,他早已看見我們,只是故意地躲開。我們與果裡的距離只有八九步遠,喊他
自然會聽見,他不僅不看我們,而且,把頭移動向另一方向,更加緊地的工作。我走進
兩步,我看出果裡是要和我說話的。他所要說的話,全埋藏在他的嘴角與眼角間啊。於
是,我更大聲地叫起——
「果裡,我們來了。」
「果裡,你在做什麼?」
「果裡,很久不見你了。」
果裡沒說話,只是在動作上給我們一個暗示,讓我們向右邊的大石頭上望去,那裡
有兩個兵安閒地吸著紙煙。然而,我們卻不去顧他——
「來!果裡」
「來!來……」
惹起一個兵來了,站在壕的邊際上;果裡像失了靈魂一樣死板。那兵用腳踢他的頭;
他的頭彷彿有彈力地擺動而下,鼻孔有血流出。突然,他的鐵鍬舉高,又輕鬆地落下,
照樣向壕外拋著沙土。
不知為什麼,我們所有的木棒都向那個兵做了衝擊式。兵便出量著給我們看他肩上
斜背著的槍。
蘇多瓦領我們回去的時候,果裡的眼睛溜著我們,終沒有說
一句話。我們只有默祝果裡最好不再遭到什麼不幸。
第二天早晨。
「呀……呀……」傳來了這尖銳的叫聲,刺痛我們的心。
拍拍的聲音連續地響著。果裡在一隻手兩隻腳下規規矩矩地躺在自己的家門前,臉
貼著地,塵土從他的嘴角不住地飛開。像是所劈下的小樹幹,那兵的全力都運到這小樹
干的頂端,落在果裡的股部、腰間。
「呀……呀……」
這聲音給我的感覺,比小樹幹落在自己的身上還痛。
果裡沙卻切齒地說:
「該打,打死好了。」
我用眼睛釘住他,表示我對他的話極憤恨。他又說:
「果瓦列夫,你看果裡,那不是一匹老鼠一樣麼?」
以後,果裡真像一匹老鼠跟著佩刀的兵,常從我們宿舍前來去;他獨個人的時候不
多。這使果裡沙更看不起他,罵他,向他身上拋小石頭,伸出小拇指比量他……果裡沙
想盡了所有的方法欺辱他;他卻不在意。
有一天,我們快就寢的時候,果裡跑來。果裡沙的手腳堵塞著門,不許果裡進來。
「你還有臉來嗎?你不要來了。」果裡沙說。
「我找果瓦列夫!」
「果瓦列夫都會替你羞恥。」
我看出果裡是有什麼迫切的事情,不然,他的全身怎麼發抖呢?我給他拿來幾片面
包,他不吃。我問他這些日子怎樣過去的,他也不說。彷彿所有的時光沒有一刻余閒屬
於他,很迫忙地說道:
「借我一把刀。」
「做什麼?」
「你不要問。我有用處。」
我在衣袋裡把平常修鉛筆的小刀拿出來。他說:
「太小了!」
「你要多大的的?」
他用兩手在床上隔成他所需要的刀的長度,我便把我割麵包的大尖刀給他。他還用
手指試驗著刀鋒快不快。然後他高興地說:
「好!太好了!」
他臨走時,告訴我——ˍ
「那些『魔鬼』明天早晨去葦沙河。」
果然是去葦沙河,果裡房脊上的旗子沒有了。一隊一隊的兵,騎馬的,步行的,沿
著山路走去。只有幾隻小船是逆著螞蜒河劃下;船上的兵僅是幾個人。果裡就坐在小船
上,為佩刀的兵背著水壺,食糧袋。我們守門的那個老頭子,在太陽還沒有升起時,就
起來去看,這些話就是他講給我們聽的。
過後守門的老頭子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在一口氣裡又冒出一串話來,說是果裡投
河了。
先是二個打獵的外國人看見的——有個孩子順著螞蜒河漂來。於是他投到水裡把孩
子拖上河邊,用人工呼吸方法換來孩子的氣息,喊了幾個人來,守門的老頭子也在裡面,
他認識出了那孩子是果裡。
我們去的時候,蘇多瓦也在那裡,另外是別班裡的同學。果裡躺著不動,衣眼貼緊
在身上,一滴一滴的水濕了他身旁很大的一塊地方;他已經沒有了知覺;雖然,他嘴裡
還嚼著不清楚的話。大家正在互相詢問果裡投河後的情形,我們學校的鈴聲叫我們立刻
回去上課。只有蘇多瓦還留在果裡的身旁。
今天,蘇多瓦告訴我們,在我們這班裡有一個新來的學生。每次有新來的學生,蘇
多瓦都是要先告訴我們的。每次也就打聽出這新來的學生是升班的,是降班的,是從外
埠新來的。不過,這次卻是例外,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新來學生的底細。
距上課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們便隨便地猜扯起來。男生說,新來的學生是好看
的姑娘,最好和自己坐一個書桌。女生說,新來的學生是猴樣的,這樣弄得每個書桌都
叫響著。
門突然地開了,教室裡立刻靜下來。我們悄悄地跑到自己的書桌前坐下,裝做整理
著書本,修鉛筆。我們想,是因為我們鬧得太厲害,蘇多瓦來了。然而,不是蘇多瓦。
