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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閒事的人



  某一個星期四日,在一個畫報的編輯室中,一個年青人口裡含著一根煙,坐在 一張搖動椅子上搖來搖去看他的信件。

  信件一大堆,在一種無從清數的凌亂無次情形下散滿一桌子。

  這少年編輯先生,每把一件東西攫到手,就隨便撕開,看一看,或是歎聲氣, 或是笑一笑,又或是在那遠地寄來的照片上,用鉛筆畫上一個符號,就馬上丟開, 又取第二件。

  是不是這工作少年人有很大的趣味?看他眉只鎖攏去,聚成一堆,似乎工作已 苦著這少年人的心了。然而在那為煙子包圍的臉部,常常是不自然的在笑,工作於 少年,又似乎未嘗無大的趣味。以生活作遊戲的心情,縱有著那疲乏的頹喪,也許 這不是根本的無聊原因吧。

  這編輯室房中,除了這編輯先生以外,就只有一架鐘似乎可以代表活動東西了。 鐘掛在壁上,對著窗,編輯先生把頭從寫字桌的信件堆上舉起,向左望,是窗子, 向右望,就望到了鐘。一個圓臉漢子似的鐘的表面,笑容可掬模樣一為編輯先生見 到就聯想起他一個朋友,於是他就去注意這朋友臉盤上的長短針所指地位。

  ——這只三點呀!

  一種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湧起,類乎在嘲弄另外那個朋友迂緩的語腔中他 把鐘責備了一次,就又低頭到外面寄來的稿件中去了。

  鐘卻是仍然嬉皮笑臉的走。鐘的達滴達滴聲,在編輯先生腦中所起的聯想是胖 子朋友剝瓜子。剝來剝去不見瓜子殼落地,但時間在這種細咬輕嚙中,卻當真一分 一秒糟蹋了。

  這少年,把一枝剛抽到一半的香煙,隨意丟到腳旁痰盂裡面去,煙頭落水嘶的 響一聲,就在這種響聲中,少年卻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煙。

  一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頂壞頂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開瞧瞧,這於少 年就免不了有些委屈。不幸的是每一天總是如此。雖然在十張較精緻的照片中有一 張較佳,則已不為辜負編輯人的眼睛。但實際上可以用的還不到二十分之一。一個 畫報社,原是要靠各方面的材料供給,既不得不在報後面加上歡迎稿件字樣,則丑 的烏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源而來了。有時且還得在這類金屬糟粕的材料中選取那 稍稍過得去的東西刊登,以免一些蹩腳攝影家無端攻擊。這事業,真有許多地方使 人提起來搖頭,沒有辦法的!

  少年正吸著煙在一張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樣,編輯室門外,有人用手 背敲門。從聲音上少年聽得出這是經理的知會,便把煙從嘴巴上取下,說,「少甫 先生?請!」

  所謂少甫先生者,正是與少年從鐘面上想起的那個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這 人在瘦長的臉上安置了一對大圓眼,種類上每易使人引起這人先人為猴子的聯想。 鼻子梁下塌,也與平常人相異。說話聲音是天津土音,但從骨格的細小上就可認得 出這類秀氣身材不是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說請以後,就把門推開。他們於是點著照例的頭,編輯先生起身 來讓經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搖椅。

  「勿客氣,談談就得過去。」

  經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兩人都站在桌邊。經理把那張少年正打著記 號的女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來的附註:「……亦即閣卿將軍之七女公子也。 閣卿將軍既於日本故去,近聞女士方奉其生母寓於……」少年見經理一面讀一面手 顫不已,就很怪。隨後復見經理對這女人相片上以極慘淡臉色相向,彷彿不知身旁 有少年在的樣子,少年更其愕然了。

