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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鴻漸讚美他夫人柔順,是在報告訂婚的家信裡。方鴻漸家翁看完 信,像母雞下了蛋,叫得一分鐘內全家知道這消息。老夫婦驚異之後,繼以 懊惱。方老太太尤其怪兒子冒失,怎麼不先徵求父母的同意就訂婚了。□? (□+豚)翁道:「咱們盡了做父母的責任了,替他攀過周家的女兒。這次他 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沒有,壞呢將來不會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們?」方 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孫小姐是個什麼樣子,鴻漸真糊塗,照片也不寄一 張!」鴻漸家翁向二媳婦手裡要過信來看道:「他信上說她『性情柔 順』。」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對於白紙上寫的黑字非常迷信, 可是她起了一個人文地理的疑問:「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氣總帶點 兒蠻,跟咱們合不來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縣人。」□ (□+豚)翁道:「只要鴻漸覺得她柔順,就好了。唉,現在的媳婦,你還 希望對你孝順麼?這不會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個眼色,臉上的和 悅表情同時收斂。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孫家有沒有錢?」鴻漸家翁 笑道:「她父親在報館裡做事,報館裡的人會敲竹槓,應當有錢罷,呵牽? 我看老大這個孩子,癡人多福。第一次訂婚的周家很有錢,後來看中蘇鴻業 的女兒,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這次的孫家,我想不會太糟。無論如何,這 位小姐是大學畢業,也在外面做事,看來能夠自立的。」鴻漸家翁這 幾句話無意中替柔嘉樹了二個仇敵;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況平常,她 們只在中學念過書。

  鴻漸在香港來信報告結婚,要父親寄錢,鴻漸家翁看後,又驚又 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關了房門,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 嘉引誘兒子,鴻漸家翁也對自由戀愛,新式女人發表了不恭敬的意見 。但他是一家之主,覺得家裡任何人丟臉,就是自己丟臉,家醜不但不能外 揚,並且不能內揚,要替大兒子大媳婦在他們兄弟妯娌之間遮隱。他叮囑方 老太太別對二媳婦三媳婦提起這件事,歎氣道:「兒女真是孽債,一輩子要 為他們操心。娘,你何必生氣?他們還知道要結婚,這就是了。」吃晚飯時 ,鴻漸家翁笑得相當自然,說:「老大今天有信來,他們到了香港了 。同走的幾位朋友裡,有人要在香港結婚,老大看了眼紅,也要同時跟孫小 姐舉行婚禮。年輕人做事總是一窩蜂似的,喜歡湊熱鬧。他信上還說省我的 錢,省我的事呢,這也算他體恤咱們了,娘,是不是?」等大家驚歎完畢, 他繼續說:「鵬圖鳳儀結婚的費用,全是我負擔的。現在結婚還要像從前在 家鄉那樣的排場,我開支不起了。鴻漸省得我掏腰包,我何樂而不為?可是 ,鵬圖,你明天替我電匯給他一筆錢,表示我對你們三兄弟一視同仁,免得 將來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飯吃完,鴻漸家翁出坐時,又說:「他 這個辦法很好。每逢結婚,兩個當事人無所謂,倒是旁人替他們忙。假如他 在上海結婚,我跟娘不用說,就是你們夫婦也要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大家都 方便。」他自信這幾句語,點明利害,兒子媳婦們不會起疑了。他當天日記 上寫道:「漸兒香港來書,雲將在港與孫柔嘉女士完姻,蓋軫念時艱家毀, 所以節用省事也。其意可嘉,當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臉,二 奶奶來了,低聲說:「聽見沒有?我想這事不妙呀。從香港到上海這三四天 的工夫都等不及了麼?」三奶奶不願意輸給她,便道:「他們忽然在內地訂 婚,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突兀,這裡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對了!我那 時候也這樣想。他們幾月裡訂婚的?」兩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視而笑。鳳儀 是老實人,嚇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們這位大嫂,恐怕是方 家媳婦裡破記錄的人了。」

