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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車的談話

  阿麗思小姐,為了看那頂有風趣的水車,沿河行。

  是一個人,並無伴。

  這個地方河水雖不大,卻頂為地方人看得起。碾子沿河築,見到那些四方石頭 房子,全是籐蘿所掩蔽。你走進這個房子裡去,就可以見一個石磨盤固定在一根橫 木上亂轉。你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嬸嬸。(她是頂容易認識的,滿頭滿身全是糠!) 你看她多能幹啊!碾子飛快轉,她並不頭昏,還追到磨盤走,用手上的竹掃帚去打 那磨盤象老婆子打雞,——因為磨盤帶了谷子走。你見到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聲 「我的天」。這是一幕頂動人的戲!碾子是靠水的,如同鴨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樣。

  還有,這河裡還有東西也靠水。這是水車。把鴨子餵養到家中,不讓它下河, 也許仍然能生蛋。但水車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像魚,像蝦,像鱉——可不是,還 是圓的,與鱉一個樣!你們有人見過鱉會在水皮面打半邊觔斗如水車一樣麼?而且 把鱉胸脯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遠在一個地方打,而且在裙邊上帶水向預定的 筧槽裡舀。水車可是那麼成天成夜做這樣玩意兒的。不怕冷,不怕熱,成天的幫人 的忙,聲音大了不好聽,還得叫人用鐵錘子在胸脯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釘。

  水車是不懂什麼叫作生氣的東西,是蠢東西。

  阿麗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這些蠢東西。這蠢東西在這個地方的數目,彷彿與 蠢人在世界上的數目一樣多。它們規規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來的工作好好的盡力, 無怨言,無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為人拿去放在太陽下曬一陣,用來燒火, ——是的,我說的是這些東西的屍身,還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飯,它們生前又不曾 要過人類一件報酬。但是你世界上的蠢人,活來雖常常作一點事,可是工錢總少不 了,死了以後,還能有什麼用處?……不,這個不說。這不是可以拿來比較的事。 阿麗思小姐愛水車卻只是因為水車有趣,與水車主人愛它究竟是兩樣。看她罷。

  她是沿河走,沿河走,三分鐘以內總有機會遇到一輛水車,這地方水車原是這 樣多。遇到大水車,阿麗思便為它取名字如「金剛」、「羅漢」或「大王」,這是 按照這地方人的習慣來稱呼的。有時見到的水車頂小,她就喊它為「波波四」、 「鬼精」、「福鴉崽」或「小釘釘鑼」。水車照例對這個類乎「第四階級」、「第 五階級」的稱呼不能理會到,仍然顧自轉動它圓圓的身體,唱它悠遠的歌。阿麗思 也隨說隨走,不等候一個回答。

  她站到一個水車旁邊,一分鐘,或十分鐘,看它工作,聽它唱歌。水車身上竹 筒中的水,有時潑出了筧槽以外,像是生了點小氣,阿麗思便笑笑的說:「別生氣, 不應當生氣。天氣熱起來了,生氣對於健康極有妨礙的!」她又想。難道我看得太 仔細不合理麼?水車是不是不願意有人呆在它面前不動,也許水車有這種心。(看 到它們那麼老成樣子,誰說它不是疑心人來調查什麼而不高興?)於是阿麗思就不 再停頓,與面前水車行一個禮,就離開這只蠢東西了。

  水車脾氣各有不同,這是阿麗思姑娘相信的。人是只有五尺高,一百六十磅重, 三斤二兩腦髓,十萬八千零四十五根神經,作工久了,也作興生起氣來的,何況有 三丈五丈的身體。有喊得五里路遠近可聽到的大喉嚨,又成日成夜為人戽水,不拿 一個錢花呢。但阿麗思又相信,這些傢伙雖然大,壓得人死,但行動極不方便,縱 心中不平,有所憤懣,想找人算賬,至多也只不過乘到有一個人來到這下面頂接近 時,灑他一身水,就算報仇罷了。

