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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鬍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鬍子只是一畫。他二十年前早留鬍子,那時候做官的 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份,好比西洋古代哲學家下頷必有長髯,以示 智慧。他在本省督軍署當秘書,那位大帥留的菱角鬍子,就像仁丹廣告上移植過來 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樣的鬍子,怕大帥怪他僭妄;大帥的是烏菱圓角鬍子 ,他只想有規模較小的紅菱尖角鬍子。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鬍子也不像樣,又稀 又軟,掛在口角兩旁,像新式標點裡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 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竟賽,彷彿他最初刮臉時不小心,把 眉毛和鬍子一股腦兒全剃下來了,慌忙安上去,鬍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 毛,根本不會長,額上的是鬍子,所以欣欣向榮。這種鬍子,不留也罷。五年前他 和這位太太結婚,剛是剃鬍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強盜、賭棍、投機商 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說他是「木」命「木」形,頭髮和鬍子有如樹木的枝葉, 缺乏它們就表示樹木枯了。四十開外的人,頭髮當然半禿,全靠這幾根鬍子表示老 樹著花,生機未盡。但是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於是剃去兩縷 ,剩中間一撮,又因為這一撮不夠濃,修削成電影明星式的一線。這件事難保不壞 了臉上的風水,不如意事連一接二地來。新太太進了門就害病,汪處厚自己給人彈 劾,官做不成,虧得做官的人栽觔斗,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總能四腳著地,不致 太浪狽。他本來就不靠薪水,他這樣解譬著。而且他是老派名士,還有前清的習氣 ,做官的進候非常風雅,退了位可以談談學問;太太病也老是這樣,並不加重。這 也許還是那一線鬍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鬍子以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鬍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 運氣更不用說。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絃夫人 。結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 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 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 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 子裡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 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 。「週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 ,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 旁人儘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 註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裡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 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絃生 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反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過去。這首 詩至現在還沒有做。第二位汪太太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 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憐而怕。她曾在大 學讀過一年,因貧血症退學休養,家裡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 唧唧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裡代表文 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 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汪處厚不會懂西洋音樂,當然以為太太的鋼琴彈得好; 他應該懂得一點中國畫,可是太太的畫,丈夫覺得總不會壞。他老對客人說:「她 這樣喜歡弄音樂、畫畫,都是費心思的東西,她身體怎麼會好!」汪太太就對客人 謙虛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弄這些東西,所以畫也畫不好,琴也彈不好。」 自從搬到這小村裡,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份嬌貴,瞧不起丈夫同事們的 老婆,嫌她們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單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來,嫌他們年輕。高松年 知道她在家裡無聊,願意請她到學校做事。汪太太是聰明人,一口拒絕。一來她自 知資格不好,至多做個小職員,有傷體面。二來她知道這是男人的世界,女權那樣 發達的國家像英美,還只請男人去當上帝,只說He,不說She。女人出來做事,無論 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 指使和擺佈男人。女生指導兼教育系講師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頗有往來。 劉東方的妹妹是汪處厚的拜門學生,也不時到師母家來談談。劉東方有一次托汪太 太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慾望,汪太太本來閒得發悶,受了 委託,彷彿失業的人找到職業。汪處厚想做媒是沒有危險的,決不至於媒人本身也 做給人去。汪太太早有計劃,要把范小姐做給趙辛楣,劉小姐做給方鴻漸。范小姐 比劉小姐老,比劉小姐難看,不過她是講師,對像該是地位較高的系主任。劉小姐 是個助教,嫁個副教授已經夠好了。至於孫小姐呢,她沒拜訪過汪太太;汪太太去 看范小姐的時候,會過一兩次,印象並不太好。   鴻漸倆從桂林回來了兩天,就收到汪處厚的帖子。兩人跟汪處厚平素不往來, 也沒見過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話。鴻漸道:「汪老頭兒是大架子,只有 高松年和三位院長夠資格上他家去吃飯,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系的人。你也許配得上 ,拉我進去幹嗎?要說是做媒,這兒沒有什麼女人呀,這老頭子真是!」辛楣道: 「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無所謂。也許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內姨之類——汪太太 聽說很美——要做給你。老汪對你說,沒有對我說,指的是你一個人。你不好意思 ,假造聖旨,拉我來陪你,還說替咱們倆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 ,議決先拜訪汪氏夫婦,問個明白,免得開玩笑當真。   汪家租的黑磚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築,跟校舍隔一條溪。冬天 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彷彿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水涸的時候,大 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著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願意規外行動。汪家 的客堂很顯敞,磚地上鋪了席,紅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結實,是汪處厚向鎮上一 個軍官家裡買的,萬一離校別有高就,可以賣給學校。汪處厚先出來,滿面春風, 問兩人覺得客堂裡冷不冷,分付丫頭去搬火盆。兩人同聲讚美他住的房子好,佈置 得更精緻,在他們這半年來所看見的房子裡,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長歎道,「 這算得什麼呢!我有點東西,這一次全丟了。兩位沒看見我南京的房子——房子總 算沒給日本人燒掉,裡面的收藏陳設都不知下落了。幸虧我是個達觀的人,否則真 要傷心死呢。」這類的話,他們近來不但聽熟,並且自已也說慣了。這次兵災當然 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 為過去的富翁。日本人燒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佔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 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譬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 「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築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 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里那所老 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裡,不能 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爭不 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 排聲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 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 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持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後,朋 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麼——那兩幅是內人畫 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 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 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 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 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 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裡抱著皮熱水袋,十指 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青山綠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過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 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 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 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灑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 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 』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 學的人,隨身本領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 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挑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 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 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 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 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借口,理由不充分。」   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 並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句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 誤會了可了不得!」說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   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說,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鼓辜負,不過願意知道 介紹的是什麼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願意了。這兩位小姐是誰 ,天機還不可洩漏。處厚,不要說出來!」   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說:「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 。別看得太嚴重,借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會麼關係,對方 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 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嗟跎了。『 莫遣佳期更後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全有好處。我們這學校大有 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 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 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說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系要 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範學院,現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 弟為個人打算,也願意千方百計扣信你們。並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 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並不增加——」   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纔所說『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 一十打什麼算盤!」   