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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


  一

  靠著南窗的小書桌,鋪了墨綠色的桌布,兩朵半開的紅玫瑰從書桌右角的淡青 色小瓷瓶口邊探出來,宛然是淘氣的女郎的笑臉,帶了幾分「你奈我何」的神氣, 冷笑著對角的一疊正襟危坐的洋裝書,它們那種道學先生的態度,簡直使你以為一 定不是脫不掉男女關係的小說。賽銀墨水盒橫躺在桌子的中上部,和整潔的吸墨紙 版倒成了很合式的一對。紙版的一隻皮套角裡含著一封舊信。那邊西窗下也有個小 書桌。幾本卷皺了封面的什麼雜誌,亂丟在桌面,把一座茶綠色玻璃三稜形的小寒 暑表也推倒了;金桿自來水筆的筆尖吻在一張美術明信片的女子的雪頰上。其處凝 結了一大點墨水,像是它的黑淚,在悲傷它的筆帽的不知去向;一隻刻鏤得很精緻 的象牙的兔子,斜起了紅眼睛,怨艾地瞅著旁邊的展開一半的小紙扇,自然為的是 紙扇太無禮,把它擠倒了,——現在它撒嬌似的橫躺著,露出白肚皮上的一行細綠 字:「嫻嫻三八初度紀念。她的親愛的丈夫君實贈」。然而「丈夫」二字像是用刀 刮過的。

  織金綢面的沙發榻蹲在東壁正中的一對窗下,左右各有同式的沙發椅做它的侍 衛。更左,直挺挺貼著牆壁的,是一口兩層的木櫥,上半層較狹,有一對玻璃門, 但仍舊在玻片後襯了紫色綢。和這木櫥對立的,在右首的沙發椅之右,是一個衣架, 擎著雨衣斗篷帽子之類。再過去,便是東壁的右窗;當窗的小方桌擺著茶壺茶杯香 煙盒等什物。更過去,到了壁角,便是照例的梳妝台了。這裡有一扇小門,似乎是 通到浴室的。橢圓大鏡門的衣櫥,背倚北壁,映出西壁正中一對窗前的大柚木床, 和那珠絡紗帳子,和睡在床上的兩個人。

  和衣櫥成西斜角的,是房門,現在嚴密的關著。

  沙發榻上亂堆著一些女衣。天藍色沙丁綢的旗袍,玄色綢的旗馬甲,白棉線織 的胸褡,還有緋色的褲管口和褲腰都用寬緊帶的短褲:都卷作一團,極像是洗衣作 內正待落漂白缸,想見主人脫下時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鏤花灰色細羊女皮鞋的 發光的尖頭;可是它的同伴卻遠遠地躲在梳妝台的矮腳邊,須得主人耐煩的去找。

  床右,近門處,是一個停火幾,琥珀色綢罩的台燈莊嚴地坐著,旁邊有的是: 角上繡花的小手帕,香水紙,粉紙,小鏡子,用過的電車票,小銀元,百貨公司的 發票,寸半大的皮面金頭懷中記事冊,寶石別針,小名片,——凡是少婦手袋裡找 得出來的小物件,都在這裡了。一本展開的雜誌,靠了台燈的支撐,又犧牲了燈罩 的正確的姿勢,異樣地直立著。台燈的古銅座上,有一對小小的展翅作勢的鴿子, 側著頭,似乎在猜詳雜誌封面的一行題字:《婦女與政治》。

  太陽光透過了東窗上的薄紗,灑射到桌上椅上床上。這些木器,本來是漆的奶 油色,現在都鍍上了太陽的斑剝的黃金了。突然一輛急馳的汽車的啵啵的聲音—— 響得作怪,似乎就在樓下,——驚醒了床上人中間的一個。他睜開倦眼,身體微微 一動。濃郁的髮香,衝入他的鼻孔;他本能的轉過頭去,看見夫人還沒醒,兩頰緋 紅,像要噴出血來。身上的夾被,早已撩在一邊,這位少婦現在是側著身子;只穿 了一件羊毛織的長及膝彎的貼身背心(vest),所以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氣中了,珠 絡紗篩碎了的太陽光落在她的白腿上就像是些跳動的水珠。

  ——太陽光已經到了床裡,大概是不早了呵。

  君實想,又打了個呵欠。昨晚他睡得很早。夫人回來,他竟完全不知道;然而 此時他還覺得很倦,無非因為今晨三點鐘醒過來後,忽然不能再睡,直到看見窗上 泛出魚肚白色,才又矇矇的像是睡著了。而且就在這半睡狀態中,他做了許多短短 的不連續的夢;其中有一個,此時還記得個大概,似乎不是好兆。他重複閉了眼, 回想那些夢,同時輕輕地握住了夫人的一隻手。

  夢,有人說是日間的焦慮的再現,又有人說是下意識的活動;但君實以為都不 是。他自說,十五歲以後沒有夢;他的夫人就不很相信這句話:「夢是不會沒有的, 大概是醒後再睡時遺忘了。」她常常這樣說。

  「你是多夢的;不但睡時有夢,開了眼你還會做夢呵!」君實也常常這麼反駁 她。

  現在君實居然有了夢,他自覺是意外;並且又證明了往常確是無夢,不是遺忘。

  所以他努力要回憶起那些夢來,以便對夫人講。即使是這樣的小事情,他也不 肯輕輕放過;他不肯讓夫人在心底裡疑惑他的話是撒謊;他是要人時時刻刻信仰他 看著他聽著他,攤出全靈魂來受他的擁抱。