  既然斷定了水車也能生氣,又因為沒有眼睛看不出磨它的人,所以就呆不久又 嘩的灑水一下,意思是總有一個人要碰到這一擊,阿麗思小姐可算幫水車想盡了。 但她見到這行為顯然是無益,不但不能給仇人吃虧,反而很多機會,嚇了另外的過 路人,故此勸水車少生氣為妙。

  有一時,遇到的水車像是規矩得很,阿麗思就呆得久一點。她一面欣賞這大身 個兒的巧妙結構,一面想聽出這歌聲的意義。她始終聽不懂,但立意要懂。

  阿麗思走了不知多遠的路,經過不知多少的水車,終想不出一個方法來明白水 車心中的感想。

  「天知道,這些東西心在什麼地方!」這是當她正要離開一個小水車時失望而 說的。

  可是那個水車卻說起話來了。

  水車道:「有心的不一定會說話,無眼的又何嘗不可以……」阿麗思說:「我 請你說完這一句話。」

  水車又說:「有心的不一定……」

  「我請你說一點別的!」

  她昂了頭等待水車的回答。水車的答話仍然如前。原來一個水車只會把一種話 反覆說。

  阿麗思無法,各處望,見一隻螃蟹正爬到水車基石上散步作深呼吸,心想試問 問這個有心有眼的東西也許可以得到一點指示。

  她不忘記打賭的辦法,便說道,「有誰敢同我賭輸贏,說一個水車能如人一樣 說話麼?」

  先是不聽見,阿麗思於是又喊。

  「那個願意同我打賭,說……嗎?」

  「我可以。」第二次可聽見了,那螃蟹就忙接應。

  阿麗思心中一跳,知道螃蟹可以作師傅了,但還是故意裝作不曾聽到螃蟹的答 應那麼神氣,大聲說出願意打賭的話,找接應的人物。

  螃蟹又大聲的說:「我可以。」

  經第三次的假裝,阿麗思才作為從無意中見到這渺小生物,又用著那不信的態 度對螃蟹望,驚訝這是當真還是好玩的答應。

  這時的螃蟹,才停了它的深呼吸,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解釋答應賭輸贏的便是 它。且指摘阿麗思小姐失言的地方,因為既答應了「賭輸贏」就不是「玩」。

  「你能夠作到這個麼?我不相信。」

  「我要你小姐相信,我們不拘賭什麼全成。」

  「你是不是聽真了我的話,我所疑惑的是……」「你小姐是說水車不能與人一 樣說話——變相說,便是只有人才能夠申述痛苦發洩感慨以及批評其他一切;這個 不對。

  我可以將你小姐這一個疑問推翻;我有證據。」

  「拿證據來!」

  阿麗思說「拿證據來」,那麼大聲的不客氣的說法,致令那螃蟹嚇得差一點兒 滑滾到水裡去。它當時不作聲,只顧把地位站穩,免得第二次被阿麗思欺侮。站定 了,它才也故意裝作不在乎的神氣說證據有,要拿也不難——只是得賭一點東道。

  「你愛用什麼賭就用什麼,隨你便。總之我在先同你說,你的證據我猜想是不 充分。」

  「你猜想不充分,你見了就會改正你的意見。我告你……還是先把輸贏的東道 定下罷。喂,請你小姐說。」

  阿麗思心想:這小東西竟這樣老練,真是可以佩服。她聽到螃蟹說要把東道說 定才告她的證據,心想這倒為難得很了。這事很奇怪的是,她算定這螃蟹說的不過 是全然無稽的罔誕話,還想贏螃蟹一點東道,就說用二十顆大三月莓作賭好了,只 要證據從螃蟹方面拿出。

  「不准翻悔的!」

  「難道你還要我賭咒嗎?」阿麗思於是又裝成生氣樣子。

  螃蟹忙致歉,說,說是要說定一,先小人而後君子,才不失其為「螃蟹」。

  「我但願你少說一點我所不懂的話。」

  「那麼,我不承認我是螃蟹,難道你就懂了嗎?」

  「好,你快說好了。說得對,我回頭就拿三月莓給你;不對你可……」「不對? 不對你可以一腳踹死我!」

  螃蟹於是告了阿麗思在什麼地方有水車會說人的話。為了證明這消息的信實, 還把水車旁邊的一切情形全告給了阿麗思小姐。說了這話的螃蟹,就只等候那二十 顆三月莓了。因為那地方在它外婆家附近,決不會記錯。