  少年不知不覺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經理驚醒過來。經理還是顫著手向少年搖攏,意思要他 不要去。少年知道這想必是同經理有大關係,不知應當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邊 去扶著他坐倒到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促帶著驚詫又若十分瞭解的模樣,說,「少翁,少翁,痛了麼?……」 「不,不,」說著就強立起身,然而又復不得已坐下。這相片,無意中為少甫所見 到,少甫從這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頹唐情形全記憶起來,全身失去了彈性,欲行動也 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還捏著那張相片不放,一面結結巴巴的問少年這是打從哪兒 來的。

  少年一時為這怪異變局所訝,不知怎麼回答。然而少年立時就又記起這封面的 地址還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著那封面背後的文字,不住的點頭。

  「君,我以為這個此時不必登載,換一張好了。」

  少年說,「少翁既然以為不妥,那就不用它。不過不知道這相片同少翁有什麼 關係?我看少翁氣色不怎麼好,不知是不是這相片……」「不,不,並不是,並不……」 少甫越分辯說與這相片無關係,少年則益深信這相片與經理關係之大。

  「那麼,少翁,這回信是由我還是由……?」

  「我想暫時莫回信,君以為如何?」少甫一面說,一面慘然望著少年,少年忙 說「成」。

  少年看經理樣子,似乎須把這相拿去,就笑笑說:「少翁把這相片拿去吧。」

  經理見少年正說著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就兩可的說,「不拿去也成, 左右放到我那裡同放在你這裡是一樣。」

  「我以為還是拿去,到將來有信來問到……」「那就這麼辦,我拿這相……這 相像一個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見我剛才情形著驚,我是因為它太容易使我 想起那……哈哈,君,這相不是很美嗎?」

  少年見到經理先生勉強的笑,不符內心的言語,心想「這相豈止象」?然而對 經理不好說什麼笑話,且明明見到此時的經理神不守舍的樣兒,就帶笑安慰說, 「初初見到這相也一驚,大約就是太美了。想不到這與少翁的……」「這一期都有 些好一點的東西?」少甫把話岔開到下期畫報上去,又說,「以後應當告印刷處共 印一萬張,在外省近來銷路似乎好點了。」

  少年也順到說當真在八千數目上面加印兩千,大約不會剩多少。

  經理拿著相片那隻手,竟離開腰部特遠,如相片為一極可怕之怪物,這情形在 少年冷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來先就對這相片突然寄來又未附任何信件感到懷疑。 且相片中人秀雅嫵媚,不類其他平常女子,而附註中文字又大異乎普通男子,則相 片來源更覺可怪了。如今見少甫一與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興奮狀態,始了然 於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相片人初非欲在畫報上露面,殆專為少甫亦未可知!

  少甫來此把要說的事情全忘了,去後少年一個人在編輯室中摹想適間的情形, 斷定這相片中必有大秘密在,就想到明白這內幕的方法,想了半天還是無結果,只 好一面低頭看未完的稿件一面瞎猜下去。




  下一個禮拜的《銀光畫報》中,第一頁上刊登了本刊經理郁少甫的相,一切都 是經理自己的安排,且在四圍用了無數的文字。這文字,作一種自述式體裁。其中 一半懺悔一半是牢騷。少年更覺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見到女人相片經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單去問經理以往 的事情,則同事中所知都差不多,全無補於這秘密的暴露。但他總以為這女人是同 經理有極深關係,不過這關係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還斷定這一來,以後總 還有事情發生,說不定還有同前的相片寄來!

  在下一個禮拜四的日裡,少年仍然是在揀選著外埠寄來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禮 拜這日,恰有那樣的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或者今天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 的相片發生另外一件事!

  想到這樣時,少年在他那微作紅色的淨白臉部,漾著一種微笑了。

  那鐘還依然在素壁上剝蝕著時間,如今還不到兩點鐘!

  編輯室中一些煙氣裊著找出處不得。編輯先生卻老脾氣只吸一半又重新另點一 枝。

  「哈,又來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個信封連同三張用鉛筆寫就的新詩, 一齊丟到桌下字紙簍裡去。歎了一聲氣,冷笑了一下,這個慇勤的投稿人的大作, 就算送終了。

  於是第二件東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著那來件封皮。照例的笑。後照例的放 在一邊或即記上號頭與應當附註的文字。

  一個畫報編輯先生的命運,就是這種命運!

