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雙十節,使人總忘不了孫中山先生。中華民國由之產生,是一件事。我記
起的卻是,因為他在三十年前即明白,中國問題在「窮」和「愚」。社會的腐敗與
退化,無不由之而生,因此言建國,即針對此兩大病根下手。必去「窮」與「愚」,
方能把那個外來壓力所形成的「弱」去掉,否則無可望。中山先生不幸於二十二年
前即作了古人,國人失去一思想深刻、眼光遠大、性情寬厚的領導者。然而一切國
家重造的理想,還保存在他的學說中,待後來者熟讀深思,並理會其用心所在,克
服一切困難與挫折,矛盾與兩歧,慢慢實現的。
治窮自然為開發地利,征服自然,好好認識地面所生長、地下所蘊藏,加以運
用處理。在分配上復有個制度使之比較平均,或有種政策使之漸趨於平均,國民生
活有個轉機,整個國家也方有個轉機。治愚則為開發頭腦,推行個廣泛而長久的教
育政策,使多數人知識加多,加深,使人人對於新的時代新的世界,能有個新的態
度新的習慣去適應,普通人民既感覺到自己是個主人,同時也就是個公民,對國家
關係,權利義務分明,因之知自愛也能愛國。政治家既有政治家豐富廣博的知識,
且有兼容並包的氣度,知道珍重國力,不作無意義浪費,而又尊重制度,能用戰爭
以外方式調整一切社會的矛盾取得平衡。換言之,也可說他得藝術、他懂藝術!—
— 像這麼一個國家一群人民, 把這個國家傳統長處好好保持,或想法發揚光大,
弱點則努力去掉,如治毒瘤惡瘡,國家還會不進步??
然而窮和愚至今似乎尚成為絆住中國進步的兩個活結。
這活結且若出於一條繩索, 彼此牽纏。 不論你在上在下,在朝在野,不論是
「中國的主人」或「公僕」,凡欲向上掙扎,總不免讓這個來自四面八方看不見摸
不著的有歷史性的活結套住,越縛越緊。這個抽像阻力,不僅來自敵人,自己的普
遍而長期的怠工,萎靡不振,且更加強作用。儼若任何高尚理想與合理事實,都無
從著手,無從生根。我們對日本算是打了個勝仗,把這個很自大的國家,用我們的
長處也用我們弱點緊緊拖住,從而崩毀了。但對我們自己這個有歷史性的弱點掙扎
時,直到如今,卻真是一個慘敗!
我們責誰恨誰都無意義。我們只應當承認這弱點是一種有年分的老病,與全體
民族體質多少有點關係,遠之與所謂哲學的人生態度有關,近之又與所謂現代政治
思想和教育方法有關,我們得弄明白,想辦法。這悲劇是中華民族全體的,這責任
也就不是少數人可負的!
這挫折慘敗的主要原因,從遠一點說,我們的歷史太久了。帝國新舊交替大一
統局面,就延長了二十來朝,還有個偏霸分崩割據的較短時期不算。改朝換代照例
是用武力,支持偏安更需武力。在這個歷史背景中,讀書人就有個「從龍」「附驥」
的心理狀態,延續了二千五百年。這個心理狀態,一直影響到現在,我們得承認那
有個歷史的鬼在起作用!至於教育呢?從近一點說,恐為由張香濤起始,即只知道
救窮,枝枝節節來動手。僅記住管子所說的一句話,「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其他
的全不在意。革命輕輕鬆鬆推翻了一個帝國。舊的毀去,新的未能建立,屬於歷史
上另一弱點, 自然在另一 群人生命中又得到抬頭機會,即「中原逐鹿捷者先得」
的英雄意識。因之有帝制,有復辟,有軍閥割地而治的督軍團。直到大小書獃子將
國家重造觀念注入多數年青人頭腦中,經過八年,與少數武力情緒相結合,革命成
功了。然而又分裂,又內戰,……在這麼一個不安定局勢下,支持到九一八,東北
完了。也幸而東北熱河的完事,真正敵人勢力一直侵入平津,我們才有二十二年到
二十六年的警懼與覺悟。福建的人民政府的結束,兩廣的暗礁和平,以及西安事變
的良好解決,都可見出有兵者亦未嘗必需用兵。大智若愚,其實不愚。
然而我們還得收另外一種「苦果」,即由教育疏忽得來的另外困難。我們的家
長從辦新教育起始,比如說,北大的蔡老先生,和教育部范靜生先生,本明白教育
的理想不止傳授知識,還容許有個比具體知識更重要的抽像願望在內。願望雖抽像,
卻能於另一代證實。可是到軍閥時代,書獃子辦的教育,即連點綴性也缺少了。一
省一縣小些地方,學生的用處,還可排隊持旗到郊外歡迎將軍鎮守使的凱旋,這些
偉人也還可就中挑取紳士人家的女學生作第幾房姨太太,逼得那家長不能不允許。
大至於北平,似乎從民五六以後,即已與政府完全游離。雖然照例還有個教育部長,
除了做官外,中國有多少國立大學,多少學生,就絕不在意。因為只要稍稍在意,
就會明白教授有好幾年是無從靠公家薪水活下去,關於薪水一定要集團請願鬧了又
鬧,才在逢年過節時,從什麼銀行借一筆錢點綴點綴的!大至國家財政小至個人收
入,窮既然是種事實,因此革命成功後,到讀書人來作部長時,教育政策不知不覺
便成了張香濤總督的繼承者,解決窮,提倡理工。另一面或且以為可以使英雄人彀,
轉入篤實,免去文法中的「思想」混亂。一切針對現實,可就決想不到還有另外一
種現實,即世界上有好些國家,地面地下都是窮得出奇的,只因為人民不愚,或直
接面對貧乏,解決了窮的威脅,或雖窮而不見窮相,社會上一切有條有理。人民知
愛美,能深思,勤學習,肯振作,即產生不出巨萬財富,百層高樓,但精神成就上
卻支配了這個世界大部分,也豐饒了這個世界人類情感和智慧!只除了現代政治作
成的中國,不明白那些成就的價值和意義,不特不知尊重,還常常作成不必要的摧
殘,其餘就決無相同的一國,對屬於足以教育人類情感的一切,有這樣忽視現象的!
