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
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
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彷彿什麼地方有了個
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
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
裡,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
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
像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
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
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裡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
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
歌聲浮起來,上懸巖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
在那個苦笑上,彷彿同樣洩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
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
這是假的……」
「怎麼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
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
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
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
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
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
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裡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
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
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
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
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
三斗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
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傢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
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
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
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麼?」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裡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
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
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
快,兩山竹篁裡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裡盡為
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
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
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
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
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
秘裡,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
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
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
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
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
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
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
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
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
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
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
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
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
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
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
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
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
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
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
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
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
在菜園地裡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像聽人嘶聲喊
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裡背身看得極分
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
便向山竹林裡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
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裡覺得好笑。他已見到
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
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
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
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
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裡想:「難道是二老嗎?」他彷彿擔心攪惱
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
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
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
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裡
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面飛去,
「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著,「你
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
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
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裡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
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
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
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裡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
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
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
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
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裡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
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
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裡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
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
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
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
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
水裡!」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嚥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
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
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
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
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
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
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發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
裡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紮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
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
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
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
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裡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裡
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裡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
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
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
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
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
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幾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
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裡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
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
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
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
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裡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
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裡去。到了那裡,見到順順正
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
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
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
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
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
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
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
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
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
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
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
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
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
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
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
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
郁,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
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
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
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
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
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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