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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的一幕


  ××劇團與××戲劇學校有一種謠言發生,是關於陳白與蘿戀愛的事。這謠言如一 般故事一樣,在一些年輕人口中,正如生著小小的翅翼,不久就為許多人所知道了。謠 言的來源是有一個學生,夜裡到××公園去,當夜天上無月光,這人各處走動,到了一 個土山上,聽到山下背陰處蘿的聲音,同一個人像在爭持一種問題,非常興奮。到後這 學生轉到園門外邊去等候,就見到陳白同蘿一同走出,一出門,蘿跳上一部街車一句話 不說,車就拖走了,陳白非常頹唐樣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又一個人走進公園去了。 大家把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觀察他們兩人的生活,謠言不久就由事實證明了。

  兩個人不知為什麼原因,把那友誼上的裂痕顯到行為表面上以後,那沉默成性不常 與人言語的周姓學生,似乎是最後才知道的一個。他聽到這個消息,心上起了一種空漠 的感想,又像是這消息應當使自己歡喜一點,但實在他卻在這消息上更憂鬱了。這是一 個最會在沉默裡檢察自己的年輕人,他把這事情,聯繫到自己的生活作了許多打算,看 不出有快樂的道理。當時他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沒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時 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飛。這時已經是六月中旬了,再過一陣因為暑假將使許多人回家,也 將使他自己難過。蘿常常來到學校,不外有兩種理由,其一是因為練習演戲,其一卻是 拜訪士平先生與陳白,暑假天熱戲是不會排演了,到了暑假陳白一定要離開這裡,士平 先生或者也要到一個地方去避暑,所有一點好機會都失去了。這時這大學生,聽到了這 新的消息,他心裡想,「我的災難是到了。我頭上落下了一樣東西,我一定逃不去的。 我要死了,倘若機會使我死得方便,我將為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 個同學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來問這個人,有些什麼事用得著他,他可以去做。這大學 生只是搖頭,等到同學走後,他望到窗間的一個女角蘿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陳白同蘿是早聽到了這謠言的。為了自尊的原因,陳白對於這事自然有點難過。他 曾想過了用各樣方法,去挽救那種由於言語造成的過失。對於蘿,他自己覺得已讓步得 很多了,可是都無法恢復過去另一時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敗了,卻仍不缺少一個紳 士的做人態度,當到一切人的面前,從不現出憂戚的顏色。另一面他又照著身份,因此 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種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覺得這件事為人知道了,是他的一點恥辱, 一點不利於己的過失,過一會,卻另有所會心,以為這事對於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蘿並不像陳白這樣子。她原是一個女人。女人對於戀愛,有一種習慣的貪婪,雖說 她同許多女人一樣,是在不變的熱情中感到厭煩了男子的一個人。她曾有意把陳白的印 象貶低過,還在兩人間故意找尋過友誼的罅隙,極力使之擴大,引為快樂,她曾嘲弄過 這戀愛。可是,她在並不否認這戀愛是在習慣上成為離不了的嗜好的。她習慣那相互間 的勾心鬥角,她習慣那隱藏在客氣中的真實,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這使旁人忽而 聰明忽而愚蠢的自己的一笑一顰。她因為把那一個女人不應當明白的男子種種壞處完全 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種任性行為下把生活毀了。

  當她在有一次同陳白為一種問題爭持不下時,看到陳白生氣走去了,心裡就覺得有 一種缺陷,非想法彌補不可。那學生看到公園中的兩人鬥氣情形,卻就是由於蘿的好意, 在那天把陳白邀去講和,結果卻更失敗,因此她也就只有盡這謠言變成事實,不把責任 放在自己身上來圖補救了。

  因為這友誼分裂了,她感到一點兒沮喪,可是她知道處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學校 仍然應當繼續過去,戲仍然應當繼續學習,同時表面的交誼也仍然應當繼續維持。她一 切都照這計劃做去,她使別人無從在這件事情有把謠言擴張的機會,同時又使陳白知道 他的行為並不使她苦惱。她逞強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氣了一點,使一切人皆變成自己的 朋友,卻同時便成了陳白的敵人。

  蘿的處置毫無錯處,陳白到後是屈服了,認錯了,投降了。但因此一來,她更看不 起這個男子了。她並不把這勝利得到以後就恢復了過去的盡陳白獨佔的友誼,她知道陳 白一面屈服一面還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熱情卻毫無真心的進取,因此 她故意作出許多機會,使××學校皆知道蘿並不是陳白獨佔的人。