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 ,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 麼?我和她——」   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說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 尚講輪迴,丈夫偷偷對自己說:「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 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說,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中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麼嫁 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 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 以塗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醜 。」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說:「你注意到麼— —汪太太的神情裡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 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後,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說錯話罷?」這是照例 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後,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 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千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 汪處厚這時候確有些後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 半在我手裡。你今天為什麼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了,氣直冒上來——「就 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 妝台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說:「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裡你的 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並不推開丫在身後的丈夫 ,只從粉盒子裡取出絨粉拍,在鏡子裡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 糊。   劉東方這幾天上了心事。父親母親都死了,妹妹的終身是哥哥的責任。去年在 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紹,不過毫無結果。當然家裡有了她,劉太太多個幫手,譬 如兩個孩子身上的絨線衣服全是她結的,大女兒還跟著她睡。可是這樣一年一年蹉 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輩子的累贅。她前年逃難到內地,該進大學四 年級,四年級生不許轉學,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時雇不到用人,家裡亂得很,哥哥 沒心思替她想辦法。一耽誤下來,她大家沒畢業。為了這事,劉東方心裡很抱歉, 只好解嘲說,大家畢業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幾個真能夠自立謀生的。劉太太怪丈夫 當初為什麼教妹妹進女子大學,假如進了男女同學的學校,婚事早解決了。劉東方 逼得急了,說:「范小姐是男女同學的學校畢業的,為什麼也沒有嫁掉?」劉太太 說:「你又來了,她比范小姐總好得多——」肯這樣說姑娘的,還不失為好嫂嫂。 劉東方歎氣道:「這也許命裡注定的。我母親常說,妹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下, 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時候,我們常跟她開玩笑。現在看來,她真要 做老處女了。」劉太太忙說:「做老處女怎麼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 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麼?」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 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全的人,應當感恩識抬 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他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 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讚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本領太糟,要大舅子替 他捧牢飯碗。後來她聽丈夫說這人還伶俐,他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後,新 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正式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 ,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 喜得向劉小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只飛紅了臉,一言不發 。劉太太嘴快,說:「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說比昆明——」她丈夫急得 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劉小姐說話了,說得非常之多。先說:她不原意嫁,誰教 汪太太做媒的?再說: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 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 ,真丟人!還說:她也沒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裡做的事,抵得一個用人,為什 麼要攆她出去?愈說愈氣,連大家沒畢業的事都牽出來了。事後,劉先生怪太太不 該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觸動她一肚子的怨氣。劉太太氣沖沖道:「你們劉家人的死 脾氣!誰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劉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來報告父母, 說姑母哭了半個晚上。那天劉小姐沒吃早飯和午飯,一個人在屋後的河邊走來走去 。劉氏夫婦嚇壞了,以為她臨清流而萌短見,即使不致送命,鬧得全校知道,總不 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著她。幸虧她晚飯回來吃的,並且吃了兩碗。這事從此不提 起。汪家帖子來了,她接著不作聲。哥嫂倆也不敢探她口氣;私下商量,到吃飯的 那天早晨,還不見動靜,就去求汪太太來勸駕。那天早晨,劉小姐叫老媽子準備炭 熨斗,說要熨衣服。哥嫂倆相視偷笑。   范小姐發現心裡有秘密,跟喉嚨裡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 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范小 姐就缺少這樣一個切切私語的盤問者。她跟孫小姐是同房,照例不會要好,她好好 地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平空給孫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孫小姐漂亮闊綽,也許可以 原諒,偏偏又只是那麼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的來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 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時髦。所以兩人雖然常常同上街買東西,並不推心置腹。自從 汪太太說要為她跟趙辛楣介紹,她對孫小姐更起了戒心,因為孫小姐常說到教授宿 捨看辛楣去的。當然孫小姐千訴過,一向叫辛楣「趙叔叔」,可是現在的女孩子很 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來的帖子,她諱莫如深。她平時有個嗜好,愛看話劇,尤 其是悲劇。這兒的地方戲院不演話劇,她就把現代本國劇作家的名劇盡量買來細讀 。對話裡的句子像:「咱們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 脆!」「黑夜已經這麼深了,光明還會遙遠麼?」她全在旁邊打了紅鉛筆的重槓, 默誦或朗誦著,好像人生之跡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時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 世之感,或者執行「女生指導」的職責,而女生不受指導,反嘰咕:「大不了也是 個大家畢業生,賃什麼資格來指指導我們?只好管老媽子,發廁所裡的手紙!」— —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這些富於哲理的警句沒有什麼邦助。活誠然不痛快,死可 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悲劇裡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 ,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決不下。她聽說 女人戀愛經驗愈多,對男人的魔力愈大;又聽說男人只肯娶一顆心還是童貞純潔的 女人。假如趙辛楣求愛,自己二者之間,何去何從呢?請客前一天,她福至心靈, 想出一個兩面兼顧的態度,表示有好多人發狂地愛過自己,但是自己並未愛過誰, 所以這一次還是初戀。恰好那天她上街買東西,店裡的女掌櫃問她:「小姐,是不 是在學堂裡唸書?」這一問減輕了她心理上的年齡負擔六七歲,她高興得走路像腳 心裝置了彈簧。回校把這話告訴孫小姐,孫小姐說:「我也會這樣問,您本來就像 個學生。」范小姐罵她不老實。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視。她不知道美國人的名言——   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為她所認識的男同 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 、增訂校補的真本或足本筆記借人;至於都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哼!范小姐 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於同性者的記錄本領,估計並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 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彷彿不著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為一 ,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 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 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著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 」,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塗 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裡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週身的服裝 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為「女生指導 」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說早些來可以幫忙。汪先生說今天客人不多 ,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歎惜家裡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 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本 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說,低 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說應當添點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 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 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 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   劉小姐最後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 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 話。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裡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 辛楣先說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小姐說:「可不是麼?我也覺得很少談 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 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 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 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 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 虛虛實實、模稜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 ——呃——『這不過是』——」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陰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 天」、「秋天」還是「冬天」。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 顎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 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裡,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 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 楣忙謝她。