我們不知可有教育家能想得到,貪污自私的心理基礎,還有個比貧窮更深遠的背景?
即在那些孩子們在受小學教育時代,由於教育者的無知,一面極端缺少圖畫和音樂,
一面卻在文史課只背誦歷史上偉人名字,一直到現時偉人為止,即作成他們心理上
的損害不健全。在中學時代,學生不知文學和美術,而居然有個吃政治飯的打算,
引誘他們習於不思不想。到大學,資質好發展比較平均的,入理工,和社會隔絕游
離,自成一體。資質中平,或少年時代即有孤僻性情的,揀文史。而中學時代即准
備吃政治飯的,學經濟、政治、社會、教育,企圖由一小單位擴大而成為一個大據
點,十年過去後,這些活動朋友上了台。只想想我們這個中層的組成,我們就接觸
著這個問題全部了。在這個發展趨勢下,我們怎麼能希望這個國家上軌道,有秩序,
得進步?無怪乎到處是社交式的小聰明,到處是有傳染性的拖混與適應,到處是公
文八股,而使一切年青人麻痺癱瘓,弄得個社會國家懨懨無生氣?我們一提起官僚,
就覺得厭煩。而作官僚的,他們的一切,卻是從小學教育即起始的。若國家的教育
政策,還在那麼一個公式中衍進,到我們第三代,才更是悲劇!
最近,各國使館設「文化參贊」的消息發表了。我們知道,所謂文化參贊,至
少是對於所在國「文化」和本國「文化」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瞭解的人始能勝任。這
種人我們當前有幾個?照目下教育設計說來,國立大學就很少開文化史或美術史的
共通課程。而近二十年習慣,習文史者不僅難望如五四初期所望,從認識傳統建設
一新的道路,即當時所詆毀的會哼哼唧唧人材,亦已十分感覺缺乏,而一般趨勢,
只不過是從字義章句間著手,從不讓學生從欣賞入手涵泳古人性情人格於歷史記載
與詩歌表現中,對傳統的精神情感毫無理會機會。這種學生從什麼方面可望接受傳
統,淘深生命,作出新的創造?若照這樣下去,我們的文化參贊也就只能像目前許
多特種機構一樣,得將援留用技術人員例,借材異邦。這多可怕,多可恥!
以個人私見說來,我們物質上的窮有辦法,易解決。我們的愚似乎還得一些有
心人對於教育有個嶄新觀念,重新著手。從小學到大學,每一級教育都注意到如何
教育他們的情感,疏理它,啟發它,擴大它,淘深它。若這件事得從明日「人之師」
入手,大學教育近二十年中所無形培養的「愚」,得稍稍想法節制了。而美術、音
樂、文學、哲學知識與興趣的普遍提倡,卻可以在十年後,使新的中層負責者再不
至於想到調整社會矛盾還用得著戰爭,兒童玩火的情緒,也絕不至於延長到一個人
二十歲以後。
從這些問題上看,代表中國的頭腦的北平,還有個新的運動待生長,待展開,
事極明顯!這運動沒有罷課或遊行,沒有呼嚷哭泣或格殺勿論,只是一些不曾硬化
僵化的頭腦,能從深處思索,能反應,能理解,能綜合,能不為成見偏見所拘束,
在一時一事現象上興奮或絕望,卻可以對於一些比較長遠的事情,作個嘗試。嵩公
府有個蔡孑民先生的紀念堂,孑民先生的學說,似乎值得從此起始,來從教育上擴
大它的時候了。 還有個文學運動,我們也還有些事可做,為十年二十 年的後來者
做點試驗。我們這一代本身所經驗的悲劇,也許只能用沉默來否定現實忍受下去了。
可是生在這片美麗土地上的後來者,應當還可由一種健康希望帶到一個稍稍合理的
社會中,以及稍稍幸福的生活中!
一九四六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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