  在日頭底下的事無新的,這就是說在上一個禮拜有的這一禮拜的這一天也未嘗 不可以發生。年青的編輯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來件,順次的裁,看,丟字紙簍, 打記號,隨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禮拜一樣的封皮的郵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跡,是與上 次完全一樣。少年編輯躊躇了。裁開還是不裁?不即裁,先拿來放在手掌上稱量, 一種無目的底估計,結果不會從這估計中猜出這包封的內容來。

  編輯的責任,把外面寄來的稿件裁開,不算怎樣罪過。然而明知道這同經理有 關,且這東西實際也就是寄給經理的,雖然按責任裁開,作去是無所謂不該,可是 良心怎麼樣?多知道一點別人秘密自己也無形中加上許多累贅,這又是少年所有過 極好經驗的事情。並且裁開倘若又是上禮拜那麼一張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 與經理來裁為妙了。然而萬一從這張相片上可以發見一點另外秘密?

  發現別人秘密亦人之常情,在這想望中並且也無所謂惡意,少年就因這無害於 事的好奇心又放不下這一件東西。

  …………?

  正因為並非與大節有關,為自己的矛盾心情,少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從中找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因此去請教壁上的鐘。是怎麼一種方法?讓鐘 告他,在時間上來看,這來件可不可以裁開。自己定下私約來,現在是二點二十五 分,還差三十五分到三點。把這一件東西擱到一邊去,讓時間去判斷當裁不當裁: 如果在三點鐘響後經理還不來這房裡,就裁開,若三點鐘以內經理因其他事故到此, 則這件東西就交經理為好了。

  滴達,滴達,一秒一分的過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編輯先生腦中有一個幻想。

  他想到這經理或者是同到那閣卿將軍的未亡人是有點戀愛故事……這並不是不 近情,人在年青時節誰不有幾件不能對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這經理或者同那閣卿將軍有一點政治上糾葛,或者錢財上糾葛,因而…… 無意中見到這相片就變色。

  他又想到這女人寄相片來或者是無意,但經理同這女人的生母有一種在友戚以 上的聯繫,而這時經理又正欲把這不愉快的過去忘卻。

  他又想到或者是經理先曾愛過這女人的母親吃過虧。

  …………

  越想越荒誕,到自己也覺得是很荒誕時,鐘到三點了。

  把那件未裁的來件拈在手上的他,決心裁過後再交經理了,就用剪刀鉸那包封 的邊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希望在,且儼若知道這時經理會剛在自己把這東西看 過以後一分鐘就來敲門,又不即剪下。

  托托托,門是真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廢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還不到兩手指 寬。

  編輯先生搓著手說進!那人隨即進來了。進來並不是經理,倒是經理房中一個 聽差。

  這一來,顯然給了一個虛空驚愕,未免不高興,因此在編輯先生臉上就有不很 好看的顏色。

  「怎麼啦?」他問著,手又把那來件拿著了。

  聽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說經理請。

  經理請,不是經理也念著這事情麼?答應著說就來,他就拿著那黃色包子從西 邊院子走過經理室。

  一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麼忽然聰明起來又把手上的東西塞到衣袋子裡去。 到了經理房中時,見到經理正在房中一沙發上斜斜臥著看一本書。

  「請坐請坐,」就坐下了。兩人坐在一塊兒,經理把那書送到少年這邊來,少 年始知是一本英國《牛耳朵》圖畫雜誌。

  大約經理正看到所攝中國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頁,全是目下的中國各式各 樣的明星。

  「少翁看這個如何?」

  「中國也不是全無望,明星目下也蠻多咧。」

  兩人就打了一個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邊的東西,不便先說出,就問經理說有 什麼事。

  「什麼事?就為看這個!看外國人把中國人說得多可笑,全是錯誤!」

  「少翁,今天又得這樣一件東西,」他從衣袋子中掏出那黃紙包兒,遞給了經 理,想從這樣情形下看看經理臉嘴神氣。

  經理的神氣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設想的變化,少年就覺得很怪,且悔 不該不早剪開邊沿看看內容了。如今見經理把相接到手即擱到一旁去,似乎不願意 在少年面前裁開,少年更以為經理的秘密有應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這個相似乎——

  經理裝作並不曾聽到,岔到別的事。

  「君,我想我們也在下幾期報上辦一個女人專號,怎麼樣?

