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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跑龍套


  近年來,社會上各處都把「專家」名稱特別提出,表示尊重。知識多,責任多, 值得尊重。我為避免濫竽充數的誤會,常自稱是個「跑龍套」腳色。我歡喜這個名 分,除略帶自嘲,還感到它莊嚴的一面。因為循名求實,新的國家有許多部門許多 事情,屬於特殊技術性的,固然要靠專家才能解決。可是此外還有更多近於雜務的 事情,還待跑龍套的人去熱心參預才可望把工作推進或改善。一個跑龍套角色,他 的待遇遠不如專家,他的工作卻可能比專家還麻煩些、沉重些。

  跑龍套在戲台上像是個無固定任務角色,姓名通常不上海報,雖然每一齣戲文 中大將或寨主出場,他都得前台露面打幾個轉,而且要嚴肅認真,不言不笑,凡事 照規矩行動,隨後才必恭必敬的分站兩旁,等待主角出常看戲的常不把這種角色放 在眼裡記在心上,他自己一舉一動可不兒戲。到作戰時,他雖然也可持刀弄棒,在 台上砍殺一陣,腰腿勁實本領好的,還可在前台連翻幾個旋風觔斗,或來個鯉魚打 挺,鷂子翻身,贏得台下觀眾連串掌聲。不過戲劇照規矩安排,到頭來終究得讓元 帥寨主一個一個當場放翻!跑龍套另外還得有一份本事,即永遠是配角的配角,卻 各樣都得懂,一切看前台需要,可以備數補缺,才不至於使得本戲提調臨時手腳忙 亂。一般要求一個戲劇主角,固然必需聲容並茂,才能吸引觀眾,而對於配角唱做 失格走板,也不輕易放過。一個好的跑龍套角色,從全局看,作用值得重估。就目 前戲劇情況說,雖有了改進,還不大夠。

  我對於京戲, 簡直是個外行,解放前一年難得看上三五 次,解放後機會多了 些,還是並不懂戲。雖然極小時就歡喜站在有牽牛花式大喇叭的留聲機前邊,飽聽 過譚叫天、陳德霖、孫菊仙、小達子、楊小樓……等流行唱片,似乎預先已有過一 些訓練。 頑童時代也淨逃學去看野合戲。 到北京來資格還是極差。全國人都說是 「看戲」 ,唯有北京說「聽戲」,二 十年前你說去「看戲」,還將當作笑談,肯 定你是外行。 京戲必用耳聽,有個半世紀前故事可以作例:清末民初有那麼一 個 真懂藝術的戲迷,上「三慶」聽譚老闆的戲時,不問寒暑,每戲必到,但座位遠近 卻因戲而不同。到老譚戲一落腔,就把預先藏在袖子裡兩個小小棉花球,謹謹慎慎 取出來,塞住耳朵,屏聲靜氣,躬身退席。用意是把老譚那點味兒好好保留在大腦 中,免得被下場鑼鼓人聲沖淡!這才真正是老譚難得的知音,演員聽眾各有千秋! 故事雖極生動,我還是覺得這對當前今後京戲的提高和改進,並無什麼好影響。因 為老譚不世出,這種觀眾也不易培養。至於一般觀眾,居多是在近八年內由全國四 面八方而來,不論是學生還是工農兵,到戲園子來,大致還是準備眼耳並用,不能 如老內行有修養。對於個人在台邊一唱半天的某種劇目,即或唱工再好,也不免令 人起疲乏感。何況有時還腔調平凡陳腐。最不上勁的,是某種名角的新腔。通常是 一個人搖著頭滿得意的唱下去,曼聲長引,轉腔換調時,逼得喉嚨緊緊的,上氣不 接下氣,好像孩子比賽似的,看誰氣長誰就算本事高明。他本人除了唱也似乎無戲 可作,手足身段都是靜止的,台上一大群跑龍套,更是無戲可作,多站在那裡睡意 矇矓的打盹,只讓主角一人拚命。這種單調唱辭的延長,和沉悶的空氣的感染,使 得觀眾中不可免也逐漸有夢周公勢。這種感染催眠情形,是觀眾對藝術的無知,還 是台上的表演過於沉悶單調,似乎值得商討。有朋友說,舊戲主角占特別地位,在 這一點上,是「主角突出」。我以為如突出到主角聲嘶力竭,而台上下到催眠程度, 是否反而形成一種脫離群眾的典型,還是值得商討。

  京戲中有很多好戲,其中一部分過於重視主角唱做,忽略助手作用,觀眾有意 見雖保留不言,但是卻從另外一種反應測驗得知。即近年來地方戲到京演出,幾幾 乎得到普遍的成功。川戲自不待言。此外湘、粵、徽、贛、閩、晉、豫,幾幾乎都 能給觀眾一種較好印象。地方戲不同於京戲,主要就是凡上台的生旦淨丑,身份雖 不相同,都有戲可做。這是中國戲劇真正老規矩,從元明雜劇本子上也可看得出來。 雖屬純粹配角,也要讓他適當發揮作用,共同形成一個總體印象。