  「是的確的事麼?」阿麗思總不很信小東西的話,又問它一句。

  「怎麼不的確?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楊柳,柳葉拂到筧槽水裡,那兩個水車嗎?」

  「是呀,一千個是呀!說不對,你回頭來罰我,讓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 賭咒在你小姐回來以前不走開這個地方。」

  「像你那麼小的一個螃蟹,說到關於水車那麼大一類東西的話,這個真不容易 令人相信得過。」

  「但是你們人類談天文學比這個更渺茫的——我說的是證據,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頭再說罷。」阿麗思小姐說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預 備走。

  「小姐,」螃蟹說,「你回頭莫忘了那莓。我順便告你,划船莓吃來清撇淡, 我不歡喜,我們說的是三月莓!」

  「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這樣水車,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說那麼隨便可以 談話,那我才……也應當順便告你,我贏的三月莓是要新鮮的,全紅的,你別誑了 我走路,又逃到水裡去不認賬。我估量我腳癢癢的,真要踹你兩腳才快活哩。」

  螃蟹聽到阿麗思說擔心它逃走,就馬上賭了一個大咒。阿麗思一面暗笑一面就 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這時既有了目的,對許多水車她就不注意的放過了。她所取的路線,仍然是沿 河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單揀大的,就如同螃蟹幫到揀選一樣, 不好不算數。

  螃蟹曾告她,從他們所談話的那個水車算起,應走過二十一個水車,才到那個 地方。阿麗思走時就算到這水車數目,一二三數去。雖說螃蟹告她是廿二個數目中 最後一個,可是每一個水車面前,她仍然聽到一句兩句話。

  阿麗思心想:成天這樣喊口號,喊到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如啞了口倒省事多 了。這種想頭當然是一種極愚的想頭,理由是她以為水車自己想喊或願意喊。其實 每一個水車能說一句兩句話,也全是人的意思。各個的水車,相離得是如此遠,讓 它們成排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氣的夜裡,沒有太陽,沒有月,頭上藍藍的天空 只是一些星,風在水面樹林中微微吹著,在這樣情形下的水車們,各個像做夢一樣 的哼唱著,用一種單純的口號來調節自己的工作,管領水車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 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覺,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兒育女穿衣吃飯等等,這哪裡是阿麗思 所懂的事!

  說阿麗思懂到水車,不如說阿麗思懂到三月莓為恰當。這是實在情形的。在這 一段路程上,阿麗思已把三月莓顏色與味道的關係了然在心,隨手採來路旁的莓, 不必進口便可以知道這一粒莓的甜酸了。這學問使她滿意處是,她算定到這個地方 來與人打賭的事不知有幾多,設或遇到賭得是同螃蟹所賭的東道一樣,那麼在輸贏 上被欺騙一類事倒不會有了。

  關於三月莓,究竟以何種顏色為好吃,以何種形式為好吃,以至於何種地方成 長的味道濃厚好吃,這些知識不能在此多說了。有人要急於明白這個,可以去詢問 儺喜先生借看阿麗思小姐第二次給他的信,那信上曾寫得明明白白的。這裡且說吃 了一肚三月莓,時時打著酸嗝的阿麗思小姐,坐到岸旁聽那兩個水車談話的事。

  水車是一新一舊。那上了年紀一點的水車,聲音已嘶了,身體有些地方顏色是 灰的,有地方又纏上水藻,呈綠色。阿麗思一見這東西,便想起在北京時所見到的 送喪事執事前面戴紅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這麼樣子。還有走動的步法,老 人是那麼徐緩,像走一步應花一分鐘,這水車卻也得到了這脾氣。它慢慢的轉,低 低的唱,正像一個在時光的葬送儀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塊地方,時 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這樣一個水車,另外加 上一群無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號哭,於是每一個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 個過去日子。用著這樣壯觀的一切,為時光埋葬的點綴物,真似乎是一種空氣樣的 需要!