她忽然笑說:「我的劇本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 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 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癡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 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 」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 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裡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 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 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 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 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 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 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 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 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 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 帶給他三十隻禾花雀,校長托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捨 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說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 花雀肚子裡,然後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 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 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隻,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說不是,據他計 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我說難道我打 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 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 。我們又氣又笑。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麼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衝出了煤氣的籠罩, 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 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 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 過雞的湯,只像雞在裡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說『雞在這水裡洗過腳 』,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 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 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裡 吃。我問這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 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 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范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 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小姐說:「我們家裡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   汪太太笑對范小姐說:「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小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 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說,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 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說,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 。汪先生說:「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孫小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小 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說起孫小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小 姐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麼一位小姐來,我們都猜是 趙先生的情人呢,後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 范小姐道:「孫小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 。」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說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洩她的 秘密。」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 一眼,微笑說:「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說。」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說出來: 「別胡鬧。」范小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慮得地說:「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 !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裡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 ,怎麼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 難受。自己並未愛上孫小姐,何以不願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小姐有她的可愛,不過 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全是辛 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 小姐說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小姐聽了都驚奇。辛楣採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彷彿早有 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道。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 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閒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 『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麼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 也來。不過子瀟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台柱教 授,當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 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裡 已經什麼『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 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麼?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裡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 ,隨他們編派我們什麼。」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裡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 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係,算『從龍派』 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 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范小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裡鬧黨 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 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麼關係。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並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說聲「是 」。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麼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 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 —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 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麼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 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 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 ,和范小姐不再連席。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 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塗!怎麼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 ,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 子裡。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維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裡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 環境,對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舊小說裡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 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裡三院十系的學問,樣 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 耳朵裡進去直通到嘴裡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裡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 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係,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裡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 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 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口蘇」,意思是盧梭) ,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後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 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 發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閒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 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並且有女人,他當然謔浪笑傲, 另有適應。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麼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 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 ,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 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范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係就親密 了。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而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 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麼?」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牌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找遍了 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 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著高校長身辛楣笑,說 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 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 亭禁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麼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 家的麻將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 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 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 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裡的話 !