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石鎮寨門外邊大路上,有一群花帕青裙的美貌女子,守候那神的神巫來臨。
人為數約五十, 全是極年青,不到二 十三歲以上,各打扮得像一朵花。人人能猜
擬神巫帶來神的恩惠給全村的人,卻帶了自己的愛情給女人中的某一個。因此凡是
寨中年青貌美的女人,都願意這幸福能落在她頭上,所以全來到此地了。她們等候
那神巫來到,希望幸運留在自己身邊,失望分給了眾人,結果就把神巫同神巫的馬
引到自己的家中;把馬安頓在馬房,把神巫安頓在她自己的有新麻布帳子山棉作絮
的房裡。
在雲石鎮的女人心中,把神巫款待到家,獻上自己的身,給這神之子受用,是
以為比作土司的夫人還覺得榮幸的。
雲石鎮的住民,屬於花帕族。花帕族的女人,正彷彿是為全世界上好男子的傾
心而生長得出名美麗的,下品的下品至少還有一雙大眼睛與長眉毛,使男子一到面
前就甘心情願作奴當差。今天的事,卻是許多稍次的女人也不敢出面競爭了。每一
個女人,能多將神巫的風儀想想,又來自視,無有不氣餒失神,嗒然歸去。
在一切女人心中,這男子應屬於天上的人。縱代表了神,到各處降神的福佑,
與自己的愛情,卻從不聞這男子戀上了誰個女人。各處女人用顏色或歌聲盡一切的
誘惑,神巫直到如今還是獨身,神巫大約是在那裡有所等候的。
神巫是在等待誰?生在世間的人,不是都得漸漸老去麼?
美麗年青不是很短的事麼?眼波櫻唇,轉瞬即已消逝,神巫所揮霍拋棄的女人
的熱情, 實在已太多了。就是今天的事,五 十人中倘有一個為神巫加了青眼,那
就有其餘四十九人對這青春覺到可惱。美麗的身體若無熾熱的愛情來消磨,則這美
麗也等於累贅。花帕族及其他各族,女人之所以精緻如玉,聰明若冰雪,溫柔如棉
絮,也就可以說是全為了神的兒子神巫來注意!
好的女人不必用眼睛看,也可以從其他感覺上認識出來的。神巫原是有眼睛的
人,就更應當清楚各部落裡美中完全的女人是怎樣多。為完成自己一種神所派遣到
人間來的意義,他一面為各族誠心祈福,一面也應當讓自己的身心給一個女人所佔
有!
是的,他明白這個。他對於這事情比平常人看得更分明。
他並無奢望,只願意得到一種公平的待遇。在任何部落中總不缺少那配得上他
的女人,瞇著眼,抿著口,做著那歡迎他來擺佈的樣子。他並不忘記這事情!許多
女人都能擾亂他的心,許多女人都可以差遣他流血出力。可是因為另外一種理由,
終於把他變成驕傲如皇帝了。他因為做了神之子,就彷彿無做人間好女子丈夫的分
了。他知道自己的風儀是使所有的女人傾倒,所以本來不必偉大的他,居然偉大起
來了。他不理任何一個女人,就是不願意放下了其餘許多美的女子去給世上壞男人
髒污。他不願意把自己身心給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間好女人都有對他長
遠傾心的機會。他認清楚神巫的職分,應當屬於眾人,所以他把他自己愛情的門緊
閉,獨身下來,盡眾女人愛他。
每到一處,遇到有女人攔路歡迎,這男子便把雙眼閉上,拒絕誘惑。女人卻多
以為因自己貌醜,無從使神巫傾心,引慚退去。落了腳,住到一個宿處後,所有野
心極大的女人,便來在窗外吹笛唱歌。本來窗子是開的,神巫也必得即刻關上,仿
佛這歌聲煩惱了他,不得安靜。有時主人自作聰明,見到這種情形,必定還到門外
去用惡聲把逗留在附近的女人趕走,神巫也只對這頭腦單純的主人微笑,從不說過
主人是做錯了事。
花帕族的女人,在戀愛上的野心等於白臉族男子打仗的勇敢,所以每次聞神巫
來此作儺,總有不少的人在寨外來迎接這美麗驕傲如獅子的神巫。人人全不相信神
巫是不懂愛情的男子,所以上一次即或失敗,這次仍然都不缺少把神巫引到家中的
心思。女子相貌既極美麗,膽又非常大,明白這地方女人的神巫,騎馬前來,在路
上就不得不很慢很慢的走了。
時間是燒夜火以前。神巫騎在馬上,看看再翻一個山,就可以望到雲石鎮的寨
前大梧桐樹了,他勒馬不前,細細的聽遠處唱歌聲音。原來那些等候神巫的年青女
人,各人分據在路旁樹蔭下,盼望得太久,大家無聊唱起歌來了。各人唱著自己的
心事,用那象春天的鶯的喉嚨,唱得所有聽到的男子都沉醉到這歌聲裡。神巫聽了
