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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女生朱覺得非常寂寞。特別同女孩玖要好了。然而與女孩玖在一處見到男子A時, 總即刻藉故有事走去。間或也問到過玖是不是歡喜五,玖的答語多是小孩子的話語,一 點不注意到這些,所以同時也說到二哥性情是並不歡喜同女人來往的,聽到這話的朱總 若有所失,沉默很久。

  有一天,在男子A班上,講中國新興文學方向與進展,因為引到標語文學,男子A 說到另外一些寫標語的人的心情,在用一種比譬的解釋,說是歡喜在廁屋一類地方很不 節制的寫上什麼的腳色,若果藝術一點,是可以成為詩人的,說到這個時大家全笑了。 其中有曾在那麼牆板上用鉛筆寫過些字的人物,臉上泛著微紅。男子A又說及如何的對 於那類人敬服,坐在學生席上的女生朱沒有做聲,也隨了眾人微笑。下堂時,遇到玖, 就說,「A先生還不知道別人寫標語罵過他同五小姐。」

  女孩玖說,「是誰?」

  「不知是誰,半個月前的事。」

  「說什麼?」

  「說A先生同五是一對……」

  「好笑極了,二哥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恐怕誰也不會知道,因為我當時看到就擦去了。」

  「我要告給五小姐去。」

  「嗨,不行。莫告她,這是不能隨便說的事情。」

  「那你同我又說了!」

  「你真是小孩子。」

  朱走了,玖到她二哥住處去。男子A正在批改一個卷子,桌上還堆有許多卷子沒有 看過。

  「二哥,我聽人說有人寫標語罵你。」

  「那算什麼事。這是大學生的長處。」但是,改了一些別人的稿子,就又問玖: 「聽誰說?」

  「是朱。」

  「在什麼地方?」

  「不明白,她好像說是十幾天前,見到了這文字,是用粉筆寫的,把你同五寫在一 處,說是一對。」

  「這是極不通的謠言,恐怕還是近於象由女人造作的。」

  「女生哪裡有這種興味。」

  「五知道沒有?」

  「好像不知道,朱同五並不好。她並且不許我告五。」

  男子A就笑了。他想:「一定的,女人的心,不是淺薄,是太敏感了。」稍過,就 說:「玖,朱還另外問過你什麼話沒有?」

  玖說沒有。玖因為怕妨礙她二哥事情,告過了這話就走去了。男子A想必定是玖說 了一些很天真的話,並且估計這話在五同玉同另外許多同學皆說及的。因為似乎是一種 足把自己位置到可歌唱處的好地方去,男子A對這些女人是感到一點愉快的。但是假若 這學校真有那種天真爛漫的大學生,憑了小小的聰明,在上課以外還要散佈一些謠言, 使這謠言在一些人心中,作一種荒謬的發展,嘲笑和妒嫉的繼續,在男子A方面仍然是 一種不可忍受的痛苦。

  好像無論如何,縱寫下的標語僅僅是朱一人見到,只要是居然有人感到這需要,把 一些很覺可笑的話語,寫到大眾可以看到的地方去,也就可知一定是還有不少其他年青 人,在心中蘊蓄這謠言的種子多日了。為了這件事,是不是應當想想對待方法?或者當 真的就去愛,盡一些人成天就書也不再念的去「不平」。或者離開這地方,讓一些年青 人也有些女人可以傾心,得到心跳紅臉的機會。這些就是方法了。用這樣方法那樣方法 皆可以變更自己這時的地位,也同時能變更一切人心上的位置。但他兩樣事皆沒有作, 他以為若果五有這慾望,那將給五培養這慾望的好機會,若完全沒有,那就將給朱也有 些機會做別的事。

  一本五的卷子被翻出來了,一頁一頁的檢察,除了聰明的痕跡外露,一點沒有其他 什麼隱衷。他把卷子拋開了,在心上自言自語說,「這是不會的,我不能盡這謠言滋長, 將在一件事上使這女人永遠站到她那毫無機心的態度上做人!我得讓一些常常在身邊的 人知道我並沒有為誰傾心,也沒有為誰痛苦。我是不能在你們這些年青人面前有可憐理 由的。我若是有一天自殺,也只是厭惡一切,不高興同許多人活在一個世界上,憑這理 由我也許自殺。到了我真活得不願意時,我是正為有什麼人在愛我這一類原因,我或者 跳到江水中淹死罷。但使我厭世的女子,在這個學校是還沒有!」

  但是這謠言如何使其不再盤踞到某種人心中,男子A是不去想那解決方法的。




  只是一個原因,男子A歡喜在一些人事上分析,這結果是雖然一件可以泰然坦然處 之的事仍不能完全放下。在學校的小球場男子A見到了朱,朱很窘的神氣,想走去又不 能夠,似乎很可憐。