  過了幾天,結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臉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臉, 鴻漸家翁見了喜歡,方老太太也幾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鏡細看。鳳儀 私下對他夫人說:「孫柔嘉還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兒好得多。」三奶奶冷 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見了面才作準。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難看 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別上當。為什麼只照個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 的紗,抱的花都遮蓋不了,我跟你打賭。嚇!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現在要 叫這女人『大嫂嫂』,倒盡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這就是大學畢業生! 」二奶奶對丈夫發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沒有?孫柔嘉臉上一股妖氣,一看 就是個邪道女人,所以會幹那種無恥的事。你父親母親一對老糊塗,倒贊 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經乾淨,別說從來沒有男朋友,就是 訂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許的。」鵬圖道:「老大這個岳家恐怕比不上 周家。周厚卿很會投機做生意,他的點金銀行發達得很,老大跟他鬧翻,真 是傻瓜!我前天碰見周厚卿的兒子,從前跟老大念過書,年紀十七八歲,已 經做點金銀行的襄理了,會開汽車。我想結交他父親,把周方兩家的關係恢 復,將來可以合股投資。這話你別漏出去。」 柔嘉不願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鴻漸瞭解她怕生的心理,也 不勉強。他知道家裡分不出屋子來給自己住,脫離周家以後住的那間房,又 黑又狹,只能擱張小床。柔嘉也聲明過,她不會在家庭裡做媳婦的,暫時兩 人各住在自己家裡,一面找房子。他們上了岸,向大法蘭西共和國上海租界 維持治安的巡警偵探們付了買路錢,贖出行李。鴻漸先送夫人到家,因為汽 車等著,每秒鐘都要算錢,見丈人夫母的禮節簡略至於極點。他獨自回家, 方鴻漸家翁夫婦瞧新娘沒同來,很不高興,同時又放了心。鴻漸住的 那間小屋,現在給兩個老媽子睡,還沒讓出來,新娘真來了,連換衣服的地 方都沒有。老夫婦問了兒子許多話,關於新婦以外,還有下半年的職業。鴻 漸撐場面,說報館請他做資料室主任。鴻漸家翁道:「那末,你要長 住在上海了。家裡擠得很,又要費我的心,為你就近找間房子。唉!」至親 不謝,鴻漸說不出話。鴻漸家翁吩咐兒子晚上去請柔嘉明天過來吃午 飯,同時問丈人丈母什麼日子方便,他要挑個飯店好好的請親家。他自負精 通人情世故,笑對方老太太說:「照老式結婚的辦法,一頂轎子就把新娘抬 來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現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孫 家去請她,表示歡迎。這樣一來,她可以比較不陌生。」三奶奶沉著臉,二 奶奶歡笑道:「好極了!咱們是要去歡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 」鴻漸忙一口謝絕。人散以後,三奶奶對二奶奶說:「姐姐,你真是好脾氣 !孫柔嘉是什麼東西,擺臭架子,要我們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 說:「她今天不肯來,是不會來的了。我猜準她快要生產了,沒有臉到婆家 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咱們索性等著雙喜進門罷。我知道老大決不 讓我去的,你瞧他那時候多少著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說:「老大雖然是 長子,方家的長孫總是你們阿丑了。孫柔嘉趕快生個兒子也沒有用。」二奶 奶指頭點她一下道:「他們方家有什麼大傢俬可以分,這個年頭兒還講長子 長孫麼?阿丑跟你們阿凶不是一樣的方家孫子。老頭子幾個錢快完了,往常 田裡的那筆進賬現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個月不貼家用了,我看以後 還要老頭子替他養家呢。」三奶奶歎氣道:「他們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夾肢窩 裡的!老大一個人大學畢業留洋,錢花得不少了,現在還要用老頭的錢。我 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麼用,別說比不上二哥了,比我們老三都不如。」二 奶奶道:「咱們瞧女大學生『自立』罷。」二人舊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義 姐妹(因為親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孫柔嘉做夢也沒想到她做了妯娌間的 和平使者。

  午飯後,鴻漸家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願意的老媽子騰 房間,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覺。阿丑阿凶沒人照顧,便到客堂裡纏住 鴻漸。阿丑問「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頑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 ?」阿凶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 :「『孫柔嘉。』不可以說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 』。」鴻漸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討喜酒吃,鴻漸說:「別吵,明天 爺爺給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現在給我吃塊糖。」鴻漸說:「你剛吃過 飯,吃什麼糖,你沒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頭道:「我也要吃塊糖。 」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 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 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 。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阿凶不願意上去,指 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阿丑回過臉來說:「剛走過一個人 ,他一隻手裡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 冰。」 阿凶聽得忘了撒尿, 說:「我也要看那個人,讓我上去看。」阿丑 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兒去了,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 棒冰沒有?」阿凶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阿丑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 說:「我要吃棒冰。」鴻漸說,等張媽或孫媽收拾好房間差她去買,這時候 不准吵,誰吵誰罰掉冰。阿丑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說,至少等半 個鐘頭。阿丑說:「我不吵,我看你寫字。」阿凶吃夠了右手的食指,換個 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丑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 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說,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會,說:「大伯 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裡准處死 刑斷頭,不肯給他。阿丑在客堂裡東找西找,發現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 個,把鉛筆頭在嘴裡吮了一吮,筆透紙背似的寫了「大」字和「方」字,像 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說:「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 阿丑去了下來,說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 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裡?」鴻漸道:「不用你管。」阿丑道 :「大伯伯,什麼叫『關係』?」鴻漸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 學堂裡有『關係』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麼話?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阿丑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的。」 鴻漸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阿丑瞧鴻漸認真 ,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勝,退到比較安全的距離,說:「我不要你 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鴻漸作勢 道:「你再胡說,我打你。」阿丑甭著頭,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凶走 近桌子說:「大伯伯我乖,我沒有說。」鴻漸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 樣。」阿丑聽說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攤掌,說: 「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阿 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圍。鴻漸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 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丑,二奶奶下來了責備道:「小弟弟都給你們吵醒 了!」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 阿丑一路上聲辯說:「為什麼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鴻漸掏手帕 擦汗,歎口氣。想這種家庭裡,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後這樣糟蹋 人,她當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願意知道,那句話現在知道 了都懊悔。聽過她們背後對自己的批判,死後受閻王爺問一生的罪惡,就有 個自辯的準備了。一向跟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 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 父子間的真情實相,自己如在夢裡。