  至於新的水車,那像一切新的東西一樣,所代表的是充滿了精力,充滿了希望, 充滿了對世界歡喜,與初入世的誇張——總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 鎮天鎮夜的轉,再快也不至於厭倦或頭暈。它的聲音只是讚美自己的存在,與世界 的奇怪,別的可不知。它從自己結實的身體上,洪大的聲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 全以為比其他水車強。在同類中比較著生活與天賦,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給它 滿意,那就難說,簡直可以說它不是水車了。然而這水車自己承認是水車的,所以 它在各方面全極健康;觀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興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與畜。

  把這樣兩個性格不同的水車放在一塊,自然而然它們每天有話可談了。所談不 拘方向,各樣全可以。每一個意思恰恰都有兩面:新水車代表了光明同勇敢,與光 明勇敢相反的卻為它同伴所有。因為新水車要明白一切,就時時刻刻與老前輩討論。

  阿麗思小姐來到這兩個水車面前五丈遠近時,它們是正在說到各自對於生存的 態度。

  那舊水車說,「我一切是厭倦了。我看過的日頭同月亮,算不清。我經過風霜 雨雪次數太多。我工作到這樣年紀,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鬆動清痛,正像在不論某 一種天氣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應當離開這個奇怪的世界了,責任也應當卸了。我 縱不能學人的口吻說『恨它』,可是我的確厭倦它了。」

  「老前輩,」那新水車這樣稱呼舊水車,態度十分恭敬。它覺得這恭敬用到一 個比自己經驗多閱歷多的水車面前不為過分。它接著說:「我倒不十分瞭解厭倦這 兩個字的意義呢。」

  「不懂這個,我相信這不是你的客氣。這個,你不能十分瞭解,也不必十分了 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個篇幅(它意思是說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 在你生活經驗的字典上翻出厭倦兩個字的意義了。」

  「可是我這兩頁半的本子上全是寫得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舊水車點頭承認這個是實在情形,並不再答話。

  那新水車於是又說: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車生活上有厭倦)第一件,作工,我們可以 望到我們所幫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頂舒服的事。第二件,玩,這樣地方呆下來, 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這些魚——我是常常愛從水裡 看這些小東西!而且螃蟹,蝦子,水爬蟲,身子全是那麼軂個兒,還少不了三親六 眷,還懂得哭笑,還懂得玩。老前輩,我似乎同你說過,那螃蟹不是頂有趣味麼? 你瞧它,我那麼大聲嚇它,也不怕,還仍然爬到我腳下石頭上來歇涼,又常常同它 們伙裡伙賭博,用一匹水爬蟲或三兩顆莓。」

  那舊水車皺了眉毛說,這個只是小孩子的話。水車不是有眉毛的東西,但阿麗 思彷彿是見到它學司徒灰鸛皺眉毛的神氣,就覺得這水車同灰鸛倒可以談哲學。

  「但是,老前輩,你不承認這個麼?」

  「你是不是說,我也應當把閣下所說的話引為愉快的事?」

  「我想是這樣,而且每一個水車也只有這樣。」

  那舊水車聽到這種話,想起自己過去也就是那種感覺,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 更難堪了,就不說什麼,吐了一口水,歎了一聲氣。

