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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



  三月的北京,連翹花黃得如金子,清晨在濕露中向人微笑。春假剛還開始,園 游會,男女交誼會,藝術同志遠行團,……一切一切由於大學校年青大學生,同那 種不缺少童心的男女教授們組織的集會,聚集了無數青年男女,互相用無限熱情消 磨到這有限春光。多少年輕男子,都莫不在一種與時俱來的機會上,於沉醉狂歡情 形中,享受到身邊年青女子小嘴長臂的溫柔。同一時節,青年男子××,懷了與世 長辭的心情,一個人離開了北京,上了××每早向南遠遠開去的火車。恰如龍朱故 事所說:民族中積習,常折磨到天才與英雄;不是在事業上粉骨碎身,便應在愛情 上退位落伍。這年輕男子,純潔如美玉,俊拔如白鶴,為了那種對於女人方面的失 意,尊重別人,犧牲自己,保持到一個有教育的男子的本分,便毫無言語,守著沉 默,離開了××學校同北京。這年青人為龍朱的同鄉,原來生長的地方,同後來轉 變的生活,形成了他的性格,那種性格,在智慧某一方面,培養了一種特殊處,在 生活某一方面,便自然而然造成了一點悲劇。為了免避這悲劇折磨到自己,毀滅了 自己,且為了另一人的安靜與幸福設想,他用敗北的意義而逃遁,向山東的海邊走 去。

  

  近年來一般新的文學理論,自從把文學作品的目的,解釋成為「向社會即日兌 現」的工具後,一個忠誠於自己信仰的作者,若還不缺少勇氣,想把他的文字,來 替他所見到的這個民族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以及其特殊社會組織,試作一種 善意的記錄,作品便常常不免成為一種罪惡的標誌。

  這種時代風氣,說來不應當使人如何驚奇。王羲之、索靖書翰的高雅,韓幹 、 張萱畫幅的精妙,華麗的錦繡,名貴的磁器,雖為這個民族由於一大堆日子所積累 而產生的最難得的成績,假若它並不適宜於作這個民族目前生存的工具,過分注意 它反而有害,那麼,丟掉它,也正是必需的事。實在說來,這個民族如今就正似乎 由於過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麼懦弱無力的。這個民族種種的惡德,如自大,驕 矜,以及懶惰,私心,淺見,無能,就似乎莫不因為保有了過去文化遺產過多所致。 這裡是一堆古人吃飯遊樂的用具,那裡又是一堆古人思索辨難的工具,因此我們多 數活人,把「如何方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也就完全忘掉了。明白了那些古典的名貴 的與莊嚴,救不了目前四萬萬人的活命,為了生存,為了作者感到了自己與自己身 後在這塊地面還得繼續活下去的人,如何方能夠活下去那一些慾望,使文學貼進一 般人生,在一個儼然「俗氣」的情形中發展;然而這俗氣也就正是所謂生氣,文學 中有它,無論如何總比沒有它好一些!

  不過因為每一個作者,每一篇作品,皆在「向社會即日兌現」意義下產生,由 於批評者的阿諛與過分寬容,便很容易使人以為所有輕便的工作,便算是把握了時 代,促進了時代,而且業已完成了這個時代的使命;——簡單一點說來,便是寫了, 批評了,成功了。同時節自然還有一種以目前事功作為梯子,向物質與榮譽高峰爬 上去的作家,在迎神趕會湊熱鬧情形下,也寫了,批評了,成功了。雖時代真的進 步後,被拋擲到時代後面歷史所遺忘的,或許就正是這一群趕會迎神湊熱鬧者。但 是目前,把堅致與結實看成為精神的浪費,不合時宜,也就很平常自然了。

  本書的寫作與付印,可以說明作者本人缺少攀援這個時代的能力,而儼然還向 罪惡進取,所走的路又是一條怎樣孤僻的小路,故這本書在新的或舊的觀點下來分 析批判,皆不會得到如何好感。這個作品從一般讀者說來,則文字太奢侈了一點。 惟本人意思,卻以為目前明白了把自己一點力量擱放在為大眾苦悶而有所寫作的作 者,已有很多人,——我尊敬這些人。也應當還有些敢擔當罪惡,為這個民族理智 與德性而來有所寫作的作者——我愛這些人!不害怕罪惡為緣的讀者,方是這一卷 書最好的讀者。
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七日《鳳子》第一卷付印題記


  

  

  

  




  

  到了山東青島,借用了一個別名,作為青島的長期寄居者後,除了一個在北京 的哲學教授某某,代理他過某處去為他取那一點固定的收入,匯寄給這個人生敗北 的逃亡者,知道他的行蹤外,其餘就再也無一個人知道他的去處。既離開北京那麼 遠,所在的地方又那麼陌生,世界上一切彷彿正在把他忘卻,每日繼續發生無數新 鮮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樣忘去了。這一點,對於他自然是 一種適當的改變。同一切充滿了極難得的親切友誼離遠,也便可同一切由於那種友 誼而來的誤會與痛苦離遠,這正是他所必須的一件事。一個新的世界,將使他可以 好好休息一陣。青島的不值錢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 治療到他那一顆倦於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過了一陣日子以後,在十分單純寂寞 生活裡,間或從朋友那一方面,聽到一點別處傳來關於他離開××以後的流言,那 種出於人類無知與好奇的創作,在他看來,也覺得十分平淡,正如所談的種種,不 大象是自己事情一樣。從這些離奇不經傳說上,大都只給了他一個微笑的機會。一 堆日子悠悠的過去,青島上的空氣同日光,把他的性格開始加以改變,這年輕人某 種受損害了的感情,為時不久就完全恢復過來了。

  這年青人住的地方去海並不很遠。他應感謝的,是他所生長那個湘西野蠻地方, 溪澗同山頭無數重疊,養成了在散步情形中,永遠不知疲倦的習慣。為了那一片大 海,有秩序的蕩動,可以調整到他的呼吸。為了海邊一片白色的沙灘,那麼平坦, 在潮水退過的濕沙上,留下無數放光的東西,全是那麼美麗,因此這個人,差不多 每一天總到那裡去,在那將邊留下一列長長的足櫻無邊的大海,擴張了他思索的范 圍,使他習慣了向人生更遠一處去瞭望。螺蚌的屍骸,使他明白了歷史,在他個人 本身以外,作過了些什麼事情。貼到透藍天上的日頭,溫暖到這年青人的全身,血 在管子裡流得通暢而有秩序。在這種情形下,這年青人的心情,乃常如大海柔和, 如沙灘平淨。

  默思的樸素的生活的繼續,給他一種智慧的增益,靈魂的光輝。

  他所住的地方,在一個坡上。青島上的房子,原來就多位置在坡上的。那是一 個孤獨的房子,但離一堆整齊的建築,××區立大學的校址,距離卻並不很遠。房 子不大, 位置極為適當。從外面看去,具備了青島住宅區避暑游息別墅的一 切條 件。整齊的草坪,寬闊的走廊,可以接受充足陽光的窗戶,以及其附近的無刺槐樹 林,同加拿大白楊林,皆配置得十分美麗。從內面看來,則稍稍顯得簡單樸素了一 點。房東是一個單身男子,除了六月時從北方接回那個在女子大學唸書的唯一女兒, 同住兩個月外,沒有其他親眷,也沒有其他朋友。到後不知如何,把樓下六個房間 全租給了××大學的教授們住下,因此一來,便彷彿成為一個寄宿舍了。他的住處 同房東在樓上一層,東家一個年老僕人,照料到他飲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 樣的極有條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簡,無人往來,故主客十分相安。從他住處的窗 戶望出去,可以眺望到遠遠的海,每日無時不在那裡變化顏色。一些散佈在斜坡下 不甚整齊的樹林, 冬天以來,落盡了葉子,矗著一 片銀色的樹枝,在太陽下皆十 分謐靜安詳。連同那個每日皆不缺少華洋紳士打高爾夫球的草坪一角,與無數參差 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紅瓦白牆小房子,收入到這個人窗戶時,便儼然一幅優美的圖畫。

  自從住處成為××大學宿舍後,那房子裡便稍稍熱鬧了一點。在甬道上或樓梯 邊,常常有炒菜的油氣,同煤爐的磺黃氣,還有咖啡氣味,有煙卷氣味。若照房東 的僕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覺」的言語,「說得全不是謊話」, 那麼,甬道上另外還有一種氣味,便應當是從那些胖大一點的教授們身體上留下來 的。 這裡原住得有六個教授,一 切的氣味,不必說,自然是從那些編了號的房中 溢出,才停頓到甬道上的。這些人似乎因為具有一種極高的知識,各人還都知道注 意安靜。冬天來時,各人無事,大致皆各關著房門,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爐邊,默思 人生最艱深的問題,安靜沉著如貓兒。在冬天,從甬通出去那個公共大門銅扭上頭, 被不知誰某,貼上了一個小小字條,很工整的寫著:「請您駕把門帶上」的,那樣 客氣的字句,於是大家都極小心的,進出時不忘卻把門帶上。因此一來,住到樓上 的他,初初從外面進門時,在那甬道間,為了一種包含了各樣味道的熱氣,不免略 略感覺到一點頭昏。

  但冬天不久就過去了。種種情形,已被春天所消滅,同時他漸漸的也覺得習慣 了。故本來預備在春天搬一個家,到後來,反而以為同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個大房 子裡,別人對於他不著意,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這裡也快有一年了。那個唯一朋友,因為聽到他在這邊日子過得很好, 所以來信總贊助他到第二年再離開此地。且對於他完全放下所學的藝術,來在默思 裡讀××哲學,尤加讚美。××哲學可以治療到這年青人對男女愛情頑固的痼疾, 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還寄了不少關於×××的書來。

  春天來時,不單通甬道那個門可以敞開,早晚之間,那些先生們的房子裡一切, 也間或可以從那些編了號的房門邊,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裡,一些書,幾幾乎從 地板上起始,堆積將到樓頂,這顯然是一個不怕壓壞神經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 裡,又只隨便那麼幾本書,用一種灑脫的風度,擱在桌頭上,一張鐵床斜斜的鋪著, 對準了床頭,便掛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畫一時裝美人,紅紅的臉龐,像 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縣公署的收發處,洗染公司的櫃台裡,小醫院男看護的房 間裡,都曾經很適當的那麼被人懸掛著,且被人極親切的想著,一到了夢中,似乎 這畫中人,就會盈盈走下,傍近床邊。)此外,間或也可以聽到這些先生們元氣十 足的朗朗笑聲,同低唱高歌聲音了。那住處樓下一層,春天來彷彿已充滿了人情, 凡屬所見所聞,同時令還不什麼十分違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來此的日子,一面也 似乎才憬然明白,雖說逃亡到了這裡,無一個熟人,清靜無為如道士,可仍然並沒 有完全同人間離開。

  良好米飯可以增補人的氣力,適當運動可以增加人的體重,書本能夠使一個人 智慧,金錢能夠給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並沒有把人類某一種平庸 與粗俗減少一點,這個年青人初初注意發現它時很驚訝的。不過這並不是人的錯處。 一切先生們, 全是從別一個地方聘請來的! 一切人都從那個俗氣的社會裡長大, 「蓮花從髒泥裡開蓮花,人在世界上還始終仍然是人。」××哲學對於他有所啟示。 年青人既然有一雙健康的腳,可以把他身體每天帶到海邊去,而那種幻想,又可以 把他的靈魂帶到大海另一端更遠處去,關於人的種種問題,也就不必注意,騷擾到 這個平靜的心了。




  

  他的住處既然在山上,去海邊時,若遵照大路走去,距離就約有一里遠近。若 放棄了那條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徑,從白楊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後,翻過 一道籬笆,鑽過一個灌木樹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邊。從這條道路走 去, 距離似乎還近了一點。這年青人為了一種趣味,一 點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 心情, 總常常走那條小路。另外一 個理由,便是因為從那條捷徑走去,則應當由 一家房子的圍牆邊過身,從低低的圍牆上,可以望到一個佈置得異常精美的庭園。 同時那人家有兩隻黑色巨獒,身體龐大,卻和氣異常,一種很希奇的原因,這年青 人同那兩隻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牆 外過身時,兩隻狗若在園中,必趕忙跑到牆邊來,輕輕的吠著,好像在說,「你進 來,看看我們這個花園,這裡並沒有什麼人。」

  兩隻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裡當真就沒有什麼人,永遠只是一個老年紳士, 穿了寬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兩隻狗,在花園裡跑著鬧著,顯得十分 快樂的樣子。似乎任何一天,這人都不離開那小屋同花園。似乎所有的親人,就只 身邊那兩隻狗。

  這隱士的生活,給了年青人一種特別的印象。有時候停頓在圍牆外,那老紳士 正在牆內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著,互相皆望到時,便互相交換一度客氣的微笑。 但因為某種原因,這種善意的微笑,在這地方的住居者看來,也早成為一種普遍的 敬禮,算不得什麼希奇了。從這機會上,到成為兩個朋友,還隔了一種東西,這一 點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還應當把時間溯回去一點,發生到去年九 月末十月初邊。

  有一天,一個黃昏裡,落日如人世間巨人一樣,最後的光明燒紅了整個海面, 大地給普遍鍍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雲成五色明霞,一切皆如為一隻神的巨手所塗 抹著,移動著,即如那已成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種炫耀驚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灘邊, 感情上也儼然鍍了落日的光明,與世界一 同在沉靜中,送 著向海面沉墜的余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黃昏的微明,馳騁到生活極遼遠邊界上去。一個其聲低郁來自 浮在海上小船的角聲正掠著水面,搖蕩在暮氣裡。沙灘上遠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氣 中,已漸次消失了身體的輪廓。天上一隅,尚殘留一線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 聲息,開始輕輕的嚙咬到邊岸。……那時節殘秋已盡,各處來此的人皆多數已離開 了此地,黃昏中到海濱沙上來消磨那個動人黃昏的,人數已不如半月前那麼擁擠。 因為捨不得這海邊,故遠遠的山嘴上,海軍學校兵營喇叭聲音飄來時,他反而向更 遠一點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隻擱在沙上的小遊艇邊,孤獨的眺望到天邊那 一 線殘餘雲彩。

  只聽到身近邊,有一個低低的中年男子的聲音,「你瞧,鳳子。你瞧,天上的 雲,神的手腕,那麼橫橫的一筆!」

  一個女人一面笑著,一面很輕的說了一句話。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從那 個情形裡看來,兩人是正向那一線紫色注意,年青人所注意的地方,同時另外還有 四隻眼睛望著的。

  那兩人似乎還剛從什麼地方過來,坐到沙上不久,女人第二次很輕的說了一句 話,就聽到那男子又說:「年青人的心永遠是熱的,這裡的沙子可永遠是涼爽的。」

  女人仍然笑著。稍過一陣,那男子接著又說:「先前一時,林杪斜陽的金光, 使一個異教徒也不能不默想到上帝。 這一 線紫色,這一派角色,這一片海,無顏 色可塗抹的畫,無聲音可模仿的歌,無文字可寫成的詩!」

  那女人,聽到這個學究風度的描畫,就又輕輕的笑了。從這種稍稍顯得放肆了 一點快樂笑聲裡,可以知道女人的年齡,還不應當過二十歲。

  女人似乎還故意那麼反覆的說著:「無文字的詩,無顏色的畫,這是什麼詩? 我永遠讀不熟!」

  那男子說:「鳳子,你是小孩子。這種詩原不是為你們預備的,這理由就是因 為你們年輕了一點。一個人年輕並不是罪過,不過你們認識世界,就只用得著一雙 眼睛,所以我成天聽到你說,這個好看,那個不好看。年青人的眼睛,中意一切放 光熱鬧的東西,就因為自己也是一種放光熱鬧的東西!