  方老太太當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余的手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 。鴻漸家翁笑她說:「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麼?我看算 了罷。『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方老太太 結婚三十餘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後一句,忙 說:「你明天說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題。」鴻漸家翁怫然 道:「除非我像你這們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 還不懂麼?」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裡比我們古板,今天 去了,有什麼禮節?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鴻漸說,今天是彼此認識一 下,毫無禮節,不過他父親的意思,要他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 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麼不對我們孫 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 。」鴻漸聽她口氣鬆動,賠笑說:「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 「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願意去。我又不是新進門的小狗小貓,要人抱了 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 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 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 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比不上法國劇 人貝恩哈脫(Sarah Barnhardt),腰身纖細得一粒奎 寧丸吞到肚子裡就像懷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認的。「雙喜進門」的預言沒有 效驗。鴻漸家翁一團高興,問長問短,笑說:「以後鴻漸這孩子我跟 他母親管不到他了,全交託給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說:「是呀!鴻漸從 小不能幹的,七歲還不會穿衣服。到現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東西甜的 鹹的亂吃,完全像個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鴻漸,你不聽我的話,娶 了媳婦,她說的話,你總應該聽了。」柔嘉道:「他也不聽我的話的——鴻 漸,你聽見沒有?以後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婆婆。」鴻漸傻笑。二奶奶 和三奶奶偷偷做個鄙薄的眼色。鴻漸家翁聽柔嘉要做事,就說:「我 有句話勸你。做事固然很好,不過夫婦倆同在外面做事,『家無主,掃帚倒 豎』,亂七八糟,家庭就有名無實了。我並不是頑固的人,我總覺得女人的 責任是管家。現在要你們孝順我們,我沒有這個夢想了,你們對你們的夫總 要服侍得他們稱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難的局面,房子擠得很,你們住不 下,否則你可以跟你婆婆學學管家了。」柔嘉勉強點頭。行禮的時候,祭桌 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 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並肩三鞠躬完事。傍觀的人說不出心裡驚駭 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麼不跪下去拜?」這 句話像空房子裡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凶 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滿以為他 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鴻漸家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全不知 道這些儀節,他想一進門己經算見面了,不必多事。所以這頓飯吃得並不融 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邊,叫大娘夾這樣菜那樣菜,差喚個不了。菜上到 一半,柔嘉不耐煩敷衍這位討厭侄兒,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長手臂,自己 去夾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聲,快起身躲, 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鴻漸家翁夫婦罵阿丑,柔嘉忙說沒有關係 。鵬圖跟二奶奶也痛罵兒子,不許他再吃,阿丑哭喪了臉,賴著不肯下椅子 。他們希望鴻漸夫會說句好話,替兒子留面子。誰知道鴻漸只關切地問柔嘉 :「酒漬洗得掉麼?虧得他夾的肉丸子沒滾在你的衣服上,險得很!」二奶 奶板著臉,一把拉住阿丑上樓,大家勸都來不及,只聽到阿丑半樓梯就尖聲 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過小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鵬圖聽了 心痛,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是該打,回頭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臨走,二奶奶還滿臉堆笑說:「別走了,今天就住這兒罷—— 三妹妹,咱們把她扣下來——大哥,只有你,還會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 她麼?」阿丑哭腫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為兒子媳婦沒對自己叩頭, 首飾也沒給他們,送她出了門,回房向鴻漸家翁嘰咕。鴻漸家 翁道:「孫柔嘉禮貌是不周到,這也難怪。學校裡出來的人全野蠻不懂規矩 ,她家裡我也不清楚,看來沒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懷胎養大了 他,到現在娶了媳婦,受他們兩個頭都不該麼?孫柔嘉就算不懂禮貌,老大 應當教教她。我愈想愈氣。」鴻漸家翁勸道:「你不用氣,回頭老大 回來,我會教訓他。鴻漸真是糊塗蟲,我看他將來要怕老婆的。不過孫柔嘉 還像個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點頭服從的 。」

