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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 「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 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 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 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 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 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 河,人數多時則反覆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 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 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 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 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 時, 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 「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 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 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 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 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 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裡放進大缸裡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 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麼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 但天不許他休息,他彷彿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 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裡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 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 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隻渡船與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 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後,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 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 過一番考慮後,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 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 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 份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 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 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於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 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 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 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 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 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 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 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 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 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 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 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閒,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 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 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 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 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 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裡,溪 中彷彿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 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 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 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 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 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裡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裡,有大把的粉條, 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 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裡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隻比 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 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 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 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 水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 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裡去,水退時方又從 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 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彷彿無話可說,與 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 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 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 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 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 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 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 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 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裡。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 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 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 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 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 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 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 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 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 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只是一灘青石。 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 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 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 (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 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釐金局,辦事 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裡,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 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裡還駐有軍隊以外,其 余兵士皆彷彿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裡,到城裡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 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籐懸掛在屋簷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 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簷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 佔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裡去一座一座如 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 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 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裡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 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裡,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 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 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縴夫。那些縴夫也有從 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 想像,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副 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佔去了大部分 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裡雖那麼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 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 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 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 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裡,缽旁大竹筒中插著 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 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 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 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甕 裡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裡,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 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 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 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 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 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裡的,雖說 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縴人大都有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 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裡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 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 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 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 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 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 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裡 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 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 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 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 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 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 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 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 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 中有了疑心,則夢裡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 兒的,接著就在夢裡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 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 些人生活裡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 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 近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 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 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 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 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 屍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 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 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髮小寡婦。數年 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 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裡混過日子,明白出門 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 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 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 麼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 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 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 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 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 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裡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 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 年幼的則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髮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 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 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 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干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 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 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 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裡的風氣,既 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 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 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 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 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 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 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 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於讚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 諢名為「岳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岳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岳雲, 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 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 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 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 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 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 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 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 把飯吃過後,在城裡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 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 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 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 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 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 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裡,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 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 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 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划動便即刻蓬蓬 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划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 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 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ど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划到前面一點的, 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 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 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 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 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 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 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著到鴨子 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 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 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 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 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 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 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遊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後,各人上 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 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 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 這個節日裡,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 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 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裡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 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 頭向城裡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 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 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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