  阿麗思小姐顯然是同意於新水車的生活觀的人,就心想插口問問這老前輩為什 麼不滿意這生活。

  不過新水車卻先問到這個了,舊水車答得又是哲學上問題。

  它說,「禾苗長成我們有什麼分?看看別的小生物拜把子認親家,自己有什麼 理由拿別個的快活事來快活?」

  這意思,把阿麗思全弄糊塗了。她覺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需要,可是舊水 車說的不能樂他人之樂的理由並沒有為阿麗思所見到。新水車到底是水車,容易聽 懂水車的話,便又反駁老前輩,說:「我記得老前輩說過,一切的現象,冷冷靜靜 的去觀察,便是一種藝術,一種享受。那麼,幹嗎不歡喜所見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總有一天要看厭的!到那時候你才知道無聊,知道悶,知道 悲觀。看別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紀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會想到自己, 到你能夠想到自己,到你能夠想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另外說一句話, 到你想到生死與生死意義時,像我們這種東西,成天的轉,別的小蟲小物所有的好 處我們無分,別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們全沒有,……我們活來有什麼趣味?活到這 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謝人類這樣慷慨。但在我們一類東西的名字上,所賦的意 義,是些什麼?我們從有了河就得戽水,像有了船就得拉縴的船夫一樣。我們稍有 不對就為人拿大槌子來敲打,這類命運與當兵的學陣式不好挨打一樣。同樣的是車, 我們比風車就不如。風車成天嚼谷嚼米外,還為人好好收藏到倉屋裡,不必受日曬 雨淋,誰來理我們?就是說,我們有我們的自由,隨意唱,可是你大聲的唱,喉嚨 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教訓。我們地位高,據說是這樣,地位的確高,但有過一 次為人真心對我們的地位加以尊敬嗎?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撿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 我們地位是單在怎樣給人利益的緣故而站高了。不是為人舀水,你看吧,他們人, 不會吃了我們?幸虧我們照理除了幫人的忙以外,還不曾有被吃的義務。但到身後 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陽下曬,曬乾了再拿來煮他們的大米飯,不仍然是被吃麼?我們 還聽到許多人說,多虧有人幫助,身體才那麼結實偉大。哈,這結實偉大,我們可 以拿來作一點我們自己要作的事麼?我們能夠象老虎那麼跳跳叫叫,嚇別的畜生麼? 我們能夠象鷹那麼飛麼?我們大,強壯,結實,可是這不是我們自己所有。蟋蟀, 麻雀,魚,蝦,它們雖然小,它們的身體可是它們自己的。……說來說去是無聊。 我若不看別的還好,看了別的我就不舒服,這是實話。

  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說恨人。但我想,他們人中像我們生活的,他們總會 找這些人算賬。」

  老前輩找出三十四種比喻,全把一個水車的不幸烘托出來,到後是新水車也仿 佛覺得無聊起來了。

  於是新水車的聲音大了一點。

  「然而老弟,生氣也是不必的。我倒覺得我作了一件錯事,心中不安,我不該 同你說這個。」

  新的水車轉動的聲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輩談到這個地方也應當歇憩了,讓我們來看阿麗思的感想吧。

  阿麗思小姐對這水車的話似懂非懂,覺得很有趣。這種趣味,正因為對話的本 身懂的不全面。她在舊水車說到自己生活時也聽出了一些哲理,但並不加新水車那 麼激動。委實說,即或水車嚷一千個無聊,她覺得並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見是,雖 不能學老虎那麼跳跳叫叫,算不得什麼,因為跳跳叫叫全是令人疲倦的事。生起翅 膀飛,確是頂好玩,但輪不到她頭上。她以為只是時間不到,總有那麼一天,她能 夠飛去,也不問翅膀是怎樣生法。這意見,堅固的植在心裡,當然最先還是認定了 這身體是自己的。她會自己安慰自己輕輕的說,「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 縱不然,是我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她說我是她的(這 是常常說的),不過設若我問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辦到。」

  於是她又把這意見同水車討論,水車象不一定懂她的話,因而自言自語的說: 「我的身,即或是姑媽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個回答,像先前同螃蟹攀談一樣,可是水車並不像螃蟹。