  他輕快地吐了口氣,再睜開眼來,凝視窗紗上跳舞的太陽光;然後,沙發榻上 的那團衣服吸引了他的視線,然後,迅速的在滿房間掠視一周,終於落在夫人的臉 上。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熟睡的少婦,現在眉尖半蹙,小嘴唇也閉合得緊緊的,正 是昨天和君實嘔氣時的那副面目了。近來他們倆常有意見上的不合;嫻嫻對於丈夫 的議論常常提出反駁,而君實也更多的批評夫人的行動,有許多批評,在嫻嫻看來, 簡直是故意立異。嫻嫻的女友李小姐,以為這是嫻嫻近來思想進步,而君實反倒退 步之故。這個論斷,嫻嫻頗以為然;君實卻絕對不承認,他心裡暗恨李小姐,以為 自己的一個好好的夫人完全被她教唆壞了,昨天便借端發洩,很犀利的把李小姐批 評了一番,最使嫻嫻不快的,是這幾句:「……李小姐的行為,實在太像滑頭的女 政客了。她天天忙著所謂政治活動,究竟她明白什麼是政治?嫻嫻,我並不反對女 子留心政治,從前我是很熱心勸誘你留心政治的,你現在總算是知道幾分什麼是政 治了。但要做實際活動——嘿!主觀上能力不夠,客觀上條件未備。況且李小姐還 不是把政治活動當作電影跳舞一樣,只是新式少奶奶的時髦玩意罷了。又說女子要 獨立,要社會地位,咳,少說些門面話罷!李小姐獨立在什麼地方?有什麼社會地 位?我知道她有的地位是在卡爾登,在月宮跳舞場!現在又說不滿於現狀,要革命 ;咳,革命,這一向看厭了革命,卻不道還有翻新花樣的在影戲院跳舞場裡叫革命!

  ……「

  君實說話時的那種神氣——看定了別人是永遠沒出息的神氣,比他的保守思想 和指桑罵槐,更使嫻嫻難受;她那時的確動了真氣。雖然君實隨後又溫語撫慰,可 是嫻嫻整整有半天納悶。

  現在君實看見夫人睡中猶作此態,昨日的事便兜上心頭;他覺得夫人是精神上 一天一天的離開他,覺得自己再不能獨佔了夫人的全靈魂。這位長久擁抱在他思想 內精神內的少婦,現在已經跳了出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見解了。這在自負很 深的君實,是難受的。他愛他的夫人,現在也還是愛;然而他最愛的是以他的思想 為思想以他的行動為行動的夫人。不幸這樣的黃金時代已成過去,嫻嫻非復兩年前 的嫻嫻了。

  想到這裡,君實忍不住微微唱了口氣。他又閉了眼,冥想夫人思想變遷的經過。

  他記得前年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時候,嫻嫻曾就女子在社會中應盡的職務一點 發表了獨立的意見;難道這就是今日趨向各異的起點麼?似乎不是的,那時嫻嫻還 沒認識李小姐;似乎又像是的,此後嫻嫻確是一天一天的不對了。最近的半年來, 她不但思想變化,甚至舉動也失去了優美細膩的常態,衣服什物都到處亂丟,居然 是「成大事者不修邊幅」的氣派了。君實本能的開眼向房中一瞥,看見他自己的世 界縮小到僅存南窗下的書桌;除了這一片「乾淨土」,全房到處是雜亂的痕跡,是 嫻嫻的世界了。

  在沉鬱的心緒中,君實又回憶起嫻嫻和他的一切瑣屑的齟齬來。莫干山避暑是 兩心最融洽的時代,是幸福的頂點,但命運的黑絲,似乎也便在那時走進了他們的 生活;似乎嫻嫻的變態,最初是在趣味方面發動的,她漸漸的厭倦了靜的優雅的, 要求強烈的刺激,因此在起居服用上常常和君實意見相反了。買一件衣料,看一次 影戲,上一回菜館,都成為他們倆爭執的題材;常常君實喜歡甲,嫻嫻偏喜歡乙, 而又不肯各行其是,各人要求自己的主張完全勝利。結果總是犧牲了一方面。因為 他們都覺得「各行其是」的辦法徒然使兩人都感不快,倒不如輪替著都有失敗都有 勝利,那時,勝利者固然很滿意,失敗者亦未始沒有相當的報償,事過後的求諒解 的甜蜜的一吻便是失敗者的愉快。這樣的爭執,當第一二次發生時,兩人的確都曾 認真的煩惱過,但後來發現了和解時的澈骨的美趣,他們又默認這也是愛的生活中 不可少的波瀾。所以在習慣了以後,君實常常對嫻嫻說:「這回又是你得了勝利了。

  但是,漂亮的少奶奶,嬌養的小姐,你不要以為你的勝利是合理的,是久長的。

  「

  於是在軟顫的笑聲中,嫻嫻偎在君實的懷中,給他一個長時間的吻。這是她的 勝利的代價,也是她對於丈夫為愛而讓步的熱忱的感謝。

  但是不久這種愛的戲謔的神秘性也就磨鈍了。當給與者方面成為機械的照例的 動作時,受者方面便覺得嘴唇是冷的,笑是假的,而主張失敗的隱痛卻在心裡跳動 了,況且嫻嫻對於自己的主張漸漸更堅持,差不多每次非她勝利不可,於是本不願 意的「各行其是」也只好實行了。這便是現在君實在臥室中的勢力範圍只剩了一個 書桌的原因之一。

  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的來了。這是個無聲的痛苦的鬥爭。君實曾經用盡能力, 企圖恢復他在夫人心窩裡的獨佔的優勢,然而徒然。嫻嫻的心裡已經有一道堅固的 壁壘,頑抗他的攻擊;並且嫻嫻心裡的新勢力又是一天一天擴張,驅逼舊有者出來。

