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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一亮,飯館中人就起身了,不見了廚子,各處尋找沒有發現。同時有車站中人到 江邊去看江潮漲落,發現了這雪地裡的屍身,腰間的油膩圍裙,以及寬盤的臉,估計象 是一個飯館中掌管鍋鏟的人物,所以即刻到學校來報告。館中老闆同到送飯的江北小子 去看,看明白是大師傅,嚇慌了,踉踉蹌蹌奔回鋪子,把已經開過的鋪板門重行關上, 已經淘好的米放在一旁,到鎮上稟報去了。

  到了應當吃粥時,許多年青人仍然如往日一樣,走到館子裡去吃大師傅兩隻骯髒肥 手攪成的粥。粥吃不成,倒知道了出了人命,一傳十,十傳百,這新聞即刻就普遍及學 校了。

  凡是聽到這消息的,本來無意到江邊去散步,因為事情新奇,也邀約去看,所以男 女學生皆談到這件事情。住在×字宿舍裡的女孩玖同朱,還正在分吃一碗麵,聽到隔壁 有女生到過江邊來的說到這件事,嚇了一跳,以為是同學自殺。到後又聽到說是廚子, 放心了,因為女孩玖說八點鐘那蔡女士會來,就一同出了校門向江邊走去。隨即就忘記 了。

  在去車站的路上,她們碰到了女生×。

  「×到車站玩去。」朱說的話非常自然,略無其他意思。

  懷了成見的女生×側立在大路一邊,做著很難看的神氣,「你們是想去看死人罷, 好興致!」

  女孩玖詫異了,「怎麼,死人死到車站麼?」

  女生×似乎也為女孩玖的話詫異了,「難道不知道這件事麼?」

  女生朱說,「我們是預備到車站去接玖小姐一個朋友。你是看過死人來了,怎麼樣? 是興隆居飯館裡廚子麼?」

  「我……一些聰明人全在那裡看熱鬧!」

  「去,密司×,同我們到車站玩玩,今天出太陽,多暖和!」

  本來怕見朱同玖的×,聽到朱的話,又不能不隨到這兩人走了。

  她們一起在車站等候第一趟車,見到許多同學從江邊回來,皆各人用著一個從戲場 出來的神氣,討論著這件事情。又有些還堅持一個謬見,以為這人死得豈有此理。因為 這類人大體是縱感覺到要自殺,單用著天氣寒冷一個理由,也會把這犧牲精神失去的。 又有些女子,則又很滿意見到了這樣一回事情,本來天生一顆容易感動的心,若果是死 者為同學,死的理由又是戀愛,那她就無論如何也要同情了。又有些在學校會做情詩的 學生,都覺得這題目只給了做舊詩的人一個好機會,新詩可無處下筆,所以就放棄了這 個不愉快的故事,同朋友另外批評人生去了。一個學校有六百人,大約到江邊去看看這 個死者的當有一半以上,其中還有職員,口中含煙,數目不計。

  還有兵營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飯,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裡做工的 那類蠢人,剛剛挨過打的,也仍然到江邊去用著「怎麼會死」那種天真爛漫的眼光看了 一會,且在那胖的印象上,與同伴作點嘲笑,全身發松回到營裡去報告這事。

  女孩玖問×,「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皆彷彿這樣高興!」

  女生×說,「我是並不因為要看這死人到江邊的。」

  女生朱不做聲,就望到這些從江邊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裡想這真是一件奇怪事 情,上一次校長陪拉拉博士來演講,聽講的人就沒有這樣多。其實則這個一點也不奇怪。 年青的人,全歡喜新鮮事情發生,就是那麼點點理由,也就夠使全個學校得到一個爽心 的刺激了。

  也有因為趕早車過上海,車沒有來,所以抽空跑到江邊去看看這大師傅新奇的死法 的,回時就在那月台上同人談論各樣死的姿勢。

  火車到後,下來了一些,候車的爭先上車,機關車頭一掉,四十分鐘這消息就被帶 到上海各報館裡排字間去了。下車的人仍然沒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車走了,玖看看 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車,無望了。

  「人又不來,奇怪的事!」

  「你們有課麼?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說了想走。

  本來無課的女生×,也作成走路的姿勢,從月台向低處軌道躍下。

  女孩玖說:「朱,不能陪我到醫院去看看我二哥麼?」

  朱搖頭說不去,似乎是因為×的原故,心有所怯,故願意轉學校去。

  「你沒有功課!」

  「我旁聽有課。」

  女孩玖就向女生×說,「×,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裡看看我哥哥,回頭又一塊兒回 來。」