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當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校長,你什麼時候雇我到貴校當—— 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 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麼樣。趙先生,方先 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歎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汪太太,你這麼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 。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 請客。」   客人都說:「校長來得好,請都請不來呢。」汪先生鎮靜地問:「李梅亭什麼 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周找誰演講,我說我還 沒有想到人呢。他說他願意在『訓導長報告』裡,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 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後,學生問 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 說「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他說:『同事們全知道了, 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他說 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麼幾個人,也有你汪先 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紅,客人都侷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裡 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准笑。他不知道什麼 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 ,解除適才的緊張。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 是鄉下人,還說:「李瞎子怎麼變成聾子了,哪裡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 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麼辦呢?向學生宣佈?」   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 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小姐聰明地註解:「這就是『無聲麻將』了!」——「 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 不得。」校長一連聲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無非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 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 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 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於戲劇性地收住,餘人驚廳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 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於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 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 」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 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嚥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 己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 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 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 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 喝——」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 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人家是洋派,什麼交際、招待、聯絡,都 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醜啦。我常說: 有本領來當教授,沒有本領就滾蛋,別教家裡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 」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並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 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 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 或戶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兒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 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覆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 !」趙辛楣的眼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 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 微瞥范小姐,心裡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 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 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 」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 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 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 ,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彷彿外國肉莊裡陳列的小牛 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裡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 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 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 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 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 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歎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 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 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 」鴻漸喑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 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 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 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 的好伴侶。   四人並肩而行,范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 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 忙藉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 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 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慇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 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係,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 必等。劉小姐鼻子裡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 ,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 ,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 來照。」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裡,自罵糊塗,要趕回去取,說: 「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罷,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 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於兩次。安娜說:「啊呀 ,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 人提醒,說:「我更糊塗!沒有帶錢——」於是三人笑得彷彿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 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並沒有上劉小姐的身 ,急得趙辛楣心裡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裡注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 ,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司:「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 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鴻漸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 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 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裡只 有手提袋,頭上並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 憤道:「劉小姐,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 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 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 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著拳頭擦 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 才百日的兄弟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 辛楣照例說這小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 耳朵裡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劉太太 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 —「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那小孩子正在 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 漸蒙劉太太托孤,只好心裡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 出的一方大腿還乾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莫不歡笑,以為 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 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 伯伯抱得累了。」鴻漸把孩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 :「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讚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 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 :「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 ,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小姐道 :「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 。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後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 壙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門,辛楣道:「孩子們真 可怕,他們嘴裡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 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 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准對我誤會。」辛 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於。」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 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裡,彷彿在復壁裡咬東西的老鼠,攏 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住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 。