  柔嘉出了門,就說:「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毀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沒管教的孩子。」鴻漸道:「我也真討厭他們,好在將 來不會一起住。我知道今天這頓飯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說到孩子,我倒想 起來了,好像你應該給他們見面錢的,還有兩個用人的賞錢。」柔嘉頓足道 :「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我家裡沒有這一套,我自己剛脫離學校,全不知 道這些奶奶經!麻煩死了,我不高興做你們方家的媳婦了!」鴻漸安慰道: 「沒有關係,我去買幾個紅封套,替你給他們得了。」柔嘉道:「隨你去辦 罷,反正我有會討你家好的。你那兩位弟媳婦,都不好對付。你父親說的話 也離奇;我孫柔嘉一個大學畢業生到你們方家來當不付工錢的老媽子!哼, 你們家裡沒有那麼闊呢。」鴻漸忍不住回護鴻漸家翁道:「他也沒有 叫你當老媽子,他不過勸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裡享福,誰不 願意?我並不喜歡出去做事呀!我問你,你賺多少錢一個月可以把我供在家 裡?還是你方家有祖傳的家當?你自己下半年的職業,八字還未見一撇呢! 我掙我的錢,還不好麼?倒說風涼話!」鴻漸生氣道:「這是另一件事。他 的話也有點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親的頭腦都是幾千年前的古董 ,虧你還是個留學生。」鴻漸也冷笑道:「你懂什麼古董不古董!我告訴你 ,我父親的意見在外國時得很呢,你吃的虧就是沒留過學。我在德國,就知 道德國婦女的三K運動:Kirche, Kneche, Ki nder——」柔嘉道:「我不要聽,隨你去說。不過我今天才知道,你是 位孝子,對你父親的話這樣聽從——」這吵架沒變嚴重,因為不能到孫家去 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劍唇槍無用之地。無家可歸有 時簡直是樁幸事。

  兩親家見過面,彼此請過客,往來拜訪過,心裡還交換過鄙視。誰也不 滿意誰,方家恨孫家簡慢,孫家厭方家陳腐,雙方背後都嫌對方不闊。□( □+豚)翁一天聽太太批評親家母,靈感忽來,日記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條, 說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兩家攀親要叫「結為秦晉」:「夫春秋之時,秦晉二 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親家相惡,於今為烈,號曰秦晉,亦固其宜。 」寫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給親翁孫先生賞鑒。鴻漸跟柔嘉左右為難 ,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為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現受了氣 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裡,不能隨意發洩,誰都不能夠 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 像荷馬史詩裡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也發現對 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 就不再開口。她彷彿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 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鬆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 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 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 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有一次鬥口以後,柔嘉半認真半開 頑笑地說:「你發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並且沒有情份。你 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並不怎麼溺愛你,為什麼這樣使性?」鴻漸 抱愧地笑。他剛才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 輕女,並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

  他到了孫家兩次以後,就看出來柔嘉從前口口聲聲「爸爸媽媽」,而孫 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孫先生是個惡意義的所謂好人—— 無用之人,在報館當會計主任,毫無勢力。孫太太老來得子,孫家是三代單 傳,把兒子的撫養作為宗教,打扮得他頭光衣挺,像個高等美容院裡的理發 匠或者外國菜館裡的侍者。他們供給女兒大學畢業,已經盡了責任,沒心思 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跟柔嘉 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 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生。這種姑母,柔嘉當然叫她Aunti e。她年輕時出過風頭,到現在不能忘記,對後起的女學生批判甚為嚴厲。 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裡 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論時 事。因為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裡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 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裡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 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裡找到位置。姑太太認為侄女兒配錯了人 ,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 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 ,視為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 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 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並不 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