  女生×低頭不能答應,玖就說,「×有課我知道,還是朱你同我去。」

  朱還是因為×的原故沒有答應。見×沒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見到朱已走, 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鐵路向南走。玖不作聲,看到這兩個女人從爛雪路上走去, 心中以為朱是不願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轉彎了,女生朱忽然又回頭喊女孩 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氣,我有事情!」

  玖不做聲,朱又藉故跑回車站,一面跑一面說,「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氣,我知道你 生了我的氣——」走到玖身邊,把玖拉住,就向醫院方面走去,彷彿完全只是一個不得 已的理由,就因為不願意使女孩玖難過,才委屈的隨了這女孩子的意思,勉強的做一次 奉陪的人。女孩玖回頭望×時,朱也就回頭,且問×,「高不高興一起去?你不去,玖 小姐會生氣!」

  但女生×站到那雪地裡,搖搖頭作了一個苦笑,拒絕了。

  她想起隨了這兩個人來到車站,仍然一個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時只有 自己知道,因為並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轉入一個紅牆後面,不再見到人了。




  十點鐘車來了兩個拜訪男子A的客人,兩個人一前一後皆到了××大學的傳達處, 放了一個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遠的××病院後,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裡去了, 其一個則另外說可會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書店的小編輯,就是在前天下午為 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會客室見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這人特意前來報告蔡 某夫婦被捕的事情。××書店的小編輯,到了病院,見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氣的把書 店經理給男子A的稿費一百元從皮夾中取出,數點了一下,送給男子A,且戲子樣子說 話,從「久仰大名,熟讀著作」起始到「聽說貴體違和」為止,說了一篇文法不錯的客 氣話以後,就說到前一天女孩玖到書店的事來,言中表示對男子A無限羨慕。到後就呈 上新著一本,說是請求賜教。把話說完,還不走,其用意是很難索解了。

  男子A間或就在一些雜誌上見到過這新詩人的名字同詩題,如今卻想不到這就是據 說新中國的新詩人,且把新詩也獻上了。因為這人好像還得談談「文壇」的問題,如其 他拜訪的年青人一樣,或者還得來一點褒獎才能痛痛快快打發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這 人說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與出版業情形。這編輯非常願意把話延長,則意外的事或將在 機會上發生,方不辜負今天老遠坐火車來的原意,所以說了這樣又是那樣,總似乎非常 關心這些事情,一回去就將寫文學史那種樣子。當這編輯兼詩人自己發揮主張,洋洋灑 灑象做文章的談到一切,且述及自己同生活奮鬥的經過時,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應著 這編輯,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塊錢將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債務的償還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來到病院中了,玖先進房,見到玖用跳躍急促的姿勢跑進房 來,正想說話又忽然凝住了喉嚨不再說話,這編輯以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 驚肉跳,感動到全身是詩。

  男子A見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們送我錢來了。」

  玖不做聲,望望二哥又復望望那××書店的俗物臉嘴。

  男子A還以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說話,故又說道:「你說蔡先生會為我們拿 來,她還不來,我們或者還得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幾幾乎是呻吟的樣子在喉中「噢」了一聲,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說話去了。

  「玖,你怎麼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為我還蔡先生的錢,還得買一點藥來,不要 走!」

  女孩玖即刻又進房來了,後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編輯站起來了,男子A在朋友周 走到床邊來握手之後,不得不為周介紹,「那是××,詩人,那是周,周××,」這樣 一介紹,那編輯就想把那只寫詩的手伸出來準備捏,但周卻無心做這件事,坐到床邊一 張籐椅上了。

  「見到蔡夫婦麼?」

  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遲疑了一陣,才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句話。

  男子A又問,「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這病?」那男子仍然還是含含糊糊的應了一 句。

  因為在先本意來告A,商量關於蔡夫婦二人的事應如何對付,到這裡時先見到玖, 一談到A的病,所以同玖商量卻只能把這消息再隱瞞一天兩天為好了。男子周不能把話 只維持在朋友蔡夫婦生活上面,所以看到了床邊一本新書,還以為什麼好書,就隨手拿 起翻了一頁。他不知道所謂詩人就是身邊的先來的客人,問A,「是誰的詩?這東西也 拿來櫻」男子A說,「周,詩人就是面前的人,這本詩應當是一本好詩,應當多看看再 說話!」

  那詩人編輯聽到周的話稍稍在臉上發了點燒,但疑心周即是編《大文月刊》的有名 批評家,就在男子A說過話後說道:「這拙集倒想請教,不知周先生是不是高興看看?」

  男子周說:「失敬了,想不到今天在這裡見到詩人。」

  那編輯聽到批評家稱他為詩人,全身皆熱了,就很謙卑的問及一切文壇事情,且隨 意批評一下新詩,雖極謙虛的說這是一種胡謅,然而為了表明這胡謅也仍然是有思想有 頭腦的東西,所以他很矜持的說了一回後,又在各人作品上作一小小估價,又驕傲又可 憐的情形在周面前裸露無遺。