  這年頭兒是世界關心婦女問題的年頭。北京飯店的外國闊人談的是孟小冬,各 部衙門談的是某小姐同某窯姐兒,學校的學生宿舍談的是某女校交際之花的風頭,…… 下至於小販子,也拿小桂紅吳四奶奶來作新聞報道,這不算是頂熱鬧的關頭?」

  「當真嗎?」編輯先生問。

  少年見經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經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說, 「少翁,沒有什麼事吧?」

  今天可沒有大變顏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盡想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該先送過去。先就一剪子剪 下,看看內容不就可以了然嗎?或者這又另是一個人,或者就是那將軍的未亡人, 那……總之,自己不應該不裁開。裁開看過後,經理也不會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 面寫的就是《銀光畫報》編輯部!到悔也無可奈何時,他就把期望寄托到下一個禮 拜。一種聊以自解的期望,但除了這樣自慰,又有什麼方法可以把經理先生手中的 相片拿回。




  一個小小的聚會裡,有少年在。

  這裡有新聞記者,有海關的科員,有小銀行的會計,有作《花報》戲評的「百 事通」。

  一記者同少年談,問及近日畫報銷行的數量。記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說:「善 芝,見不見到我們經理近日的文章?」

  「見到了,妙哉!此老亦復滿腹牢騷。……」那位善芝君象滿不在乎又扯到另 一件事上去。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歡。見到這樣的文章,是「妙哉」兩字可以敷衍 得過的?且為什麼經理又不在其他時節發他的「牢騷」,必得此時發?他為了記者 對這事太淡然處置,就更不作聲,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關科員談。

  「君,見到我們上期畫報?」

  「越來越見精彩了。少翁不是還特作了點文章?」

  「這才像話!」少年想著隨即說,「君不知少翁是為什麼作這文章麼?」

  那科員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閣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 我們可以談談」的表示,可惜科員為答應另外一個人的一句問話,倒不曾注意過來。 少年見到自己又失敗,索性抖氣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個印刷業經理,正同那棚兒匠談話。

  「是吧,先生。各樣生意全不大成了。」

  「幾年來全要變。」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著木桿一面同到主人說,少年走過去。

  「天氣今年免不了是熱,棚子竟像非搭不可!」

  「對了。先生那邊報館怎麼樣?」

  原來搭棚匠就認得少年是《銀光畫報》的先生。

  主人說是難道那邊報館也是你們一個鋪子的生意?匠人又答應對啦。

  主人見少年出來,就丟了健談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樹邊看搭棚。相片 的事在少年心中湧著,打著呢。怎麼辦?竟像比自己事還關心的他,真不知要怎麼 辦!不消說,從少年方面又把話談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說:「昨天遇到貴經理,說畫報近來得君一整頓,大有起色!」

  「哪裡是我的力量?不過,……上期少翁那文章見不見到?」

  「像是有點秘密消息咧,很難測!」主人說了就用著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這像是對了勁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參考了。

  「君,知不知道貴經理近來有一種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雖說不知道,少年已經就料到與那相片有關,故意說不 知道,實則就想從這個經理更多知道一點那個經理的事。

  「應當知道的。」主人說,「少甫發財了。」

  「怎麼,發財了麼?」

  「你不知道他儲蓄曾得了兩千塊錢特獎嗎?」

  「那早知道了。」

  特獎兩千元,是上禮拜的事,每天在一處的少甫,豈有不告編輯先生的?這也 算值得特別相告的消息!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這些人都不足與談大事,延纏了三兩句話,又顧自走回到客廳中去。

  在平時,這些人中也有著三兩個在少年心中是認為知己者在。這知己,到今天, 話全不投機,少年感著不可堪失望,以為這裡全無人可以共語,不待終會就走了。

  有誰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簡直無一個人明白。

  回到報館見到經理留下的字條,說請下午七點到他家去。

  從字條上看來,誰能斷定這不是經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難道是經理還有所商於自己麼?難道是這相片的所謂奉其生母— —是經理的戀人,而那七小姐……?