  在最近一月中,君實幾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他承認自己在嫻嫻心中的統治快 要推翻,可是他始終不很明白,為什麼兩年前他那樣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佔有 了她的全靈魂,而現在卻失之於不知不覺,並且恢復又像是無望的。兩年前夫人的 心,好比是一塊海綿,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現在這同一的心,卻 不知怎的已經變成一塊鐵,雖然他用了熱情的火來鍛煉,也軟化不了它。「神秘的 女子的心呵!」君實納悶時常常這樣想。他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諷刺;希望諷刺的酸 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嫻嫻心裡的鐵。於是李小姐成了諷刺的目標。君實認定夫人的心 質的變化,完全是李小姐從中作怪。有時他也覺得諷刺不是正法,許會使嫻嫻更離 他遠些。

  但是,除了這條路更沒有別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歎著 氣這麼想。

  君實陡然煩躁起來了。他抖開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過身去;他竟忘記了 自己的左手還握住了夫人的一隻手。嫻嫻也驚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 身邊,又輕輕的翹起頭來,從丈夫的肩頭瞧他的臉。

  君實閉了眼不動。他覺得有一隻柔軟的臂膊放到胸口來了。他又覺得耳根邊被 毛茸茸的細發拂著作癢了。他還是閉著眼不動,卻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 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個身體壓上來,另一個心的跳聲也清晰地聽得;君實再 忍不住了,睜開眼來,看見嫻嫻用兩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對面的瞧著他的臉,像一 匹貓偵伺一隻詐死的老鼠。君實不禁笑了出來。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嫻嫻微笑地說,同時兩臂一鬆,全身落在君實的懷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從 長背心後透出來,淪浹了君實的肌骨;他委實有些搖搖不能自持了。但隨即一個作 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這溫軟的胸脯,這可愛的面龐,這善蹙的長眉,這媚眼, 這誘人的熟透櫻桃似的嘴唇——一切,這迷人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確確實實屬 於他的,然而在這一切以內,隱藏得很深的,有一顆心,現在還感得它的跳動的心, 卻不能算是屬於他的了!他能夠接觸這名為嫻嫻的美麗的形骸,但在這有形的嫻嫻 之外,還有一個無形的嫻嫻——她的靈魂,已經不是他現在所能接觸了!這便是所 謂戀愛的悲劇麼?在戀愛生活中,這也算是失戀麼?

  他無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著,不理會嫻嫻的疑問的注視。突然一隻手掩在他的 眼上;細而長的手指映著陽光,彷彿是幾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 細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貼的圍繞著,凡三匝。這是他們在莫干山消夏的紀念品,前 幾天斷了線,新近才換好的。君實輕輕的拉下了嫻嫻的手。細珍珠給他的手指一種 冷而滑的感覺。他的心靈突然一震。呵,可紀念的珠串!可紀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 快樂!祝福這再不能回來的快樂!

  君實的眼光惘惘然在這些細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後,像感觸了什麼似的,倏地 移到嫻嫻的臉上。這位少婦的微帶惺忪的眼睛卻也正在有所思的對他看。

  「我們過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覺得頂快活?」

  君實慢慢的說,像是每個字都經過深長的咀嚼的。

  「我覺得現在頂快活。」

  嫻嫻笑著回答,把她的身體更貼緊些。

  「你不要隨口亂說喲。嫻嫻,想一想罷——仔細的想一想。」

  「那麼,我們結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確的說,是第一個月,最快活。」

  「為什麼?」

  嫻嫻又笑了。她覺得這樣的考試太古怪。

  「為什麼?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時候我的經驗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 是一頁空白,到那時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感到特別 興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結婚後的生活——唔,應該說是結婚後第一個月,即 使是頂瑣細的一衣一飯,我似乎都記得明明白白。」

  君實微笑著點頭,過去的事也再現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來了感傷。難道過去 的歡樂就這麼永遠過去,永遠喚不回來麼?

  「那麼,你呢?你覺得——哪些日子頂快活?」

  嫻嫻反問了。她把左手撫摩君實前額的頭髮,讓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實眉間 晃蕩。

  「我不反對你的話,但是也不能贊成。在我,新結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說, 第一月,只是快樂的起點,不是頂點。我想把你造成為一個理想的女子,那時正是 我實現我的理想的開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並未達到真正的快樂。」

  「我聽你說過這些話好幾次了。」

  嫻嫻淡淡的插進來說。雖然從前聽得了這些話,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 但現在卻不樂意聽說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創造。

  「可是你從來沒問過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敗。嫻嫻,我的理想是成功 的,但是也失敗了。莫干山避暑的時候,他的創造剛好成功。嫻嫻,你記得我們在 銀鈴山瀑布旁邊大光石頭上的事麼?你本來是頗有些拘束的,但那時,我們坐在瀑 布旁邊,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現在一樣。自然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證明你 的創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

  君實突然停止,握住了嫻嫻的臂膊,定著眼睛對她瞧。這位少婦現在臉上熱烘 烘了;她想起了當時的情形,她轉又自怪為什麼那時對於此等新奇的刺激並不感得 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現今呀……

  但是君實早又繼續說下去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經 引滿了幸福之杯。以前,我們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後是光明和黑暗交織著 了。莫干山成了我們生活上的分水嶺。從山裡回來,你就漸漸改變了。嫻嫻,你是 從那時起,一點一點的改變了。你變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創造成的你了。

  我引導你所讀的書,在你心裡形成了和我各別的見解;我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 事,我不相信書裡的真理會有兩個。嫻嫻,你是在書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導的思 想以外,又受了別的影響,可是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