  男子周只點點頭,笑,女孩玖站在床頭,也很好笑。

  到後大家全無話說了。玖就問周,什麼時候《大文》第十期出版,有些什麼文章在 上面。男子周知道玖的意思所在,所以告玖月刊文章以外,就同玖來討論雜誌最近的種 種問題來,消磨這一個嶄新的日子。

  那編輯若非另外又來了扁臉教授,一開口就說病人不應當時時刻刻有客的話,他不 至於即刻就站起身要走了。既站起了身,還沒有想走的意思,忽然又很冒失的問男子A, 「這裡看護是男子還是女人」那樣新奇的話,男子A不敢再同這詩人說話,就任他走去 了。

  詩人走了,出了病院,就像一個失戀的男子一樣,自己明知道對女孩玖是無望了, 就想像周如何在女孩玖面前獻媚的情形,覺得非常可恨,恨不得有機會僱人打他一頓, 但還沒有走到車站,他的思想又改了方向,憑記憶想起《大文月刊》的通信處詳細地址, 以為明天即應當寄一本詩給這個有聲望的名人,期望到那有名的批評了。

  男子周臨走時,男子A托他,為蔡帶三十塊錢回去,另外又還蔡二十。正想來到這 裡同A借錢供給蔡夫婦獄中費用的呢,完全把上海方面的隱瞞不說,拿了錢,看看表, 只差二十分火車就要到站,囑咐到A安心在這院裡養三五天再出院,就要走了。

  「不坐坐麼?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我明天要到上海去。」

  女孩玖聽到這個,就大聲的很驚詫的樣子說,「絕對不能到上海去!」

  「玖,那你去吧。我們應當要安置一個爐子,還得買一點吃的東西!你去為我買吧, 只看你自己會不會做這些事。」

  「我完全會,你只不要即刻出院,我一切去辦!醫生告過你說血分太壞,缺少凝結 成分的膠質。還有,一出去,就——」男子周不讓他們說話到最後,就打斷了這談話, 一面說要走要走,一面向女孩玖示了一個意,再同A握握手,很丈夫氣的走了。女孩玖 送了周出到門外,很憂愁的說,「我怕瞞不了他!」

  「不行,他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因為知道這個消息,耽擱了他晚上一晚安靜的睡眠。」

  「我怕他要問我!」

  「你不要一個人再在他這房裡陪他了。你當藉故說學校有事情非做不可,就返到學 校裡去,也不要為這個事擔心失眠。

  事情是可以水落石出的!一點不要緊,你就照到我的計劃去做,隱瞞兩天,到他可 以抵抗身體上的衰弱時,我們再告給他就無害於事了。」

  女孩玖當真即刻就離了二哥的病院,一個人很寂寞的返校中去了。一個下午沒有見 到二哥,男子A,還以為一定是又在學校因為想起病人的事情在哭,眼睛哭腫了,既不 敢到堂上聽課,也不敢到病院中來。女孩玖的哭是當真的,因為想起二哥,也想起平素 教過英文的蔡夫婦,為巡捕捉去,在獄裡床也沒有的情形,所以心上就軟弱得很,不得 不哭了。




  到了晚上玖沒有吃多少飯。因為五同玉的不瞭解,以為眼淚的多同食量的少全為二 哥的病,又因為不願意為同樓的五與玉不瞭解的安慰,所以仍然走到女生朱處去讀書。

  「玖,你又哭,這真是不對的!你又說要學做一個大人,你看大人有成天流點淚的 麼?」

  「是的,我忍了,我也罵我自己,這是不對的。」

  「我也明白是你心上的軟弱。」

  「只有你同二哥能明白我這個不可治的玻」「應當要克制自己,並且把身體精神, 鍛煉得堅強一點,才能做人。」

  「朱。你不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有理由哭一會兒的。」

  「什麼事?」

  「我明天後天會告訴你。」

  「為什麼又要幾天以後才能讓我知道?」

  「我答應了別人。」

  「答應了誰?哭也得瞞一天兩天嗎?」

  「不是哭,是因隱瞞那件事,我才哭!」

  「是家中有信來麼?」

  「不是。」

  「是哥哥病得很嚴重麼?」

  「也不是。」

  「是沒有錢用了麼?」

  「今天××還才打發人送一百塊錢來。」

  「那是為什麼?」

  女孩玖就含淚微笑,掉了頭看一本書,改口問朱,文法的前置詞變化的各式,應當 在什麼例子找到最好的例。

  女生朱不便強玖,就要玖最先把這件事告給她,因為她自信在一切事上,不致誤解 了玖,使玖感到難過。玖就點頭答應了。

  女孩玖到朱宿舍的事,與玖同房的女生×是明明白白的。

  不知如何這人卻無端恨起朱來,以為玖的哭與A的病全是為朱,因為玖那柔軟可憐 樣子,女生×,在夜裡,一個人睡在床上,在朱的印象上,作下了許多增加靈魂罪惡的 奇夢。女生朱也同時夢到×,不過是夢到×因為性格的陰鬱,不高興再活,跑到江邊淹 壞了自己身體,到後是如日間大師傅一樣,陳列在石堤上大路旁,成千的大學生,皆去 看過一次,這樣與人無關係的自殺而已。