  因這原故,有一個晚上,那個蒼白臉兒周姓三年級學生,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做出使 士平先生驚訝的故事來了。

  當他直言無隱的把愛著蘿的事情告給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雖勉強保持鎮靜說「這 也非常自然」來,平定這學生的心,可是自己終不免為一種糾紛所擾。他讓這學生把所 有要說的話說完,他知道這學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夠在這事上有所幫忙,所以才來傾訴這 不可告人的隱衷的。他知道這學生的意思以後,仍然用言語鼓勵這匍伏到自己腳下的可 憐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點偽紳士樣子,作為不甚知道陳白與蘿的事情,就同那學生說,「好像陳 白同她有了一種關係,你不是知道了麼?」

  那學生說,「我所知道的是陳白得不了她。」

  那個先生心中就想,「陳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這事情麼?」

  因為士平先生沒有把話說出,那學生也覺得自己的不濟了,就接著說,「我也知道 我是無分的人。我沒有陳白的好處。

  凡是使一個女人傾心的種種我都沒有。我的願心只適宜於同先生說及,因為先生知 道人類在某種情形下,有無可奈何的煩亂,苦惱到靈魂同肉體。我並不想這件事有盡她 明白的必要,我只是拿來同先生說說。我要走了,因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偉大的人, 我只能做到這一點為止。我因為愛她,變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麼 辦?我應當怎麼樣去為這個全人犧牲,還是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結果!我縱可 以在黑暗裡把我靈魂放大,裝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陽下見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無 用處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子,我不明白……」說到後來這青年就小孩子一樣在士平先生 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沒有話可以說,就盡這個人哭了一會,自己抽了一枝煙,彷彿想從 煙霧中把自己隱藏起來。這學生是那麼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當成 母親一樣毫不隱瞞的傾訴了心上的一切,末了還這樣放肆的哭!事情非常顯然的,就是 這年輕人完全不知道蘿為什麼同陳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點點,這時就不會這樣信 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蘿同陳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則這學生知道這 情形以後,將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殺了。

  士平先生沒有作聲,望到這學生又愚闇又天真的臉無話可說。等到學生把眼淚擦去, 做著小孩子的樣子發笑了時,士平先生就輕輕的歎著氣,很憂愁的說道:「密司特周, 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當為你盡點力,想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你應當強硬一點,因 為這樣軟弱對於自己毫無益處。愛情是我們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卻不是全部分的事情。 事實或者可以使你快樂,但想像總只能使你苦惱。

  你的身體不甚健康,對於許多事容易悲觀,這一點,你是因為身體的弱點,變成不 能抵抗這件事所給你的擔負,因而沉在悲哀裡去的。你要在這事情上多用點理智。只有 理智可以救濟我們感情上的潰決。我聽到你說及的話,都很使我感動,因為人事上的糾 紛我知道的多了一點。我待說這時代是要我們革命的時代,不應當為戀愛來糟蹋感情, 這話說得全是謊話。不過,當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關係能夠在各 種形式中存在,愛的範圍也比較現在這一個時代為寬闊,我相信我一定還能幫你許多忙。 你這時要我為你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去把這事情告給夢?」

  聽到士平先生說的話,這年輕人眼淚婆娑的搖了一下頭,用著傷心到了極點的人的 神氣,說,「我不希望這樣。」

  「那要怎麼樣?」

  「我無論什麼希望都沒有,我沒有敢要求什麼,我也並不需要什麼,我現在把這件 事同先生說到,我似乎就很快樂了。」

  「我希望你能夠這樣。有什麼難處時只管同我來說,我當為你解決。」

  「我非常感謝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覺就放肆了。

  我很慚愧。」

  「不必這樣。我願意你聽我的話,不要使幻想和憂愁咬傷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 比這個還複雜一點的,應當有勇氣去承受一切,不適宜一個人在房中想像一切。我很擔 心你的身體,你是不是要吃一點藥?」

  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 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 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 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 是並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託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 托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泰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 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 他有點追悔,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不去制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 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 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 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面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 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

  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只悄悄的溜走了。這情形,舅父看來,雖然 一面笑著一面總有一點兒憂愁。