  「朱小姐,我聽到玖說及你告她的一件事。」

  女子朱紅臉說不出話來,把眼睛向地下望。

  「當真是有這事麼?」

  「我沒有理由造謠。是半月前的事。」

  「他們真太可憐了,我真覺得他們可憐得很,再有一個月我離開這裡,大約大家全 快活了。」

  「若是走,全快活……自然有人很快活!我想是這樣。」

  男子A笑,女生朱就覺得男子A的話與自己所說的話,皆可以使自己心變軟弱,到 不能不哭地步,不再說什麼話,點點頭,飛跑到球場另一端女同學群裡去了。男子A忽 然覺得當真有亟於離開這地方的需要了。就為了自己一點自私,似乎以早早離開這個地 方好點。因為一切必然的進展,完全把自己陷於不能自拔的情形中。平素把一顆心拘於 自己工作上,拘於自我的悲哀欣賞上,一旦在這些男女事情中還得來負下一些不必負荷 的義務,生活是更多煩惱了。

  但到這來的男子A,這樣天氣還是無法在住處安置一個爐子,寫成了的一部小說是 已經被人家用一種很客氣的理由退回了,把它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第二次失望也得到 了。現在各學校皆只有一個月就得放假,書業既極其蕭條,相熟的地方無從拿一點錢, 換一學校又不相宜,若是仍然搬到上海去住,則用什麼來對付房錢同火食?上海不是北 京,一住下來可以半年不名一錢,北京既不能憑空飛去,租界上哪裡找得到生活?並且 不大明白自己性情讓他來到這裡教書的人,還會以為年青人毫無恆心,見異思遷,把固 有的職業放下又去各處流蕩,為不可救藥。自己生活雖不一定當在完全處努力,不過把 這誤解的方便給人,也仍然是一種痛苦。還有,窮使他在過去成為許多人不歡喜的人, 如今是仍因為窮,無法在生活上認真了。

  看了一會在球上發生興味的年青人的行為,又看了一會以看球為樂事的旁觀者陶然 自得的種種平凡的臉,男子A感到心上積孽的煩累,覺得用他人作榜樣這幸福是永遠不 能達到了,就一個人回到住處,在平常拿來寫字用的小桌邊坐下了。

  因為不許這心上的東西擴張,看一本古舊的書寄托到自己這顆無著落的靈魂。




  這些人一吃了飯全到玖處。在玖同五同玉面前,女生朱極其不自然。做人的義務是 這個女人比其他諸人為多的。她多知道了一些事,就為這些事情把如量的煩惱得到了。 玖見到朱的沉默,只以為是心中有別的事,就說:「朱小姐,你這樣子象觀音了,聽說 觀音是又和氣又憂愁的。」

  「我憂愁什麼?你小孩子說的話不當數。」

  五會心的笑,似乎知道這沉默理由。然而以為朱只是因為別一個男子心上有所糾紛 罷了,就率真的問朱:「是不是為了一個人?」

  朱作為不曾聽到這話的意思掉頭同玉說話。她說,「玉小姐,你看完《人心》沒 有?」

  「人心哪裡會看得完?」玖是這樣插著嘴。

  「我是說莫泊桑那本小說。」

  玉說,「看得一半了,還好。」

  「你看完了或者會以為更好。但那上面的女人是太過了。

  那恐怕是法國女人。」

  「你意思是中國女人應當怎麼樣?」

  「中國女人我並不是說我很懂。不過中國一般女人是——」玖正把一個木匣給五玩, 木匣開時作大聲,眾人全驚了一下。

  玖說,「這匣子奇怪的很,它只差不會說話。」

  「小孩子,」朱輕輕的說,把匣子搶到手上看。「若是會說話,你會更歡喜它了。」

  五說,「會說話,它就可以說『我討厭你,恨你,』你不相信就問它。」

  女子朱臉上顯出可憐的神氣,把匣子交給了玖,「正是!

  有口了,就聰明得很,會說許多話。佩服極了。好極了。可愛極了。」

  女生玉望到這說奇怪話的兩個人憨笑,也說道:「口不是說話的東西,記得到沒 有?」

  玖說,「那是吃梨吃糖的東西了。」

  另外三個人聽到這話皆覺得好笑。玖因為說到糖記起了二哥在前天到上海去詢問稿 件時買回的糖,從床下箱中取出那一個紙盒來請大家吃糖。把糖拿到手上最先的是玉。 女生五說道:「玉,你口為什麼又吃糖?」

  玉不做聲,把一塊赭色咖啡糖擲到口中慢慢嚼著。到後是五也照樣把糖吃過一塊了, 想第二次再取,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氣,把五的手拖住不放,說,「我是說你的口 不是吃糖用的,讓你吃過一次,還不節制這分外的好處,不行的啊!」