  鴻漸曾經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於愛你。」柔嘉道:「別胡 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鴻漸道:「她 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 時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 這種人,是該咬。」鴻漸道:「你將來准像你姑母,也會養條狗。唉,像我 這個倒霉人,倒應該養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 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 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裡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裡傍人不用說,就 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 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聲音道:「請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 事了。」鴻漸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鴻漸為哈巴狗而發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地,他現 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回上海。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 雙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 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裡的孤寂,熱鬧裡的淒涼 ,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彷彿一個無湊畔的孤島。這一年的 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裡一 天天的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 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 地,此外全盤讓日本人去蹂躪。約翰牛一味吹牛,Uncle Sam 原來就是Uncle Sham;至於馬克斯妙喻所謂「善鳴的法蘭西 雄雞」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 為真的太陽。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中國的軍火。物 價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 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 。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 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國難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 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 的流線型汽車是趕不上的。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 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 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 聲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奸 」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

  鴻漸回家第五天,就上華美新聞社拜見總編輯,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 約定了。他不願找丈人做引導,一個人到報館所在的大樓。報館在三層樓, 電梯外面掛的牌子寫明到四樓才停。他雖然知道唐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 層樓」的好詩,並沒有乘電梯。他雖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話:「求事到人家 去,上下的樓梯特別硬」,而走完兩層樓早已氣餒心怯,希望樓梯多添幾級 ,可以拖延時間。推進彈簧門,一排長櫃台把館內人跟館外人隔開;假使這 櫃台上裝置銅欄,光景就跟銀行,當鋪,郵局無別。報館分裡外兩大間,外 間對門的寫字桌畔,坐個年輕女人,翹起戴鑽戒的無名指,在修染紅指甲; 有人推門進來,她頭也不抬。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以辦公室裡的人,指 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有此,隔了櫃脫帽問訊。她 抬起頭來,滿臉莊嚴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 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 「傳達」,忙上一看,裡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 :「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 他沒有來。」他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 沒多動一條神經,多用一絲聲氣。鴻漸發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麼 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兩年的傳達,老於世故, 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 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於 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准想 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氣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那孩子聽了這 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 道:「誰知道他!」那孩子歎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 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的責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 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 到下午來了。」孩子攤著兩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鴻漸忽然望見丈人 在遠遠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去,見到 王先生,談得很投機。王先生因為他第一次來,堅持要送他出櫃台。那女人 不修指甲了,忙著運用中文打字機呢,依然翹著帶鑽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 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 一層樓梯。鴻漸學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是報館老內行了。當夜寫信給 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頑笑說,據自己今天在傳達處的經驗,恐怕 本報其他報道和消息不會準確。

  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 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 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後,靠(鴻漸家翁的面子,在親屬家裡租到兩 間小房,沒出小費。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去,因為方家的大宅子空著, 願意借住。鴻漸家翁提議,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 ,鴻漸家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兒子當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 ,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麼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 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 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麼大不了得!我常說,結 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裡有沒有住宅,就應該打聽打聽。」幸而柔 嘉沒有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准有一場吵。她發現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 家,決不讓傍人對它有何批評。為了買傢具,兩人也爭執過。鴻漸認為只要 向老家裡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於自己管領 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爭點傢俬。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 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週身內外看個仔細,記在心裡,要另外走好幾 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後,不再肯陪她,她也不 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

  傢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 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初該要求至少兩間裡有 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 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 太吃虧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 裡有什麼新聞。鴻漸道:「沒有什麼消息。」他沒有聽清,問:「什麼?」 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麼——」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 嘴裡的氣直鑽進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傢具,而瞧侄 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度並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 ,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鴻漸道:「這兩天,波蘭 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利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 看,姑母還是學學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什麼德文, 雜貨鋪子裡的夥計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也大發議論,說有美國 ,怕什麼,英國本來不算什數。他們去了,柔嘉埋怨鴻漸。鴻漸道:「這是 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柔嘉道:「你這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 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 「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氣又笑道 :「這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並不有趣。」男人或女人 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並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 字的效力已經夠了。