站在我們面前的是果裡。他穿的同我們一樣:黑皮鞋,黑的褲子,黑的盧巴斯缶(俄語
衣名);胸前也有兩個小衣袋,裝得飽飽的,書夾裡放著一包新書。他張大著嘴,像是
有許多要說的話,想在一句話裡吐給我們,可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在午間,很快吃過飯,我們聚攏在一起。我問他:
「現在,你高興了吧?」
「我不是騙你,我真不高興。」彷彿仍有極大的恐怖,痛苦,留在他的眼裡。「蘇
多瓦待我太好了。給我養好病,又送我到學校來。你們看!」他指盡了他身上所有的一
切給我們看。
當我問他為什麼投河的時候。似乎他的腦裡又復活了一幕死的記憶。於是,像給我
們背誦出幾頁熟讀的書:
「忘了是哪一天,魔鬼告訴我,他們要走了;要我的哥哥去,還要我去。我知道去
了就沒好,我想爸爸在魔鬼的手裡死了;媽媽怕我們再像爸爸一樣,才把我們送出幾千
裡以外的地方來。誰想到這魔鬼又在幾千里以外的地方攫住我們,夜夜都沒睡覺,哥哥
望著我,我望著哥哥,不敢說話。……」
「和老鼠一樣!」
果裡沙衝斷了果裡的話。
時候,果裡不像個孩子;孩子沒有他那樣沉靜的姿態。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哥哥跟著走了。我還跟著那個帶刀的魔鬼(他的眼睛,好像在詢問著我們
看沒看見過他所說那個帶刀的魔鬼,我們向他點著頭)。船上除去我們兩個人,還有一
個船夫,魔鬼在用鉛筆記著什麼,我心跳,跳得太厲害了——你們猜我想做什麼?」
「想投河呢!」我們許多人同樣地說。
然而果裡沙突然地跳上書桌,把我們所有人的精神弄亂了。他較快地說:
「你們說果裡想投河,我看太不對。你們知道嗎?河裡有老鼠洞。」
「在河裡,一共是三隻船。兩隻在前邊。我們在後邊。前邊的船,走得才決呢!沒
走到三四里的時候,離開我們有半里多遠。等他們拐過老山頭,我們還留在老山頭這面。
我只覺得一陣的麻木,我的刀已經插進魔鬼的胸口。然後,我被一腳踢下來,再什麼也
不知道了。」他把頭轉向我問:「你知道那把刀?是你借我的啊!是你借我的啊!」
「好樣的,好樣的,」果裡沙抱住果裡又說。「這才是我的好朋友!」
果裡搬到宿舍來,除去蘇多瓦贈給他的毛毯之外,再什麼都沒有。果裡沙把自己所
有的東西分給他一半,並且,在販賣部內給他買了牙刷,牙膏,襪子,手巾,小手帕……
費用全寫在自己的消費簿上。
此後,果裡,果裡沙,我們三個人成了不可離散的群,有時缺少一個人,其餘的便
感到不健全。每天我們都是在一起,到河邊地,到俱樂部去,到車站的票房去,到許多
人家去看果裡以前所放的牛。他還認識哪個叫什麼名字,哪個牛有什麼習慣,平常他最
歡喜的是哪個,最討厭的是哪個——由牛群結我們講出許多的笑話。」
在冬天,果裡學會滑冰,便成了他的嗜好;可是,我們不許他常去冰場。因為那時
街頭又滿了果裡所說的「魔鬼」和「魔鬼」的旗子。不過我們學校的旗子,仍是同從前
一樣——一半中國的,一半蘇聯的。
只有那半面中國旗,我愛啊;可是,果裡為什麼也愛呢?我們每天望著,彷彿在旗
上開了花。然而,花,畢竟要有謝落的一天——校役給我們看了一面新做的旗,一半是
蘇聯的,黃色的小斧頭,鐮刀,五角的小星星,在旗面上沒有錯放一點的位置;但是,
另半面卻不是屬於中國的了。那全新樣的,在地圖與萬國旗中,我們從來也沒有見過。
校役悄悄地把舊的旗子扯落,升上新的旗子。
我們天天仍是希望把舊的旗子升起,那怕這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也好。
可是,我們總失望。只有撲到儲藏室的玻璃上,看看丟在牆角下的舊旗子。
不久,更有驚人的消息傳來。我們學校的旗子快完全換新樣的了。
我請兩點鐘假,到叔叔家去;回來晚了。蘇多瓦正給我們的同學講什麼,她停下,
問我為什麼回來這麼遲,我說:
「這地方不安寧;叔叔把祖母送走。祖母留我吃了餃子。」
我說完,蘇多瓦完全沒有譴責我,真是意外的。她又繼續她的問話——問每個蘇聯
學生將要到什麼地方去。於是學生好像喊了一個口號——
「回祖國去!」
「果瓦列夫,你?」蘇多瓦又問。
「回祖國去!」我說。
「怎麼回去?」
「叔叔回來接我。」
蘇多瓦從講桌來,走近果裡的身旁問:
「果裡!」
「什麼?」
「你呢?」
果裡咕嚕兩聲,說不出什麼。他只是呆著,在呆望牆上懸著一張世界地圖。在那地
