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姑太太的到來,使得張府上那種枯燥沉悶的生活起了個波動。從老太太以至
恂少奶奶,都像心頭平空多出了一件什麼東西,洗一個臉,開一頓飯,也像比往常
興頭些了;可是興奮之中,不免又帶幾分不安,似乎又怕他們自己向來不敢碰觸的
生活上的瘡疤會被心直口快的姑太太一把抓破。
姑太太這次的來,在張府頗感突兀。舊歷新年,那位錢少爺來拜年,曾說姑太
太打算來過燈節,老太太因此曾叫陳媽把東院樓下靠左邊那間房趁早收拾妥當。但
是清明也過去多時,姑太太只派長工李發送了端午節的禮物來,還說是因為少爺出
門去了,姑太太的行期大概要展緩到秋涼以後。卻不料正當這末伏天氣,姑太太忽
然來了,事先也沒有個訊。這可就忙壞了張府的上上下下,偏偏地祝姑娘又被她丈
夫逼回家去了。顧二隻能張羅外場,內場要陳媽一人招呼,這婆子即使退回十年的
年紀也怕吃不消;所以今天一早老太太就差小荷香到黃姑爺家去借他們的老媽子來
幫忙,帶便就請婉姑奶奶也來玩幾天。
只有恂如一人游離在全家的興奮圈子以外。
九點鐘了,他還躺在床上,這時三間大廳樓上一點聲響也沒有,人們倘不在東
院陪著姑太太,就一定在廚房裡忙著安排酒菜,這樣的清靜,正合恂如的脾氣,可
不知為什麼,他又感得一點寂寞的威脅。早上的涼氣,像一泓清水,泡的他全身沒
一點勁兒,可是七上八落一些雜亂的念頭,又攪的他翻來覆去,想睡又睡不著。隔
夜多喝了幾杯酒,此時他頭腦還有些發脹,心口也覺著膩煩。他側著身,手指無聊
地刮著那張還是祖太爺手裡傳下來的台灣草蓆,兩眼似睜非睜瞧著蚊帳上一個閃爍
不定的小小的花圈;看了一會兒,惘然想道:「為什麼臥房裡要放著那麼多的會返
光的東西?為什麼那一個裝了大鏡門的衣櫥一定要擺在窗口,為什麼這衣櫥的對面
又一定要擺著那個又是裝滿了大小鏡子的梳妝台?為什麼臥床一定要靠著房後的板
壁,不能擺在房中央?——全是一點理由也沒有的!」他無可奈何地皺了眉頭,翻
身向外,隨手抓起身邊的一把鵝毛扇,有意無意地扇了幾下,繼續惘然想道:「並
不好看,也不舒服,可是你要是打算換一個式樣佈置一下,那他們就要異口同聲來
反對你了,」他冷笑一聲,沒精打采地舉起那鵝毛扇來,又隨手扔下。「為什麼?
也是一點理由都沒有的。不過他們卻有一句話來頂住你的口:從沒見過這樣的擺法!」
他覺得渾身暴躁起來了,又翻一個身,嘴裡喃喃念道:「從沒見過!好一個從沒見
過呵!可是他們卻又不說我這人也是從沒見過的,可不是我也是不應該有的麼?」
他粗暴地揭開帳門,似乎想找一人出來告訴他這句話。首先使他感得不大舒服的,
乃是房裡所有的衣箱衣櫃上的白銅鎖門之類都閃閃發光,像一些惡意的眼睛在嘲笑
他;隨即他的眼光落在那張孤獨地站在房中心的黃椐方桌上——這也是他所不解的,
為什麼其他的箱櫃櫥桌都挨牆靠壁,而獨有這方桌離群孤立,像一座孤島?他呼那
些依壁而聳峙的箱山為「兩岸峭壁」,稱這孤零零的方桌為「中流砥柱」。這「中
流砥柱」上一向是空蕩蕩的,今兒卻端端正正擺著四個高腳的玻璃碟子:兩碟水果,
一碟糕點,又一碟是瓜子。這顯然是準備待客的了。恂如這才記起瑞姑太太是昨天
午後到來的,自己還沒見過。他抱歉地歎一口氣,抓起一件綢短衫披在身上,就下
床去;正待拔鞋,猛可地房門外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憑經驗,他知道這一定是誰,
剛才那一點興致便又突然冷卻,他兩腳一伸,頭一歪,便又靠在枕上。
恂少奶奶一進房來,也沒向恂如看一眼,只朝窗前走去,一邊把那白地小紅花
的洋紗窗簾盡量拉開,一邊就嘰嘰咕咕數說道:「昨夜三更才回來,醉得皂白不分;
姑太太今早起又問過你呢,我倒不好意思不替你扯個謊,只好回說你一早有事又出
去了;誰知道——人家一早晨的事都做完了,你還躺在床上。」
恂如只當作不曾聽見,索性把剛披上身的短衫又脫掉了,他冷冷地看著帳頂,
靜待少奶奶再嘮叨;但也忍不住忿然想道:「越把人家看成沒出息,非要你來朝晚
嘮叨不可,人家也就越不理你;多麼笨呵,難道連這一點也看不出!」可是恂少奶