  可是玖所要隱瞞的事,到底失敗了。男子A在下午七點時候,從一個看護討來了新 從上海帶來的一張小報,在燈下消遣,卻無意中發現了蔡某夫婦被捕的新聞。先是以為 與蔡夫婦時常見面的周,今天上午到這裡來時還不曾提起這件事,可想而知是謠言,完 全不能憑信了。到後過細一想,想起了今天玖的神氣,以及玖下半天不來的原因,又想 起周來時問到蔡夫婦二人生活時語言的含渾,隱隱約約明白今天周是先同玖商量好了的 騙局,一切只是為了病人撒下的大謊,心中便瞭然一切了。

  男子A當時想出院回到自己宿舍去,因為想起同時在獄中忍受苦寒的朋友蔡夫婦, 自己還仍然住在這病院,盡看護當老祖宗服侍,真是一件近於無恥的事情,所以一定要 回宿舍了。

  但院中規矩,無論如何得經醫生簽字才能出院,如今則醫生已坐了他的自備汽車到 上海去,雖然心亂得很也仍然得住下了。

  夜裡,男子A到半夜還不能睡眠,完全出於女孩玖意料以外。




  男子A留下了一個字條,告給看護稍稍到外面去玩玩就回,大清早悄悄的離開了醫 院,回到學校了。

  到了女孩玖宿舍時,卻不見女孩玖,心中稍為吃驚。女生×正在梳理頭髮,想到一 切自己無分的機緣,忽然見扣門進來的正是A,像是A已把心事看透,臉緋紅了,一句 話說不出口。

  男子A一點沒有注意這女子的神色有何不同。因為要明白玖的去處,是不到了上海 還是早起過別處去有事,就問×:「×小姐,我想問問你,我玖妹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

  這女人心中為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所塞,心中有許多話說不出來,只能對A做出一 種似憨笑似羞怯的樣子,很可憐的望著A。

  男子A仍然沒有注意到這情形,因為見到詢問無結果,就想走,預備到五處問問, 因為女孩玖有時是到五的桌上唸書的。但待到男子A要出去時,女生×似乎知道了男子 A一定要到隔壁去,所以又低低的呻了一聲,待男子A回頭,這女人就輕輕的說道: 「她們是不知道玖小姐到什麼地方去的。」

  這話意思好像是「你要知道還是只有我明白」,又好像是因此一說A就不會再到五 的房中去說話了。果然男子A就下樓去,聽到橐橐皮鞋的下樓梯聲音,女生×心上好像 損失了很多貴重東西,不可追悔,使自己生存的勇氣蕩然無餘,倒在床上兩手蒙了臉痛 哭了。

  「為什麼我不要他坐下,即刻為他把那孩子玖從朱處找回來?為什麼不問問他病, 且告他……」凡是使這女人想起的,全是一種不可追悔的過失,而這過失的成就又是完 全由於自己的軟弱,女生×看明白了這一點,就更其傷心了。

  但所謂不可追悔的事情,第二次卻給了女生×的方便。男子A因為恐怕女孩玖回時 聽×說自己從病院回來找她,以為有什麼大事,且告給她要若是到病院找尋不到,就是 往上海去了,所以第二次又轉到樓上來寫一個字條。到了房裡,女生×正是為自己柔弱 痛切的流淚的時候,聽到A的腳步,聽到A走到玖的寫字檯邊取筆寫字,不知為什麼原 故,先前所許的大願,方以為無論如何要做到的,又無勇氣提出了。

  男子A把那字條寫成,望到女生×伏在床上的優美姿勢,心中以為這女人先一刻尚 好好的在梳頭,這時就居然裝睡,一個女人的做作,使A記起許多女人給他的惡劣印象, 懷著稍稍不快的反感,又走去了。

