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南北極》是我的初期作品,而這集子裡的八個短篇是較後期的,這句
話,如果不曾看到我寫作的日期,只以發表的先後為標準,那麼,從內容和技巧判
斷起來都是不錯的。可是,事實上,兩種完全不同的小說卻是同時寫的——同時會
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寫完全不同的文章,是被別人視為不可解的事,就是我自
己也是不明白的,也成了許多人非難我的原因。這矛盾的來源,正如杜衡所說,是
由於我的二重人格。我是比較爽直坦白的人,我沒有一句不可對大眾說的話,我不
願像現在許多人那麼地把自己的真面目用保護色裝飾起來,過著虛偽的日子,喊著
虛偽的口號,一方面卻利用著群眾心理,政治策略,自我宣傳那類東西來維持過去
的地位,或是抬高自己的身價。我以為這是卑鄙齷齪的事,我不願意做。說我落伍,
說我騎牆,說我紅蘿蔔剝了皮,說我什麼可以,至少我可以站在世界的頂上,大聲
地喊:「我是忠實於自己,也忠實於人家的人!」忠實是隨便什麼社會都需要的!
我還可以當著那些罵我的人說:「也許我是犯過罪的,可是我是勇敢地坦白地承擔
著——問題是:誰是能拿起石頭來扔我的人呢?躺到床上去仔細地想一想吧。」
夠了,我用不著多解釋,應該解釋的只是這集子裡的八篇小說。我覺得世界上
頂希奇的事是有人會把你的小說解釋得和自己的意思完全不同,而我就是時常碰到
那種奇跡的人。記得有一位批評家說我這裡的幾個短篇全是與生活,與活生生的社
會隔絕的東西,世界不是這麼的,世界是充滿了工農大眾,重利盤剝,天明,奮鬥……
之類的。可是,我卻就是在我的小說裡的社會中生活著的人,裡邊差不多全部是我
親眼目睹的事。也許是我在夢裡過著這種生活,因為我們的批評家說這是偶然,這
是與社會隔離的,這是我的潛意識。是夢也好,是偶然也好,是潛意識也好,總之,
我不願意自己的作品受誤解,受曲解,受政治策略的排斥,所以一點短解釋也許是
必需的。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和《公墓》是比較早的東西。前者只想寫一種被當作
消遣品的悲哀,和一種憂鬱的氣氛。後者則是寫的帶著早春的蜜味的一段羅曼史。
《上海的狐步舞》是作長篇《中國一九三一》時的一個斷片,只是一種技巧上
的試驗和鍛煉,在《現代》發表時,寫在後面的一些聲明叫編者給截去了,也許是
為了雜誌的尊嚴,可是我還得在這兒提一句,這只是《中國一九三一》的技巧的試
驗。
其餘五篇:《夜》,《蓮花落》,《夜總會裡的五個人》,《黑牡丹》,CRAV
EN「A」是在一個稍微相同的企圖下寫的。當時的目的只是想表現一些從生活上跌下
來的,一些沒落的pierrot。在我們的社會裡,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
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並不一定,或是說,並不必然地要顯出反抗,悲憤,仇恨之
類的臉來;他們可以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的。每一個人,除非他是毫無感
覺的人,在心的深底裡都蘊藏著一種寂寞感,一種沒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個人,
都是部分的,或是全部的不能被人家瞭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絕了的。每一個人都
能感覺到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嘗得多,感覺越是靈敏的人,那種寂寞就越加深深
地鑽到骨髓裡。《夜總會裡的五個人》,破產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去了青春的
交際花黃黛茜,懷疑主義者季潔,大學生鄭萍,失了業的市府秘書繆宗旦,《蓮花
落》裡的那個流浪漢,《夜》裡的「水手和舞女」,《黑牡丹》裡的「我」和「黑
牡丹」,CARVEN「A」裡的那個荒唐的姑娘,都是那樣的人,而我所要寫出來的,也
就是這些。
我想在這裡致謝於蟄存和家壁,一致地把輕視和侮辱當作唯一的方法來鼓勵我
的兩個人;杜衡或是蘇汶,繃著正經臉用理論家的態度來監督我的;高明和靈鳳,
時常和我討論到方法問題,給了我許多暗示的。
末了,我把這本書敬獻給遠在海外嘻嘻地笑著的pierrot,望舒。
1933年2月28日 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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