  可是……」

  「你要我承認一切是美的,我已承認了!」

  男子就說,「你把一切自然的看得太平常,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女人彷彿仍然笑著,且從沙地站起來,距離是那麼近,白色的衣服,在黑暗中 便為女人身體畫出一個十分苗條的輪廓。

  因為站起了身子,所以說話聲音也清楚多了,女人說,「我承認一切都是美的。 甚至於你所稱讚到的,那船上人吹的角聲,搖蕩在這空氣裡,也全是美的。可是什 麼美會成為驚人的東西?任什麼我也不至於吃驚。一切都那麼自然,都那麼永遠守 著一種秩序,為什麼要吃驚?」

  男子聲音,「一切都那麼自然,就更加應當吃驚!為什麼這樣自然?勻稱,和 諧,統一,是誰的能力?……是的,是的,是自然的能力。但這自然的可驚能力, 從神字以外,還可找尋什麼適當其德性的名稱?鳳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 你就不會明白生活。你自己那麼驚人的美麗,就從不會自己吃驚!你對鏡子會覺得 自己很美,但毫不出奇。你覺得一切都要美一點,但凡屬於美的,總不至於使你驚 訝。你是年青人,使你驚訝的,將是一種噩夢,或在將來一個年青男子的愛情,或 是夏天柳樹葉上的毛毛蟲,這一切都並不同,可同樣使你驚訝!」

  女人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原因,我們要驚訝我們成天看到的東西。」

  男人便重複的說:「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明白的。」

  女人沒有再說什麼,重新坐下去,說了幾句話,聲音太低,聽不清楚了,最後 只聽到「浮在海上的小船,有一個人拉篷,那個小燈,卻掛在桅上,」似乎正在那 裡, 指點海面一 切給男子知道。坐在兩丈以內的年青人,同意了那中年男子對於 女人的「小孩子」稱呼,在暗中獨自微笑了。

  可是聽到女人報告海面一切時,那中年男子,卻似乎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稍稍 沉默了。過了一陣,才聽到那男子換了一個方向,低低的說:「你們年青人的眼睛, 神的手段!」

  女人一面笑著,一面便低低的喊叫起來,「天啊,什麼神的手段,被你來解釋!」

  男人說,「為什麼不是一件奇跡呢?老年人的眼睛,一種多麼可憐的東西!枯 竭的泉水,春天同夏天還可以重新再來,人一老去,一切官能都那麼舊了。一切都 得重新另作,一切都不在那個原來位置上重顯奇跡。把老年人全都收回去,把年青 人各安置一顆天真純樸的心, 一雙清明無邪的眼睛,一 副聰明完全的耳朵,以及 一個可以消化任何食物的強健胃口,這一切一切,不容人類參加任何意見的自然。 歸誰來支配?歸誰來負責?……」女人說,「我們自己在那裡支配自己,這解釋不 夠完全了麼?」

  男人說,「誰能夠支配自己?鳳子。……是的,哲學就正在那裡告給我們思索 一切,讓我們明白:誰應當歸神支配,誰應當由人支配。科學則正在那裡支配人所 有的一部分。但我說得是另外一件東西,你若多知道一點,便可以明白,我們並無 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還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提弄,一 切都近於湊巧。譬如說, 我這樣一個人,應當怎麼樣?能夠怎麼樣?我願意我年青一點,願意同你一樣,對 一切都十分滿意,日子過得快樂而健康,一個醫生可以支配我嗎?我願意死了,因 為你的存在,就不能死。……有一樣東西就不許可我,即或我自己來否認我是一個 老人,有一樣東西……」女人似乎不說什麼話,只傍到男子微笑,同時也就正永遠 用這種微笑否認著。男子把話說來,引起了一種靈魂上的騷擾,到後自己便沉默了。

  一會,女子開始說著別一種話,男子回答著,聽到幾句以後,再說下去,又聽 不清楚了。

  到後又聽到那男子說,「……我不久就應當死了,就應當交卸了一切人事的恩 怨,找尋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躺到那個濕濕的土坑裡去,讓小小蟲子,吃我的 一切。在我被蟲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經開始忘掉我了。這是自然的。這是人人都 不能夠推辭的義務。歷史上的巨人,無雙的霸王,美麗如花的女子,積錢萬貫的富 翁,都是一樣的。把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賤的東西,安置到一個相同的結局, 這種自然的公平與正直,就是一種神!還有,我要說的是還不應當收回去的,被收 回去,願意回去了的,還沒有方法可以回去:這裡有一種不許人類智慧干涉的東西 存在。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回答得很輕,男子接著又說,「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生活過來的人 思索到的事情,不應當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種權利,而思 索反省卻是一個再沒有生活權利了的老年人的義務。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女人似乎問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帶著年長人的口吻,「鳳子,你是小孩子, 你不會知道的。」

  兩人大致還繼續在說到那一件事情,另一處過來了兩個俄國婦人,一面豪縱的 笑著,一面說著俄語,這一邊的言語便混亂了。等到那俄國婦人走過去後,這邊兩 人也沉默了。那時海面小船上的角聲,早已停止,山嘴上一個外國人飯店裡,遙遙 的送了一片音樂過來。

  經過了一些時間,只聽到女人仍然那麼快樂的笑著,輕輕的說,「回去了罷, 我餓了!」兩個人於是全站起來,男子走近水邊,望了一會,兩人就向東邊走去了。

  兩人關係既完全不像夫婦,又不大象父女,年齡思想全極不相稱,卻同兩個最 好的朋友一樣那麼親切的談到一切。而且各帶了這樣一種任性的神氣,談到各樣問 題。這種少見的友誼,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種注意,等到兩個人走後,就 無意中也跟到後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邊大路燈下,一 定可以看清楚兩人的臉貌。 到了出口處,女人正傍到那個肩背微僂的男子走著,正因為從背後望去,在路燈下, 那個女人身體背影異常動人,且行走時風度美極,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種不可言 說的惆悵,便變更了計劃,站定在路旁暗處,讓那兩個人走去了。

  回到住處以後,為了一點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風度,竟保留到這個逃亡者記 憶上沒有擦去。同時,他覺得「鳳子」這個名字,好像在耳朵邊,不久就已十分熟 習了。但這女人是誰?那中年男子是誰?他是無從知道的。好在青島地方避暑的游 人,自從八月以來,就漸漸的在減少,十月以後,每到黃昏時節,兩人比肩來到海 灘上,消磨這個黃昏的,人數已極有限了。他心裡就估量著:「第一次為黃昏所迷 的人,第二 次決不會忘記了這海濱。」他便期待著那個孿生的巧遇。

  那一對不相識的男女,一點談話引起了他一種興味,這年青人希望認識那個有 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慾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還深切。青島十月以來, 每一個黃昏,落日依然那麼燃燒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莊嚴華麗,眩人心 目。可是同樣的事,第二次始終沒有機會得到。一點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 平靜的心上,動盪成一個圓圓的圈兒,這圓圈,便跟隨了每一個日子而散開,漸漸 的平靜下來。於是,一堆日子悄悄過去了。於是,冬天把雪同風從海上帶來,接著 新的春天也來了。




  

  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個早晨日頭從海面薄霧裡浮出後,便有一萬條 金色飄帶,在海上搖動。薄媚淺紅的早霞,散佈在天上成一片。遠近小山同樹林, 皆鍍上銀紅色早霧。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氣裡,各濕濕的蒸發一種香氣,且靜靜 的立著,如雲石鎮上的婦人,等候男巫的樣子,各在沉默裡等待日頭的上升。年青 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輕輕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從那條小路向山下走去。走 過了那一片樹林,轉過一片草地,從那孤單老紳士家矮圍牆邊過身時,正看到那個 老紳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條子絨汗衫,裸了一雙臂膀,蹲到一株花樹下面,用小鏟 撮土。那個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錯誤。那株花樹應當照到原來的方向位置,那紳士 並沒安置得適當,照例這一株樹是不會活的。那個時節那兩隻狗正在園中追逐,見 到了牆外的年青人了,就跑過來,把前腳搭在牆上,同他表示親暱。同時且輕輕的 吠著,好像同他那麼批評到它的主人:「你瞧,花應當那麼栽嗎?你瞧,這花值幾 塊錢嗎?」年青人同時心裡也就正那麼想著:「這花實在不應當那樣栽的。」他便 那麼立著停頓不動了。他等候一個機會,將向這個主人作一種善意的建議。

  那主人見到這一邊情形了。他的狗對外人那麼和氣親切,似乎極其滿意,便對 牆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著,點了一下頭。

  「先生,天氣真好!你說,空氣不同很好的酒一樣嗎?」

  年青人說:「是的,先生,這早上空氣當真同酒一樣。不過我是一個平時不大 喝酒的人,請你原諒,容許我另外找尋一個比喻。」但一時並沒有較好的比喻可找 尋,所以他接著就說:「這空氣比酒應當還好一點,我覺得它有甜味。」

  「那麼,蜜酒你覺得怎麼樣?」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這兩隻狗不壞,雄壯得簡直是兩隻豹子。」

  「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綿羊的靈魂。」接著便站了起來,「我看你倒很早, 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隻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覺得你很像一個年青人嗎?」

  那老紳士聽到人家對於他的健康,加以風趣的批評,就搖頭笑了。「你應當明 白你是豹子呀!」那時正有一群烏鴉在空中飛過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過,你 瞧,老鴰比我們都早,這東西還會飛!」

  一點放肆的,稍稍缺少莊重,不大合乎平常規矩的談話,連接了兩個人的友誼。 不到一會,牆外那一個,便被主人請進花園裡了。第一次作客,就是從那一道圍牆 跳進去的,這種主客灑脫處,證明了某種瑣碎的禮節,不適用於他們此後的交誼。 到了花園以後,那兩隻黑色巨獒,也顯得十分快樂,撲到客人身上來,鬧了一會, 帶了一種高興的神氣,滿園各處跑去。他們已經談到栽花的事情了,這客人一面說 到一種栽移果樹的規矩, 說明那株花樹應當取原來方向的理由,一 面便為動手去 改動。那紳士對於客人所說到的經驗頷首不已,快樂的搓著兩隻手,帶一點兒輕微 的嘲弄的神氣,輕輕的說:「我看你是一個農業大學的學生。」

  這話似乎並不是預備同客人說的。客人卻說:「叫我做農夫,我以為較相宜一 點。」

  老紳士就說:「這是我的錯誤,因為把一個技師當成了學徒。」

  「沒有的,你這是把我估計錯了。我並不是技師。」

  因為紳士正像想到什麼話,微笑著,沒有說下去,客人又說:「我是一個砍了 少許大樹,卻栽過許多小樹的人。……」

  紳士把手很快樂的搖著,制止到客人言語的繼續。「那莫管罷。你不作這件事, 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像一個平常人,也正如我不像一個更夫一樣。你不要再說下 去,我倒看出你是什麼地方的人了。」這紳士隨即就用一種確定的神氣,說明了客 人的籍貫。且接著那麼說著:「你並不謊我,你的確是一 個農人,因為你那地方, 除了這一種人沒有別的職業。你是那地方生長的。可是,為什麼原因,那地方會產 出那麼體面的手臂,體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風度?……」

  忽然聽到一個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堅定的說到他是什麼地方的人,且完全沒 有說錯,這年青人為了一種意外的驚訝,顯得有一點兒呆板了。他回答說,「先生, 這是我難於相信的,因為你並沒有說錯!我聽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語,說我們那 裡的一切,我疑心是一個夢。」

  紳士見到面前的人承認了,也顯得十分快樂。「這應當是一個夢的,因為在此 地我能碰到你!」

  「我聽人提到我那裡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樣的,所生長的鄉下,螞蟻也比別處的美麗,托爾斯泰先就為 我們說過了!」

  「可是,我得問你,不許你推辭,你把我帶走了五千里路,帶回了十五年歲月, 你得說明這個古怪地方,你從什麼方面知道!」

  「你瞧,你臉色全變了。一句話不如一個雷,值不得驚訝到這樣子!」

  紳士於是微微的笑著,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個椅子上坐上, 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用鎮筸地方的比喻來說罷,我從一堆桃子裡,檢出一顆 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後樹上的桃子。你會不會相信,我從你十句話裡,聽到了一 個熟習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鎮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裡的人,你說話的文法並不全對!」

  「你的,猜想並不錯誤,我並非生長在那地方的樹,卻是流過那小河的魚。我 到過你那裡,吃過那地方井水,睡過那地方木床,這一切我都不能忘記!」

  主人到後進屋裡拿了一些水果出來,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 讚美鎮筸的水果。

  客人說,「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聽你告訴我那地方的一切, 我離開了那個地方有了十五年。我這懷鄉病者的弱點,是不想瞞你也不能瞞你的!」

  那紳士說:「我盼望你告訴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憐的事,我 二十年不見那個地方了!誰知道在夢裡永遠不變的,事實上將變成什麼樣子呢?好 的風俗同好的水果,會不會為這個時代帶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種懷鄉病,我這一 尾從那小河裡過道的魚,應當害得是一種什麼樣的疾病呢?」

  一種希奇的遇合, 把海灘上兩粒細沙子粘合到了一處。一 切不可能的,在一 個意外的機會上,卻這樣發生了。當兩人把話盡興的說下去,直到分手時,兩人都 似乎各年輕了十歲。

  為了紀念這一種巧遇, 客人臨走時節,那紳士,摘了屋前一 朵黃色草花,一 面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卻說:「照你們鎮筸的習慣,我們從此是同年了。 這是一個故事,別忘了這故事是應當延長下去的。所以你隨時都不妨到我這裡來, 任何時節你都是一位受歡迎的朋友。你若果覺得是一個鎮筸人,等不及我來為你開 門,就仍然得從牆上跳進來。我這大門原是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預備的,接待你 並不相稱!」

  那時候兩隻黑色大狗,正站在他們的身傍,聽到大門邊門鈴響動,忙跑過去, 瞻望了門邊一下,就把郵差擱到石階級上兩封信同一卷報紙,銜到主人身邊來了。 那紳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較大的狗:「儺送,去開門罷。以後不要忘記, 一見了這個客人,就應當開門把客人接進來,知道了麼?」那狗好像完全懂得到主 人的意思,向客人望著,低低的吠了一聲,假若它是會說話,將那麼說:「我全知 道。」接著即刻就很敏捷的跑過去,咬著那大門前的鐵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柵欄 門便撞開了。

  「難道這個有風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邊黃昏中說話那一個嗎?」一個 過去的影子,如一隻黑色的鳥兒,掠過年青人的心頭,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 他今天所遇見的事情。




  因為一個感覺使他心上溫暖起來,所以他就想從這老紳士方面,知道去年海邊 那兩個人,那一件事。但這個機會,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種顧慮所阻攔了。一點不 可解釋的心情,使這年青人同這老紳士接近時,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談到兩人皆念 念不忘的那個邊疆僻地。各人都彷彿為了某樣忌諱,只能數說到過去,卻對於如何 就成了目前的種種,可不大提及。