  到了樓下,想起女孩玖所說的雪人,就繞到花圃裡去看。

  女生五正一個人在那裡用小鏟把雪堆到雪人頭上去,像很費事的神氣,見到了A從 樓上下來,心中一驚,對男子A用懷疑的眼光望著。男子A說,「五小姐,你不怕冷!」

  「怕冷嗎?(做了一個微笑,孩子氣的否認。)我聽玖小姐說A先生病倒在醫院裡, 好了吧。」

  「人的病絕對自然會好。」

  「是的,絕對——也不——」

  男子A見到五的說話神氣,記起了從前朱所說的木柱上字句,心中稍稍有點搖動了, 「我聽說這雪人眼睛是用糖做的,怎麼又另外做頭?」

  女生五不抬頭,把鐵鏟在雪人頭上拍打一下,「他們把它頭打破了。」

  「幸好打破的是頭。」

  「那麼打破身上就好麼?」

  「或者這樣有趣味一點。」

  女生五若有所會心,斜睨了男子A一會,靈魂覓途逃遁了,把話支開到另一事上去 了。她問A,「見到了玖沒有?」告她沒有見到,五就說,「玖一定是在朱處住,因為 朱這人歡喜玖,玖也歡喜朱。」說到這個話時,不消說一個女人的心情,從男子A方面 領略得十分清楚的。男子A聽到這個話,心想女人的聰明,總是在這些事情上面給人知 道,就覺得好笑。

  稍過了一會,男子A忽然感到無聊,就走了。女生五望到A所走的方向,把一個堆 到已具眉目的雪人頭,一鏟打碎,把鐵鏟一擲,惘然若有所失回到宿舍。

  玉正在寫一個家信,見到五的樣子,放了筆,「小姐,為什麼做那難看的樣子?」

  「因為不會寫情書,」這樣嘲諷了玉一句,一肚悶氣還說不出口,就又走到玖房中 去找一本書。一面找書一面喊玉,「玉小姐,你那情書不必寫了,做點別的有用事情 罷。」

  女生×以為是五有意傷了她,更覺得傷心了,但五即刻又匆匆忙忙走回房裡去了。 本來是無事不談的五同玉,雖然像生一些話,兩人就又大笑起來了。兩人的笑聲使女生 ×聽及,更以為女生五所說的話就只是專對自己而發,而縱聲的笑,那理由也只是譏誚 到這一面呆處的暴露。女生×想到另外一種事,不流淚了,樣子忽然一變,一面拭淚一 面坐在桌邊寫了些什麼,寫好又扯碎了,就癡癡的望到窗外荒田的雪。

  上課鐘一響,這女人看了看貼在牆上的功課表,取了一本書,下樓上課去了。




  在雨操場男子A遇到了玖同朱正從宿舍出來。

  「呀,二哥,怎麼出來了?」

  「怎麼出來,不讓她們見到,就溜出來了。玖,你來,我問你,昨天周同你說了些 什麼話。」

  「說……」

  「你瞞我!蔡先生夫婦被捕了,難道周不知道麼?」

  玖聽到這話,心裡酸楚不能忍耐了,眼睛有點紅了,就拔步跑到搡場中間去了。男 子A因為朱在身邊,就問朱,「玖昨天是不是到你宿舍住?」

  朱點頭,又非常溫柔的告給A,女孩玖昨夜晚就哭過。女孩玖站到遠處招手喊朱, 朱點點頭,也跑了。看神氣,顯然女孩玖很明白這事情究竟,所以男子A就趕到了大坪 中心,拉著了眼睛潮紅的玖,詢問她在昨天周來時怎麼樣同她談到了蔡的事。

  「他只說人已經提去了,就只為幾本書的原故。因為恐怕你睡不好,又流血,所以 不告你。另外不說什麼了,——他還說,你還他的錢正好用,因為要三十塊錢才能從裡 面借兩條棉絮擁身,不然再有幾天會冷死了。」

  聽到玖的話以後的男子A,反而顯得沉默了。遲疑了一會,就告玖,即刻為他到醫 院去算賬,並且囑咐玖說是有要緊事病人非過上海不可,所以走了。玖點點頭,拉了朱 同走,朱好像不很願意,但又因為玖的原故不得不陪去,三個人一齊匆匆忙忙的走出校 門。預備到課堂去的女生×,與幾個人當面碰了頭,女生×只作著似笑非笑的樣子為男 子A點點頭,站到一邊,讓三人過身走去了。