  鴻漸家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佈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 ,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 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 」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隻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裡。□(□+ 豚)翁問他記得這個鐘麼,鴻漸搖頭。鴻漸家翁慨然道:「要你們這 一代保護祖澤,世守勿失,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 廳裡的麼?」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余,雇夜 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鴻漸家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 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 鐘表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鐘表那裡有這 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帶的表,那樣小,裡面的機器都不會 全的。」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說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器當 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鴻漸家翁 挑好掛鐘的地點,分付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 。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 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 只慢走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方老太太看了傢具說:「這種木器 都不牢,傢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 :「柔嘉家裡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座兼飯室的器具是 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 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 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 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 佈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鴻漸家翁夫婦又問柔嘉每 天什麼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麼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 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在半不能回答,鴻漸家翁搖頭,老太太 說:「全家托給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 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鴻漸家翁「哼」一聲 道:「你這糊塗人,知道什麼?」老太太說:「家裡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 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 油鹽上全省下來了。」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裡酬報好,賺的錢比我 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 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鴻漸家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 麼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麼?」方老太太道:「 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麼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裡的事讓 給老大去做。」鴻漸家翁長歎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只鐘表示歡迎,法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當當打 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呀,不對,我表上快六點鐘了。 」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 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麼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 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只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 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裡,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柔嘉笑道:「我屢次 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麼許多!你應當盡量給姑爺吃,他 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麼?我的 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 ,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 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 子脹了好幾天呢!」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 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麼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 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 的七點鐘,要它有什麼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只鐘 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現你 說話以前嗓子裡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法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 鐘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彷彿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裡沒回來 ,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麼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 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 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乾淨,不比在家裡可以隨地撒 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誠實道:「那裡的話!很好帶他來。」三奶奶 覺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 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 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裡,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 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他好福氣。三奶奶怨慕地說: 「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 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 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裡,事省,開銷省。 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 有二弟三弟能幹。」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 ,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裡過糊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 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 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她們把兩間房裡的器具 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 我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 有買。」三奶奶問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 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裡。」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 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 ,我賠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麼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裡都擱滿 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 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 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 奶奶也開了半幅嫁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 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 走,丟了又捨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麼都沒有,走個光身,倒 也乾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賠嫁的,氣 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

  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 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釘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火呢,開什 麼玩笑!我家裡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裡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 鴻漸發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 說:「誰呢?」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 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 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裡的人,沒攆走就算運氣了。」鴻漸拍她頭 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 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利害?沒 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裡多幾個竅,腸子都 打結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 :「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 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狠道: 「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麼東西陪過來,對 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己經出洋了,你 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 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 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擱了好幾年。」柔嘉歎氣道:「也算我倒霉! 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傢具,話裡 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幹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麼不早來幫我買 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 ,為什麼?」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 。」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麼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 麼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麼!她們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 姑母送的傢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 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 」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 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 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裡的 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麼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 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 的--哦,我忘了,還有這只鐘--」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 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鐘麼?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歎說:「咱們還沒跟他 們住在一起,已經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須要訓練的。只要看你 兩位弟婦訓練得多少頭尖眼快--嘴利,我真鬥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 們鬥,讓她們去做孝順媳婦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裡長大的,怎麼家 裡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婚的男人不會知道, 要結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裡真跟三閭大學一樣是個是非窩,假 使我結婚了幾年然後到三閭大學去,也許訓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於給 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說:「這些話說它幹麼?假如你早結了婚,我也不會 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鴻漸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 自言自語道:「School for scandal, 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罷,彼此彼此 。」他們倆雖然把家裡當作「造謠學校」,逃學可不容易。鴻漸家翁 那天帶來鐘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 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撅嘴。虧得她有辦公做藉口,中飯時不能趕回 來。可是有幾天忌日剛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鴻漸家翁會分 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裡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 ,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鴻漸家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酃去, 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頑兒,或者星期 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 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麼多祖宗!為什麼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 算在裡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麼用?」她敷衍過 幾次以後,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 漸內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 一個人回家。不過家裡人的神情,彷彿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 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 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准。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 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 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裌衣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 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她堅持說,柔嘉的裌衣還沒有收起來 ,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出門了,他沒 法使李媽瞭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裌衣可以穿入 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說 出去辦事了,您為什麼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麼?」諸 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 M 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 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嘰咕 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僕連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 我勸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麼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 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裡孤掌難鳴,現在也教你嘗 嘗味道。」