  並且說到過去,也多數是提到那一個地方,關於風俗與人情的美麗移人處,皆 有意避開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習慣看來,這種交情並不妨礙友誼的誠實。兩 人把願意說到的說去,互相都缺少都會上人那種探尋別人一切而自己卻不開口的惡 習。兩人一切話語皆由自己說出,不說到的對方從不偵察,不欲說的即或對方無意 中道及,也不妨不理。兩人因為那一個××人的習慣,因此把年齡的差別忘掉,把 友誼在另一默契下,極親切的成立了。

  但由於誠實的自白,兩人不久卻都知道了對方皆是孤獨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 事,各憑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從容的維持著生活。這一點點瞭解,把年青人另一 種疑心除去了。

  那老紳士的確不出大門的。一切生活都為一男僕處置。那男僕穿了乾淨的衣服, 從不說話,按照規矩作一切事情。白天無事時,把屋外花園整理得如塊精美地氈, 不到花園作事,就在各處窗戶邊徘徊,把各個窗戶里外,揩拭得異常潔淨。即或主 人要他作什麼買什麼時,也不見這男僕說話,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 這人上街買什麼時,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須乎說話。但從各方面看來,這主僕 二人是毫無芥蒂過著日子的。老紳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陽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 吃一點白水,命令那兩隻大狗,作一點可笑的動作以外,就在自己臥房裡,看看舊 書,抄些所歡喜的東西。那個佈置得極其舒服的客廳,長年似乎就從無一個客人惠 臨。一間小書房,無數書籍重疊的堆積,用黃色綢子遮掩著。壁間空處掛一些古銅 戈和古匕首,近窗書桌上陳列無數精緻異常的筆墨同幾件希有的磁器,附帶說明這 一家之主,對於本國藝術文物的鑒別力,如何超人一等。但這寂寞的人,年齡不可 欺騙已過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為了一種過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個老人。 一種長時間的隱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種分離態度,與這個世界日益相 遠。但自從與年青人相熟以後,在這個紳士感情上,卻見出仍然有一種極厚的人情 味。這個紳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來,仍然不缺少一個年輕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 雖然由於體質上的衰老,不能再產生那種對於人生固執的熱力,已轉成為一種風趣 而溢出,但隱藏在那個中年的軀殼中的,依然是一顆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於幻想的 心。長時間的隱居,正似乎是這個紳士,有意把他由於年齡而來的不可避免的拘束 減少一點的手段,卻在隱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個過去已經生活過的年青時代裡 去的。從這件新的友誼上,恰證明了年青人對於他老友所加的觀察,並沒有如何錯 誤。

  紳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 說他年輕時代的種種。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隻腳不必穿 一隻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於無意中得 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劃出的界線, 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裡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 不知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稍 後一點日子裡,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佈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 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面,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切一個橘子。一面 把切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華麗優雅的儀表。紳 士眼睛中有一種只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幾乎是無聲的說, 「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聽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當是 稱讚到青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鎮筸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種年齡的人有童心 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於忍受。」

  年青人說:「這種嗜好也同讀××差不多,不算一件壞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裡去,看書是一件多麼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並不值錢。可是這種嗜好在××為一種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 一種奢侈。正如用豐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 為一種浪費。××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與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語, 同這裡海邊的魚蟹鹽沙,原是同樣不能論價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願意用這十餘年來日子所加於每一個人 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日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 然是那麼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樸厚,熱 情的靈魂,生氣勃勃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 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 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面, 一點殘餘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 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麼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後忽然歎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感到 了一點惆悵。紳士說,「××地方的栗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年青人說:「××栗樹並不很美,正如××野豬並不很美。

  ××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種 向天空極力伸去的風度。那種風度是那麼雅致,那麼有力,同時還那麼高尚不可企 及。按照××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過那種杉樹,熟習那個名言。

  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種大樹面前,不感覺到自己的卑小與猥俗?我並不稱 揚栗樹,以為那勝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栗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 明黃的日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裡,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 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種枝葉倔強樸野的栗樹,帶刺的球體自動繼續爆 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色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種聖境!自然 在成熟一 切, 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讚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 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 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色,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 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極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 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盡只能在鍾情於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 歌上面以後,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春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 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紳士聽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 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氣,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搖動不已, 帶點抗議性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只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說的。 這是為老年而有所鍾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適宜於說這句話。」

  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露出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這是 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於現在,假若這 句話適用於事實,我想像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

  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像找尋一種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兒的時節, 天並不吝惜給我一些機會,安置我到一種神奇故事裡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 筆,並沒有借給過我,詩人的才氣於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 在那麼一個敝舊的軀殼裡,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裡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聽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潔的保留到 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種光輝。」

  「我願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願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適 當的一個人,使我極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 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麼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樹還美。松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松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與日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流水淘蝕。這是一種自然 的規律。」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鬱。」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裡,為未來或過去那個春天,它應當是 快樂的。」

  紳士對於這個對白髮生了一種思索的興味,他願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上,思想 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 樂, 因為它有第二 個春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面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 因為人類並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極糊塗的打發了現 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像的營養,便只好從過去那個倉庫裡 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

  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一個有麵粉同金塊儲蓄的人, 永遠不至於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 得一切人給他一種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 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 種知足的慰藉。不 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 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 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盡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日子裡,所要談到的, 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度過這一個當前。我明天是 什麼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後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 了東方哲人胡大聖,曾經以一種最東方的感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複述 出來。「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於 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 在我眼睛裡,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春恢復轉來。 萬里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後,那古舊的河床,洋洋灑灑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 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還不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 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聽到,臉色全變 了。年青人顯得十分激動,一點回憶激動了他的血流,卻謹慎的節制到自己的冒失。 因為從老紳士神色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與年青人無關係的。

  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面的一個 了。

  那種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伸出了一會兒又 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 去年十月裡,一個體面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日所焚燒後,天邊殘餘了一線微紫,在 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於無意中聽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 對人生闡發了一種哲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倘若我的記憶力並不十分壞,這人的 名字,應是鳳子。……」老紳士聽到這個話時,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 著,帶一點兒驚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語的說:「啊,有一個鳳子,那應當是一件真 實的事情了。」接著稍稍沉靜了一點,若果年青人過細注意一下,還可以看到紳士 是為了這個詢問,把要說的話給紊亂了的。那時紳士帶一點長者的神氣輕輕的說: 「……你用不著騙我,這女人你一定覺得很美。」說了望到年青人,又說:「你坐 過來一點,我將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們從另一個題目上說去,慢慢的 會說到栗子,說到鳳子,結束到你所不忘記的那個黃昏裡。我們慢慢兒來說,讓這 一道行將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這老紳士把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電鈴,頃刻之間,那個 沉默的僕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門邊了。紳士吩咐他說:「把那一簍柑子拿來,取 一瓶櫻桃甜酒,另外煮一點極濃的咖啡……」「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將流一個整 夜,」年青人想到這一點,看著紳士,正斜斜的躺到沙發一邊去,臉兒紅紅的,蒸 發了一種青春的熱力。兩人在暫時的沉默中,互相交換了一 個親切的微笑。




  

  被歷史所遺忘的一天。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二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找尋,當可在黔北,川 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 點一樣, 事實上應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三五千人口。不過一 切城市 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 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 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五百左右的 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上,隨了山嶺的脈絡蜿蜒 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 按照了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 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人的暴政,以及因這 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 堡多數業已毀掉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站 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 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 以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在消滅到過去一切隔閡 和仇恨……凡是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 客和商人, 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 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 「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裡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 一 般人的耳朵。 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 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裡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 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 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 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 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 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 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給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 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為社稷神唱 木傀儡戲。旱歎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紮成草龍,各處走去。 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 屋,捶大鼓如雷鳴,巫者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 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 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 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 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屬於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戍卒屯 叮地方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硃砂水銀,松林裡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 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 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 十里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 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 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馳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 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 上那些人家裡,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個旅行的人, 若沿了進苗鄉的小河,向上遊走去,過××,再離開河流往西,在某一時,便將發 現一個村落,位置一帶壯麗山脈的結束處,這旅行者就已到了邊境上的礦地了。三 千年來中國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寶貝,硃砂同水銀,在那個地方,是以一個極平 常的價值,在那裡不斷的生產和貿易的。

  那個自己比作「在××河中流過的一尾魚」的紳士,在某一年中,為了調查這 特殊的礦產,用一個工程師的名分,的的確確曾經沿了這一道河流,作過一次有意 義的旅行。在這一次旅行中,他發現了那個地方地下蘊藏了如何豐富的礦產,人民 心中,卻蘊藏更其如何豐富的熱情。

  歷史留給活人一些記憶的義務,若我們不過於善忘,那麼辛亥革命那一年,國 內南方某一些地方,為了政局的變革,舊朝統治者與民眾因對抗而起的殺戮,以及 由於這殺戮而引起的混亂,應多少有一種印象,保留到年齡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們記 憶中。這種政變在那個獨立無依市民不過一萬的城市裡,大約前後有七千健康的農 民,為了襲擊城池,造反作亂,被割下頭顱,排列到城牆雉堞上。然而為時不久, 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大勢所趨,一切無辜而流的血還沒有在河灘上衝盡,城 中軍隊一變,統兵官乘夜挾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當各地方諮議局、參政局繼 續出現,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礦政局、農礦廳一類機關後,隱者紳士,因為同 那地方一個地主有一科友誼,就從那種建設機關方面,得到了一種委託,單獨的深 入了這個化外地方。因這種理由,便輪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點鐘左右,在去「鎮筸」已有了五十里左右的新寨苗鄉山路上, 有兩匹健壯不凡的黑色牲口,馱了兩個男子,後面還跟了兩個僕人。那兩匹黑馬配 上鏤銀鑲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軟的韉皮,白銅的嚼口,紫銅的足鐙。牲口上馱了 兩個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邊境走去。兩匹馬先是前後走著,到後來路寬了一 點,後邊那匹馬便上前了一 點,再到後來兩匹便並排走了。

  稍前那匹馬,在那小而性馴耐勞的雲南種小馬背上,坐的是一個紅臉微胖中年 男子,年紀約五十歲上下。從穿著上,從派頭上,從別的方面,譬如說,即從那擱 在紫銅馬足鐙上兩隻很體面的野豬皮大靴子看來,也都證明到這個有身份的人物, 在任何聚落裡,皆應是一地之長。稍後一點,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紳士。這 人和他的同伴比起來顯得瘦了一些,騎馬姿勢卻十分優美在行。這人一望而知就是 個城裡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高原的風日,在這城裡人的臉上同手上,皆以 一種不同顏色留下一個記號,臉龐和手臂,反而似乎比鄉下人更黑了一點。按照後 面這個人物身份看來,則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機會到這邊僻地方來, 和一位有酋長風範的人物同在一處。××的軍官是常常有下鄉的,這人又決不是一 個軍官。顯然的,這個人在路上觸目所見,一切皆不習慣,皆不免發生驚訝,故長 途跋涉,疲勞到這個男子的身心,卻因為一切陌生,觸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極 有興致似的,去注意聽那個同伴談話。

  那時正是八月時節,一個山中的新秋,天氣晴而無風。地面一切皆顯得飽滿成 熟。山田的早稻已經割去,只留下一些白色的根株。山中楓樹葉子同其他葉子尚未 變色。遍山桐油樹果實大小如拳頭,美麗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黃如金子紅如鮮血, 山花皆五色奪目,遠看成一片錦繡。

  路上的光景,在那個有教育的男子頭腦中不斷的喚起驚訝的印象。曲折無盡的 山路,一望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 些低低屋簷下面,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極明白的,他們今天是一早從大城走來,卻應當把一 頓晚飯同睡眠,在邊境礦場附近安頓的。

  這種估計並沒有多少錯誤。這個一方之長的寨主,是正將接待他的朋友,到他 那一個寨上去休息的。因為兩匹馬已並排走去,那風儀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說話了。

  「老師,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個把頭搖搖,卻微笑著。

  那人便又接到說,「老師,讀佛家所著的書,走××地方的路,實在是一種討 厭的事,我以為你累了!」

  城裡那一個人回答這種詢問,「總爺,我完全不累。在這段長長的路上,看到 那麼多新鮮東西,我眼睛是快樂的,聽到你說那麼多智慧言語,我耳朵是快樂的。」 說過後自己就笑了。因為對比的言語,一種新的風格的談話,已給這城市裡人清新 的趣味,同伴說了很久,自己卻第一次學到那麼說了。

  在他們的談話中,一則因為從遠處來,一則因為是一地之長,那麼互相尊敬到 對面的身份,被稱作「老師」同「總爺」,卻用了異常親切的口吻說到一切。那個 城市中人,大半天來就對於同伴的說話,感到最大的興味,第一次摹仿並不失敗, 於是第二次摹仿那種口吻,說到關於路的遠近。他說:「總爺,你是到過京裡的, 北京計算錢的數目,同你們這一邊計算路程,都像不大準確。」

  那個總爺對這問題解釋了下面的話,「老師,你說的對。

  這兩處的兩樣東西,都有點兒古怪。這原因只是那邊為皇帝所管,我們這邊卻 歸天王所管。都會上錢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個錢算作十個;這鄉下路可太多了一 點,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說來,也是天王要我們『多勞苦少居功』 的意思。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們這裡多少事全由神來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從 不會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麼說來,你們這裡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說有許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經看過很多了。

  再說,」那總爺說時用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紋紅色的草,「老師,你瞧, 這個就將告給你野蠻地方的意義。這顏色值得稱讚的草,它就從不許人用手去摸它 折它。它的毒會咬爛一個人的手掌,卻美麗到那種樣子。」

  「美麗的常常是有毒的,這句格言是我們城中人用慣了的。」

  「是的,老師,我們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說明這種真理。」

  「這原是一句城裡人平常話,恰恰適用到總爺所說的毒草罷了。至於別的…… 譬如說,從果樹上摘下的果子,從人口中聽到的話,決不會成為一種毒藥!」

  總爺最先就明白了城裡人對於談話,無有不為他那辭令拜倒的。聽到這種大膽 的讚美,他就笑了一下。這個在堡寨六十里內極有身份的人物,望到年紀尚青的遠 客,想起另外一點事情了。「老師,你的說明不很好。我仍然將擁護那一句格言。 照我的預感,你到了那邊,你會自己否認你這個估計的不當。言語實在就是一種有 毒的東西!你那麼年青,一到了那裡,就不免為一些女孩子口裡唱出的歌說出的話 中毒發狂。我那堡子上的年輕女人,恰恰是那麼美麗,也那麼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聽到這個稍帶誇張的敘述,就在馬上笑著,「那好極了!好燒酒能夠 醉人,好歌聲也應當使人大醉;這中毒是理所當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爛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爛年青人心肝。」

  「總爺,這個不壞。到了這兒,既然已經讓你們這裡的高山闊澗,勞累到我這 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絕你們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臉紅唇困苦到我的 靈魂!」

  「是的,老師。我相信你是有勇氣的,但我擔心到你的勇氣只能支持一時。」

  「鄉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裡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願意有一個機會,遇到那 頂危險的一個。」

  「是的,老師。假若存心打獵,原應當打那極危險的老虎。」

  「不過她們性情怎麼樣?」

  「壟上的樹木,高低即或一樣,各個有不相同的心。」

  「她們對於男子,危險到什麼情形,我倒願意聽你說說。」

  「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具命婦的莊嚴。」

  「這並不危險!愛人時忘了她自己,不愛人時忘了那男子,多麼公平和貞潔!」

  「是的,老師,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話可以適用到這些女孩子方面,同時她 們還是貞潔的。但一個男子,一個城裡人,照我所知,對於這種個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為城裡人而抗議,因為在愛情方面,城裡人也並就不缺少那種尊敬女子 自由的習慣。」