  舅父從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陳白與蘿的關係,為了一些小事惡化了。他以為一定 就是為這一個理由,使蘿感到日子難過,就勸她不要再到××學校去,且說如果不想再 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陣。這紳士用的還是那安詳的紳士頭腦,為甥女打算一切, 平時辭辯風發的蘿,卻失去了勇氣,同舅父談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來較多來到這紳士家中,因為演戲或是談談別的,蘿與士平先生在一處, 這舅父見到總覺得很快樂。士平先生常常在這紳士家中吃晚飯,三個人說話的多少,在 平時第一應當為蘿,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輪到紳士。但近來卻總是紳士說話特別多。 蘿忽然變成沉靜少言語的女子了,紳士知道了這是陳白的事,影響到了這女子的性格, 他仍然如往日一樣,還是常常盡蘿有機會來攻擊他。蘿沒有什麼興致說話,成天在心上 打算什麼問題,只士平先生來時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過來用晚飯。吃 過飯了,三人有時坐了自己那輛小汽車到公園去散步,又或者到別處去玩,士平先生似 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點。

  在士平先生走後,這紳士舅父,為了娛悅自己也娛悅蘿,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 生當作話題,說及許多關於這人的故事。有時故意誇張了一點,說到這人如何在年輕時 節拘謹,如何把愛人死去以後,轉為社會改良運動的人物,如何為藝術運動,犧牲金錢 同時間。這樣那樣皆談到了,聽到這些話語的蘿,或者不作聲,或者只輕輕在喉中嗡了 一聲,像是並不歡喜這個話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到這些時節,舅父就故意的說士平先生 還似乎年輕,一定在戲劇學校方面也愛過什麼女子,不然不會那麼變化。舅父的意思, 只是為使討論的人得到一種新的問題,新的趣味,毫無別的意義。蘿在這些情形下,就 有點皺眉,憂鬱而帶一點孩氣,質問舅父。

  「為什麼你疑心到這樣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顯著頑固的神氣,說,「為什麼嗎?我正要知他為什麼使 我疑心!」

  「舅父……」

  「怎麼又不說了?」

  蘿就苦笑了一會,「沒有,沒有。我想起的是別一件事情,所以……」「什麼別樣 事情?」

  「別樣就是別樣!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這種時節,才好好的估計了對方一下,看看話應當如何說下去才對。望到略 帶怒容而又勉強笑著的蘿的神氣,這紳士不再說話了。沒有話可說,心中就想,「獅子 發怒,是因為失了它的伴侶!」他為自己這巧妙的估想,在臉上蕩漾著笑容。他還想, 「年青的人,在戀愛上受點打擊,可以變成謙虛一點持重一點。」

  蘿在這樣情形下,只應當可憐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這紳士,才合乎這聰明女子的 本能。可是現在卻只能為自己打算去了。她聽到舅父所說及的話,心中非常難受,隱忍 到心上沒有顯示出來。她為自己的處境歎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學生面前一樣情景。 人家無意說出的話語,恰恰變成觸著自己傷處的利器,本來是在某一方便時期,她就想 盡舅父知道這事情內容,可是因為舅父那種態度,反而使蘿不能不瞞著這紳士下去了。

  她想,「這時知道了這個,他一定為憤怒破壞了他生活上的平靜。即或完全不是值 得憤怒的事,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這紳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樂!一定 把對於士平先生十年來的友誼也破裂了!一定還要做出一些別的事情來!」

  她想像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鐘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訴的勇氣完 全失去了。

  可是這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

  陳白來信時,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數天上星子,因為是聽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 又聽到蘿要娘姨說沒有回信,等了一會,就要娘姨去問蘿小姐,若是沒有睡,可不可以 下樓來坐坐。先是回說正在寫一封信,沒有下樓。到後又恐怕舅父不樂,不久也就坐到 草坪裡一個籐椅上喝冰開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開口的機會,只說天上的大星很美。蘿 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適間那封信上,就說:「舅父,陳白來了個信。」

  「我知道的,怎麼說?」

  「一個男子,在這些事情上,如何說謊自圓其說,我以為舅父比我知道當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無論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說舅父已經腐化了嗎?陳白是聰明人,做的事總比我所想 象的還要漂亮一點。」