又聽,不敢走動。他有點害怕,前面的關隘似乎不容易闖過,女子的勇敢熱情推這
一鎮為最出名。
追隨在他身後的一個僕人,肩上扛的是一切法寶,正感到沉重,想到進了寨後
找到休息的快活,見主人不即行動,明白主人的意思了。僕人說道:「我的師傅,
請放心,女人不是酒,酒這東西是吃過才能醉人的。」他意思是說女人是想起才醉
人,當面倒無妨。原來這僕人是從龍朱的矮奴領過教的,說話的聰明機智許多人都
不能及。
可是神巫裝作不懂這僕人的聰明言語,很正氣的望了僕人一眼。僕人在這機會
上就向主人微笑,表示他什麼事全清清楚楚,瞞不了他。
神巫到後無話說,近於承認了僕人的意見,打馬上前了。
馬先是走得很快,然而即刻又慢下來了。僕人追上了神巫,主僕兩人說著話,
上了一個小小山坡。
「五羊,」神巫喊著僕人的名字,說,「今年我們那邊村裡收成真好!」
「做僕人的只盼望師傅有好的收成,別的可不想管它。」
「年成好,還願時,我們不是可以多得到些錢米嗎?」
「師傅,我需要銅錢和白米養家,可是你要這個有什麼用?」
「沒有錢我們不挨餓嗎?」
「一個年青男人他應當有別一種飢餓,不是用錢可以買來的。」
「我看你近來是一天脾氣壞一天,講的話怪得很,必定是吃過太多的酒把人變
糊塗了。」
「我自己哪知道?在師傅面前我不敢撒謊。」
「你應當節制,你的伯父是酒醉死的,那時你我都很小,我是聽黃牛寨教師說
的。」
「我那個伯父倒不錯!酒也能醉死人嗎?」他意思是女人也不能把主人醉死,
酒算什麼東西。
神巫卻不在他的話中追究那另外意義,只提酒,他說,「你總不應當再這樣做。
在神跟前做事的人,荒唐不得。」
「那大約只是吃酒,師傅!另外事情——像是天許可的那種事,不去做也有罪。」
「你是真在褻瀆神了,你這大蒜!」
照例是,主人有點生氣時,就拿用人比蒜比蔥,以示與神無從接近,僕人就不
開口了。這時坡上了一半,還有一半上完就可以望到雲石鎮。在那裡等候神巫來到
的年青女人,是在那裡唱著歌,或吹著蘆管消遣這無聊時光的。快要上到山頂,一
切也更分明了。僕人為了救濟自己的過失,所以不久又開了口。
「師傅,我覺得這些女人好笑,全是一些蠢東西!學竹雀唱歌誰希罕?」
神巫不答,騎在馬上伸手摘了路旁土坎上一朵野菊花,把這花插在自己的鬢邊。
神巫的頭上原包有一條大紅綢首巾,配上一朵黃菊,顯得更其動人的嫵媚。
僕人見到神巫情形,也隨手摘了一朵花插在頭上,他頭上包的是深黃布首巾,
花是紅色。有了這花,僕人更像蔣平了。他在主人面前,總願意一切與主人對稱,
以便把自己的醜陋襯托出主人的美好。其實這人也不是在愛情上落選的人物,世界
上就正有不少龍朱矮奴所說的,「吃攙了水的酒也覺得比酒糟還好的女人」來與這
神巫的僕人論交!
翻過坡,坡下寨邊女人的歌聲是更分明了。神巫意思在此間等候太陽落坡,天
空有星子出現,這些女人多數回家煮飯去了,他就可以趕到族總家落腳。
他不讓他的馬下山,跳下馬來,把馬繫在一株冬青樹下,命令僕人也把肩上的
重負放下休息,僕人可不願意。
「我的師傅,一個英雄他應當在日頭下出現!」
「五羊,我問你,老虎是不是夜間才出到溪澗中喝水?」
僕人笑,只好把一切法寶放下了。因為平素這僕人是稱讚師傅為虎的,這時不
好意思說虎不是英雄。他望到他主人坐到那大青石上沉思,遠處是柔和的歌聲,以
及憂鬱的蘆笛,就把一個鑲銀漆朱的葫蘆拿給主人,請主人喝酒。
神巫是正在領略另外一種味道的,他搖頭,表示不要酒。
五羊就把葫蘆的嘴對著自己的嘴,仰頭骨嘟骨嘟喝了許多酒,用手抹了葫蘆的
嘴又抹自己的嘴,也坐在那石上聽歌。
清亮的歌,嗚咽的笛,在和暖空氣中使人迷醉。
日頭正黃黃的曬滿山坡,要等候到天黑還有大半天的時光!五羊有種脾氣,不
走路時就得吃喝,不吃喝時就得打點小牌,不打牌時就得睡!如今天氣正溫暖宜人,
五羊真願意睡了。五羊又聽到遠處雞叫狗叫,更容易引起睡眠的慾望,他當到他主
人面前一連打了三個哈欠。
「五羊,你要睡就睡,我們等太陽落坡再動身。」
「師傅,你的命令我反對一半承認一半。我實在願意在此睡一點鐘或者五點鐘,
可是我覺得應當把我的懶惰趕走,因為有人在等候你!」
「我怕她們!我不知道這些女人為什麼獨對我這樣多情,我奇怪得很。」
「我也奇怪!我奇怪她們對我就不如對師傅那麼多情。如果世界上沒有師傅,