圖上,靠近海洋的一角,有他的祖國,仍塗著另一種顏色區分他祖國的邊疆:但是他說:
「跟果裡沙去吧!……」
蘇多瓦做出孩子一樣的諷刺,手指點著果裡的頭;果裡的頭漸漸地沉重下來。她立
刻又嚴肅地說:
「果裡,你不能跟果裡沙去的。將來在高麗的國土上插起你祖國的旗,那是高麗人
的責任,那是你的責任!」
為了明天的別離,蘇聯的同學分贈我與果裡許多小物品,做紀念。
「果裡呢?」同學們問。
我在院裡尋到果裡。只是他一個人,在樹影下踱著小步子。月光浮在他的臉上,我
看見有淚珠。他不住地問著自己:
「到哪裡去呢?」
最後,我告訴他——
「我們兩個一同走吧!」
於是,我們送別蘇聯同學登了駛向祖國的專車後,便籌備起我們的行程。雖然,已
經知道南線車軌被破壞(這是叔叔必經的路),但是,我們仍倚在門前,望著郵差來。
那許多信,沒有一封是叔叔的;都是從蘇聯來的。同學們告訴我們,當他們到莫斯科的
時候,有許多人歡迎他們;以後,又送他們進了學校。……
十幾天了,叔叔的消息完全沒有。而且守門人天天催著我們走,大門立刻要鎖起來
的。守門人為了我們沒有路費,在旅程上給我們個秘密的方法。
於是,坐過一天一夜的火車之後,我們又飄流在海洋上了。
雖然我們是藏在貨艙裡,被塞在麻袋的縫隙間,不住地有老鼠從我們頭頂跑過,但
是,不停止的輪機似乎在告訴我們——
「向祖國去的孩子們!不要害怕,不要叫餓,讓一刻你們應當忍受的!」
我是十分安心,果裡卻問:
「在岸上被檢查了,下船也要檢查吧?」
「檢查怕什麼!」
「你是不怕的。我呢?」
我們同是說著俄語,彷彿忘記了我們是異國的人。為了果裡的安全,不應當再說俄
語,要說中國話了。所以我改用中國話說:
「從現在起,我們說中國話吧。」
「如果有人問是哪國人呢?」果裡仍是說的俄語。
「說中國話,自然你要說是中國人啦。」
「說不好!」
我開始試驗他了:
「你是哪國人?」
「中國人。」
是不像中國人。他說話的重音,放在「人」字上。其實,我和他說中國話,他明白;
不過,他說的太不中聽。
「你裝中國人,裝我的弟弟。我說話,你一點不要說!」
然而,下船的時候,警察偏偏地問果裡——
「你怎麼不說話,你啞巴嗎?」
終於果裡被看出是高麗人。果裡所說的魔鬼,這裡也有的;於是果裡又被魔鬼抓住
了去。他看我也被一隻大手抓住衣領。他說:
「我是高麗人,他不是的。」
(錄自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文學》第六卷第五號)
提示
舒群(1913-1989)滿族,原名李書堂,筆名黑人,黑龍江哈爾濱人,中國左翼作
家聯盟成員。作品有小說集《沒有祖國的孩子》等。
短篇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創作於1933年,是舒群的處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
代表作。作品在抗日救亡中產生過強烈的社會影響,被視為左翼文學的優秀作品之一。
作品通過東北淪陷區三個不同國籍孩子悲歡離合的故事,特別是通過失去祖國的朝
鮮小孩果裡的苦難遭遇,啟迪人們認清失去祖國的危難,號召人們奮起鬥爭求得解放,
同時表現了三個不同國籍孩子的友誼,揭示了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精神的一致性。作品
真實地再現了三十年代初東北人民的悲慘命運和民族矛盾,給被壓迫人民指出了鬥爭方
向,達到了同期文學沒有達到的時代高度。
作品在形象塑造和性格刻劃上很有特色,能以多種技法深刻、具體、感人地揭示人
物性格特徵,有層次地展示人物性格的發展。同時,注意抓住人物思想性格的主導方面,
運用富有情趣的細節描寫來突出人物形象。在結構上,作品也具有獨創性。作品沒有按
照時空順序結構成篇,而是採用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跳躍性的選取若干片斷,自成
剪接而成,使小說既謹嚴縝密又起伏多變。同時,第一人稱的運用使人感到真實、自然,
增強了作品的藝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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