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 多管人家閒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有了鬼,彷彿在催眠中的人 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 決不至於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 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裡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 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 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 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 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 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 要我做嚮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嚮導。」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並不以為做很難——「她昨天晚 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 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美人兒麼? 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 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 ,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 。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 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裡,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裡來,聲息全無,過一會 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並 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裡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 己這兒坐下。心裡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 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 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裡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 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麼?」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麼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麼。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 去湊數,沒有我的分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 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 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 不大行,專門背後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麼?」   鴻漸躊躇,錄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 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 多說。她並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 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 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帳!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替人家在外面宣傳 !我非跟她算賬不可。」  鴻漸心裡的結忽然解鬆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 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 字厭惡得彷彿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 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裡,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 —」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 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 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 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裡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 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 氣又好笑麼?」說時,她眼睛裡含笑,嘴撅著。   鴻漸妨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 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從家知道,把 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 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兒不要寫 。」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裡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知道潛意識 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乾脆把信撕碎了 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麼事 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臬做人,做人麻煩死 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 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 了,心裡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 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麼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 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阪道:「也好,不過,方 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閒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麼閒 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 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裡,身上 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閒話」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兩個人在一 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 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閒話」坐實麼?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 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麼了得!鴻漸急 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麼閒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 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 。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 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 笑就等於在校長佈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 道怎麼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閒話」 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 「沒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了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 ,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麼帶了范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 「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麼?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麼?現在怎 麼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麼?反正她拿來的 兩本什麼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 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 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 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 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 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 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面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 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 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 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麼 ?」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 楣鼻子裡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 ,還是在罵范懿?她也真怪,為什麼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 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 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 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請你也替我的事聲明一下罷 。」辛楣道:「你不同去麼?」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 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裡,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 即發,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 中了什麼人。」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 汪太太轉給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 會來,總希望我去回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 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鄭重交給 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面有名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只怕一個的我各氣太大,負擔不 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麼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 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學生同吃晚飯。不過,那 沒有關係,你先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   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 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 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於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 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歷程裡不能 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 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彷彿磁器上的裂 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 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呂老先生,凡有學生活動,無不參加,或者像汪處厚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太太。無論 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讚美,未必盡 然,有竟上人家的當;但是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於世界末日的「最後 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餘地。他們對李梅亭的厭惡不用說,甚至韓學愈也並非真 正得到他們的愛戴。鴻漸身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 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 時那樣利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 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鴻漸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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