我五羊或者會幸福一點,許多人也幸福一點。」
「你的話是流入詭辯的,鬼在你身上把你變成更聰明了。」
「師傅,我若是聰明,便早應當把一個女人佔有了師傅,好讓其餘女子把希望
的火踹熄,各自找尋她的情夫!可是如今卻怎麼樣?因了師傅,一切人的愛情全是
懸在空中。一切……」「五羊,夠了。我不是龍朱,你也莫學他的奴僕,我要的用
人只是能夠聽命令的人。你好好為我睡了吧。」
僕人於是聽命,又喝了一口酒,把酒葫蘆擱在一旁,側身躺在大石上,用肘作
枕,準備安睡。但他仍然有話說,他的口除了用酒或別的木楦頭塞著時總得講話的。
他含含糊糊的說道:「師傅,你是老虎!」
這話是神巫聽厭了的,不理他。
僕人便半象唱歌那樣低低哼道:
「一個人中的虎,因為怕女人的纏繞,不敢在太陽下見人,……「不敢在太陽
下見人,要星子嵌在藍天上時才敢下山,……「沒有星子,我的老虎,我的師傅,
你怎麼樣?」
神巫知道這僕人有點醉了,不理會,還以為天氣實在太早,盡這個人哼一陣又
睡一陣也無妨於事,所以只坐到原處不動,看馬吃路旁的草。
僕人一面打哈欠一面又哼道:
「黃花崗的老虎,人見了怕;白耳族的老虎,它只怕人。」
過了一會僕人又哼道:
「我是個光榮的男子,花帕族小嘴白臉的女人,你們全來愛我!
「把你們的嘴,把你們的臂,全送給我,我能享受得下!
「我的光榮是隨了我主人而來的……」
他又不唱了。他每次唱了一會就歇一回想,像神巫念誦禱詞一樣。他為了解釋
他有理由消受女人的一切溫柔,旋即把他的資格唱出。他說:「我是千羊族長的後
裔,黔中神巫的僕人,女人都應歸我。
「我師傅怕花帕族的婦人,卻還敢到雲石鎮上行法事,我的光榮……「我師傅
勇敢的光榮,也就應當歸僕人有一份。」
這僕人說時是閉上眼睛不望神巫顏色的。 因了葫蘆中一 點酒,使這個人完全
忘了形,對主人的無用處開起玩笑來了。
遠處花帕族女人唱的歌,順風來時字句還聽得清楚,在半醉半睡情形中的僕人
耳中,還可以得其彷彿,他於是又唱道:你有黃鶯喉嚨的花帕族婦人,為什麼這樣
發癡?
春天如今早過去了,你不必為他歌唱。
神巫雖是美麗的男子,但並不如你們所想像的勇敢與驕傲;因為你們的歌同你
們那唱歌的嘴唇,他想逃遁,他逃遁了。
不到一會,僕人的鼾聲代替了他的歌聲,安睡了。這個僕人在朦朧中唱的歌使
神巫生了一點小小的氣,為了他在僕人面前的自尊起見,他本想上了馬一口氣衝下
山去。更其使他心中煩惱的,是那山下的花帕族年青女人歌聲。那樣纏綿的把熱情
織在歌聲裡,聽歌人卻守在一個醉酒死睡的僕人面前發癡,這究竟算是誰的過錯呢?
這時節,若果神巫有膽量,跳上了馬,兩腳一夾把馬跑下山,馬頸下銅串鈴遠
遠的遞了知會與花帕族所有年青女人,那在大路旁等候那瑰奇秀美的神巫人馬來到
面前的女人,是各自怎麼樣心跳血湧!五十顆年青的,母性的,灼熱的心,在腔子
裡跳著,然而那使這些心跳動的男子,這時卻仍然是坐在那大路旁,低頭默想種種
逃遁的方法。人間可笑的事情,真沒有比這個更可笑了。
他望到僕人五羊甜睡的臉,自己又深恐有人來不敢睡去。
他想起那寨邊等候他來的一切女人情形,微涼的新秋的風在臉上刮,柔軟的撩
人的歌聲飄蕩到各處,一種曖昧的新生的慾望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他只有默默的
背誦著天王護身經請神保佑。
神保佑了他的僕人,如神巫優待他的僕人一樣,所以花帕族女人不應當得到的
愛情,仍然沒有誰人得到。神巫是在眾人回家以後的薄暮,清吉平安來到雲石鎮的。
到了住身的地方時, 東家的院後大樹上正叫著貓頭鷹,五 羊放下了法寶,搖
著頭說:「貓頭鷹,白天你雖無法睜眼睛,不敢飛動,你仍然不失其為英雄啊!」
那樹上的一隻貓頭鷹,像不歡喜這神巫僕人的讚美,揚翅飛去了。神巫望到這
從龍朱矮奴學來乖巧的僕人微笑,就坐下去,接受老族總雙手遞來的一杯蜂蜜茶。
到了夜晚,在雲石鎮的箭坪前成立了一座極堂皇的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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