  「實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虛偽。」

  「你總說別人虛偽,我有點不平。」

  「舅父不知道當然可以不平!」

  「我怎麼不知道呀!你們年青人好時是糖,壞時是毒藥。」

  「……」

  「要說什麼?」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麼樣?」

  「年老人,像我同士平先生這樣年紀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應當親切一點,無論如 何都不至於不原諒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個舅父,又有一個士平先生。」

  「可是我們原諒你,你也要原諒別人,你是不是在回陳白的信?若是寫回信,我希 望你學寬洪一點。在容讓中才有愛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腸!」

  「你不是很愛他嗎?」

  「誰說?我並不愛他,也不要他愛我。我同他好是過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學了許 多乖,不上這個人的當了。」

  「可是你樣子不是很痛苦麼?我還同士平先生說,要他為你把陳白找來,你這時又 說看穿了,明瞭懂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小孩子話。在這些事上任性,好像就是你 唯一的權利。我以為你這樣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說些什麼?」

  「就說要他為你設法,使陳白同你的友誼恢復。」

  「他怎麼說?」

  「他說了許多。」

  「說許多什麼話?」

  「說另外一件事,說你將來當怎麼樣努力,說××劇團當怎麼樣發展,說關於他戲 劇運動的若干長遠計劃,說了有半天。我看這個人,好像為了主義不大相同,自從你同 陳白決裂後,他同陳白也有點隔膜誤會了。」

  「舅父!」

  「他袒護你卻攻擊到陳白,話雖不說,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憐。」

  「謝謝你的慈悲。顢頇的頭腦,還有自己甥女可憐,我是快樂的。」

  「我不可憐你,我可憐士平先生。」

  「他也應當謝謝你。」

  「我不是以為我比你們聰明一點。」

  「那是為什麼?」

  蘿不再說了。因為若是再說,必得考慮一下說出以後的結果。你這時把自己的臉隱 藏到椅背陰影裡,不讓客廳前廊下的燈光照到自己的顏色。她在黑暗裡,卻望得很清楚 舅父的臉上。她心想,舅父還是這樣穩定安詳,但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見到這紳士驚訝 萬分跳起來的樣子。她這時對於舅父的缺少想像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點嘲笑了。她 想得出當舅父把這些話同士平先生說及時,士平先生支吾其辭情形。士平先生當一面敷 衍到這紳士的,一面就有現在此時她的心情,全是為了可憐這紳士,反而不能不說到另 外一種事,把本題岔開了。可是這樣欺騙舅父,到後來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難堪, 舅父到底還是舅父。並且她是不是必須要這樣瞞著舅父,想去想來都似乎沒有什麼道理。 她正想就是這樣告給這個人,舅父先說話了。舅父說:「蘿,你明年去法國讀書,為什 麼又變了計?」

  「誰說到我變計?」

  「士平先生。」

  「他另外還同舅父說到我的什麼話嗎?」

  「你以為他說你壞話嗎?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稱讚你太多了,若果我們不是老朋 友,我真疑心他是在愛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錯。」

  蘿的話本來是一句認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問一句或沉默一會,蘿就再也不能忍受, 一定要在舅父面前報告一切了。

  可是這紳士與蘿用說慣了帶著一點兒玩笑的談鋒,這時還以為是蘿又譏諷了自己, 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話,說,「我可是並不疑心你會同他好。」

  蘿就又堅實的說,「舅父,先是對的,這疑心可錯了。」

  「本來是錯的,因為你們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導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員, 做戲劇運動,我是相信會有一點兒成績的。」

  「舅父,我倒歡喜士平先生!」

  「他也並沒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點不同。」

  「這樣也好。」

  「我愛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說得是真話,他也愛我。」

  紳士聽到這個話,以為這是蘿平時的習慣,就縱聲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 咳著笑著,不住的點頭。他想檢察一下蘿的臉色卻沒有做到;心想,「你這小孩子什麼 話都可以由口裡說出,可是什麼事都做不去,真是一個誇大的人物。」他很歡喜自己所 作的估計,按照理智判斷一切,準確而又實在,毫無錯誤。他不說話,以為蘿一定還有 更有趣味的富於孩子氣的話說出,果然蘿又說話了。