  君實的臉色變了,又閉了眼;理想的破滅使他十分痛苦,如夢的往事又加重了 他的悒悶。

  二

  君實在二十歲時,滿腦子裝著未來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說,二十歲是他的大 紀念日;父親死在這一年,遺給他一份不算小的財產,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雖然 只有二十歲,卻沒有半點浪漫的氣味;父親在日的諄諄不倦的「庭訓」,早把他的 青春情緒剝完,成為有計劃的實事求是的人。在父親的靈床邊,他就計劃如何安排 未來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淚,凝視未來的夢。像旅行者計劃明日的行程似的, 他詳詳細細的算定了如何實現未來的夢;他要研究各種學問,他要找一個理想的女 子做生活中的伴侶,他要遊歷國內外考察風土人情,他要鍛煉遺大投艱的氣魄,他 要動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強意志堅定的時候生一子一女,然後,過了四 十歲為祖國為社會為人類服務。

  這些理想,雖說是君實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謝他父親的啟示。自從戊戌政變 那年落職後,老人家就無意仕進,做了「海上寓公」,專心整理產業,管教兒子。

  他把滿肚子救國強種的經綸都傳授了兒子,也把這大擔子付託了兒子。他老了, 少壯時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針,想起來是很後悔的,所以時常教兒 子先須「立身」。他也計劃好了兒子將來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來創造他的兒 子。

  他只創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實之稟有父親的創造欲的遺傳,也是顯然的。當他選擇終身的伴侶時,很費 了些時間和精神;他本有個「理想的夫人」的圖案,他將這圖案去校對所有碰在他 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補夫人資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不對——社會還沒替他 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

  蹉跎了五六年工夫,親戚們為他焦慮,朋友們為他搜尋,但是他總不肯決定。

  後來他的「苛擇」成了朋友間的譚助,他們見了君實時,總問他有沒有選定, 但答案總是搖頭。一天,他的一個舊同學又和他談起了這件事:「君實,你選擇夫 人,總也有這麼六七年了罷;單就我介紹給你的女子,少說也有兩打以上了,難道 竟沒有一個中意麼?」

  「中意的是盡有,但合於理想的卻沒有一個。」

  「中意不就是合於理想麼?有分別麼?倒要聽聽你的界說了。」

  「自然有分別的。」君實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過是也還過得去而已,和 理想的,差得很遠哪!如果我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麼,你所謂理想的——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罷?」

  舊同學很有興味的問;他燃著了一支煙卷,架起了腿,等待著君實的高論。

  「我所謂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見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樣。」

  君實還是微微笑的說。

  「沒有別的條件——咳,別的說明了麼?」

  「沒有。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舊同學很失望似的看著君實,想不到君實所謂「理想的」,竟是如此簡單而且 很像不通的。但他轉了話頭又問:「性情見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於竟沒有罷;我 看來,張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於和你說不來。為什麼你都拒絕了呢?」

  「在學問方面講,張女士很不錯;在性情方面講,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們 倆合而為一,也還不是我的理想。她們都有若干的成見——是的,成見,在學問上 在事物上都有的。」

  舊同學不得要領似的睜大了驚異的眼。

  「我所謂成見,是指她們的偏激的頭腦。是的,新女子大都有這毛病。譬如說, 行動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們就流於輕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闊大些,但她們又成 為專門鶩外,不屑注意家庭中為妻為母的責任;舊傳統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 們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這就難了;但是,也不至於竟沒有罷?」

  舊同學沉吟地說;他心裡卻想道:原來理想的,只是這麼一個半新不舊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誤會我是寧願半新不舊的女子。」君實再加以說明,似乎他看見 了舊同學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帶危險性。」

  「那就難了。混亂矛盾的社會,決產生不出這樣的女子。」

  君實同意地點著頭。

  「你不如娶一個外國女子罷。」舊同學像發見了新理論似的高聲說,「英國女 子,大都是合於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實,你可以留意英國女子。你不是想遊歷歐 洲麼,就先到倫敦去找去。」

  「這原是一條路,然而也不行。沒有中國民族性做背景,沒有中國五千年文化 做遺傳的外國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實!你大概只好終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後,那時中國社 會或者會清明些,能夠產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舊同學慨歎似的作結論,意要收束了本問題的討論;但君實卻還收不住,他豎 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形,鄭重的說:「也不然。我現在有了新計劃了。

  我打算找一塊璞玉——是的,一塊璞玉,由我親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會既 然不替我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來創造一個!「

  君實眼中閃著躊躇滿志的光,但舊同學卻微笑了;創造一個夫人?未免近於笑 話罷?然而君實確是這麼下了決心了。他早已盤算過:只要一個混沌未鑿的女子, 只要是生長在不新不舊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讀過書,但得天資聰明,總該可以造就 的,即使有些傳統的性習,也該容易轉化的罷。

  又過了一年多,君實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嫻嫻,原是他的姨表妹 ;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實現了。

  嫻嫻是聰明而豪爽,像她的父親;溫和而精細,像她的母親。她從父親學通了 中文,從母親學會了管理家務。她有很大的學習能力;無論什麼事,一上了手,立 刻就學會了。她很能感受環境的影響。她實在是君實所見的一塊上好的「璞玉」。

  在短短的兩年內,她就讀完了君實所指定的書,對於自然科學,歷史,文學, 哲學,現代思潮,都有了常識以上的瞭解。當她和君實游莫干山的時候,在那些避 暑的「高等華人」的太太小姐隊中,她是個出色的人兒;她的優雅的舉止,有教育 的談吐,廣闊的知識,清晰的頭腦,活潑的性情,都證明她是君實的卓絕的創造品。