  「是的,一面那麼尊敬,一面還是不能忍受。照龍朱所說,鎮筸女子是那麼的: 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意思是有愛情時她不驕傲,沒有愛情時她不憐 憫。女孩子們對於愛情的觀念,容易苦惱到你們年青男子。」

  「總爺,我覺得十分榮幸,能夠聽到你引用兩句如此動人的好詩。其實這種鎮 筸女子的美德,我以為就值得用詩歌來裝飾的。我是一個與詩無緣的人,但我若有 能力,我就將作這件事。」

  「是的,老師。把一個鎮筸的女孩子聰慧和熱情,用一組文字來鋪敘,不會十 分庸俗難看。鎮筸女孩子,用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詩歌裝飾她的人格,這似乎也 是必需的。作這件事你是並不缺少這種能力的,我卻希望你有勇氣。不過假若這種 詩歌送給城市中先生小姐們去讀,結果有什麼益處?他們將覺得稀奇,那是一定的, 完全沒有益處!」

  「總爺,我不同意這個推測。我以為這種詩歌,將幫助他們先生小姐們思索一 下,讓他們明白他們以外還有些什麼東西,盡他們多知道一點。」

  「是的,老師。我先向你告罪,當到你城裡人我要說城裡人幾句壞話。我以為 城裡人是要禮節不要真實的,要常識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愛情的。城市中的女 子仍然是女子,同樣還是易於感動富於幻想,那種由於男子命運為命運的家婆觀念, 或者並不妨礙到對她對這種詩歌的理解。但實在說來,她們只需要一本化裝同烹飪 的書,這種詩歌並不是她們最需要的。至於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麼?那是更不 需要的!並且我同你說,你若和一個廣東人描寫冰雪,那是一種極費力的說明,他 們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說到我們這裡一切,也不能使他們相信。一切經驗才能 擊碎人類的頑固,因為直到此時為止,你就還不十分相信我所說的女人熱情有毒的 意義,就因為你到如今還不曾經驗那種女子。」

  那時節, 城裡人被那個總爺的幾句話, 說得稍稍害羞起來了,就只回答著, 「是的,我承認你一切的話語。我希望有一種機會,讓我發現蘊藏在鎮筸地下礦產 以前,就能發現蘊藏在鎮筸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總爺說:「是的,老師,一到了這裡,自然不會缺少機會。寶石礦許可我們 隨時發現寶石。你看看,上了那個小坡,前面就可以到一個小小客店裡歇歇了,我 們或者就可以發現一點東西。」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把馬加快了一點,不到一會就上了那個小坡,進抵一個小村 莊的街頭了。到了客店,下了馬,跟到馬後的用人,把馬牽到街外休息去了。他們 於是進了一個客店的堂屋裡,接受了一個年老婦人的款待。

  客店裡另外還有一個過路的少婦,也在那休息,年紀約二十二三歲,一張黑黑 的臉龐,一條圓圓的鼻子,眉眼長長的尾梢向上飛去,穿了一身藍色布衣,頭上包 了一塊白布。兩個人進去時,那婦人正低下頭坐在一條板凳上吃米糕。見到了兩個 新來的客人,從總爺的馬認識了這一方之主,所以糕餅還不吃完,站起了身來就想 走去。那客店老婦人就說:「天氣還早,為什麼不稍歇歇?日頭還不忙到下山,你 忙什麼?」

  那婦人聽到客店主人說的話,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婦人像貌並不如何美麗,五官都異常端整秀氣,看來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氣微 帶慘怛,好像居喪不久的樣子。

  那總爺輕輕的向城裡人說:「老師,的確寶石礦是隨處可拾寶石的。照鎮筸地 方的禮儀,凡屬遠方來客,逢到果樹可以隨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隨意問訊女 人:你不妨問問那個大嫂,有什麼憂愁煩擾到她。」

  城裡人望到婦人,想了一會,才想出兩句極得體的話,問到那個婦人,因什麼 事情,神氣很不高興。

  按照鎮筸地方的規矩,一個女子不能拒絕遠方客人善意的慇勤。婦人聽到城裡 人的問候,把頭稍稍抬起,輕輕的說:「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說後恐 怕客人不明白所說的意思,又把手指著懸掛在門外那個紅布口袋,望到客人,帶了 一點害羞的神氣,「這是一個已經離開了世界的人。在那個布口袋裡,裝得是他的 骨灰;在一個婦人的心胸裡,裝得是他的愛情。」說過後,低下頭淒涼的笑著,眼 睛卻潮濕了。

  總爺就說:「玫瑰要雨水灌溉,愛情要眼淚灌溉。不知為什麼事情,年紀輕輕 的就會死去?」

  婦人便告著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這男子是一個士兵,在×××無意中被 一個人殺死的, 死時年齡還不到二十 五歲,婦人住在鎮筸附近,聽到了這事,趕 過×××去,因為不能把死屍帶回,才把男子燒成灰,裝在一個口袋裡。話說到末 尾, 那婦人用一種動人的風度, 望到兩個男子,把這個敘述結束到下面句子裡: 「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極美,可惜他性命不長!」

  說完後,重複把頭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婦人,見到這情形,便把兩隻手互相捏著,走過來了一點,站在他們的 中間,勸慰到那個年青婦人:「一切皆屬無常:誰見過月亮長圓?誰能要星子永遠 放光?好花終究會謝,記憶永遠不老。」可是那年青婦人,聽到那個話,正因為被 那種「在一切無常中永遠不老」的記憶所苦,覺得十分傷心,就哭過一會兒後,這 婦人背了門外那個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門邊向婦人所去一方,望了許久,才回過 身來,向兩個客人輕輕的吁著,還輕輕的念著神巫傳說一個歌詞上的兩句歌:「年 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離此還遠。」

  那個城裡人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

  到後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們當天落黑時, 還應當趕到總爺那個位置在××山一 片嘉樹成蔭的石頭堡 寨上,同在一個大木盆裡,用滾熱的水洗腳,喝何首烏泡成的藥酒,用手拉蒸鵝下 酒,在那血檮木作成的大床上,擁了薄薄的有乾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覺,休養到這一 整天的疲乏的。




  

  邊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邊境山嶺的北方支脈上,由發源於邊境山中 那一道溪流,彎彎的環抱了這個石頭小城。城堡前面一點,下了一個並不費力的斜 坡,地形漸次擴張,便如一把扇子展開了一片平田。秋天節候華麗了這一 片大坪, 農事收穫才告終結,田中各處皆金黃顏色的草積,同用白木作成的臨時倉庫,這田 坪在陽光下便如一塊東方刺繡。

  城堡後面所依據的一支山脈,大樹千章,蔥籠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遠看成 一片墨綠。巨松盤旋空際,如龍蛇昂首奮起。古銀杏樹木葉,已開始變成黃色,艷 冶動人,於眾樹中如穿黃袍之貴人。城堡前有平田,後依高山,邊境大山脈曲折蜿 蜒而西去,堡牆上爬滿了薛蘿與葡萄籐,角樓上豎一高桅,角樓旁安置了四尊古銅 炮,一切調子莊嚴而兼古樸。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像中,卻很少機會為 都會市民目擊身經的。

  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齡的。這是一個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個在歷史上 有了一點兒聲名的「王杉堡壘」。山後的杉樹,各有五百年以上的歲數。堡主從祖 父的祖父就有了這邊境的土地和農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鄉 的有儀貌善辭令的總爺。這總爺除了在堡內據了那個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 一家外,圍繞了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農戶。每一家屋子裡各有他 的牲畜家禽和婦人兒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農夫的本分,春天來把從堡 主所分配得到的田畝播種,夏天拔草,秋時收穫,冬天則一家十分快樂的過一個年。 每一家皆有相當的積蓄,這積蓄除了婚喪所耗以外沒有用處。就常常買下用大鐵筒 裝好的水銀,負了上城去換取銀器首飾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紗。每家皆有一張機床, 每一個婦人皆能織棉布同麻布。凡屬在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麗處,每一個 農戶的生活與觀念,每一個農人的靈魂,都恰恰與這古堡相調合一致。

  礦場去堡上約有二里左右,從堡上過礦場,只沿了那條繞過堡壘的小河而東走, 過一山嘴,經過四個與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勢的小石碉,在最後一個石碉下斜坡上, 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亂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內農戶房屋,多黑色屋頂,黃泥牆垣,且秩序井井有條,遠遠望去顯明如一 種圖案。礦場村落卻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牆壁是石頭的, 屋頂不是石頭的也壓上無數石塊,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據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 礎, 遠看不會知道那裡有多少人家。礦場除了一 些小商人以外,其餘就多數是依 靠了那一帶石山為生活的人。

  遠遠望去,只見各處皆堆積荒石成小阜,各處都是制汞灶爐的白煙,各處皆聽 到有一種錘子敲打石頭的聲音。間不久時候,又可以聽到訇的一聲炮響。一個陌生 的人,到了這種地方,見到此種情景,他最先就將在他自己感覺上發生一個問題: 「這就是那個產生寶貝,供給神仙糧食的所在地方嗎?」他會不大相信這個地方, 硃砂同水銀,是那麼嚇人平常的一種東西,但他只要下去一點,他就可以見到那些 人, 用大秤鉤掛了竹筐同鐵筒所稱量的,就正是硃砂和水銀。這實在是一 個古怪 地方,隱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東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這礦還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復過來的。當各處革命興起時節,礦場中因為官坑占 了一部分,曾駐了一連軍隊,保護到礦場的秩序,正當城中殺戮緊急時,這一面邊 境上遊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動。一千餘遊民工人集合在一處,奪取兵士的槍械, 發生了一種戰爭。結果死了一些人,燒去了無數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 全炸毀了。 革命結束以後,一 切平定了,城中軍隊經過改編,皆改駐其他地方, 官私坑既已炸毀,官家一時不能顧及這點礦地,私人方面各存觀望不敢冒險來此, 商人則因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貨物即有來源也無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復以 後,礦地種種一時還無從恢復。這件事除了堡上的總爺來努力以外,別無可希望了。

  這總爺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軍請來,且保證到軍民之間的無事,又向城中 商人接洽, 為他們物質上方面的債務作一 種信用擔保,在一極短時期中,用魄力 與金錢恢復了礦地原來的秩序。到後官坑重新開了工,私人的小山頭也漸次開了工, 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舊觀,各處皆可以聽到炮聲同敲打石頭的聲音,石工也越來越 多,山下作硃砂水銀交易的市集,也恢復了五日一集的習慣,於是許多被焚燒過的 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樹木搭蓋茅棚,預備復興家室。有人重新砌牆打灶,預備燒鍋 制酒。有人從各處奔來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場上小客店裡放賬作期貨交易了。

  因為官方有大坑,在場積上住得有軍隊,同一個位置不大收入可觀的監督,且 常常可見到從城中騎馬來的小官員了。

  那些收砂買水銀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礦地自己的小店裡,有時住到本地人所開 的客店裡,照例同廠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種交誼,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風氣,在礦 地方面, 還開了一 間很值得城市中人試試的館子。這館子裡的一切必需用品,全 從城中帶來的,那一位守在鍋邊的大司務,烹調手段也是不下於城中軍校廚房中人 物的。

  礦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為開採的時間已極久遠,故各處碎石皆 堆積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價格為礦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 婦人小孩,便提了竹籃,每日到正在開採的礦坑邊上荒石所在處,爬找荒砂。礦坑 除了劃定區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殘砂可得。這些人從荒石中撿 出有砂的石頭。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門前,用錘子砸出那些紅色的顆粒,再把這些東 西好好的裝到竹筒中去。這些零碎的貨物,同到正坑裡工人私自帶出的貨物,另外 一時,自然就有那種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買,收買這種東西時,自然比應當得到 價錢要少一點,有時用錢收買,有時用一點糖,或一點婦人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 把它掉換到手了。

  制汞處多用泥灶,上面覆蓋一個鍋子,把成色較差的砂石,用泥瓶裝好放到灶 中去燒煉,冷卻後,就從泥瓶同鍋上以及作灶的泥磚裡得到那種白色流動的毒物。 制汞工人臉色多是蒼白的,都死得很早。但這種工人因為必不可少的技術,照例收 入也比較多,地位也比較好。

  當那個城市中人來到礦場時,××地方的礦場,剛恢復了三個月,但去年來的 一切焚殺痕跡皆不可找尋,看到那種熱鬧而安靜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這地方也 有過這類事情發生了。




  

  王杉古堡的總爺,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間小而清靜的房間,使他的朋友在 那有香草同乾果味道的新棉被裡極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發了人來看看, 見朋友已醒了,就走了過來,問候這朋友,晚上是不是睡得還好。那時城市中人正 從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氣清新而滋潤。

  那城市中人望到總爺笑著:「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睡得那 麼甜熟舒適,第一次醒來那麼快樂。」

  總爺說:「安靜同良好空氣,使老師覺得高興,我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 了。鄉下一切都是那麼簡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歡喜早上吃點什麼,請你告給我。」

  「隨便一點罷……」

  「是的,就隨便作一點,××地方的神就是極灑脫的,讓我去告他們預備一點 東西,吃過後我們到礦場去看看吧。」

  總爺今天把身上的裝束同口中的言語皆換了一下,因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 種談話風格上,有些費事費力。

  兩人把早飯吃過後,騎了馬過礦場去。一出堡外,為了天氣太好,實在不好意 思騎馬,就要跟身的人把馬牽到後面跟著,兩人緩緩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 晨的美麗, 照例不許形容的,因為人世的文字,還缺少描寫清晨陽光下一 切的能 力。單只路旁草尖上,蛛網上露水所結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閃耀的五色,那種輕盈 與靈活,是微笑,是羞怯,是誰作成又為誰而作?這個並不止不許人去描寫,連想 象也近於冒失的。這東西就只許人驚訝,使人感動。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對這件 事有了一個最好的說明。當兩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時,總爺就說:「老師,神是聰明 的,他把一切創造得那麼美麗,卻要人自己去創造讚美言語。即或那麼一小點露水, 也使我們全歷史上所有詩人拙於言語來阿諛。從這事上我們可以見出人類的無能與 人類的貧乏。人類固然能夠釀造燒酒,發明飛機,但不會對自然的創作有所批評, 說一句適當的話。」

  那城市中人說:「創造一切美,卻不許人用恰當的言語文字去頌揚,那麼說來 神是自私的了!」

  「老師,我不能承認你這點主張。神不是自私的。因為他創造一切,同時在人 類中他也並不忘記創造德性顏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這種高尚的靈魂同美麗的身體 上,卻沒有可安置我們稱譽的地方。這不是神的自私,卻是神的公正。由於人力以 外而成的東西,原用不著讚美而存在的。一切美處使人無從阿諛,就因為神不須乎 讚美。」