  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現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球, 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 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兩天到姑母家去頑。搬進房子一個多 月以後,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 ,我要討厭你,勸你一句話,你以後不許欺負柔嘉——」彷彿本國話力量不 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 的。」鴻漸先聽她有討厭相勸,跋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 ,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問,柔嘉忙說:「Auntie,他對我很好 ,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陸太太道:「鴻漸,你聽聽柔嘉多 好,她還回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麼知道我欺負她?我——」柔 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Auntie跟你說 著頑兒的。」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 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麼話。」鴻漸爆發 道:「我所以不願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裡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 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麼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 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帳王八蛋的哈 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 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 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 比自己家裡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 ,有什麼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 。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裡出沒,異常纖弱, 不知那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 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麼也來了?」鴻漸道:「 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視你。」柔嘉笑道:「照你這樣會吵,總有一天 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麼?還要找男人,我真傻 死了。」鴻漸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 算我家裡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鴻漸兩手到外套 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 。有了皮夾為什麼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 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鴻漸道:「結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 擱在皮夾裡,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現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擲在不知什 麼地方了。」柔嘉道:「講起來可氣。結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 飯,現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鴻漸道「今 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 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飯不在家裡吃,李媽 等咱們回去吃晚飯的。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 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惠,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 務呢。」電影看到一半,鴻漸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准 是李媽那老傢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麼?」她早料 到是這麼一回事,藏在心裡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 我會教訓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 ,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用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 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麼都沒有說,只 說姑爺脾氣燥得很。」柔嘉道:「這就夠了,」警告她以後不許。那兩天裡 ,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 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於自己家裡的瑣屑, 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 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 有父親糊塗,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 次碰到什麼人,聽到什麼新聞,鴻漸總心裡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 說幾句話含諷帶諷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 ,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 還不是樣去,問我幹麼?下半天去不好麼?」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 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 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麼樣子呢。」鴻 漸冷笑道:「當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 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柔嘉道:「唷!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 我的!我在家裡,你跟我有話麼?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歎氣,問你有什麼 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 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裡,報紙遮 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髮說:「為什麼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 不梳。今天可以去理髮了。我走了。」鴻漸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 紙,轉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發 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她上樓,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 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 早回來。」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 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並 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鐘上 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道:「羊毛坎肩結好沒有 ?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N 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准看你的臉。」

  鴻漸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大, 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 兒沒有冤枉你。」

  鴻漸發狠道:「那麼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 報告你的Auntie。」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 沒有第二個。他們討厭你,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 你真要我斷六親?你那種孤 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只可惜泥裡不會迸出 女人來,天上不會吊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 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麼蘇 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柔嘉瞧他臉青耳紅,自 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裡都不敢 去!你辦公室裡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麼?姑媽既然這樣好,你乾脆去 了別回來。」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裡的人也比你家裡的人好。」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裡的人比你家裡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 你管不住我。」

  鴻漸對太太的執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奮 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 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報館回來,柔嘉己經睡了,兩人不 講話。明天亦復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 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 「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不讓你清淨!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 ,有多少本領施展出來。」鴻漸歎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 」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動手打我的時候不遠了。」這樣,兩人算講了和 。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 「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 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 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 副刊。她丰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 裡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 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 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 了一切的一切心裡多少煩悶!」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進碰見曹太 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塗! 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 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 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 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 後幾步,連聲說是。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 ,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個 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麼?您心裡明白,噲, 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 算碰見她又怎麼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歎口氣道:「只有你這傻 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裡!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 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 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 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 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 以前,誰也不認得誰。」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 ,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 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麼『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麼? 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 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面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 :「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 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 !賣老要活不長的。我是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 ,你這人什麼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 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像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 」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 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 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 ,」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 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中,真見了面,准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 自己早死了,愛好,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 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裡,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 感,有幾個自己,彷彿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 ——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 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不問政治,外界關於她的傳說 ,全是捕風捉影云云。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 ,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 問他結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 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並不精彩。她自己寫的東西,今 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看報的人看完就把報紙擲了 ,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只有一 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 的缺,編『文化與藝術』。」鴻漸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 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實招供給你聽罷:『家庭與婦女』裡『主婦須知』那 一欄,什麼『醬油上澆了麻油就不會發霉』等等,就是我寫的。」柔嘉笑得 肚子都痛了,說:「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麼醬油上澆麻油!是不是向李媽學 的?我倒一向沒留心。」鴻漸道:「所以你這個家管不好呀。李媽好好的該 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沒有稿子,跟我來訴苦,說我資料室應該供給資料。 我怕聞她的味道,答應了她可以讓她快點走。所以我找到一本舊的『主婦手 冊』,每期抄七八條,不等她來就送給她。你沒有那種氣味,要拉稿子,我 第一個就不理你。」柔嘉皺眉道:「我不說好話,聽得我噁心。你這話給她 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滬西七十六號去受拷打。」他夫人開的頑笑使他頓時嚴 肅,說:「我想這兒不能再住下去。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當初不願意來了。 」

  三星期後一個星期六,鴻漸回家很早。柔嘉道:「趙辛楣有封航空快信 ,我以為有什麼要緊事,拆開看了。對不住。」

  鴻漸一壁換拖鞋道:「他有信來了!快給我看,講些什麼話?」

  「忙什麼?並沒有要緊的事。他寫了快信,要打回單,倒害我找你的圖 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樓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後圖章別東擱西擱,放在一定 的地方,找起來容易。這是咱們回上海以後,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罷?不必發 快信,多寫幾封平信,倒是真的。」