  地方古典戲的編導者,都懂得這一點。比較起來,京戲倒並不是保守,而略有 冒進。至於京戲打亂了舊規矩,特別重視名角制,可能受兩種影響:前一段和晚清 宮廷貴族愛好要求相關,次一段和辛亥以來姚茫父、羅癭公諸名流為編改腳本有關。 這麼一來,對諸名藝員而言,為主角突出,可得到充分發揮長處的機會。但是對全 個京戲而言,就顯然失去了整體調協作用。和地方戲比較,人材鍛煉培養也大不相 同:地方戲安排角色,從不抹殺一切演員的長處,演員各得其所,新陳代謝之際, 生旦淨丑不愁接班無人。京戲安排角色,只成就三五名人,其他比較忽略,名人一 經彫謝,不免全班解體,難以為繼。京戲有危機在此,需要正視。二十年談京戲改 良,我還聽到一個京戲正宗大專家齊如山先生說過:京戲有京戲老規矩,不能隨便 更動(曾舉例許多)。我們說京戲並不老,唱法服裝都不老,他不承認。事實上隨 同戲台條件不同,什麼都在變。出將入相的二門,當時認為絕對不能取消的,過不 多久一般都不能不取消,只有傀儡戲不變動。檢場的今昔也大不相同,二十年前我 們還可見到梅蘭芳先生演戲,半當中轉過面去還有人奉茶。池子裡茶房彼此從空中 飛擲滾熱手巾,從外州縣初來的人,一面覺得驚奇,一面不免老擔心會落到自己頭 上。有好些戲園子當時還男女分座,說是免得「有傷風化」。改動舊規矩最多的或 者還數梅程二名演員,因為戲本就多是新編的,照老一輩說來,也是「不古不今」。 證明京戲改進並非不可能,因為環境條件通通在變。京戲在改進工作中曾經起過帶 頭作用,也發生過麻煩。目前問題就還待有心人從深一層注注意,向真正的古典戲 取法,地方戲取法,肯虛心客觀有極大好處。例如把凡是上台出場的角色,都給以 活動表演的機會,不要再照近五十年辦法,不是傻站就是翻斤斗,京戲將面目一新。 即以梅先生著名的《貴妃醉酒》一戲為例,幾個宮女健康活潑,年青貌美(我指的 是在長沙演出,江蘇省京劇團配演的幾位),聽她們如傻丫頭一個個站在台上許久, 作為陪襯,多不經濟。如試試讓幾個人出場不久,在沉香亭畔絲竹箏琶的來按按樂。 樂不合拍,楊貴妃還不妨趁醉把琵琶奪過手中,彈一曲《得至寶》或《紫雲回》, 借此表演表演她作梨園弟子師傅的絕藝。在琵琶聲中諸宮女同時獻舞,舞玄宗夢裡 所見《紫雲回》曲子本事!如此一來,三十年貴妃醉酒的舊場面,的確是被打破了, 可是《貴妃醉酒》一劇,卻將由於諸宮女活動的穿插,有了新的充實,新的生命, 也免得梅先生一個人在合上唱獨腳戲,累得個夠狼狽。更重要自然還是因此一來台 上年青人有長處可以發揮。京戲改良從這些地方改起,實有意義。還有服裝部分, 也值得從美術和歷史兩方面試作些新的考慮。社會總在進展,任何事情停留凝固不 得。歷史戲似乎也到了對歷史空氣多作些考慮負點責任時期了。無論洛神、梁紅玉、 楊貴妃,其實都值得進一步研究,穿什麼衣更好看些,更符合歷史情感及歷史本來。 目下楊貴妃的一身穿戴,相當累贅拖沓,有些裡襯還顏色失調,從整體說且有落後 於越劇趨勢。不承認這個現實不成的。過去搞戲劇服裝,對開元天寶時代衣冠制度 起居諸物把握不住,不妨僅憑主觀創造設計。觀眾要求也並不苛刻,只要花花綠綠 好看就成;外人不明白,還說極合符歷史真實,這種讚美還在繼續說下去,容易形 成自我陶醉。目下情形已大不相同,能讓歷史戲多有些歷史氣氛,並不怎麼困難麻 煩,而且也應當是戲劇改良一個正確方向。我們不能遷就觀眾欣賞水平,值得從這 方面作提高打算,娛樂中還多些教育意義。這事情事實上是容易解決的,所缺少的 是有心人多用一點心,又能夠不以過去成就自限。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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