  「這樣說來,詩人有時是一種罪人了。因為每一個詩人,皆是用言語來阿諛美 麗詆毀罪惡的。」

  「老師,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詩也不大尊敬詩人,因為我是一個在自然裡生活 的人。但照到你所說的詩人,我懂得你對於這種人的意思。在人類刑法中,有許多 條款使人犯罪,作詩現在還不是犯罪的一種。但毫無可疑,他們所作的事,卻實在 是多數人同那唯一的神都無從瞭解的。由於他們的冒失,用一點七拚八湊而成的文 字,過分的大膽去讚美一切,說明一切,所以他們各得了他們應得的懲罰,就是永 遠孤獨。但社會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們鼓勵他們的,就因為他們用慣了那幾 千符號,還能保存一點歷史的影子,以及為那些過分愚蠢的人,過分褊狹的人,告 給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這些事在一個鄉下人可有可無,一個都市中人是十分 需要的。一個好詩人像一個神的舌人,他能用貧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點的光 輝。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敗,甚至於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 那是不必懷疑了的。」

  「你這種神即自然的見解,會不會同你對科學的信仰相矛盾?」

  「老師,你問得對。但我應當告你,這不會有什麼矛盾的。

  我們這地方的神不像基督教那個上帝那麼頑固的。 神的意義在我們這裡只是 『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於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 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 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只能同迷信相衝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 裡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 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歷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 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但科學是在毀滅自然神學的。」

  「老師,這有什麼要緊?人是要為一種自己所不知的權力來制服的,皇帝力量 不能到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學還沒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 以前,仍然盡他們為神所管束,到科學發達夠支配一切人的靈魂時候,神慢慢的隱 藏消滅,這一切都不須我們擔心。但神在××人感情上佔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 以外,只是一個抽像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 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裡的神又是永遠 存在,不會消滅的。」

  那城市中人在這理論上,顯然同意了。那個神的說明,卻不願意完全承認完全 同意的。在朋友說完以後,他接著就說:「總爺,從另外一個見解上看來,科學雖 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認力量和破壞力量,對以神為依據的民族所生的影響,在接 受時,轉換時,人民的感情上和習慣上,是會發生騷亂不安的。我想請你在這一點 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對這問題在平時缺少思索,我現在似乎作著拋磚引玉的事情。」

  那總爺說:「老師,你太客氣了點。你明白,這些空話,是只有你來到這裡, 才給我一個機會談到的。平常時節,我不作興把思想徘徊到這個理論上面。你意思 是以為我們聰明了一點,從別個民族進步上看來,已到了不能夠相信神的程度,但 同時自己能力卻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沒有力量去單獨相信我們自己,結果將發生一 點社會的悲劇,結果一切秩序會因此而混亂,結果將有一時期不安。老師,這是一 定的,不可免的。但這個悲劇,只會產生於都會上,同農村無關。預言是無味的, 不可靠的,但這預言若根據老師那個理由,則我們不妨預言,中國的革命,表面上 的統一不足樂觀。中國是信神的,少數受了點科學富國強種教育的人,從國外回來, 在能夠應用科學以前,先來否認神的統治,且以為改變組織即可以改變信仰,社會 因此在分解,發生不斷的衝突,這種衝突,恐怕將給我們三十年混亂的教訓。這預 言我大膽的同你談到,我們可以看看此後是什麼樣子。」

  城市中人微笑著,總爺從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個預言,是被「太大膽了 一點的假定」那種意思否認到的,他於是繼續了下面的推理。

  「老師,照這預言看來,農村的和平自然會有一日失去的。

  農民的動搖不是在信仰上,應當是在經濟上。可是這不過我們一點預言,這預 言從一點露水而來,我們不妨還歸到露水的討論吧。請你注意那邊,那一叢白色的 禾梗旁,那點黃花,如何驚人!是誰說過這樣體面的言語:自然不隨意在一朵花上 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兩人合併起來應有八十年的壽命,但卻為那點生 命不過數日、在晨光積露中的草花顏色與配置吸引了過去,徘徊了約十分鐘左右。 兩人一面望到這黃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談話,另外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才 把他們帶回到「人事」上來。

  歌聲如一線光明,清新快樂浮蕩在微濕空氣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說:「總爺,××地方使人言語華麗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為 你們這地方有一切,還有這種悅耳的歌聲!」

  總爺微微笑著,望到歌聲所在一方,「老師,你這句話應當留下來說給那些唱 歌人聽的,這是一句誠實的話。可是你得謹慎一點,因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 以濕了你的鞋子,莫讓每一句歌聲,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緊的事。」

  城市中人說:「我盼望你告我在這些事上,神所持的見解。」

  「神對此事毫無成見,神之子對此事卻有一種意見。當××族神巫獨身各處走 去替邊境上人民禳鬼悅神時節,走過我們這裡的長嶺,在嶺上卻說下了那麼兩句話: 好燒酒醉人三 天, 好歌聲醉人三年。這個稍嫌誇張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榮。 但這是一個笑話,因為那體面人並沒有被歌聲所醉,卻愛上了啞子的。」

  「我願意明白這個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傳說。」

  於是總爺把這個神巫的一切,為他的朋友一一述說,到後他們上了長阪,便望 到礦山一切,且聽到礦山方面石工的歌聲同敲打石頭聲音了,他們不久就進到那個 古怪地方,讓一個石洞所吞滅了。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簷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 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 息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濕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 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 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乾爽,蔚藍作底的天上, 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 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 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 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 在這種情形下,在××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捲成的 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 疏疏的樹林裡。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筆?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出 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 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只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 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都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 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乾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 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附近各處去,常 常就為那個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 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 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 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 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裡紳士,在 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 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幾幾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 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 友的身份,安置在較後一種人的身份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裡人不會有什麼問題, 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 裡那裡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 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從城裡來打獵的人,遇到 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裡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 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 因為他還不能知道哪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裡,過分小心是不行 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 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 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面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只為自己年青,愛人 不徒得女人的愛,還應當把你自己的青春贈給她。愛是權利同義務相糾結揉雜的。

  凡打量逃避這義務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寶石是五色的,誰應當算最好的一顆?」

  「一切你覺得好的,照到這裡規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裡,你應當用謙卑裝飾你女人的驕傲, 用綾羅包裹你女人的身體,這是城裡的規矩。你得守到這種規矩,方可以得到女人。 可是這裡一 切都用不著! 這是邊境地方,是××,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裡年青 女人,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實,其餘旁的全無用處。你不妨去冒一 次險,遇到什麼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聽 到她好聽的聲音。只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 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 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你去試試吧,老師,讓那些 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時,我 不反對你為過去的歷史和未來的希望而生活,到這裡卻應當為生活而生活。一個讀 書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市中人聽到這種說教,就大笑了:「這種遊戲,可不成了……」那寨主不許 他的朋友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忙說:「老師,我問你,獵虎是什麼?獵虎也是遊戲! 一切遊戲都只看你在那個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處置。忠於你的生命:注意一 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讚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 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 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兩人雖那麼熱烈的討論到這件事情,但兩人仍然是當作一種笑話,並不希望這 事將成為一種認真事件的。 但在另一 時,卻因此有些小問題,使城裡這一個費了 些思索。笑話不會有多少偏見,卻並不缺少某種真理。當寨主的笑話,到城裡那一 個獨自反覆想到時,這些笑話在年青人感情上發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現象。一面 聽到××人的歌聲,一面就常在自己的靈魂上,聽到一種呼喚,「學科學的人,你 是不行的。

  你不能欣賞歷史,就應當自己造成一點歷史!」一個人為了明白自己將來還有 一段長長的寂寞日子,就為了這點原因,在他年青時忽然決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 活中造作出一種驚人的歷史,這樣事情應當是可能的。

  可是這歷史如何去創造呢?誰給他那點狂熱?誰能使他在一個微笑上發抖?誰 夠得上佔領這個從城市裡來的年青人的尊貴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發育,××人的愛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 懷了一種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樓上,眺望原野的風光。一片溫柔的歌聲搖撼到 這個人的靈魂,這歌聲不久就把他帶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約半里,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 過邊界大嶺的道路。向東為去礦場的路。向西為大嶺一支脈,斜斜的拖成長隴,約 有二里左右。隴阪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種紅薯同黍米的山田。大 嶺那一面,遍嶺皆生可以造紙的篁筱,長年作一片深綠,早晚在霧裡則多變成黑色。 堡前平田裡,有穿了白衣背負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著,這女人是正在預 唱的。

  在隴阪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裡,皆有女人的歌聲。栗林裡有人吹羊角,聲音低 郁溫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吸引,所感動,便向栗林走去。黃 黃的日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氈毯。在栗林裡,一 個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著一株老栗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朱紅花紋的羊 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 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說:「小同年,你吹得不壞。」

  小孩子如一個山精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著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說,「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說什麼,只望到這生人, 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 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制玲瓏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朱 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 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悅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 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著笑著,把羊角攫 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 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調子,應和 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 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 了,把羊角塞到腰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栗樹,摘了好些較嫩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 旋即同一隻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 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著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 味道哪。」

  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面聽隴阪上動人的 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著,小 孩銳聲回答著,「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隻逃走的小獐鹿一 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 妙的日光,微笑著,且輕輕歎息著。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隻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 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 這時正打量從栗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

  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色的裙同一雙裸露 著長長的腿子,在栗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 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天神的女 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那種略感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隻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 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著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 有些花朵同一點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語言的習慣,說:「你月下如仙日下 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 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著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 充滿了謙卑的悅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 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 種疑問的表情,好像在那麼說著:「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份 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說話?」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 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 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面幾句話。

  「平常我只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 截斷了他的空話:「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 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 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彷彿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 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 臉對臉,你不拘向哪邊我也向哪邊轉。」

  一線日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 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日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 輕的說:「風車兒成天團團轉,風過後它也就板著臉。」

  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

  「朝陽花可不容易作,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機智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 東西,一面那麼制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 在那栗樹浮起的根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 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說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 男子把話說過後,不能再說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 記號。低低的說道:「好看的雲從不落雨,好看的花從不結實。」

  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著:「好聽的話使人開心, 好聽的話不能認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人所許可的 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緻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溫和如 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 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說:「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 一面使人承認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

  說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說:「我明白,我一 切明白,我不相信!」 這種情形激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說了。他為 那個華麗而辯護:「若華麗是一種罪過,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不應有綠草,繡上 黃色的花朵;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

  女孩子不間斷的把頭搖著,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精緻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 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 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說:

  「若天上無日頭同雨水,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

  女孩子低聲的說了一句「呵,永遠在口邊,也不過是永遠在口邊!」自己說完 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並不注意到這句話,就把手指屈著數下來, 一面計數一面說:「日頭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謝去,臉兒同嘴兒也容易乾枯,」 數完了這四項,於是把兩隻圓圓的天工製作的美麗臂膀攤開,用一個異常優美風度, 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結束了她的意見,說了下面的話:「我明白一切無常,一切不 定,無常的謊誰願意認真去聽?」

  一個蜂子取了直線由西向東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到後卻又飛回來,繞了女孩子 頭上盤旋一會,停頓在一旁竹籃的花上了。這蜂子幫助了城市中人的想像。

  「正因為一切無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毀。

  一個女人的美麗,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記憶裡。

  不管黃花朱花,從不拒絕蜂子的親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應當拒絕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說:

  「花朵上塗蜜想逗蜂子的歡喜,

  言語上塗蜜想逗女子的歡喜:

  可惜得很——

  大屋後青青竹子它沒有心,

  四月裡黃梅天氣它不會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龍朱的一些金言,巫師的一些歌詞,以及從那個一地之長的 總爺方面聽來的××人許多成語,從天上地下河中解釋到他對於她所有的尊敬,這 種動人的訴說,卻只得到下面的反響。

  「菠菜桐篙長到田坪一樣青,這時有心過一會兒也就沒有心。」

  把話說過後,乘到陌生人低下頭去思索那種回答的言語時,這女孩子站了起來, 把籃子掛在手腕上, 好像一枝箭一 樣,輕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會兒便 消滅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個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癡了。可是他到後卻笑了,他望過 無數放光的星子,無數放光的寶石,今天卻看到了一個放光的靈魂。他先是還坐到 栗林裡滲透了燦爛陽光的落葉上面,到後來卻到那乾燥吱吱作響的落葉上面了。

  「家養的鳥飛不遠,」這句話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裡去。

  

  

  




  

  那個從城市中來此的人,對於王杉古堡總爺口說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見 的人,皆給他一種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脈搏,很顯然是受了極大影響的。這邊境陌 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搖動他的靈魂。即或這種安靜與和平,因為它能給人以許多機 會,同一種看來彷彿極多的暇裕,盡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說這要安靜就是極怕人的。 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 到一 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 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 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智慧,這熱情與智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 清明如水。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 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麼想著:若這裡一切 一切全是很好的, 很對的,那麼,在另外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 點什麼錯誤? 這種思想自然是無結果的,因為一個城市中人來過分讚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 也仍然不免成為一種偏見!

  到了這地方後,暫時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須的。忘掉了那種生活,那種習氣, 那種道德,但這個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後,還不能忘記一個住在都市的好友。 那朋友是一個植物學者,又對於自然宗教歷史與儀式這種問題發生了極大的興味。 這城市中人還沒有到××地方以前,就聽到那個知識品德皆超於一切的總爺,談到 許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態度,以及神與人間居間者的巫覡種種儀式, 因此在一點點空閒中,便寫了一個很長的信,告給他朋友種種情形。在這個信裡述 說到許多瑣碎事情,甚至於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發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後 面一點那麼說:……老友,我們應當承認我們一同在那個政府裡辦公廳的角上時, 我們每個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務和責任所支配;我們所見的只是無數標本,無量表 格,一些數目,一堆歷史。在我們那一群同事的臉上,間或也許還可以發現一個微 笑,但那算什麼呢?那種微笑實在說來是悲慘的,無味的,那種微笑不過說明每一 個活人在事務上過分疲倦以後,無聊和空虛的自覺罷了。在那種情形下,我們自然 而然也變成一個表格,和一個很小的數目了。可是這地方到處都是活的,到處都是 生命, 這生命洋溢於每一個最僻靜的角隅,氾濫到各個人的心上。一 切永遠是安 靜的,但只需要一個人一點點歌聲,這歌聲就生了無形的翅膀各處飛去,凡屬歌聲 所及處,就有光輝與快樂。我到了這裡我才明白我是一個活人,且明白許多書上永 遠說得糊塗的種種。

  老友,我這報告自然是簡單的,疏略的,就因為若果容許我說得明白一點,這 樣的敘述,沒有三十頁信紙是說不夠的。王杉堡上的總爺說的不錯,照他意思,文 字是不能對於神所統治神所手創的一切,加以諛詞而得其當的。我現在所住地方, 每一塊石頭,每一莖草,每一種聲音,就不許可我在文字中找尋同它們德性相稱的 文字。讓我慢慢的來看罷,讓我們候著,等一會兒再說。

  我住到這裡,請你不必為我擔心,因為照到我未來此以前,我們原是為了這裡 的一切習俗傳說而不安的,但這不安可以說完全是一件無益的過慮。還請你替我告 給幾個最好的同事,不妨說我正生活在一個想像的桃源裡。

  那個礦洞我同那個總爺已看過了。這是一個舊礦,開採的年代,恐怕應當在耶 穌降生前後。照地層大勢看來,地下的埋藏量還十分可觀。不過他們用得全是一種 土法開採,遲緩而十分耗費,這種方法初初見到使我發笑,這方法,當漢朝帝王相 信方士需用硃砂水銀時,一定就應當已經知道運用了。他們那種耗費說來實在使我 吃驚。可是,在這裡我卻應當告給我的老友,這地方耗費礦砂,可從不耗費生命。 他們比我們明白生命價值,生活得比我們得法。他們的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靈魂 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說,他們對於生命的解釋,生活的意義,比 起我們的哲學家來,似乎也更明慧一點。