  雖則如此,在創造的過程中,君實也煞費了苦心。

  嫻嫻最初不喜歡政治,連報紙也不願意看;自然因為她父親是風流名士,以政 治為濁物,所以嫻嫻是沒有政治頭腦的遺傳的。君實卻素來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 治的動物,以為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無缺的女子。他自己讀過各家的 政治理論,從柏拉圖以至浩布士,羅素,甚至於克魯泡特金,馬克思,列寧;然而 他的政治觀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嫻嫻的頭腦裡也創造出這麼一個政治 觀念。他對於女子的政治運動的見解,是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如果大多數女子自 己來要求參政權,我就給她們。」英國的已頗激烈的「藍襪子」的參政權運動,在 君實看來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嚴父望子成名那樣的熱心,誘導嫻嫻讀各家的政治理論;他要嫻嫻留心 國際大勢,用苦心去記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嫻嫻每天批評國內的時事,而他加以 糾正。經過了三個月的奮鬥,他果然把嫻嫻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實極感困難的,是嫻嫻的樂天達觀的性格;不用說,這是名士的 父親的遺傳了。並且也是君實所不及料的。嫻嫻這種性格,直到結婚半年後一個明 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實發見。那一天,他們夫婦倆游龍華,坐在泥路旁的 一簇桃樹下歇息。嫻嫻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飄下來的桃花瓣。那淺紅的小 圓片落在她的眉間,她的嘴唇旁,她的頸際,——又從衣領的微開處直滑下去,粘 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嫻嫻覺得這些花瓣的每一個輕妙的接觸都像初夜時君實的撫摸, 使她心靈震撼,感著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氣已經電化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 胞,每一條神經纖維,每一枝極細極細的血管,以至於她能夠感到最輕的拂觸,最 弱的聲浪,使她記憶起塵封在腦角的每一件最瑣屑的事。同時一種神秘的活力在她 腦海裡翻騰了;有無數的感想滔滔滾滾的湧上來,有一種似甜又似酸的味兒灌滿了 她的心;她覺得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也沒有。她只抓住了君實的手,緊緊地 握著,似乎這便是她的無聲的話語。

  從路那邊,來了個衣衫襤褸的醉漢,映著酡紅的酒臉,耳槽裡橫捎著一小枝桃 花,他踉蹌地高歌而來,他楞起了血紅的眼睛,對嫻嫻他們瞥了一眼,然後更提高 了嗓子唱著,轉向路的西頭去了。

  「哈,哈,哈哈!」

  醉漢狂笑著睨視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著的哨兵。似乎他說了幾句什麼話。然後, 他的簸蕩的身形沒入桃林裡不見了。

  「哈哈,哈,哈,哈……」

  遠遠的還傳來了漸曳漸細的笑聲,像扯細了的糖絲,裊裊地在空中迴旋。嫻嫻 鬆了口氣,把遙矚的目光從泥路的轉角收回來,注在君實的臉上。她的嘴角上浮出 一個神秘的忘我的笑形。

  「醉漢!神遊乎六合之外的醉漢!」嫻嫻讚頌似的說,「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刖 足的王駘,沒有腳指頭的叔山無趾,生大瘤的甕甖大癭,那一類的人罷!……君實, 你看見他的眼光麼?他的對於一切都感得滿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們所崇 拜的,富貴,名譽,威權,美麗,都失了光彩呢。因為他是藐視這一切的,因為他 是把貧富,貴賤,智愚,賢不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齊觀的,所以他對於一 切都感得那樣的滿足罷!爸爸常說:醉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 深切的體認出來了。我們,自以為聰明美麗,真是井蛙之見,我們的精神真是可笑 的貧乏而且破碎呵!」

  君實驚訝地看著他的夫人,沒有回答。

  「記得十八歲的時候,爸爸給我講《莊子》,我聽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 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稱讚我的美麗聰明那些話,我慚愧得什麼似的;我是個不堪 的濁物罷哩。後來爸爸說,藐姑射仙子不過是莊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 的元神;可是我仍舊覺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濁物。我常常設想,我們對於一切事物的 看法,應該像是站在雲端裡俯矚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來。我曾 經試著要持續這個心情,有時竟覺得我確已超出了人間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 忘了人的存在。」

  嫻嫻凝眸望著天空,似乎她看見那象徵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風而行就在天的 那一頭。

  君實此時正也忙亂地思索著,他此時方才知道嫻嫻的思想裡竟隱伏著樂天達觀 出世主義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嫻嫻看了西洋哲學上的一元二元的辯論,曾在書 眉上寫了這麼幾句:「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萬物畢同畢異。「這不是莊子的話麼?他又記得嫻嫻看了各派政論家對於」國 家機能「的駁難時,曾經笑著對他說:」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 是的。「

  當時以為她是說笑,現在看來,她是有莊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雲端 看「蠻觸之爭」的心情來看世界的哲學問題政治爭論的。君實認定非先掃除嫻嫻的 達觀思想不可了。

  從那一天起,君實就苦心的誘導嫻嫻看進化論,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 論。他鑒於從前把兩方面的學說給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結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給她了。

  雖然唯物主義應用在社會學上是君實自己所反對的,可是為的要醫治嫻嫻的唯 心的虛無主義的病,他竟不顧一切的投了唯物論的猛劑了。

  這一度改造,君實終於又奏了凱旋。

  然而還有一點小節須得君實去完工。不知道為什麼,嫻嫻雖則落落有名士氣, 然而羞於流露熱情。當他們第一次在街上走,嫻嫻總在離開君實的身體有半尺光景。

  當在許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實握著,她總是一陣面紅,於是在幾分鐘之後便藉故 灑脫了君實的手。她這種舊式女子的嬌羞的態度,常常為君實所笑。經過了多方的 陶冶,後來嫻嫻膽大些了,然而君實總還嫌她的舉動不甚活潑。並且在閨房之內, 她常常是被動的,也使君實感到平淡無味。他是信仰遺傳學的,他深恐嫻嫻的靦腆 的性格將來會在子女身上種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在嫻嫻身上 做功夫。

