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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夫人


  山本忠貞斜倚到車窗上,緩緩抽著雪前,從歪戴著的軍帽的帽沿那裡,透過了 從磁杯裡邊蒸騰上來的咖啡的熱氣,在這邊望著她。

  車一開出哈爾濱車站,在鋪滿了皚皚白雪的平原上馳走著,天慢慢地暗下來時, 他已經注意到在隔壁那間臥室裡,帶一點漢城口音唱著《銀座行進曲》的,那個不 知國籍的女人是一個很可懷疑的人物了,為了她的老於風塵的樣子,她的冷漠的聲 音,腳下那雙名貴的緞鞋,輕捷的步趾,尤其是因為她的少婦型的,妖冶而飄逸的 風姿。她老是在那裡反覆地唱著同一的調子,悉悉地,像從緊閉著的嘴唇裡邊漏出 來的。睡在床上機械地聽著這充滿了北國的憂鬱的歌聲,車頂上的電燈蚌珠似的放 出光彩來時的山本忠貞完全忘了藏在帽徽裡的,進攻遼東義軍的軍事密件,而對於 隔室那位詭秘的夫人抱了滿懷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個娟好的獨身婦人,那樣的對 像是不能不使哈爾濱特務機關的調查科科長山本忠貞少佐睜開一隻偵察的眼和一隻 愛慕的眼吧。

  「毒品的販賣者麼?舞女麼?還是匪賊的間諜呢?」被這些問題苦惱著的山本 忠貞在餐車裡仔細地看了喝著咖啡的她,忽然毫無理由地高興起來:「總之,不會 是一個貞節的女子吧。」所以,推歪了軍帽,擺出不修邊幅的輕薄態度來。

  坐在餐車裡的她。穿著堇色的衫,有一條精緻的鼻子和一張精緻的嘴,眉毛修 飾得非常纖巧,一身時髦的西歐風味一點也剖別不出究竟是哪一國人。她把香煙灰 彈在餐盆裡,時常把晶瑩的眸子從鬢邊閃到山本忠貞臉上來,碰到他的眼便低下眼 皮,讓長睫毛遮住柔媚的眸子的流光,把笑意約住在嘴角,溫雅地拿起咖啡來的姿 態簡直是在跟他賣弄風情了。家眷遠在東京的,過著禁慾生活的山本忠貞,只喝了 半杯雞尾酒便被桌旁的水汀烘得渾身的情慾古怪地燃燒起來。看看她在旁娉婷地走 了過去,在他衣襟上留下了俱樂部香水的幽味,走到臥車裡,碰地關上了門,他便 似跌地闖進了她的臥室,用醉漢的聲氣喝道:「站起來!」

  斜躺在床上她冷靜地問道:「你有什麼權利那樣地命令我呢?」

  「吹?特務機關調查科科長的山本忠貞少佐要搜查一個嫌疑犯也不行麼?」

  「很英俊的人為什麼對於一個女子施行著那樣粗魯的儀態呢?」

  「你那麼漂亮的夫人不是也在做著不法的事麼?」山本忠貞邪氣地笑了起來。

  「不法的事麼?請你搜吧,隨身行李都在這裡。」把鑰匙扔給了他,又麗麗拉 拉地唱起《銀座行進曲》來了。

  「好本事!比我還鎮靜。可是你可知道山本忠貞少佐的眼是被稱為顯微鏡的麼?」 一面咕噥著,一面打開了一隻小提筐把一些零碎用品全倒了出來。他用把玩的態度 檢視著那些手套,絲襪,褻褲,睡衣,用責罵的口氣調笑著道:「那樣的睡衣!從 浴盆裡跳出來,穿著那樣絲織的繡花睡衣,不怕一身的性感被水蒸氣揮發到外面來 麼?這樣珍貴的手套!連一雙愛的手也鏗吝到要遮蔽起來呵。呔!如果不是想怕腿 部的肉來誘惑特務機關長山本忠貞少校,總不需要穿那樣透明的襪吧。」擠著眼瞧 了她的腿:「腳上的還是桃色的襪呢!你看不是連柔軟的汗毛也看得很清楚麼?可 是山本忠貞少校並不是意志薄弱的傢伙呵。」把褻褲拿到千里時,他已經不是在檢 查違禁品,卻是在欣賞尖端流行物的獵奇趣味了。「也有那樣瘦削的腰肢的麼?把 那樣糾緋色的短褲穿了起來,就是印度的禁慾者也沒有法子保持獨身了吧!可是那 只胸褡卻不免大得和褻褲大不得稱了吧,一個瘦削的腰肢也能承托這樣豐滿的胸部 麼?」