  ……

  這完完全全是一個投降的自白!使這城市中來人那麼傾心,一部分原因由於自 己的眼見目及,一部分原因卻是那個地位高於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與德性發展 完全的總爺。

  數日來××地方環境征服了這個城市中人,另外那一個人,卻因為他的言語, 把城市中人觀念也改造了。

  他們那次第一回看過了礦坑以後,又到過了許多礦工家中去參觀了一會的。末 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談了許久,才騎了牲口,從大嶺腳下,繞了一點山路,走過王杉 古堡的後面樹林中去。在大嶺下他們看了本地制紙工廠,在樹林中欣賞了那有歷史 記號的各種古樹。兩人休息到一株極大的杉樹下面大青石板上時,王杉古堡的總爺, 就為他的朋友,說到這樹林同城堡的歷史,且同時極詳盡的指點了一下各處的道路。 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習了。

  可是在礦地他遇見了一件新鮮事情。

  礦地附近的市集是極可觀的,每逢一六兩日,這地方聚集了邊境二十五里以內 各個小村落的人民,到這裡來作一切有無交易。一到了那個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 趕來了,從這裡就可以見到各色各樣的貨物,且可以認識各色各樣的人物。

  來到集上的,有以打獵為生的獵戶,有雙手粗大異常的伐樹人,有肩膊上掛了 扣花搭褳從城中趕來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褲的牛羊商人,有大膽寬臉的屠戶, 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賣藝人——還有用草繩縛了小豬頸項,自己頸項手腕卻帶了白 銀項圈同釧鐲,那種長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騎了小小煙色母馬,馬項下掛了白銅 鈴鐺,騎在馬上進街的小地主。

  總之各樣有所買賣的人,到了時候莫不來此,混在一個大坪裡,各作自己所當 作的事情。到了時候,這裡就成為一個畜生與人擁擠擾攘混雜不分的地方,一切是 那麼紛亂,卻有一 種鮮明的個性,留在一個異鄉人印象上。

  場坪內作生意的,皆互相大聲吵鬧著,爭論著,急劇的交換到一種以神為憑的 咒語。賣小豬的商人,從大竹籠裡,拉了小豬耳朵,或提起小豬兩隻後腳,向他的 主顧用邊境口音大聲討論到價錢,小豬便銳聲叫著,似乎有意混淆到這種不利於己 的討論。賣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籬前看經紀過鬥。賣雞的婦人,多 蹲到地上,用草繩兜了母雞公雞,如賣兒賣女一樣,在一個極小的價錢上常常有所 爭持,做出十分生氣的神氣。賣牛的賣去以後皆把頭上纏一紅布。牲畜場上經紀人, 皆在肚前掛上極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據,成封的銀元,皆盡自向抱兜裡塞去。 忙到各處走動,忙到用口說話,忙到用手作勢,在一種不可形容的忙碌裡處置一切。 在成交以後,大家就喘著,嚷著,大笑著,向賣燒酒的棚子裡走去,一面在那地方 交錢,一面就在那裡喝酒。

  場坪中任何一處,還可以見到出色的農莊年青姑娘們,生長得苗條潔白,秀目 小口,兩乳高腫,穿了新漿洗過的淺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極細篾絲織成的 竹籠,從這裡小商人攤上,購買水粉同頭繩,又從那裡另一個小攤上,購取小剪刀 同別的東西。

  一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覺派的動人的彩色圖畫,由無數小點兒,無數長片兒, 聚集綜合而成,是那麼複雜,那麼眩目,同時卻又仍然那麼和諧一致,不可思議。

  還有一個古怪處所,為了那些獵戶,那些礦工,那些帶耳環的苗人,以及一些 特殊人們而預備的,就是為了決鬥留下的一個空坪。

  ××地方照邊境一地之長的堡上總爺說來,似乎是從無流血事情的。但這個總 爺,當時卻忘記告給他朋友這一件事了。堡內外農民,有家眷的礦工,以及伐竹製 紙工人,多數是和平無爭的。但礦地從各處飄流而來的獨身工人,大嶺上的獵戶, 各苗鄉的強悍苗人,卻因了他們的勇敢、真實以及男性的剛強,常常容易發生爭鬥。 橫亙邊境一帶大嶺上的獵戶,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個男子生下來就似乎只有兩件 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獵,二是來場集上打架。當打獵時節,這些人帶了火槍、 地網、長矛子、解首刀、繩索、竹弩以及份量適當的藥物同飲食,離了家中向更深 的山裡走去, 一 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時也死去同伴時,就把死去的 同伴掘坑埋好,卻扛了死虎死豹還家。另一時,這些人又下了大嶺來到這五日一集 的場上,把所得到的獸皮同大蛇皮賣給那些由城裡趕來收買山貨的商人。仍然也是 叫嚷同無數的發誓,才可以把交易說好。交易作成以後,得到了錢,於是這些人, 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 各據了桌子的一 角,盡量把酒喝夠了,再到一個 在場頭和駐軍保護下設立的賭博攤上去,很邁豪也極公正的同人來開始賭博。再後 一時,這些豪傑的錢,照例就從自己的荷包裡,轉移到那些穿了風漿硬朗衣服,把 錢緊緊的捏著,行為十分謹慎的鄉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錢輸光以後,一切事都似 乎業已作過, 憑了一 點點酒興,一點點由於賭博而來的憤怒,使每一個人皆在心 上有一個小小火把,無論觸著什麼皆可燃燒。獵戶既多數是那麼情形,單身工人中 不乏身強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則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礦山場坪外,牛 場與雜牲畜交易場後面,便不得不轉為這些人預備下一片空地,這空地上,每一場 也照例要發生一兩次流血戰爭了。

  這戰爭在此是極合理的,同時又實在極公正的。獵戶的刀無時不隨身帶上,工 人多有錘子同鐵鑿,苗人每一隻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時這流血的事為 兩種生活不同的人,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東西,還可以借用酒館中特為 備妥份量相等的武器,或是兩把刀,或是兩條扁擔。

  這些事情發生時,凡屬對於這件事情關心注意,希望看出結果的,都可以跑到 那一邊去看看。人儘管站到一個較高較遠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銳利的 刀,那麼亂斫亂劈,長長的扁擔,那麼橫來斜去。為了策略一類原因,兩人有時還 跑著追著,在沉默裡來解決一切,他們都有他們的規矩,決不會對於旁邊人有所損 害。這些人在這時血莫不是極熱的,但頭腦還是極清楚的。在場的照例還有保證甲 長之類,他們承認這種辦法,容許這種風氣,就為得是地方上人都認為在法律以外 的爭執,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這種解決既然是公正的,也就應當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這戰爭等到一個人倒下以後,便應當告了結束。那時節,甲長或 近於這一類有點兒身份的人物,見到了一個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禦能力時,就 大聲的喊著,制止了這件事情,於是一切人皆用聲音援助到受傷者:「虎豹不吃打 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傷的虎豹!」照××風氣,向一個受傷的東西攻擊,應是自 己一種恥辱,所以一切當然了事了。

  大家一面喊著一面即刻包圍攏去,救護那個受傷的人,得勝的那一個,這時一 句話不說,卻慢慢的從容的把刀上的血在草鞋底上擦拭,或者丟下了刀,走到田裡 去浣洗手上血污。酒館中主人,平常時節賣給這些人最釅冽的燒酒,這時便施捨給 他們最好的藥。他有一切合用的藥和藥酒,還大多數在端午時按了古方制好的,平 時放到小口磁瓶中,掛到那酒館牆壁上,預備隨時可以應用。一個受刀傷的人,傷 口上得用藥粉,而另外一點,還得稍稍喝一杯壓驚!在這件事情上,那酒館主人顯 得十分關心又十分慷慨,從不向誰需索一個小錢。

  到後來受傷者走了,酒館主人無事了,把刀提回來掛好,就一面為主顧向大*# 中舀取燒酒,一面同主顧談到使用他那刀時的得失,作一種純然客觀無私的批評, 從他那種安適態度上看來,他是不忘記每一次使用過他那兩把刀的戰爭,卻不甚高 興去注意到那些人所受的痛苦的。

  這種希奇的習俗,為這個城市中人見到以後,他從那小酒館問明白了一切。回 到堡上吃晚飯時,見到了××堡上總爺,就說給那個總爺知道,在那城市中人意見 上看來,過分的流血,是一件危險事情,應當有一種辦法,加以裁判。

  「老師,我疏忽的很,忘了把這件事先告給你,倒為你自己先發現了。」總爺 為他朋友說明那個習俗保存的理由。「第一件事,你應當覺得那熱心的老闆是一個 完美無疵的好人,因為他不借此取利;其次你應當承認那種搏擊極合乎規矩,因為 其中無取巧處。……是的,是的,你將說:既然××地方神是公平的,為什麼不讓 神來處置呢?我可以告你,他們不能因為有神即無流血的理由。××的神是能主持 一切的,但若有所爭持,法律不能得其平,把這個裁判委託於神,在神前發誓,需 要一隻公雞,測驗公理則少不了一鍋熱油。這些人有許多爭持只是為了一點名譽, 有些爭持價值又並不比一 隻雞或一鍋油為多。 老師,你想想,除了那麼很公平來 解決兩方的憤怒, 還有什麼更好方法沒有?按照一個獵戶,或一 個單身工人,以 及一個單純直率的苗人男性氣質而言,他們行為是很對的。」

  那城市中人說:「初初見到這件事情時,我不能隱藏我的驚訝。」

  「那是當然的,老師。但這件事是必然的,我已經說過那必然的道理了。」

  城市中人對於那兩把備好的武器,稍稍顯出了一點城市中人的氣分,總爺望到 他的朋友有可嘲笑的弱點,所以在談話之間,略微露了一點憐憫神氣。城市中人明 白這個,卻毫不以為侮,因為他就並不否認這種習慣。他說:「若我們還想知道一 點這個民族業已消滅的固有的高尚和勇敢精神,這種習俗原有它存在的價值。」

  「老師,我同意你這句話。這是決鬥!這是種與中國一切原始的文明同時也可 稱為極美麗的習俗,行將一律消滅的點點東西!都市用陷害和謀殺代替了這件事, 所以歐洲的文明,也漸少這種正直的決鬥了。」

  「總爺,你的意見我不能完全相同,謀殺同陷害是新發明的嗎?決對不是。中 國的謀殺和陷害,通行到有身份那個階級中,同中國別方面文明一樣極早的就發達 了,所有歷史,就充滿了這種記載。還有,若果我們對這件事還不缺少興味,這件 事……喔,喔,我想起來了,××地方的蠱毒,一切關於邊地的記載,皆不疏忽到 這一點,總爺,你是不是能夠允許我從你方面知道一點詳細情形?」

  「關於這件事,我不明白應當用什麼話來答覆你了,因為我活到這裡五十年, 就沒有見到過一次這樣以毒人為職業的怪物。從一些旅行者以及足跡尚不經過×× 地方的好事者各樣記載上,我卻看了許多荒唐的敘述。那些儼然目睹的記錄,實在 十分荒唐可笑。但我得說:毒蟲毒草在這裡是並不少的。

  那些獵戶裝在小小弩機竹箭上的東西,需要毒藥方能將虎射倒的,那些生在路 旁的草,可以死人也可以生人。但這些天生的毒物,決不是款待遠客而預備的!」

  「我的朋友之一,曾說過這不可信的傳說,應溯之於歷史『反陷害』謠言那方 面去。江充用這方法使一個皇帝殺了一個太子,草蠱的謠言,則在另一時,或發生 過不少民族流血的事情。」

  「老師,貴友這點意見我以為十分正確,使我極端佩服。

  不過我們既不是歷史專家,說這個不能得到結果吧。我相信蠱毒真實的存在, 卻是另外一種迷惑,那是不可當的,無救藥的。因為據我所知,邊界地方女孩子的 手臂同聲音,對於一個外鄉年青人,實在成為一種致命的毒藥。」

  「總爺,一切的水皆得向海裡流去,我們的問題又轉到這個上面來了。我不欲 向你多所隱瞞,我前日實在遇了一件希奇事情。」這城市中人就為他的朋友,說到 在栗林中所見所聞,那個女子在他印象上,佔了一個如何位置。他以為極可怪處, 並不因為那女子的美麗,卻為了那女子的聰明。由於女子的影響,他自己也儼然在 那時節智慧了許多,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說得那麼坦白,說到後來,使那個堡上總爺忍不住他的快樂的笑容。

  那時兩個人正站到院落中一株梧桐下面,還剛吃完了晚飯不久,一同昂首望到 天空。白日西匿,朗月初上,天空青碧無際。稍前一時,以堡後樹林作為住處的鷹 類同鴉雀,為了招引晚歸的同伴,憑了一種本能的集群性,在王杉古堡的高空中, 各用身體作一流動小點, 聚集了無數羽禽,畫了一 個極大圓圈,這圓圈向各方推 動,到後皆消滅到樹林中去了。

  代替了這密集的流動黑點的,便是貼在太空淺白的星宿。總爺詢問他的朋友, 是不是還有興味,同到堡外去走走。

  不久他們就出了這古堡,下了斜坡,到平田一角的大路上了。

  平田遠近皆正開始昆蟲的合奏,各處皆有乳白色的薄霧浮動,草積上有人休憩, 空氣中有一種甜香氣息。通過邊地大嶺的長阪上,有從礦地散場晚歸乘了月色趕過 大嶺的商人,馬項下銅鈴聲音十分清澈。平田盡頭有火光一團,火光下尚隱約可聽 到人語。邊界大嶺如一條長蛇,背部極黑,嶺腳鑲了薄霧成銀灰色。回過頭去,看 看那個城堡,月光已把這城堡變了顏色,一面桃灰,一面深紫,背後為一片黑色的 森林,襯托出這城堡的龐大輪廓,增加了它的神秘意味,如在夢中或其他一世界始 能遇到的境界。

  一切皆證明這裡黃昏也有黃昏的特色。城市中人把身體安置到這個地方,正如 同另一時把靈魂安頓到一片音樂裡樣子,各物皆極清明而又極模糊,各事皆如存在 如不存在,一面走著一面不由得從心中吐出一個輕微歎息。這不又恰恰是城市中人 的弱點了嗎?總爺已注意到他的朋友了。

  「老師,你瞧,這種天氣,給我們應是一點什麼意義!」

  「從一個城市中人見地說來,若我們裝成聰明一點,就應當作詩,若我們當真 聰明,就應當沉默。」

  「是的,是的,老師。你記起我上一次所說那個話,你同意我那種解釋了。在 這情形下面,文字是糟粕之糟粕。在這情形裡口上沉默是必需的,正因為口上沉默, 心靈才能歡呼。

  (他望了一下月光)不過這時還稍早了一點,等一等,你會聽到那些年青喉嚨 對於這良夜訴出的感謝與因此而起愛悅。若果我們可以坐到前面一點那個草積上去, 我們不妨聽到二更或三更。在這些歌聲所止處,有的是放光的眼睛,柔軟的手臂, 以及那個同夜一樣柔和的心。我們還應當各處走去,因為可以從各種鳥聲裡,停頓 在最悅耳那一個鳥身邊。」

  「在新鮮的有香味的稻草積上,躺下來看天上四隅拋擲的流星,我夢裡曾經過 那麼一次。」

  「老師,快樂是孿生的,你不妨溫習一下舊夢。」

  兩人於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個大草積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藍而沉靜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蒼白色星子,覆在頭上美麗溫柔如一床繡 花的被蓋,月光照及地方與黑暗相比稱,如同巧匠作成的圖案。身旁除草蟲合奏外, 只聽到蟲類在夜氣中振翅,如有無數生了小小翅膀的精靈往來。

  那城市中人說:「總爺,恢復了你××人的風格,用你那華麗的語言,為這景 色下的傳說,給一張美麗圖畫罷。」

  堡上總爺便為他的朋友說了一些××人在月光下所常唱的歌,以及這歌的原來 產生傳說。那種敘述是值得一聽的,敘述的本身同時就是一首詩歌,城市中人聽來 忘了時間的過去。

  若不為了遠處那點快樂而又健康的男子歌聲截斷了談話,兩個人一定還不會急 於把這談話結束。

  我不問烏巢河有多少長,

  我不問螢火蟲能放多少光。

  你要去你莫騎流星去,

  你有熱你永遠是太陽。

  你莫問我將向那兒飛,

  天上的宕鷹雅雀都各有巢歸。

  既是太陽到時候也應回山後,

  你只問月亮「明夜裡你來不來?」

  這歌聲只是一片無量無質滑動在月光中的東西,經過了堡上總爺的解釋,城市 中人才明白這是黃昏中男女分手時節 對唱的歌, 才明白那歌詞的意義。總爺等候 歌聲止了以後,又說:「老師,你注意一下這歌尾曳長的『些』字,這是跟了神巫 各處跑去那個僕人口中唱出的,三十年來歌詞還鮮明如畫!