  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當他們游莫干山時,嫻嫻已經出落得又活潑又大方, 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對丈夫表示細膩的暱愛了。

  現在嫻嫻是「青出於藍」。有時反使君實不好意思,以為未免太肉感些,以為 她太需要強烈的刺激了。

  三

  這麼著在剎那間追溯了兩年來的往事,君實懶懶地倚在床欄上,悶悶的趕不去 那兩句可悲的話:「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二十歲時的美妙的 憧憬,現在是隔了濃霧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嫻嫻卻先已起身,像小雀兒似的在滿房 間跳來跳去,嘴裡哼著一些什麼歌曲。

  太陽光已經退到沙發榻的靠背上。和風送來了遠遠的市囂聲,說明此時至少有 九點鐘了。兩杯牛奶靜靜的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噴出微笑似的熱氣。衣櫥門的大鏡 子,精神飽滿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潑的倩影。梳妝台的三連鏡卻似乎有妒意,它以為 照映女主人的雪膚應該是屬於它的職權範圍的。

  房內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氣中,都是活力彌滿的一排一排的肅靜地站 著,等候主人的命令。它們似乎也暗暗納罕著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發出低低的歎聲,抱怨它的服務時間已經太長久。

  然而墜入了幻滅的君實卻依舊惘惘然望著帳頂,毫無起身的表示。

  「君實,你很倦罷?你想什麼?」

  嫻嫻很溫柔的問;此時她已經坐在靠左的一隻沙發椅里拉一隻長統絲襪到她腿 上;羊毛的貼身長背心的下端微微張開,蕩漾出肉的熱香。

  君實苦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你還在咀嚼我剛才說的話麼?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壞了你的理 想』使你不高興麼?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來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傷 心麼?我只隨便說了這兩句話,想不到更使你煩悶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亂想 了!你原來是成功的。我並沒走到你的反對方向。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 導的麼?也許我確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沒有回答。

  「我是馴順的依著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動,全受了你的影響。然而你說 我又受了別的影響。我自然知道你是指著李小姐。但是,君實,你何必把一切成績 都推在別人身上;你應該驕傲你自己的引導是不錯的呀!你剝落了我的樂天達觀思 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熱,我成了現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對來了。哈, 君實,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黃道士召鬼的把戲了。黃道士燒符唸咒的時候,惟恐 鬼不來,等到鬼當真來了,他又怕得什麼似的,心裡抱怨那鬼太獰惡,不是他的理 想的鬼了。」

  嫻嫻噗嗤地笑了;雖然看見君實皺起了眉頭,已經像是很生氣,但她只顧格格 地笑著。

  她把第二隻絲襪的長統也拉上了大腿,隨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實的面孔,很 嫵媚的說:「那些話都不用再提了。誰知道明天又會變出什麼來呀!君實,明天— —不,我應該說下一點鐘,下一分鐘,下一剎那,也許你變了思想,也許我變了思 想,也許你和我都變了,也許我們更離遠些,但也許我們倒又接近了。誰知道呢!

  昨天是那麼一會事,今天是另一會事,明天又是一會事,後天怎樣?自己還不 曾夢到;這就是現在光榮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實,你,還抱住了二十歲時的理想, 以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實,你簡直的有些傻氣了。好了,再不 要呆頭呆腦的癡想罷。過去的,讓它過去,永遠不要回顧;未來的,等來了時再說, 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

  君實,好孩子,嫻嫻和你親熱,和你玩玩罷!「

  用了緊急處置的手腕,嫻嫻又壓在君實的身上了。她的綿軟而健壯的肉體在他 身上揉砑,笑聲從她的喉間汩汩地泛出來,散在滿房,似乎南窗前書桌角的那一疊 正襟危坐的書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實卻覺得那笑聲裡含著勉強——含著隱痛,是嗥,是歎,是咒詛。可不是麼?

  一對淚珠忽然從嫻嫻的美目裡迸出來,落在君實的鼻囪邊,又順熱淌下,鑽進 他的口吻。君實像觸電似的全身一震,緊緊的抱住了嫻嫻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剛剛 側過去的嫻嫻的頸脖裡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愛又恨又憐惜的混合 的心情,那只有嚴父看見敗子回頭來投到他腳下時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這個情緒只現了一剎那,隨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實的心:——這便是女子 的所以為神秘麼?這便是女子的靈魂所以畢竟成其為脆弱的麼?這便是女子之所以 成其為SentiAmentalist 麼?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發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 於過或不及麼?這便是近代思想給與的所謂興奮緊張和彷徨苦悶麼?這便是現代人 的迷亂和矛盾麼?這便是動的熱的刺激的現代人生下面所隱伏的疲倦,驚悸,和沉 悶麼?