  在路上,男子A想起先一時在玖房中見到女生×情形,同玖說,「玖,你那同房同 學真怪,一點不和氣,一個樣子並不很壞的人,倒有一個那麼不合伴的脾氣,怪極了。」

  女生朱說,「這女人好像是有癡病,功課好,身體也好,可是我同她說話,總常常 是答非所問,還彷彿是不理我的神氣,我倒不明白有什麼事得罪了她。」

  女孩玖說,「她常常半夜裡做事情,又常常哭,好像一個瘋子。」

  A說,「這人可能是有病,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她總覺得可憐。」

  玖說,「那種人二哥你以為適宜於做什麼?」

  「適宜於同你住在一個房間裡。」

  「這是說她愛哭我也愛哭嗎?」

  「不是,是說你們可以互相參考。」

  「二哥,我不同你說笑話。我以為那種人適宜於做詩,你說,是不是?」

  「許多人都說詩是血淚兩種東西拼合的,大概要做詩人,也做得去了。」

  「A先生,這時火車不來,怎麼到上海去?」朱因為看到江邊的一隻輪船駛過,所 以想起火車。

  男子A似乎不大注意到這一句話,女孩玖就代為回答,「到吳淞去坐汽車。」

  男子A因為看到天氣太好,就要玖送他到吳淞去,問玖願不願意。玖只歡喜走雪路, 朱沒有拒絕的理由,三個人就走向吳淞去了。

  在路上,男子A稍稍走到後面一點,望到與玖並肩行去女生朱苗條的後身,想起與 玖同房那女人的矯揉做作,像是把男子A的自尊心損失了許多,這時卻又像在朱的身上 找回這東西了。




  男子A在××公里的辦事處,晤到了周。

  初初見到A的周,顯著驚訝的神氣,問A為什麼就出了醫院來上海。

  A像有點生氣了,「周,你為什麼這件事也瞞我?」

  「不是瞞你!你那樣子知道了這事有什麼用處。」

  「我也知道我是沒有用處的人,如今這裡是還剩得有點錢,你看,怎麼用就怎樣處 置吧。」

  「醫院呢?」

  「還有三十,差不多夠了。」

  「你應當轉到醫院住幾天,你臉上顏色不行得很!」

  「我怎麼能再住到那裡?我問你,他們可不可以去看看?」

  「只能打發書店裡小孩子去,因為恐怕是另外有種事情發生。娘姨聽說已經放回來 了,我只見過一面,問了她一回情形,要她仍然住在家裡,不要亂走,我們這時也以莫 去蔡家為好。」

  「你把錢怎麼送去。」

  「錢是托小孩子送到一個安南巡捕三黑手上,他為轉送,另外把了他五塊。聽說得 了錢,把棉被也得到了,就睡到那凳上。還算好,兩個人不受一點虐待,也不挨打,比 真六君便宜多了。」

  「你不好好防備一下行麼?」

  「我不會,在××刊物做過文章,同你在《新月》上做文章一樣,就得了一個穩健 的證明,法租界同公共租界皆不足害怕了。」

  「你們雜誌好像許多地方就查禁過。」

  「其實那上面的詩,就有些是發表到《××月報》上面的詩。現在是許多向前激進 的東西,反而要賴到一種近於政府公報一類的刊物上面發表宣傳了。因為凡是這些編輯 只看姓名。這看姓名的方法可又與別的編輯兩樣:別的刊物編輯採用作品,把凡是小有 名的人稿件提出盡行刊登,名字不大熟習則內容照例就糟,所以棄掉了。革命報則是完 全相反,看作品,凡是名字很生疏,他就看一段兩段。倘若你寫得的詩前兩段中了編輯 先生的意,你的名字又無色彩,生疏得很,此後就不必多看,也就用紅筆寫登載本刊 第……期的字樣留下了。現在我們還是感謝那些編輯,盡一個粗糙的思想在那正宗的刊 物上活動,中國情形仍然還是很可樂觀!」

  「但是蔡,他們怎麼又……」

  「那是錢,頂簡單一個理由!那些巡捕同本地流氓,知道我住到這裡,敲索過四十 塊錢。這些狗,就知道我是好人,同我認了交情,不會到我這裡來麻煩了。」

  「可是他們的事我們應當怎麼辦?」

  「應當嗎,我又許了錢。再有八十塊錢就可以悄悄的銷案放了。」

  「難道這是巡捕的職務麼?」

  「中國人聰明,很懂到小費對於一個僕人的意義,所以一進捕房久一點,多懂事, 又多學過規矩,一個租界捕房中的探捕,每月的正項同別項收入,合併算來總比一個大 學教授為好。若是沒有這些好處,哪裡還會有許多新從山東、天津搭海船來到的年青巡 捕,竄到捕房去學做那種一板一眼的站崗人?」說到這裡,周聲音也粗糙了,像一隻生 氣的狼,聳著肩,捏緊了拳頭,「這些狗,是使你生氣也感覺到多餘的狗。

  凡是狗,只要有東西給它,那尾巴並不是專為西洋人開心而搖的!」

  「你說要八十塊錢,我這裡有五十全拿去,若不夠,我就到醫院去再住幾天,把那 應當送的三十塊錢抽出來花用,再商量別的方法。」

  正因為說到偵探一類由租界當局豢養的東西,引起周的憤怒,周就用他那平素為大 哥的態度,盛氣凌人的說道:「你這計劃真只是同你玖妹討論的小孩子話。你自己還是 回去,不要你擔心。你可以不要到這裡,不然身體又壞了。快一點回去,也省得醫院裡 看護受處罰,你是住醫院,不是住旅館,應當要受一點約束,不能任性!也不要讓玖為 難。事情不應當這樣做,一個病人,好好養息,事情不是幹著一點急就可以了事。我們 兩個一起走,我到××去商量,你自己轉去好了。」