  整個提筐全察看過了以後,索性把床下的那隻大鐵箱也打了開來,鐵箱裡邊除 了一雙銀緞鞋,一雙水紅的高跟鞋,全是些衣服,正在說著「衣服也留著餘香呢」 那樣的話時,她卻跳起來道:「還騷擾得不夠嗎?」

  山本忠貞剛在搜尋不出什麼違禁品,覺得沒法下台,忽然看見鋪在床上的氈, 便搶前一步,扯開那張氈,一大包煙土在氈下赫然顯現了出來:

  「呔!那是什麼東西!」

  婉孌的,求情的笑馬上在她俏麗的臉上浮現了出來,拖住他的手,顯著那樣柔 弱迷人的樣子:「是第一次,人家托我帶的。總可以商量吧?我知道你是不會為難 一個女人的。」

  「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麼事不能商量呢?」一隻手抬著她的下巴,細細地看 了一會道:「真漂亮!可惜做了偷運煙土的私販。」

  她可憐得像一隻綿羊:「不是私販呀,山本忠貞少佐。」

  「你還是想跟了路警去呢?還是希望做三天山本夫人?」

  她做了個媚眼道:「你還叫我選擇麼?」

  山本鎖上了門,哈哈地大笑著,把手伸到她懷裡去道:「讓我來測量一下你的 胸褡的尺寸吧。」

  她低低地笑著道:「這一帶很多匪賊劫車的事件,而且,你看車動搖得多利害, 又沒有浴室,——到長春常磨館去住三天不是很有趣嗎?」

  第二天,山本少佐和他的新夫人從憲兵和警察的雙重搜查網裡堂皇地跑了出來, 在常磨館最上好的房間裡,親密地站在窗畔眺望著街景了。

  「這裡不是有著馬賽克磁磚鋪的浴室嗎?」

  山本拉攏了絲絨的窗篩,拎著水紅的睡鞋和繡花睡衣,把他的新夫人抱到浴室 裡邊,在浴缸裡放滿了淫逸的熱水,「一定要等燈亮了才行麼?」那麼地說著,捉 住了她,給她卸衫,她縮在他懷裡嘻嘻地笑著時,外面的電話響了起來。

  「討厭!是誰打電話來呢?」跑出去,拿起了電話。

  「山本麼?」電話筒裡嗡嗡地講著的正是憲兵司令岡崎義一。

  「岡崎麼?本來預備一到就來拜訪你的,想不到你已經先打電話來了。」

  「你昨天不是獵獲了一個新夫人麼?」

  「你怎麼已經知道了。」

  「你跟她一同在長春下車,我是不能不知道的。」

  「好傢伙!」

  「可是朝鮮人,講話帶一點漢城口音的,身材很苗條,鼻子旁邊有一顆美人痣, 笑起來很迷人,走路時帶一點媚態,腰肢非常細的?」

  「你認識她不成?」山本驚異起來了。

  「現在還在你房裡嗎?」

  「你想來看看她麼?」

  「你現在馬上拿手槍指住她,別讓她走一步。」

  「拿手槍指住她?」

  「你還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女間諜Madam X麼?」

  電話掛斷了。

  「Madam X可惜現在就被發覺了,過了今天再被發覺不是很好?」說著,霍地拔 出手槍來指住走到浴室門口的他的新夫人:「親愛的,請你在那裡站一回吧。」

  「用什麼手槍呢?旅館不是已經受包圍了麼?」聲色不動地靠在門上。

  「Madam X真是尤物!可惜了。」

  她不做聲,輕輕地唱起《銀座行進曲》來。

  五分鐘後,岡崎義一指揮刀在腰間咯咯地響著,跟在十二個憲兵後面走了進來。

  「Madam X久會了。」

  他打開了那隻小提筐,和那隻大鐵箱,從大鐵箱裡尋出那包煙上來,笑著說道:

  「還是用這個笨拙的老方法麼?」

  抽出指揮刀從煙上的中間切下去,拿手指鉗出一顆蠟丸來道:

  「你還在擔任傳遞工作麼?」

  他插好了指揮刀:「請你到憲兵司令部來談談吧。」向山本講了一句:「對不 起,請你另外再找一個吧。」帶了她走了。

  山本在長春住了兩天,「另外再找一個,哪裡再找得到那樣名貴的寶物呢!」 懷著這樣的思想,安安靜靜地搭了車到瀋陽,把行李放在旅館裡,去看了幾個朋友, 預備回來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上第二師團本部去把文件繳了,玩一星期便回哈爾濱 去。

  從朋友家裡喝了點酒,回到旅館,走進自己房裡,只聽得浴室裡嘩嘩的放水聲。

  「見鬼麼?」

  剛想跑進去看時,浴室的門開了,在熱騰騰的水蒸氣裡,亭亭地站著的,飽和 了新鮮的性感的,站在瘦削的黑緞鞋上的,潔白而豐腴的裸像正是Madam X,他不由 像見了狐精似的迷惑起來,半天才說出話來道:

  「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你看,我不是剛洗了身麼?岡崎怕有半年沒有洗澡了,身上髒得像乞丐似的, 把我的肉也弄髒咧。」

  聽了這樣的話,山本的情慾,在車上給水汀蒸發出似的又給從浴室裡噴出來的, 瀰漫的水蒸氣毫無節制地蒸發起來了。

  「髒也好,乾淨也好,既然回到我這裡來,至少要請你做一小時山本夫人再送 到憲兵本部去吧。」

  野獸似的撲了過去。

  從她身後閃出兩個拿了四寸勃郎林式的手槍的壯漢來。山本在槍口前噤住了。

  「你明白為什麼我要車上勾搭你嗎?難道是我會愛上一個粗俗的日本男子不成? 不過是想你把煙土裡邊的蠟丸搜了去罷咧。不料你竟蠢到連煙上裡邊可以藏蠟丸的 事也不知道。岡崎是比你稍為聰明一點的笨漢。他以為蠟丸裡邊藏的是我們的地圖 和我們的計劃書,派了一中隊去搜尋我們——明天你就會知道,你們的一中隊全部 覆沒在我們機關鎗底下了。」

  山本不由咆哮起來道:「你就為了要把這些話來侮辱我才跑到這裡來的麼?」

  「請你把聲音放低一點吧,雖然是四寸的手槍,洞穿你的肢體的力量還是有的。」 她拿毛巾抹著身子:「你知道我跑來幹嗎?你是不會知道的。我想來偷盜你的秘密 文件的,想不到搜遍了全房間,還是搜不到,失望得很。現在我也不想你的秘密文 件了,只想要你的帽徽做你對我的熱戀的紀念品。

  「呔!」山本剛一抬手,下巴給打了一拳倒在地上,給塞住了嘴,綁住了手腳。

  「沒用的東西!」

  她把他的帽徽摘下了來交給那個壯漢道:「你們先去吧。」

  那個壯漢啐了一口道:「那麼沒用的傢伙,還費了兩個人來服侍他。」笑著走 了。

  她從浴室裡拿了一大堆衣服出來:

  「你不是說把緋色的褻褲穿了起來,就是印度的禁慾者也沒有法子保持獨身了 麼?現在我就穿給你看,報答一下你的過份的稱譽。」

  她一面嘲笑著他,一面穿好了衣服:「莎育娜拉,特務機關調查科科長山本忠 貞少佐!」走了出去,終於在房門外低低地唱起《銀座行進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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