  於是君實更加確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確,而嫻嫻毀壞了她自己了!為了愛護 自己的理想,為了愛嫻嫻,他必須繼續奮鬥,在嫻嫻心靈中奮鬥,和那些危險思想, 那些徒然給社會以騷動給個人以苦悶的思想爭最後之勝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 滅的冷灰裡爆出來。君實又覺得勇氣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親靈床前的時候了。

  他本能的斜過眼去看嫻嫻的臉,嫻嫻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嫻嫻又軟聲的笑起來了。她的頰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她的半閉的眼皮邊的淡而 細,媚而含嗔的笑紋,就如攝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熱力簡直要使君實軟化。呵, 魅人的怪東西!近代主義的象徵!即使是君實,也不免搖搖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 是理性逼迫他離開這個嬌冶的誘惑,經驗又告訴他這是嫻嫻躲避他的嘮叨的慣技。

  要這樣容易的就蒙過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噴紅的嫩頰上印了個吻,就鎮定 地說:「嫻嫻,你的話,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動: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們鼓勵小 孩子活潑,但並不希望他們爬到大人的頭髮梢。小孩子玩著一件事,非到哭散場不 休;他們是沒有忖量的,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嫻嫻,可是你的性格近來愈加 小孩子化了。我導引你留心政治,但並不以為當即可以鑽進實際政治——而況又是 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運動。比如現在大家都說『全民政治』,但何嘗當真想把政治 立即全民化呢,無非使大家先知道有這麼一句話而已。聽的人如果認真就要起來, 那便是胡鬧了。嫻嫻,可是你近來就有點近於那樣的胡鬧。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幼 稚,你不知道你已經身臨險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關於你的夢 ……」

  君實不得不停止了;嫻嫻的忍俊不住的連續的小聲的笑,使他說不下去,他疑 問地又有幾分不快地,看著嫻嫻的眼睛。

  「你講下去哪。」

  嫻嫻忍住了笑說;但從她的乳房的細微的顫動,可以知道她還在無聲的笑著。

  「我先要曉得你為什麼笑?」

  「沒有什麼喲!關於小孩子的——既然你認真要聽,說說也不妨。我聽了你的 話,就連想到滿足小孩子的慾望的方法了。對八歲大的孩子說『好孩子,等你到了 十歲,一定買那東西來給你。』可是對十歲大的孩子又說是須得到十一歲了。永久 是預約,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沒有事了。君實,——對不 對?」

  君實不很願意似的點了點頭。他彷彿覺得夫人的話裡有刺。

  「你的夢一定是很好聽的,但一定也是很長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長。留著罷, 今晚上細細講罷。你看,鐘上已經是九點二十分。我還沒洗臉呢。十點鐘又有事。」

  不等君實開口,像一陣風似的,這位活潑的少婦從君實的擁抱中滑了出來;她 的長背心也倒捲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紅色,恰和霍地坐起來的君實打了個照面。

  嫻嫻來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開去。君實看見她跑進了梳妝台側的 小門,砰的一聲,將門碰上。

  君實嗒然走到嫻嫻的書桌前坐下,隨手翻弄那些縱橫斜亂的雜誌。嫻嫻的兀突 的舉動,使他十分難受。他猜不透嫻嫻究竟存了什麼心。說她是不顧一切的要實行 她目前的主張罷,似乎不很像,她還不能擺脫舊習慣,她究竟還是奢侈嬌貴的少奶 奶;說她是心安理得的樂於她的所謂活動罷,也似乎不像,她在動定後的剎那間時 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剛才她雖則很灑脫的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 ;未來的,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

  然而她狂笑時有隱痛,並且無端的滴了眼淚了。他更猜不透嫻嫻對於他的態度。

  說她是有些異樣罷,她仍舊和他很親熱很溫婉;說她是沒有異樣罷,她至少是 已經不願意君實去過問她的事,並且不耐煩聽君實的批評了。甚至於剛才不願意聽 君實講關於她的夢。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實不自覺地又這麼想。

  神秘?他想來是不錯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嫻嫻尤甚:她的構成,本來是複雜 的。他於是細細分析現在的嫻嫻,再考察嫻嫻被創造的過程。

  久被塵封的記憶,一件一件浮現出來;散亂的不連續的觀念,一點一點凝結起 來;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的所謂創造,只是破壞。並且他所用以破壞的手段卻就 在嫻嫻的腦子裡生了根。他破壞了嫻嫻的樂天達觀思想,可是唯物主義代替著進去 了;他破壞了嫻嫻的厭惡政治的名士氣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盤踞著不肯 出來;他破壞了嫻嫻的嬌羞嫻靜的習慣,可是肉感的,要求強烈刺激的習慣又同時 養成了。至於他自己的思想卻似乎始終不曾和嫻嫻的腦筋發生過關係。嫻嫻的確善 於感受外來的影響,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對於嫻嫻卻是一絲一毫的影響都沒有。往常 他自以為創造成功,原來只騙了自己!他自始就失敗了,何曾有過成功的一瞬。他 還以為莫干山避暑時代是創造嫻嫻的成功期,咳,簡直是夢話而已!幾年來他的勞 力都是白費的!

  他又想起剛才嫻嫻說的「你自己的手破壞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話來了。他不得 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他覺得實在錯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他,自以為有計劃去實現他的憧憬的,而今卻發現 出來他實在是有計劃去破壞自己的憧憬;他煞費苦心自以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創 造的,而今卻發現出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迷亂矛盾的社會,斷乎產生不出那樣的人。

  舊同學的這句話閃上他的心頭了。他恨這社會!就是這迷亂矛盾的社會破壞了 他的理想的!可不是麼?在迷亂矛盾的空氣中,什麼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絕望 了!