  「我敢同誰打賭,說我辦得到這樣事。」

  仍然不理會。原來這地方仍然有不歡喜打賭的〔人物〕在。

  阿麗思急了,直接把水車瞪著,說,「老前輩,我的意見與你的不相同,你願 意聽我說說嗎?」

  那老舊水車說,「一個水車沒有什麼不願意聽人說他意見的道理。」

  「我說,我的身體縱不是自己所有——說即或無意中派歸了我姑媽,我也能夠 要得回,你信嗎?」

  那水車說「我信」,這是舊水車答的。

  阿麗思又問新水車,新水車也說「我信」。

  「你們既然相信,幹嗎你們不問你們的姑媽退還你自由?」

  舊水車先是嚴肅的聽,這時才縱聲大笑,在每一個把水倒去的竹筒子裡笑出聲 來。

  阿麗思說,「幹嗎呢?這是笑話嗎?」說到這裡不消說為體面緣故,臉是稍稍 發燒了。因為不拘在一件什麼東西面前被別的東西如此大笑,這還是第一次。

  但水車似乎不知道這是「第一次」。

  笑了好久好久,那舊水車才答道:「因為水車並沒有姑媽或姑爹。」又對於笑 加以解釋,說「小姐別多心,笑不是壞事。

  柏拉圖不是說笑很對於人類有益嗎?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蘇格拉 底,窩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裡談到笑和哭,我以 為對小姐笑是不算失禮。」

  當到這水車,從它軋軋的聲音中,念出一批古今聖人的名字時,阿麗思為這水 車的博學多聞驚愕到萬分。她料不到這水車有這些學問。且到後聽到「失禮」的話, 於是記起自己先前的隨便來,覺得在水車不算失禮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禮了。她忙 鞠躬,且第二次紅臉。

  水車又笑。這時阿麗思,頭並不抬起。

  過一陣,重新把話談起,阿麗思就自然了許多,有說有笑了。

  談過一點鐘,使阿麗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頁字典上增加了一倍,這感覺由阿 麗思很客氣那麼說出,水車就說這是客氣。

  她仍然把這恭維用很謙虛的態度送給水車,說,「老前輩,這個並不是客氣!」

  「太客氣了!」

  「這是我心中的話!」

  到這時,水車可不好再說「請不必客氣」的話也是「心中的話」了。因為它的 心,不過只是一個硬木軸子而已。

  阿麗思小姐因為一面佩服水車的學問經驗,一面想起先前水車談到厭世,就問 水車,問它為什麼「見得多」不好。她且說出少許見得多是好事的理由來反質水車, 當然理由很淺近。

  舊的水車說:「小姐快別說學問經驗可貴了,像我們水車,用不著。多知道一 樣事就多接近死亡一天。我快死了,這一定。我不能斷定我在哪一天斷氣,但總是 最近的事。」

  於是那始終不插言的新水車說話了,他說道:「老前輩,先前不是說到死是安 靜麼?幹嗎這時又像戀戀到這無聊的生?」

  「可咒詛的地方正是愛它的地方,……」以下這舊水車引的拉丁文格言兩句, 很可惜的是阿麗思並不懂到這個。

  到後這舊水車又說到許多生死哲學上的問題,所引出詞彙,總象與麵包,水, 三月莓,螃蟹,阿麗思,全離得很遠的一些東西。聽得太多的阿麗思小姐,算計到 ——照水車說法一部人生字典罷——這字典頁數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 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賭的地方,螃蟹一見到阿麗思神氣,就知道它贏了。見到阿 麗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於是便很和氣的請求阿麗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個蚌殼裡, 好隨時取用。

  阿麗思照到這小東西的意見作去。這樣一來,螃蟹就不免與其他一次同人打賭 的不歡而散情形兩樣了。它找出許多關於水車的話與阿麗思談,阿麗思倒奇怪這僅 只贏了二十顆莓的小東西,能夠對輸家這樣客氣,不擔心口乾,得不償失。

  回到住處以後,阿麗思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話就笑不能止。

  螃蟹對水車的批評是,「這老東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從這句話上使阿 麗思想起說這話的螃蟹來。「一肚子希奇古怪,」一個水車肚子除了水,有什麼可 以說這樣話的理由呢?至於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麗思設想,有機會再見到這螃蟹,就會同它開開玩笑,問它蟹黃那麼味道鮮 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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