  「好利害的嘴!真會罵人!但是糖我還是要吃。」

  「偏偏不許吃!」

  於是搶著,各用著女人任性的樣子鬧著,到後是氣力大一點的玉把裝精的盒子搶去 了,站到房之中間,無可奈何的是五。玉擲揄五道:「五,你的口賦閒了,應當賦閒!」

  五不答不睬,想心上的事樣子,輕輕的歎著氣。

  玖卻說,「這裡還有一個更好的東西,」她把抽屜裡剩下的一種香糖給了五。「試 試這個,吃過了你滿口會香!」

  女孩玖並且把這香糖也分給了站在一旁微笑的朱,朱搖頭拒絕了,用「不能再吃」 作為理由,意思卻是「這糖只有五一個人有分能吃」。玉也拒絕吃香糖,說是「那個並 不是人人有分的東西」。

  五就一人吃香精,神氣很自然,說,「我吃了看你們怎麼樣!」

  玖一點不覺得這些女人為什麼說話行事必須這樣難於理解。她當真是一個小孩子, 在這些情形中,彷彿不能瞭解這些女人很快樂健康生活,到了二哥面前,談談故事時, 二哥因為這話所生的搖動,這孩子也沒有見到。




  四個人不到一會就上課去了,與女孩玖同住一房因為有朱等來此才走出到外面花圃 的那女人,回到房中,看著滿地包糖花紙,搖搖頭,就拿起一冊放到女孩玖寫字桌上男 子A所作的××小說來看。她很懂這些女子同玖能要好的原因,她雖與玖同房,卻反而 沒有什麼話說了。

  這人是數學系二年級學生。一個看來也不討厭也不使人特別歡喜的女子。年紀是二 十一歲。看樣子是規矩中人。男子A間或來女孩玖房中時,這女人總是很少說話,沉默 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看書,或假裝看書,聽玖同她二哥說話。男子A一點也不會想到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這女子這時看了兩頁書,心中彷彿非常煩亂,不能自持,放下書,伏在自己的字桌 上來寫信了。到聽打下堂鐘為止,把信寫成了,又把信藏到衣箱裡去。

  到了晚上。男子A同玖把飯吃過後。

  「玖,你認得這是誰寫的字?」

  男子A把一個信封給玖看。女孩玖看了一會,就搖頭。

  「認不出,又好像是熟人的筆,非常熟,就說不分明是誰。」

  「你看是象朱的?」

  「不。朱的字體很寫得長,我看得出。」

  「像不像玉的?」

  「也不像。」

  「像五的?」

  「更加不像。」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詢問,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覆的看, 「二哥,為什麼得這個信?寫些什麼話,讓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這奇怪極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裡面只說一句話, 說得很怪,在一張紙上寫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為是一些學生做的事,很 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個信,字跡似乎同前次的一樣,寫的話是女人口氣,你說 怪不怪。」

  「寫些什麼?」

  「寫得很可笑。但這個人我覺得是很可憐的。這人以為我當真是有幸福的人,並引 了我寫在××××上的兩句詩。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說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 個女子的口吻。」

  「也許是男學生胡鬧,開這樣玩笑。」

  「上面又並不是玩笑話,我猜想是……」「我看朱——」「可是你說不是朱的字。 並且我認定也不是朱寫的,因為語氣近於同我並不很熟的一個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學,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後忽然說道:「二 哥,你實在是有幸福的人,別人說得不錯!」

  女孩玖的笑話,使男子A沉默了許久。

  晚上到後落細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過玉五房中說了一會話,吃糖,說女人 在新的世紀裡應當如何多明白認識自己那一類話,雨大了,借傘回去,說是不必送回, 明天自己來取,那是女生五的話。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裡去時,見到同宿舍的女同學正把臉伏在枕上,像是在哭。

  「什麼事?不舒服麼?」

  這女人見到女孩玖問她,就搖頭,且作苦笑,稍過一陣,就聊以排遣的樣子唱起上 一天所學的一支洗衣人歌來了。

  同樣的是這冬天晚上細雨霏微裡,被飯館主人用懶惰的一種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 腳的送飯江北小孩,拭著眼淚提了飯籃正從廣坪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很寂寞的撿拾女生 們把飯吃過放到樓梯下的碗盞,把碗碟相磕發大聲音。為女生服務的婦人,以為是狗來 了,開了門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擲去,見到是送飯孩子,就說:「多福,我差一點把你當 狗打了。」

  孩子什麼也不說,不管當狗當人,只望到欄杆上一頂紅紙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為 這帽子是在日裡學校賽球時學生們戴到頭上的東西,這時卻戴到上樓梯的欄杆的木頭上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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