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前一年,我同一個朋友到S 省的某處去,碰到一個非常有趣的鄉下人,談
過一些非常奇怪的話,要不是親耳聽見,決不會相信有那樣的人。談那樣的話的。
我們是在離大路不遠的一個池塘邊碰見他的,他正在一個人車水。起初,我們是向
他問路,看見他談話的樣子有趣,就爽興在那兒歇腳,和他攀談起來。他起初也不
大多講話,後來看見我們不想走,或者也覺得很有趣,也就隨便談起來了。
「客人,」他的:「你們從什麼地方來的?」
「南京。」我答。
「從南京?」他發出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聲音:「你們從南京?你們是官唄?」
「不是!」我看他似乎不喜歡官,連忙補充:「我們是做小生意的。」
我們本不是官,但也不是做生意的;怕他不懂得什麼叫做寫文章,只好撒—個
並無惡意的謊。
「怎麼?南京也有做小生意的?人家講那裡儘是官啊?」
我們給他解釋,說南京有做生意的,做手藝的,趕零工的……但他似乎不大理
睬。
「你們看見過官?」
「當然看見過。」
「很大很大的官都看見過?」他用兩手向兩邊張開,像圍一棵合抱不交的大樹
似地比擬,彷彿說:這麼大!這麼大!「那—定是很好看的唄。聽說官都胖得很,
重得很,越大的就越胖,胖得走都走不動,要人抬,頂大的官要上百的人抬!怎會
不胖呢?他們吃得好呵!聽說王爺侯爺們的金鑾寶殿上,左邊是炸油條的,右邊是
炕燒餅的。他們一下子到這邊吃根油條,一下子又到那邊吃個燒餅,滾燙的,一個
銅子也用不著花!」
「哈哈!」我和朋友都不等他說完,就忍不住大笑起來。想不到的趣話呀!但
我不知道他是真那樣相信呢,還是故意裝瘋賣傻,逗我們好玩?鄉下人也有鄉下人
的風趣,逗起城裡人來,也不下城裡人之逗鄉下人的。
「他們天天殺人唄?」他看見他的話引得我們樂了,分外得意,自己也含著傻
笑另外起頭說。
「不!」朋友說:「殺人是有季候的。總是秋天。」朋友大概也要逗他了,故
意把過去了的「秋後處決」的話拿出來說。這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更離奇的趣話:
「他們討小也要等到秋天?」
「殺人跟討小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懂,朋友也不懂。
「噫!」他詫異:「住在南京還不曉得?不是把人殺了,把人的老婆娶過去做
小麼?咱們就為這,死也不敢到那裡去!」
「完全謠言!」我說。朋友也附和。
「謠言?咱們問你,他們是不是都有小?」
「也有沒有的。」
「有的有多少呢?」
「一個兩個。還能有多少呢?」
「別哄咱們,咱們什麼都知道,幾百上千的都有,如果不是殺人,佔人家的老
婆,那麼多的小從哪裡來呢?」
「不對!」我說;「殺人是殺人,討小是討小。討小是用合法的手續從別處娶
來的,並非占的被殺掉了的犯人的老婆。」
「誰會相信呢?天生一個男的,就配上一個女的。要不殺掉一些男的,怎有那
麼多女的不肯嫁給人家做老婆,倒肯嫁給人家做三大小,四大小,百大小,千大小
呢?」
就是這樣的一些怪話,幾乎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破了。
無論怎樣給他解說,他都一點也不相信;後來把他的話重複給別人聽,別人也
不相信這回事是真的;除了以為他是開玩笑。但在當時,雖然有時也笑笑,他的樣
子確是一本正經的,莫非我們真地倒被他騙過了?他的樣子有五十來歲,總不會傻
到說那樣的孩子話吧?
無論他是真那樣相信,還是故意那麼說;無論他說的話隔事實有多麼遠;後來
我想,他對於官的看法,倒是非常本質的。對於官,比起一個鄉下人來,我們實在
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大概就因為太多吧,反而被一些現象所迷惑住了。如果仔
細想想,不但只像他說的那樣,即使有人更誇張,說官(大官)是以人血為酒,人
肉為餚,靠吃人過日子的,我也願意替他作證:他的話沒有錯!
1946.7.7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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