  這是《楚辭》的遺音,足供那些專門研究家去討論的。這種歌在××農莊男女 看來是一點補劑,因為它可以使人忘了過分的疲倦。」

  城市中人則說因了總爺的敘述,使聽者實在就忘了疲倦。

  且說他明白了一種真理,就是從那些吃肉喝酒的都會人口裡,只會說出粗俗鄙 俚的言語,從成日吃糙米飯的人口中,聽出纏綿典雅的歌聲,這種巧妙的處置,使 他為神而心折。

  他們離開草積後,走過了上次城市中人獨自來過的栗林,上了長隴,在隴脊平 路上慢慢的走著,遊目四矚,大地如在休息,一匹大而飛行迅速的螢火蟲,打兩人 的頭上掠過去,城市中人說:「這個攜燈夜行者,那麼顯得匆忙。」

  總爺說:「這不過是一個跑差趕路的螢火蟲罷了。你瞧那一邊,鳳尾草同山梔 子那一方面,不是正有許多同我們一樣從容盤桓的小火炬嗎?它們似乎並不為照自 己的路而放光,它們只為得是引導精靈遊行。」

  兩人那麼說著笑著,把長隴已走盡了,若再過去,便應向堡後森林走去了。城 市中人擔心在那些大樹下面遇著大蛇,因此請求他的朋友向原來的路走回。他們在 栗林前聽到平田內有蘆管奏曲的聲音,兩人緩緩的向那個聲音所在處走去,到近身 時在月光下就看到一個穿了白色衣褲的農莊漢子,翻天仰臥在一個草積上,極高興 的吹他那個由兩枝蘆竹做成的管,兩人不欲驚動這個快樂的人,不欲掃他的興,就 無聲無息,站到月光下,聽了許久。

  月光中露水潤濕了一切,那個蘆管聲音,到半夜後,在月下似乎為露水所濕, 向四方飛散而去,也微微沉重一點。




  

  那個城裡來的客人,擁著有乾草香味的薄棉被,躺在細麻布帳子裡,思索自己 當前的地位,覺得來到這個古怪地方,真是一種奇遇。人的生活與觀念,一切和大 都市不同,又恰恰如此更接近自然。一切是詩,一切如畫,一切鮮明凸出,然而看 來又如何絕頂荒謬!是真有個神造就這一切,還是這裡一群人造就了一個神?本身 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像地獄,倒是一個類乎抽像的境界。我們和某種音樂對面時, 常常如同從抽像感到實體的存在,綜合興奮,悅樂,和一點輕微憂鬱作成張無形的 搖椅,情感或靈魂,就儼然在這張無形椅子上搖蕩。目前卻從現實中轉入迷離。一 切不是夢,唯其如此,所得正是與夢無異的迷離。

  感官嶄新的經驗,彷彿正在啟發他,教育他。他漫無頭緒這樣那樣的想:…… 是誰派定的事?倘若我當真來到這個古怪地方,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是留在這裡 享受荒唐的熱情,聽這個神之子支配一生,還是把她帶走,帶她到那個被財富,權 勢,和都市中的禮貌,道德,成衣人,理髮匠,所扭曲的人間去,虐待這半原始的 生物肉體與靈魂?

  他不由得不笑將起來,因為這種想像散步所走的路似乎遠了一點,不能不稍稍 回頭。一線陽光映在木條子窗格上。遠處有人打水搖轆轤,聲音伊伊呀呀,猶如一 個歌者在那裡獨唱,又似乎一個婦人在那裡喚人。窗前大竹子葉梢上正滴著濕露。 他注意轉移到這些耳目所及的事實上來了。明白時候不早,他應當起床了。

  他打量再去礦山看看,單獨去那裡和幾個廠家談談,詢問一下事變以前礦區的 情形。他想「下地」也不拒絕「上天」。因為他估計栗林中和他談話那個女孩子應 當住在礦區附近,倘若無意中再和那女孩子碰頭,他願意再多知道一點點那女人的 身世。這憧憬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好奇。一個科學家的性格是在發掘和發現, 從發掘到發現過程中就包含了價值的意義。他好像原諒了他自己,認為這種對於一 個生物的靈魂發掘,原是一點無邪的私心。

  起床後有個臉龐紅紅的青年小伙子給他提了一桶溫水,侍候他洗臉。到後又把 早飯拿來,請他用飯。不見主人。問問那小伙子,才知道天毛毛亮時已出發,過長 嶺辦事去了,過午方能回來。城裡來客見那侍候他的小伙子,為人樂觀而歡喜說話, 就和那小伙子談天。問他鄉下什麼是頂有趣的東西,他會些什麼玩意兒。小伙子只 是笑。到不能不開口時,卻說他會唱點歌逗引女子,也會裝套捕捉山貓和放臭屁的 黃鼬鼠。

  他進過兩次城,還在城中看過一次戲,演的是武松打虎。又說二三月裡鄉下也 有戲,有時從遠處請人來唱,有時本地人自己扮演,礦上賣蕎麥面的老闆扮秦瓊, 寨子裡一個農戶扮尉遲恭,他伏在地下扮秦瓊賣馬時那匹黃驃馬。十冬臘月還願時 也有戲,巫師起腔大家和聲,常常整晚整夜唱,到天亮前才休息。且殺豬宰羊,把 羊肉放在露天大鍋裡白煮,末了大家就割肉蘸鹽水下酒,把肉吃光,把羊頭羊尾送 給巫師。

  ……

  城市裡的來客很滿意這個新夥伴,問他可不可以陪過礦場去走走。小伙子說總 爺原是要他陪客人的。

  兩人過礦場去時,從堡後繞了一點山路走去。從松林裡過身,到處有小毛兔亂 竄。長尾山雉谷谷的在林中叫著。樹林同新洗過後一樣清爽。

  小伙子一路走一路對草木人事表示他的意見,用雙關語氣唱歌給城裡客人聽, 一首歌儼然可得到兩首歌的效果。

  小伙子又很高興的告給客人,今年滿十五歲,過五年才能夠討媳婦。媳婦倒早 已看妥了,就是寨子裡那個扮尉遲恭黑臉農戶的女兒。女的今年也十五歲,全寨子 裡五十六個女孩子,唯她辮子黑,眼睛亮,織麻最快,歌聲最柔軟。到成家時堡上 總爺會送他一隻母黃牛,四隻小豬,一套做田的用具,以便獨立門戶。因為他無父 無母,尉遲恭意思倒要他招贅,他可不幹。他將來還想開油坊。開油坊在鄉下是大 事業,如同城裡人立志要做督撫兵備道,所以說到這裡時,說的笑了,聽的也笑了。

  城裡人說,「凡事有心總會辦好。」

  小伙子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竹子,你有心,他無心,可不容易辦好。」

  「別說竹子,竹子不是還可以作簫嗎?」

  「尉遲恭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不知道。」

  山腳下一個小牧童伏在一隻大而黑的水牯牛背上唱歌,聲音懶懶的。小伙子打 趣那牧童,接口唱道: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隻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 (唱多少?)剛剛唱完我那白水牛一隻牛耳朵!

  小牧童認識那小伙子,便呼嘯著,取笑小伙子說,「你是黃驃馬,不是白毛牛。」

  小伙子快快樂樂的回答說,「我不是白毛牛,過三年我就要請你看我那只水牯 牛了。我不許你吃牛屎,不許牛吃李子。」

  小牧童笑著說,「擔短扁擔進城,你撇你自己。」吼著牛走下水田去了。

  城裡客人問,「不許牛吃李子是什麼意思?」

  小伙子只是笑。過了一會卻說,「太上老君姓李,天地間從無牛吃主人兒子的 道理。」

  到得礦場山腳下那條小街上時,只見許多婦女們坐在門前捶石頭敲荒砂,各處 是釘釘鐺鐺聲音。且有礦工當街拉風箱,燒淬鋼鑽頭。(這些鑽頭照例每天都得燒 淬一次。)前幾天有人在被焚燒過的空地上砍木頭建造新屋,幾天來已完功了。一 切都顯得有一種生氣,但同時使城裡人看來也不可免發生一點感慨。因為硃砂水銀 已從二千年前方士手中轉入現代科學家手中,延壽,辟邪,種種用途也轉變作精細 儀器作猛烈炸藥,不料從地下石頭裡採取這個東西的人,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以及 生活的情況,竟完全和兩千年前的工人差不多。

  看過礦山,天氣很好。城裡客人想,總爺一時不會回來,不如各處走走。就問 那隨身小伙子,附近還有什麼地方,譬如大廟,大洞穴,可帶他去看看。小伙子說 這地方幾個廟都玩過了, 只有嶺上還有幾個石頭砌的廟,不過距離遠,來回 要大 半天。 要去最好騎馬去,山洞倒不少,大一點有意思一 點的也在嶺上,來回十多 裡路,同樣得騎馬去。洞穴裡說不定有豹子,因為山上這些洞穴,照例不是有人住 就是有野獸住,去時帶一枝槍方便些。

  小伙子想了一陣,問城裡客人願不願看水井。井在礦山西頭,水從平地沙裡湧 出,長年不凍不幹,很有意思。於是他們到水泉邊去看水井。

  兩人到得井邊時,才知道原來水源不校接連三個紅石砌就的方井,一個比一個 大,最小的不過方桌大,最大的已大到對徑兩丈左右。透明的水從白沙裡向上泛, 流出去成一 道小溪。(這溪水就是環繞總爺堡寨那個小溪!)井邊放了七 八個大 木桶,桶上蓋著草墊,一個老頭子不斷的澆水到桶中去,問問才知道是做豆芽菜, 因為水性極好,豆芽菜生長得特別肥嫩。溪岸兩旁和井欄同樣是用本地產大紅石條 子砌就的。臨水有十來株大柳樹,葉子泛黃了,細狹的葉子落滿溪上,在陽光下如 同漂浮無數小魚。柳樹下正蹲了十多個年輕婦女,頭包青綢首帕,帶著大銀耳環, 一面洗衣洗菜一面談笑。一切光景都不壞。

  婦女們中有些前幾天在礦區小街上見過他,知道是城裡來的「委員」,就互相 輕輕的談說,且把一雙一雙黑光光的眼睛對來人瞅著。他卻別有用意,想在若干寶 石中撿出一顆寶石。幾個年紀輕的女子,好像知道他的心事,見他眼睛在眾人中搜 尋那面善的人,沒有見到,就相互低聲笑語。城裡客人看看情形不大妥,心想,這 不成,自己單獨一人,對面倒是一大群,談話或唱歌,都不是敵手,還是早早走開 好。 一 離開那井泉邊,幾個年事極青的女子就唱起歌來了。小伙子聽這歌聲後, 忍笑不祝「她們唱什麼?」

  「她們歌唱得很好。井邊楊柳多畫眉鳥也多。」

  城裡客人要小伙子解釋一下,他推說他聽不懂唱的是什麼歌。

  井邊女子的歌原來就是堡上總爺前不久告給他那個當地傳說上的情歌。那歌辭 是——籠中畜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可不容易尋見。

  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城裡客人知道這歌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要小伙子唱個歌回答她們。小伙子不肯 開口,因為知道人多口多,雙拳難敵四手,還是走路好。可是那邊又唱了一個歌, 有點取笑小伙子意思。小伙子喉嚨癢癢的,走到一株大樟樹下坐著,放喉嚨唱了一 個歌:水源頭豆芽菜又白又多,全靠擠著讓井水來澆灌,受了熱就會瘦癟癟,看外 表倒比一切菜好看。

  所說的雖是豆芽菜,意思卻在諷刺女人。女的回答依然是一支舊歌,箭是對小 伙子而發的。

  跟隨鳳凰飛的小烏鴉,你上來,你上來,讓我問問你這件事情的黑白。

  別人的事情你不能忘,不能忘,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麼地方?

  小伙子笑著說,「她笑起我來了,再來一回吧。」他於是又唱了一個,把女的 比作畫眉鳥,只能在柳樹下唱歌,一到冬天來,就什麼也不成了。女的聽過後又回 答了一個,依然引用傳說上的舊歌。

  小伙子從結尾上知道這裡有「歌師傅」 , 不敢再接聲下去,向城裡客人說,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戰不過她們。」

  兩個人於是向堡壘走去,翻過小山時,水泉邊歌聲還在耳邊。兩人坐在一株針 葉松樹下聽歌,字句不甚清楚,腔調卻異常優美。城裡客人心想,「這種罵人笑人, 哪能使人生氣?」

  又問小伙子跑開不敢接口回唱的理由,才知道這地方有個習慣,每年誰最會唱 歌,誰最會引用舊歌,就可得到歌師傅的稱呼。他聽出了先前唱歌的聲音正是今年 歌師傅的聲音,所以甘願投降。末了卻笑著說,「罩魚得用大雞籠,唱歌還讓歌師 傅,不走不成!」

  回轉堡中,兩人又爬上那碉樓玩了一會,談論當地唱歌的體裁,城裡客人才從 小伙子方面知道這裡有三種常用的歌,一種是七字四句頭或五句一轉頭的,看牛, 砍柴,割豬草小孩子隨意亂唱。一種駢偶體有雙關意思或引古語古事的,給成年男 女表示愛慕時唱。一種字少音長的,在頌神致哀情形下唱。第一種要敏捷,第二種 要熱情,第三種要好喉嚨。

  將近日午時,遠遠的聽得馬項下串鈴響,小伙子說是總爺的馬串鈴聲。兩人到 堡下溪邊去看,總爺果然回來了。

  總爺一見他的朋友,就跳下馬表示歉意。「老師,對不起你,我有事,大清早 就出了門。你到不到那邊去了?」總爺說時把馬鞭梢向礦山方面指指,指的恰好是 礦山前水源頭那個方向!