  一個人,在心上常常作著一點快活的夢,把自己置身到一種分外的希望中,翱 翔著,飄颻著,似乎並無多大的罪過。

  少年這時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靈魂舉起來,奮力擲到空中去!

  怎麼去為經理設計,讓經理把那未亡人接過手來,這在少年計算過了。怎麼去 鼓勵經理,也想到了。怎麼去請經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經理所說的時間,僱車到了經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誦著為經理為自己一 切前途的計劃。

  命運是什麼?就是忽然而來的一種禍福。最大的禍是什麼?是殺頭。最大的福 又是什麼?是今天!三小時以前,在那聚會上盡剝瓜子,想把這事來同別人過細研 究一番也無一人注意。如今則經理找到頭上來討論。忽然而來,為少年所料不到的 一著,誰知以後又是些什麼忽然而來的?!這女人不會自己來畫報社?來畫報社找 少甫不到,不會說就會會編輯麼?

  少年為一種光明所照耀,於是在路上見到一些瘦馬拉著裝煤大車,向前一步一 步奔,就覺得非常同情這類獸物。

  命運是什麼?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為命運戲弄了一 陣。請他七點來,原來就是吃一頓新請來的廚子作的雞丁炸醬麵!「雞丁」,或者 甜面醬,或者麵條,同所設想的事實進行的秩序是如何遠!經理的口中,本應說得 是「將軍」,「愛情」,以及「請教」,「設法」一類話語,誰知是盡在一碗麵上 誇獎廚子如何如何,多可惡的命運!?

  他不奇怪自己為什麼先要這樣想,卻以為經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這事,到後又 忽然信不過他,卻只把吃炸醬麵一件事來藉故。一種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 己同別人牽落到一種謬誤的漩水裡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藥。然而少年並不愚。也 許真是那樣吧,我們看下去!

  第二天,在《銀光畫報》的經理室中,有少年編輯先生在。此外還有一個本社 的同事,專門擔任滑稽感言的編輯。這是一個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臉嘴 行動上,已經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這胖子,姓黃,從經理以下到門房,全在他姓 下附帶「胖子」兩字,一個人胖那是沒辦法。這沒辦法的情形也正像經理那瘦一樣。 在一肥一瘦的對照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習慣,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編輯名分下小開玩笑,於是少年裝作莫名其妙的神 氣,問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嗎?」

  「難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覽出來,「瞧,這是什麼,知不知道? 這就是睡眠的結果!『肥肉』同『睡』等於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問問秋生!」?

  所謂秋生者,便是少年在辦事室中每天辦事,一抬頭便見壁上活動著那鐘,從 鐘上可以生一種聯想,聯想鐘與人有相等圓臉的那位朋友。然而鐘的圓臉也是因為……? 少年想起卻獨自笑了。

  從肥轉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編輯談到經理猴相的遠因 近果。

  「我們的經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點秘密!」

  「對呀!」少年覺得獨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題,「黃,你以為 這秘密線索在什麼地方?」

  「還得猜嗎?我們的經理,上期報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詳細供詞?」

  「是極了,我也以為——」

  「還有什麼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欽服黃胖子一面故意作為不什麼瞭解的問:「少甫先生難道近來還有 什麼故事?」