  蘿說,「我告舅父,舅父還不相信。」

  舅父忍著笑,故意裝作神氣儼然地說,「我並不說我惑疑!」其實他還是當成笑話 在那裡同甥女討論,因為她說的話不大合乎理智。

  蘿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這時覺得倒是不要告訴舅父真情實事為方 便了。因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從不會疑心到這事上來,所以她有點悔恨 自己冒失,處置事情不對了。過了一忽看看舅父還不說話,心中計劃挽救這局面,仍復 回到從前生活上去,就變了主意,找出了解脫的話語。

  「舅父,我謊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將來恐怕當真要做出一點證據來的。」

  「好,這一切都是你的權利和自由,舅父並不在這些屬於個人的私事上表示頑固。 我問你正經話,你告訴我學法文,怎麼又不學了?」

  「我在學。」

  「陳白法文是不錯的,我聽士平先生說到過。這人讀書演劇都並不壞,又熱心,又 熱情,我倒歡喜這種人。」

  「那舅父就去認識,邀到家中來住一陣也很好。」

  「若是你高興,我為什麼不能這樣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領領這人的教,再來下一切判斷。」

  「我不判斷人的好壞,因為照例這件事只有少數的人才有這種勇氣。」

  「完全不是勇氣。」

  「你意思是說『明白』『理解』這一類字,是不是?一個年青女人是永遠不會理解 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這樣,極力去求理解,仍然還是錯誤。相愛是包含在誤會中,反 目也還是這個道理。越客氣越把所滿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現出來, 就越得人歡心。兩個男女相愛,越隱藏自己弱點隱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對方傾心。」

  因為舅父的說教,使蘿忍笑不住,舅父就問:「話不承認麼?這是舅父的真理!」

  蘿說,「承認的,這是舅父的真理,當然只是舅父適用這真理了。」

  「你也適用。」

  「完全不適用。」

  「那告給我一點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可言,我愛誰,就愛他;感覺到不好了,就不愛他。我是不用哲學來 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覺來支配自己。」

  「一個年青人自然可以這樣說。任性,冒險,賭博一樣同人戀愛,就是年輕人的生 活觀。這樣也好,因為糊塗一點,就覺得活到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驚訝的事情發生, 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別人驚訝的行為。」

  「舅父不是說過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嗎?」

  「可是比舅父年輕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會為什麼事驚訝了。」

  「很不容易。」

  蘿站了起來,走到舅父身邊,在那椅背後伏下身去,在舅父耳邊輕輕的說了兩句話, 就飛快的走進屋中去了。這紳士先是不動,聽到蘿的跑去,忽然跳起來了。

  「蘿,蘿,我問你,我問你,……」

  蘿聽到了,也沒有回答,走上了樓,把門一關,躺到床上閉了眼睛去想剛才一瞬間 的一切事情。她為一種惶恐,一種歡喜,混合的情緒所動搖,估計到舅父這時的心情, 就在床上滾著。稍過一陣聽到有人輕輕的扣門,她知道是舅父,卻不答應。等了一會, 舅父就柔聲的說,「蘿,蘿,我要問你一些話!」舅父的聲音雖然仍舊保持了平日的溫 柔與慈愛,但她明白這中年人心上的狼狽。她笑著,高聲的說:「舅父,我要睡了,明 天我們再談,我還有許多話,也要同舅父說!」

  舅父頑固的說,「應當就同舅父說!」

  房中就問,「為什麼?」

  「為了舅父要明白這件事。」

  房中那個又說,「要明白的已經明白了。」

  門外那個還是頑固的說,「還有許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談這些了。」

  門外沒有聲音了。聽到向前樓走去的聲音。聽到按鈴,聽到娘姨上樓又聽到下樓。 沉靜了一些時候,躺在床上的蘿,聽到比鄰一宅一個波蘭籍的人家奏琴,站起來到窗邊 去立了一會,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熱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當前的事實來了。她猜想舅 父一定是非常狼狽的坐在那燈邊,靈魂為這個新消息所苦惱。她猜想舅父明天見到士平 先生時一定也極其狼狽。她猜想種種事情,又好笑又覺有點慚愧。她業已無從追悔挽救 這件事了。在三人中間,她再也不能見到舅父那紳士安詳態度了。

  到十二點了,她第三次開了門看看前樓,燈光還是沒有熄滅,還從那門上小窗看得 出舅父沒有休息的樣子,打量了一會,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門外邊聽聽裡面有什麼聲響。 到後,輕輕的敲著門,裡面舅父像是沉在非常憂鬱的境界裡去,沒有做聲。又等了一下, 舅父來開門了,外貌仍然極其沉定,握著蘿的手,要蘿坐在桌邊去。到了房中,蘿才看 出舅父是在抄寫什麼,就問:「舅父為什麼還不睡?」