  城裡客人想起剛才唱歌事情,臉上不免有點發燒。向總爺說,「你們這地方會 唱歌的雀鳥可真多!」

  總爺明白朋友意思指的是什麼,笑著說道,「蜂子有刺才會釀蜜,神把這兩樣 東西放在一塊也有它的用意。不過,老師,有刺的不一定用它螫人,吃蜜的也不會 怕刺,——你別心虛!」

  「我倒並不存心取什麼蜜。」

  「那就更用不著心虛了。我們這小地方一切中毒都有解藥,至於一個女孩的事 情那又當別論。不過還是有辦法,蛇咬人有蛇醫,歌聲中毒時可用歌聲消解。」

  總爺看看話也許說玄遠了一點,與當前事實不合,又轉口說,「老師,你想看 熱鬧嗎?今晚上你不怕遠,我們騎了馬走五里路,往黃狗沖一個莊子上去看還願去。 我剛從那邊過身,那裡人還邀我吃飯,我告他們有客,道謝了。你高興晚半天我陪 你去看看。」

  城裡客人說,「我來到這裡,除了場上那個流血決鬥,什麼都高興看!」

  晚飯後兩人果然就騎了馬過黃狗沖,到得莊子前面大松樹下時,已快黃昏。只 見莊前一片田坪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人正在安排敬神儀式的場面:有人用白 灰畫地界, 出五 方八格;有人縛扎竹竿,豎立拱形竹門;有人安鬥,斗中裝滿五 谷;有人劈油柴縛大火燎。另外一方面還有人露天燒了大鍋沸水,刮除供祭品用的 豬羊毛,把收拾好了的豬羊掛在梯子上,開膛破腹,掏取內臟。大家都為這儀式准 備而忙碌著。一個中年巫師和兩個助手,頭上裹纏紅巾,也來回忙著。

  莊主人是個小地主,穿上月藍色家機布大衫,青寧綢短褂,在場指揮。許多小 孩子和婦人都在近旁談笑。附近大稻草堆積上,到處都有人。另外還有好幾條狗, 也光著眼睛很專心似的蹲在大路上看熱鬧。

  預備的原來是一種謝土儀式。等待一切鋪排停當時,已將近戌刻了。那時節從 總爺堡寨裡和礦山上邀約來的和歌幫手,也都換了新漿洗過的褲褂,來到場上了。 場中火燎全點燃時,忽然顯得場面莊嚴起來。

  巫師換上了鮮紅如血的緞袍,穿上青絨鞋,拿一把銅劍,一個牛角,一件用雜 色繒帛作成的法物, (每一條彩帛代表一 個人名,凡拜寄這個神之子作義父的孩 子,都獻上那麼一條彩帛,可望延壽多祜。)助手擂鼓鳴金,放了三個土炮,巫師 就全幅披掛的上了常起始吹角,吹動那個呼風喚雨召鬼樂神的鏤花牛角,聲音淒厲 而激揚,散播原野,上通天庭。用一種緩慢而嚴肅的姿勢,向斗壇跪拜舞踴。且用 一種低郁的歌聲,應和雄壯的金鼓聲,且舞且唱。

  第一段表演儀式的起始,準備迎神從天下降,享受地上人旨酒美食,以及人民 對神表示敬意的種種娛樂。大約經過一點鐘久,方告完畢。法事中用牛角作主要樂 器,因為角聲不特是向神呼號,同時事實上還招邀了遠近村莊男女老幼約三百人, 前來參加這個盛會!

  法事完畢時主人請巫師到預定座位上去休息。參加的觀眾越來越多,人語轉嘈 雜,在較黑暗地方到處是青年女子的首帕,放光的眼睛,和清朗的笑語聲。王杉堡 的主人和城裡來客,其時也已經把馬匹交給隨從,坐在田坪一角,成為上賓,喝著 主人獻上的蜜糖茶了。城裡有人覺得已被他朋友引導到了一個極端荒唐的夢境裡, 所以對當前一切都發生興味。

  就一切鋪排看來,准知道這儀式將越來越有意思,所以興致很好的等待下去。

  第二趟法事是迎神,由兩個巫師助手表演。諸神既從各方面前來參加,所以兩 個助手各換上一件短短繡花衣服,象徵天空雲彩,在場中用各種輕便優美姿勢前後 翻著斤斗,表示神之前進時五彩祥雲的流動。一面引喉唱歌娛神,且提出種種神名。 (多數是歷史上的英雄賢士,每提出一個名字時,場坪四隅和聲的必用歡呼表示敬 意。)又唱出各種靈山勝境的名稱,且頌揚它的好處,然而歸結卻以為一切好處都 不及當地人對神的親洽和敬愛,乘好天良夜來這裡人神同悅更有意思。歌辭雖不及 《楚辭溫雅》,情緒卻同樣纏綿。樂器已換上小銅□和小小□鼓,音調歡悅中微帶 淒涼。慢慢的,男女諸神各已就位,第二趟法事在一曲短短和聲歌後就結束了。

  休息一陣,壇上坪中各種蠟燭火燎全著了火,接連而來是一場莊嚴的法事。獻 牲,奠酒,上表。大巫師和兩個助手著上華麗法服,手執法寶,用各種姿勢舞蹈。 主人如架上犧牲一樣,覆在巫師身後,背負尊嚴的黃表。場中光明如晝。觀眾靜默 無聲。到後巫師把黃表取上,唱完表中頌歌,用火把它焚化。

  上表法事完畢,休息期間較長。時間已過子夜,月白風清,良夜迢迢。主人命 四個壯實男子,抬來兩大缸甜米酒來到場坪中,請在場眾人解渴。吃過甜米酒後, 人人興致轉豪,精神奮發。因為知道上表法事過後,接著就是娛神場面,儀式由莊 嚴轉入輕快,輕快中還不缺少詼諧成分。前三趟法事都是獨唱間舞蹈,這一次卻應 當是戲劇式的對白。由巫師兩個助手和五個老少莊稼漢子組成,在神前表演。意義 雖是娛神,但神在當前地位,已恰如一貴賓,一有年齡的親長,來此與民同樂。真 正的對象反而由神轉到三百以上的觀眾方面。

  這種娛神戲劇第一段表演愛情喜劇,劇情是老丈人和女婿賭博,定下口頭契約, 來賭輸贏。若丈人輸了,嫁女兒時給一公牛一母牛作妝奩;若女婿輸了,招贅到丈 人家, 不許即刻成親,得自己鑄犁頭耕完一個山,種一山油桐,四十八 根樹木, 等到油桐結子大樹成蔭時,就砍下樹木做成一隻船,再提了油瓶去油船,船油好了, 一切要用的東西都由女婿努力辦完備了,老丈人才笑嘻嘻的坐了船順流而下,預備 到桃源洞去訪仙人,求延年益壽之方。到得桃源洞時,見所有仙人都皺著雙眉,大 不快樂。詢問是何因緣,才知道事情原來相同,仙人也因為想作女婿,給老丈人派 了許多辦不了的事,一擱下來就是大幾千年!這表演扮女兒的不必出場,可是扮女 婿的卻照例是當真想作女婿,事被老丈人耽擱下來的青年男子。

  第二段表演小歌劇,由預先約定的三對青年男女參加,男的異口同聲唱情歌, 對女子表示愛慕,致獻慇勤,女的也同樣逃避,拒絕,而又想方設法接近這男子, 誘引男子,使男的不至於完全絕望。到後三個男子在各種不同機會下不幸都死掉了。 (一個是水中救人死掉的,一個是仗義復仇死掉的,一個是因病死掉的。)女子就 輪流各用種種比喻唱出心上的懺悔和愛情,解釋自己種種可原諒處,希望死者重生, 希望死者的愛在另外一方面重生。

  第三段表演的是戰爭故事,把戰士所有勇氣都歸之於神的賜予,但所謂神也就 恰恰是自己。戰爭的對方是愚蠢,自私,和貪得,與人情相違反的貪得。結果對方 當然失敗滅亡。

  三個插曲完畢後,巫師重新穿上大紅法服,上場獻牲獻酒,為主人和觀眾向神 祈福。用白米滋粑象徵銀子,小米滋粑象徵金子,分給所有在場者。眾人齊唱「金 滿倉,銀滿倉,盡地力,繁牛羊」頌祝主人。送神時,巫師亢聲高唱送神曲,眾人 齊聲相和。

  歌聲止了,火燎半熄,月亮已沉,冷露下降。荒草中寒蛩齊鳴,正如同在努力 綴系先前一時業已消失的歌聲,重組一部清音復奏,準備遣送歸客。藍空中嵌上大 而光芒有角的星子。美麗流星卻曳著長長的悅目線路,消失在天末。場坪中人語雜 亂,小孩子驟然發覺失去了保護人,銳聲呼喊起來。

  觀眾四散,陸續還家,遠近大路上,田塍上,到處有笑語聲。

  堡中雄雞已作第三次啼喚,人人都知道,過不久,就會天明了。

  總爺見法事完畢,不欲驚動主人,就拉他的朋友離開了田坪,向返回王杉堡大 路走去。一面走一面問城裡客人是不是累了一點。

  兩人走到那大松樹下後,跟來的人已把兩匹馬牽到,請兩人上馬,且燃了兩個 長大火炬,預備還家。總爺說,「騎馬不用火炬,吹熄了它,別讓天上星子笑人!」 城裡來有卻提議不用騎馬,還是點上火把走路有意思些。總爺自然對這件事同意。 火把依舊燃著,爆炸著,在兩人前後映照著。兩人一 面走一面談話。

  城裡的客人耳朵邊尚嗡嗡咿咿的響著平田中的鼓聲和歌聲。總爺似乎知道他的 朋友情感還迷失在先前一時光景裡,就向他說,「老師,你對於這種簡單樸實的儀 式,有何意見?讓我聽聽。」

  城裡客人說,「我覺得太美麗了。」

  「美麗也有許多種,即便是同樣那一種,你和我看來也就大大不同。藥要蜜炙, 病要艾(愛)炙;這事是什麼一種美?此外還有什麼印象?」

  城裡的客人很興奮的說,

  「你前天和我說神在你們這裡是不可少的,我不無懷疑,現在可明白了。我自 以為是個新人,一個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時厭惡和尚,輕視廟宇,把這兩件 東西外加上一群到廟宇對偶像許願的角色,總擾來以為簡直是一出惡劣不堪的戲文。 在哲學觀念上,我認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雖有它的意義,但它已成歷史的, 已給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夠存在了。在都市裡它竟可說是虛偽的象 征,保護人類的愚昧,遮飾人類的殘忍,更從而增加人類的醜惡。但看看剛才的儀 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過它的莊嚴和美麗,是需要某種條件的,這 條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境的牧歌性。神仰賴這種條件方能 產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麗。缺少了這些條件,神就滅亡。我剛才看到的並不是什 麼敬神謝神,完全是一齣好戲,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繪的好戲。是詩和戲劇音樂的 源泉,也是它的本身。聲音顏色光影的交錯,織就一片雲錦,神就存在於全體。在 那光影中我儼然見到了你們那個神。 我心想,這是一 種如何奇跡!我現在才明白 你口中不離神的理由。你有理由。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二千年前中國會產生一個屈原,寫出那麼一些美麗神奇的 詩歌,原來他不過是一個來到這地方的風景紀錄人罷了。屈原雖死了兩千年,《九 歌》的本事還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還可從這口古井中,汲取新鮮透明的 泉水!」

  總爺聽著城裡客人的一番議論,正如同新征服一個異邦人,接受那坦白的自供, 很快樂的笑著。

  「你一定不再反對我們這種對於神的迷信了。因為這並不是迷信!以為神能夠 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賄賂和諂諛,因之向神祈請不可能的福祐,與不可免的災患, 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婦才有的事。神在我們完全是另一種觀念,上次我就說過了。 我們並不向神有何苛求,不過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當它作神的賜予, 對這賜予作一種感謝或崇拜表示。今夜的儀式,就是感謝或崇拜表示之一種。至於 這儀式產生戲劇的效果,或竟當真如你外路人所說,完全是戲,那也極自然。不過 你說的神的滅亡,我倒想重複引申一下我的意見,我以為這是過慮。神不會滅亡。 我們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雖然失望,可是到一個科學研究室裡去,面對著那由人 類耐心和秩序產生的莊嚴工作, 我以為多少總可以發生一 點神的意念。只是那方 面舊有的詩和戲劇的情緒,恐怕難於並存罷了。」

  「總爺,你以為那是神嗎?」

  「我以為『神』之一字我們如果還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認為值得保存下去,當 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 神的對面原是所謂人類的宗教情緒, 人類若能把 『科學』當成宗教情緒的尾閭,長足進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卻是人類選上了『政 治』寄托他們的宗教情緒,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為的是找尋原料完成政治上所 信仰的勝利!因此有革命,繼續戰爭和屠殺,他的代價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損 失,它的所得是自私與愚昧的擴張,是復古,政體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競爭而恢復專 制壟斷。這不幸假若還必需找個負責者,我認為目前一般人認為偉大人物都應當負 一點責。因為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卻不敢思索這個問題,也不敢反抗這個 現象。」

  城裡客人說,「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偉人,不過是偶像崇拜情緒之 轉變。」

  總爺說,「這種崇拜當然也有好處,因為在人方面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陳出新, 修正一切制度的謬誤和習慣的惰性,對一個民族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 也必然終止於民族主義,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談世界大同,一句空話。原因是征 服自然的應分得到的崇敬,給世界上野心家全搶去了。

  挽救它唯一辦法是哲學之再造,引導人類觀念轉移。若求永生,應瞭解自然和 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種族或消滅另一 種族。」

  一顆流星在眼前劃空而下,消失在虛無裡。城裡客人說,「總爺你說的話我完 全同意!可是還是讓我們在比較近一點的天地內看看罷。改造人類觀念的事正如改 造銀河系統,大不容易!」

  王杉堡的主人知道他朋友的意思,轉移了他口氣,「老師,慢慢的來!你看過 了我們這裡的還願,人和自然的默契。過些日子還可上山去看打大蟲,到時將告給 你另外一件事,就是人和獸的爭鬥。你在城市裡看慣了河南人玩狗熊,弄猴子,不 妨來看看這裡人和獸在山中情景。沒有詩,不是畫,倒還壯麗!」

  照習慣下大圍得在十月以後,因此總爺邀請他的朋友在鄉下多住些日子,等待 獵虎時上山去看看。且允許向獵戶把那虎皮購來,贈給他朋友作為紀念。

  因為露水太重,且常有長蛇橫路,總爺明白這兩件東西對於他的朋友都不大受 用,勸他上了馬。兩人將入堡寨時,天忽轉黑,將近天明那一陣黑。等到回歸住處, 盥洗一過,重新躺進那細麻布帳子裡閉上眼睛時,天已大明了。

  城裡的客人心裡迷迷胡胡,似乎先前一時歌聲火燎都異樣鮮明的留在印象上, 弄不分明這一夜看到的究竟是敬神還是演戲。

  他想,怎不見栗林中那女孩子?他有點希奇。他又想,天上星子移動雖極快, 一秒鐘跑十里或五十里,但距離我們這個人住的世界實在太遠,所以我們要尋找它 時,倒容易發現。

  人和人相處太近,雖不移動也多間阻,一堵牆或一個山就隔開了,所以一切碰 頭都近於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他嘴角釀著微笑,被過度疲倦所征服,睡著 了。

  此集第一至第九章完成於一九三二年,第十章作於一九三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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