  被周強送上火車以後的男子A,從車窗望到月台上搓手的周,低了頭歎了一口氣走 去了,就明白這完全是周為自己擔心的原故,心中覺得頗淒涼不樂。但是這男子周,是 有另外感想在心上,因為他聽到一個謠言,說許多青年在租界內被捕的,幾幾乎全有被 警備司令部引渡的消息,因此雖然有錢有時也無辦法,想起蔡夫婦的未來,這男子卻無 把握了。




  男子A仍然返到醫院住下,因為坐了兩趟火車,一下車時頭發暈,也想不起早上已 經要女孩玖告過醫院結賬的事了。

  到了病院才知道所有東西完全還在院裡,看護婦一見了男子A就埋怨不已,醫生生 氣樣子走來按了按脈搏,又試驗了一下體溫,貓兒臉樣子搖頭不已。

  「怎麼?」

  「不行呀,這樣子可不行!再坐一趟車這血還得流出,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有法子 了。」

  「我頭有點暈。」

  「是的,這是一定的,你還不止頭暈,心也衰弱得很。為什麼一定要到上海去玩一 趟?」

  「我實在不是玩!」

  醫生像是不承認自己說那句抱怨話了,就說,「不必說了,我的先生,來一點藥吃 罷,」一個人就走到外面藥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個小玻璃杯內,再倒了一些好 象白蘭地酒一類東西,杯中藥便發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邊吃了。看到把藥吃過以後 的醫生,也用著一個不大體面的醫生做事完工的神氣,眼睛瞪瞪,對看護做了一個乾燥 無味的微笑,離了病人,換衣去了。




  當黃昏時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來到病院看男子A。正談到女人蔡被捕 的事,幾個年青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都覺得心裡非常難過。到後又說到熱天如何可以江邊 游泳,忽然聽到有人在病院門前說淹死了一個學生,大家皆一驚,站起身了。原來是病 院的一個廚子,才從江邊得到這消息,就趕回來報告,這時正被一些看護同一些辦事人 包圍到那廚子詢問情形。

  只聽到誰問,「是什麼時候?」

  「是剛才的事。」

  「是什麼人?」又有誰這樣問。

  「是學生!」

  「是什麼學校的學生?」

  「是××的女學生。」

  幾個女人正在房中聽到這個話,哎呀叫了一聲,一窩蜂跑出到院子中來了。

  女生玉到那報信人身邊去。

  「是××女學生麼?」

  「是的,有許多在看,聽說抬到學校去了。」

  女孩玖趕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聲音也打著抖:「二哥,學校有女同學投了江, 真嚇人!」

  「是女同學麼?」

  「那人說是的。」

  這時五同朱也進來了,就同聲說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進房了,說,

  「我們轉去,看看是誰,就去!」

  大家都覺得應當趕到學校去看看,但幾個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抬了一個人從 江邊大路繞向病院來了,走到前面一點的就嘶聲的亂喊可以救還可以救的。女孩玖等讓 到一邊,死人就抬進了醫院,看護們忙著亂跑亂叫,到後是把人安置到一個空房間裡。 駐院的輔助醫生匆匆忙忙從人叢裡拿了一些瓶罐擠進了房,又擠出去找到了一個電爐, 第二次奮勇的擠進去。醫生且幫助了看護把所有人皆趕出房外,才趕緊脫解了女人所有 全身的衣服,做著一切應做的搶救手續。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發抖,一句話說不出口。女生玉為人好事,就一 個人走到人叢裡去,乘到另外一個看護拿了東西進房時,就一擠也進到那病房裡去了。 但不到一會這女人像癲子一樣又走出來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是密司×!」

  「呀,是×嗎?」三個女人皆同時如一條彈簧驚起。

  「是你們樓上那個×嗎?」男子A也大驚了,還以為是另外一個×。

  但女生玉卻答應,「是的,我看到她的臉,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說 到這裡就哭了。

  一房中人皆覺得為一個炸雷所打擊,大家第二次又瘖啞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在男子A的心中,忽然悟到了什麼,把手肘一撐,一個擱在床邊小茶几上的茶杯跌 到地上了。

  這時大約學校方面已經得了信,趕來許多人看熱鬧,一個院子塞滿了人,喧嚷不已, 且爭想要到房中去看看究竟這女人是誰。醫生滿腦是汗,從窗上伸出一個頭來,極力控 制著自己的憤怒,說:「先生們,請你們把閒雜人趕出去,我才好做事!」