  霍浪霍浪的水聲從梳妝台側的小門後傳出來,說明那漂亮聰明的少婦正在那裡 洗浴了。

  君實下意識地轉過臉去望著那個小門,水聲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忽然衣櫥門 的大鏡子裡探出一個人頭來。君實急轉眼看房門時,見那門推開了一條縫,王媽的 頭正退出一半;她看見房裡只有君實不衫不履呆呆地坐著,心下明白現在還不是她 進來的時候。

  突然一個新理想撞上君實的心了。

  為什麼他要絕望呢?雖說是迷亂矛盾的社會產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 他自己,豈不是也住在這社會麼?他為什麼竟產生了呢?可知社會對於個人的勢力, 不是絕對的。

  為什麼他要喪失自信心呢!雖說是兩年來他的苦心是白費,但反過來看,豈不 是因為他一向只在嫻嫻身上做破壞工作,卻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她,所以嫻 嫻成其為現在的嫻嫻麼?只要他從此以後專力於介紹自己所認為健全的思想,難道 不能第二次改變嫻嫻,把她贏回來麼?一定的!從前為要掃除嫻嫻的樂天達觀名士 氣派的積滯,所以冒險用了破壞性極強的大黃巴豆,弄成了嫻嫻現在的昏瞀邪亂的 神氣,目下正好用溫和健全的思想來扶養她的元氣。希望呀!人生是到處充滿著希 望的哪!只要能夠認明已往的過誤,「希望」

  是不騙人的!

  現在君實的樂觀,是最近半個月來少有的了;而且這樂觀的心緒,也使他能夠 平心靜氣地檢查自己近來對於嫻嫻的態度,他覺得自己的冷諷辦法很不對,徒然增 加嫻嫻的反感;他又覺得自己近來似乎有激而然的過於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 使嫻嫻認為丈夫是當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覺得一向因為負氣,故意拒絕參加嫻嫻 所去的地方,也是錯誤的,他應該和她同去,然後冷靜公正地下批評;促起嫻嫻的 反省。

  愈想愈覺得有把握似的,君實不時望著浴室的小門;新計劃已經審慎周詳,只 待嫻嫻出來,立即可以開始實驗了。他像考生等候題紙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門又輕輕的被推開了。王媽慢慢的探進頭來,烏溜溜的眼睛在房裡打了個圈 子。然後,她輕輕地走進來,抱了沙發榻上的一團女衣,又輕輕的去了。

  君實還在繼續他的有味的沉思。嫻嫻剛才說過的話,也被他喚起來從新估定價 值了。當時被忽略的兩句,現在跳出來要求注意:——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 所引導的麼?也許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君實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為從這一句看來,似乎嫻嫻自己倒承認確 是受過他的影響,跟著他走,僅僅是現在軼出他的範圍罷了。他猛然又記起誰—— 大概是李小姐罷——也說過同樣意義的話,彷彿說他本是嫻嫻的引導,但現在他覺 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來,而被引導的嫻嫻便自己上前了。當真是這般的麼?自 信很深的君實不肯承認。他絕對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廢的軟背脊的人兒。他想:如果 自己的思想而確可以算作執中之道呢,那也無非因為他曾經到過道的極端,看著覺 得有點不對,所以又回來了;然而無論如何,嫻嫻的受過他的影響,卻又像是可信 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認了。可是他方纔的推論,反倒以為全然沒有呢,反倒 以為從前是用了別人的虎狼之藥來破壞了固有的嫻嫻,而現在須得他從頭做起了。

  他實實在在迷住了:他覺得自己的推論很對,但也沒有理由推翻嫻嫻的自白。

  雖則剛才的樂觀心緒尚在支撐他,但不免有點彷徨了。他自己策勵自己說: 「這個謎,總得先揭破;不然,以後的工作,無從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發 脹的頭腦已不能給他一些新的煙士披裡純了。

  房門又開了。王媽第二次進來,怪模怪樣的在房裡張望了一會;後來走到梳妝 台邊,抽開一個小抽屜。拿了嫻嫻的一雙黃皮鞋出去了。

  君實下意識的看著王媽進來,又看著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門上半晌, 然後又收回來。在嫻嫻的書桌上徘徊。終於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實的眼光。他隨 手拿起那兔子來,發見了「丈夫」二字被刀刮過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為奇。

  他記得嫻嫻發過議論,以為「丈夫」二字太富於傳統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 總不免令人聯想到「夫者天也」

  等等話頭,所以應該改稱「愛人」——卻不料這裡的兩個字也在避諱之列!他 不禁微笑了,以為嫻嫻太稚氣。於是他想起嫻嫻為什麼還不出來。他覺得已經過了 不少時候,並且似乎好久不聽得霍浪霍浪的水聲了。他注意聽,果然沒有;異常寂 靜。竟像是嫻嫻已經睡著在浴室裡了。

  君實走到梳妝台旁的時候,愈加確定嫻嫻準是睡著在浴盆裡了。他剛要旋轉那 小門的瓷柄,門忽然自己開了。一個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來。

  不是嫻嫻,卻是王媽!

  「是你……呀!」

  君實驚呼了出來。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門也開得直蕩蕩,嫻嫻從 這裡下樓去了。她,夫人——就是愛人也罷,卻像暴徒逃避了偵探的尾隨一般,竟 通過浴室躲開了!

  他這才明白王媽兩次進來取嫻嫻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覺得嫻嫻太會和他開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媽看著君實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說明。

  君實只覺得耳朵裡的血管轟轟地跳。王媽的話,他是聽而不聞。他想起早晨不 祥之夢裡的情形。他嗅得了惡運的氣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熱,突然冷了;他的尊嚴 的自許,受傷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著警鐘。

  「少奶奶在樓下麼!」

  便是王媽也聽得出這問句的不自然的音調了。

  「出去了。她叫我對少爺說:她先走了一步了,請少爺趕上去罷。——少奶奶 還說,倘使少爺不趕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這是一分多鐘後,君實喉間發出來的滯澀的聲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闖入他的 意識界,一點一點放大了,直到成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紅眼睛對他瞧。他恍惚以 為就是嫻嫻。終於連紅眼睛也沒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 他面前搖晃。

  1928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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