  鴻漸知道她對辛楣總有點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簡單,說歷次信都收到 ,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來渝為上,或能同在一機關中服務,可 到上次轉遠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辦事處,見薛經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 「內子囑筆敬問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見燈光,心裡高興,但不敢 露在臉上,只說:「這傢伙!結婚都不通知一聲,也不寄張結婚照來。我很 願意你看看這位趙太太呢。」

  「我不看見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蘇小姐,我全瞻仰過 了。想來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張照相來,給你看看。」

  「咱們結婚照送給他的。不是我離間,我看你這位好朋友並不放你在心 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罷?他才潦潦草草來這麼一封信,結婚也不通知你。 他闊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沒收到回信,決不再去第二封。」

  鴻漸給她說中了心事,支吾道:「你總喜歡過甚其詞,我前後不過給他 三封信。他結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禮;他體諒我窮,知道咱們結婚受過他 的厚禮,一定要還禮的。」

  柔嘉乾笑道:「哦,原來是這個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畢竟是好 朋友,知己知彼。不過,喜事不比喪事,禮可以補送的,他應當信上乾脆不 提『內子』兩個字。你要送禮,這時候盡來得及。」

  鴻漸被駁倒,只能敲詐道:「那麼你替我去辦。」

  柔嘉一壁刷著頭髮道:「我沒有工夫。」

  鴻漸道:「早晨出去還是個人,這時候怎麼變成刺蝟了!」

  柔嘉道:「我是刺蝟,你不要跟刺蝟說話。」

  沉默了一會,刺蝟自己說話了:「辛楣信上勸你到重慶去,你怎麼回復 他?」

  鴻漸囁嚅道:「我想是想去,不過還要仔細考慮一下。」

  「我呢?」柔嘉臉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葉窗的窗子。鴻漸知道這 是暴風雨前的靜寂。

  「就是為了你,我很躊躇。上海呢,我很不願住下去。報館裡也沒有出 路,這家庭一半還虧維持的——」鴻漸以為這句話可以溫和空氣——「辛楣 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裡面去碰碰運氣。不過事體還沒有定,帶了家眷 進去,許多不方便,咱們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當然記得。辛楣是結了 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計劃我一個人先進去,有了辦法,再來接你。你以為 何如?當然這要從長計議,我並沒有決定。你的意見不妨說給我聽聽。」鴻 漸說這一篇話,隨時準備她截斷,不知道她一言不發,盡他說。這靜默使他 愈說愈心慌。

  「我在聽你做多少文章。儘管老實講得了,結了婚四個月,對家裡又醜 又凶的老婆早已厭倦了——壓根兒就沒愛過她——有機會遠走高飛,為什麼 不換換新鮮空氣。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結婚是他——我想著就恨— —幫你恢復自由也是他。快支罷!他提拔你做官呢,說不定還替你找一位官 太太呢!我們是不配的。」

  鴻漸「咄咄」道:「那裡來的話!真是神經過敏。」

  「我一點兒不神經過敏。你儘管去,我決不扣留你。倒讓你的朋友說我 『千方百計』嫁了個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鬆,倒讓你說家累耽誤了你的 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飯,從來沒叫你養過,我不是你的累, 你這次去了,回來不回來,悉聽尊便。」

  鴻漸歎氣道:「那麼——」柔嘉等他說:「我就不去,」不料他說—— 「我帶了你同進去,總好了。」

  「我這兒好好的有職業,為什無緣無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裡面,萬一 兩個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養咱們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沒有事,那時候 你不知要怎樣欺負人呢!辛楣信上沒說的拔我,我進去幹麼?做花瓶?太醜 ,沒有資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媽子。」

  「活見鬼!活見鬼!我沒有欺負你,你自己動不動表示比我能幹,賺的 錢比我多。你現在也知道你在這兒是靠親戚的面子,到了內地未必找到事罷 ?」

  「我是靠親戚,你呢?沒有親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還不是彼此彼此 ?並且我從來沒說我比你能幹,是人自己心地齷齪,嚥不下我賺的錢比你多 。內地呢,我也到過。別忘了三閭大學停聘的不是我。我為誰犧牲了內地人 事到上海來的?真沒有良心!」

  鴻漸氣得冷笑道:「提起三閭大學,我就要跟你算帳。我懊悔聽了你的 話,在衡陽寫信給高松年謝他,准給他笑死了。以後我再不聽你的話。你以 為高松年給你聘書,真要留你麼?別太得意,他是跟我搗亂哪!你這傻瓜! 」

  「反正你對誰的話都聽,尤其趙辛楣的話比聖旨都靈,就是我的話不聽 。我只知道我有聘書你沒有,管他『搗亂』不『搗亂』,高松年告訴你他在 搗亂?你怎麼知道?不是自己一個指頭遮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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