  於是看熱鬧的人一哄皆出去了。但是學生還是越來越多。

  稍過了一會,醫生第二次又從窗口伸出頭來了,很憂愁的說道:「先生們,先生們, 如果你們還想你同學能夠有希望再活到這個世界上,同你們一樣呼吸吵鬧,請你們暫且 出去,不然實在不行!」

  於是有幾個人記起了是吃晚飯的時候,就大聲喊道:「全體出去!全體出去!」所 以象散戲一樣,全體絡繹退出去了。

  因為聽到院子中轉成清靜,男子A從床上爬起,披了衣走到院子中,才知道醫院大 門已關,所有看熱鬧人皆回校吃晚飯去了,就走到那投水人房間窗下去聽了一會,只聽 到裡面醫生氣喘的聲音,以及骨節轉動的聲音。男子A仍然回到了房中,望到四人還在 抽咽。

  女生朱坐到一旁望燈,玉同五也望到燈,玖則還在拭淚,大家皆覺得非常淒涼,說 不出一句話來。男子A就說:「不要這樣子,玖!有救,醫生還在努力,大概稍過一會 就會活了。」

  女孩玖愀然作苦笑,「二哥,她前天還說幫我打手套!」

  女生玉就說,「不知道這女人為什麼要這樣死去。」

  女生五說,「我看到她那性格,就疑心過她。」

  女生朱好像獨獨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的因緣,就對到男子A苦笑。

  病院外有人拍門,門開了,一些吃飽了晚飯的大學生,聽到這件事,興致很好的隨 了校中辦事人來到醫院,又把病房包圍了。

  到後來就有學生因為想喝一杯茶的原因,到男子A房裡來看先生的病,因為見到有 許多女子在房中,就藉故說了半天的話。四個女人方記起也應當吃飯去了,所以四個人 就走了。




  在病院中的女生×,經過醫生用人工呼吸法救治了許多時候,到八點時人已經醒轉 來,到八點半則已完全清醒了。這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要醫院派人送她回學校宿舍,當然 這是做不到的事。醫生因認為這時候非到醫院安靜的睡眠一晚,不易恢復心上的疲勞, 且認為在這時候接見任何人皆不相宜,就囑咐門房任何人皆不能見病人。到後就為這女 人打了兩針,又給了些溫牛奶同一粒藥片就讓她睡眠了。

  那幫同施手術的女看護,到九點時來男子A房中換熱水袋。

  男子A問她,「人活了麼?」

  「好了。」看護輕輕的說著,語音很覺沉鬱。

  「為什麼事知道麼?」

  「為什麼事誰知道?一個女人,要這樣子任性,總不外是戀愛一件事罷了。」

  「你看到許多女人是這樣自殺麼?」

  那看護,一面做事一面搖頭,到後又似乎以為搖頭是錯了,就又慢洋洋的說道: 「這大約是有先例的事,女子就只會這樣做人,雖說平時很聰明,一遇到這些事就愚蠢 了。」

  男子A似乎很覺得害羞,為看護的話把男子驕傲打倒,不能再說其他的話了。當這 看護帶上門走出時,就心想:若果你這看護能勇敢的愛,又因我誤解了你更勇敢的去自 殺,我將毫無留戀的陪到她死去,還是毫不關心的盡其自然?

  在睡以前,男子A也曾追究到過這自殺者的心情,以及使她自殺的各樣因緣。他在 那另外一時節所得的信上,彷彿看到了女人×的悲哀所在,但在平時常常見到這女人, 就從沒有可以證實那猜想的事情,所以到後還自嘲神經敏感,近於病態,不得不好好睡 了。


十一


  女生×很早的由一個看護陪到了自己宿舍,把箱子中幾封信取出來,擦了自來火, 一封一封點燃燒掉了。整理了一下所有東西,把一封退學的信交到門房,又即刻同看護 回到醫院去了。


十二


  在病院的院子裡,從學校返身的女子×,遇到了早起的男子A。兩眼相對望了一會, 女生×似乎想要說一句什麼話的神氣,又似乎是等候男子A說一句什麼話的神氣,游移 了小小時間,到後卻慘然一笑回到自己所住的病室去了。男子A覺得心中全結了冰,不 能再在這院子裡發癡,就走到江邊,看到有幾個學生在堤邊一個地方指指點點,看那地 方雪地踐踏得稀爛,曉得那一定就是昨夜這悲劇發生的地點。

  他以為這女人若是戀愛自殺,必定是想到一個極完全的年青男子。他居然就這樣起 了一種空想:「我是不會有這種女人來愛了!」並且記起了剛才在病院所見到的女生×, 一個柔弱得如一朵百合的身體,心中非常悲哀起來。

  作於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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