  「近來倒不,可是——話長咧。」

  …………

  話說得入港,經理卻從會計處轉回來了。討論當然到此應暫停。胖子把一件信 交經理商量,少年坐在遠處一張椅上細嚼細咽胖子所說的話語。

  多一種證明經理是與女人有著糾纏的緣的話,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 關心。將軍,將軍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單個的名字,同到一堆如象戀愛, 作媒,結婚,親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擲來,少年為這些來去無蹤的零碎片段思想 包圍,人是苦惱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經理面前連說「笑話笑話」,經理也說「這真是笑話」, 少年因此也想起自己所煩惱的所關心的是「笑話」。不過他同時記起,「凡事無不 是可笑」一句名言,就仍然盡自己「笑話」下去了。

  當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黃邀到公園去,結果請了將近兩塊錢的客。請客的結 果,得了些什麼?一樣不得!從女人上起,胖子把無數新聞供給了少年。在少年聽 來:全是無用處。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來討論,到後見到胖子仍然是個平 常人,話是平常話,平常人實不足以與言大事,在心裡認失敗玩一陣就分手了。

  放下這事情,行著所謂「事不幹己莫勞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復到以前爽 快了。然而這哪裡能辦到。

  命運是什麼?是我們常常把有憑有據的實生活丟開,雖窮雖苦也能處之泰然, 但時時又會為一種虛空幻象煩惱著,求擺脫而不能擺脫。

  少年是在兩個禮拜以來把精神生活完全變更了。




  「少翁,我實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麼相片?」

  「什麼相片!就是那將軍的小姐。」

  經理遲疑不語了。臉色也變了。經理用一種疑問記號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 平常態度對經理看。

  編輯先生又悔不該如此說。但又深深自幸忍無可忍已說出口了,在經理方面總 有一種答覆。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這事的用意。我看你對這事也太注意了。君,這是太好 管閒事,你不要紅臉,我說得對不對?」

  管閒事,經理的話說到少年的心裡的裡面。不過在經理說他以前,他想不出這 是「管閒事」,臉是不得不紅了。話一時也不能再說了。他不知要笑著解釋是「並 非管閒事」還是紅著臉說「閒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編輯先生的忸怩情形,已為經理看得透徹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這樣。不是麼?我 始終不同你說你或者還會鬧出病來,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不 是不想同你說,你是太過分的關心這事了。統統告你吧,我在年青時也因了管閒事 如今才來辦這一個小小畫報,不然我們不會一同辦事了。」

  少年見經理說話時十分慨歎,就非常同情,且以為這管閒事決不會使經理生活 壞下去,可相信似的,說,「是管閒事嗎?那少翁可以說說。」

  於是兩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少甫講:

  …………

  失望了。

  命運是什麼?是料到這樣偏那樣。

  經理所談的是經理的事,與相片卻無關。經理因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這一 將軍女兒,想起那一將軍的女兒。其所以感慨百端,只為這女人有幾分同那女人相 象。這相像的事,不是很多麼?不然少年見到編輯室中的鐘,也不會想起朋友秋生 了。

  「那嗎,少翁並不認識這女人了?」

  「什麼時候我說認識她?」

  「那為什麼……」

  「你是說,為什麼我不要這相登載到畫報上?君,我並不這樣想過。不過我想 拿去看一看。君到後又把第二張送來,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張是一個日本女明星, 可以瞧,——」經理把那第二次寄來的相片取出給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樣把那 相片反覆瞧看,又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證,都可斷定經理所說無虛語。編輯先 生不知怎樣說為好。

  「那……少翁這寄件人是誰?」

  「是我們社中一個老朋友,現篆…,不知道麼?」

  「我以為……」…………

  回到編輯室的少年,像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東西,立時覺得無聊起來。倘若說 先時生活是充實異常,則這時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蕩然無存的破落戶了。

  一個畫報的編輯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種管閒事脾氣,愛在一件平常事上幻 著許多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機會。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談到經理的故事,少年編輯先生以為 這真不值得許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發現真不值得注意時,每天在《銀光畫報》編 輯室那秋生式的圓形的鐘,倒有時時刻刻注意必要了。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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