  「我做點事情。」

  「明天不是還有時間麼?」

  「晚上風涼清靜。」

  兩人說了許多話,都沒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後把話說盡了,蘿不知要從什 麼話上繼續下去。舅父低低的憂鬱而沉重的說道:「蘿,你同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蘿低著頭避開了燈光,也低低的答應,說,「是真的。」

  兩人又沒有話可說了。

  紳士像在蘿的話中找尋一些證據,又在自己的話中找尋證據,因為直到這時似乎他 才完全相信這事情的真實。他把這事實在腦內轉著,要說什麼似的又說不出口,就歎了 一回氣,搖搖頭,把視線移到火爐台上一個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蘿顯著十分軟弱的樣子,說,「舅父,我知道你為這件事會十分難過。」

  舅父忽然得到說話勇氣了,一面矯情的笑著,一面說,「我不難過,我不難過。」 過一陣,又說,「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氣,蘿忽然哭了。本來想極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論是我 被士平先生愛了,或是舅父無理取鬧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錯處。」想到這個時心裡有 點酸楚,在紳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這個,並不說話,開始把兩隻手交換的捏著,發著格格的聲音。他慢慢的 在臥室中走來走去,像是心中十分焦躁。他盡蘿在那裡獨自哭泣流淚,卻沒有注意的樣 子,只是來回走動。

  蘿到後抬起了頭。「舅父,你生我的氣了!」

  「我生氣嗎?你以為舅父生氣了嗎?這事應當我來生氣嗎?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當成頑固的人看待,完全錯了。」

  「我明白這事情是使你難過的,所以我並不打算就這樣告給你。」

  「難過也不會很久,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應當有意見。」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同舅父解釋這經過。」

  「用不著解釋,既然熟人,相愛了,何須乎還要解釋。人生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湊 巧,無意中這樣,無意中又那樣,在一個年輕人的世界裡,不適用舅父的邏輯的新事情 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顢頇!」

  舅父坐下了,望著淚眼未干的蘿,「告給我,什麼時候結婚,說定了沒有?舅父在 這事上還要盡一點力,士平先生的經濟狀況我是知道的。」

  蘿搖頭不做聲,心中還是酸楚。

  「既然愛了,難道不打算結婚麼?」

  「毫沒有那種夢想。不過是熟一點親切一點,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著想的。」

  「年輕人是自然不想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這點嗎?」

  「他只是愛我!他是沒有敢在愛我以外求什麼的!」

  舅父就笑了,「這老孩子,還是這樣子!無怪乎他總不同我提及,他還害羞!」

  「……」

  「不要為他辯護,舅父說實在話,這時有點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為舅父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要你們同我商量,我要幫助這個為我所恨 的人,因為他能把我這個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會永久得到的。我這樣感覺,不會永久!因為我在任何情形下還是我自 己所有的人,我有這個權利。」

  「你的學說建築到孩子脾氣上。」

  「並不是孩子脾氣。我不能盡一個人愛我把我完全佔有。」

  「你這個話,像是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說的,好像這樣一說,就不至於使舅父此 後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見解是真實的感覺,但想像終究會被事實所毀。」

  「決不會的。我還這樣想到,任何人也不能佔有我比現在舅父那麼多。」

  「說新鮮話!別人以為你是瘋子了!」

  「我盡別人說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對我的行為能原諒了。」

  「我從無不原諒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諒,我是不幸福的。」

  「我願意能為你盡一點力使你更幸福。」

  蘿站起來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頸項,在舅父頰邊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這紳士,彷彿快樂了一點,彷彿在先一點鐘以前還覺得很勉強的事,到現在已看得 極其自然了。他為了這件事把糾紛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 及因這性情將來的種種。他看到較遠的一方,想到較遠的一方,到後還是歎氣,眼睛也 潮潤了。

  當他站起身來想要著手把鞋子脫去時,自言自語的說,「這世界古怪,這世界古 怪。」到後又望到那個火爐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蘿的母親年青時節在日本所照的一 個相片。這婦人是因為生產蘿的原因,在產後半年虛弱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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