奶恰就不能領悟到這一點。遇事規勸而且又不厭瑣屑,已經是她的習性,同時又自
信是她的天職。當下她見恂如毫無動靜,就認為自己的話還不夠份量;她走到那方
桌邊坐下,拿起水煙袋來,打算抽,卻又放下,臉朝著床,又用那不高不低,沒有
快慢,像背書一般的平板調子繼續說道:「昨天下午三點多,姑媽到了,偏偏你不
在家。家裡人少,又要收拾房間,買點心叫菜,接待姑太太,又要滿城去找你,店
裡宋先生也派了趙福林幫著找。城裡的親戚和世交家裡,都去問了,都不見,都說
大熱天你到哪裡去了,真怪。挨到上燈時光,還不見你回來,真急死人,還怕你遇
到什麼意外。倒是宋先生說,意外是不會有的,光景是和什麼三朋四友上哪一家的
私門子打牌去了,那可不用再找;這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宋先生說連他也摸不著門
路。等到七點鐘才開夜飯,媽媽背著老太太和姑太太抱怨我太不管事,說早該勸勸
你,別讓你出去胡鬧,糟蹋身子;你瞧,我的話你何嘗聽進了半句!可是我還得替
你在姑太太跟前扯謊呢,要是讓姑媽知道了,你也許不在意,我倒覺著怪不好意思,
人家錢少爺規矩得多哩,姑媽還總說他沒有出息呢。」
「嘿哼!」恂如聽到末後實在耐不住了,「承情承情,你替我圓什麼謊?已經
打鑼打鼓,鬧的滿城風雨了,還說給我扯謊!昨天是王伯申邀我去商量地方上一件
公事,倒要你代我扯起謊來了,真是笑話!」
「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大熱天氣,巴巴的要你去管?」少奶奶的口氣也越來越
硬,「你又不是紳縉,平時閒在家裡,不曾見你去管過什麼地方上的事,昨兒姑媽
來了,偏偏的就著忙了,一個下午還不夠,騙誰呢,什麼屁正經要商量到三更半夜
才回來?」
這幾句話,卻大大損傷了恂如的自尊心。他氣得臉色都變了。他「不是紳縉」,
從沒幹過一件在太太們眼裡看來是正經的事:這是他在家裡人心目中的「價值」,
可是像今兒少奶奶那樣露骨地一口喝破,倒也是從來沒有的。他睜大了眼睛,看定
了少奶奶,覺得「不理」的策略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雖然昨天黃昏以後他的確被
所謂「三朋四友」拉去胡鬧了半夜,但白天之有正經,卻是事實,而且晚上所去的
地方也不是店裡宋先生瞎編的什麼私門子,恂如是有理由「奉璧」少奶奶那一頓數
說的;可是又一轉念,覺得這樣的「女人」無可與言,還是不理她省事些,他只冷
笑一聲,便翻身向內,隨手抓取那把鵝毛扇復在臉上。
好一會兒房中寂靜無聲。少奶奶歎一口氣,站起身來,望著床中的恂如,打算
再說幾句,但終於又歎口氣,向房外去了;同時卻又說道:「快起來罷,回頭姑媽
也許要來房裡坐坐,你這樣不衫不履,成什麼話!」
從腳步聲中判明少奶奶確已下樓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來,急急忙忙穿衣服,
還不時瞧著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他滿肚子的憤恨,跟著
他的動作而增高。他怕見家裡人,怕見那激起全家興頭的瑞姑太太。「反正他們當
我是一個什麼也不懂也不會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給他們瞧瞧,」他穿好長衫,
閃出房門,躡著腳走下樓梯,打算偷偷上街去。「再讓他們找一天罷,」他一邊想,
一邊惡意地微笑。但是剛走到廳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奶媽抱著他的兩歲的女兒
引弟迎面來了。那「小引」兒,手捧個金黃的甜瓜,一見了恂如,就張臂撲上來,
要他抱。「我沒有工夫!」恂如慌忙說,灑脫身便走。不料小引兒又把那金黃瓜失
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爛,小引兒便哭起來了。恂如抱歉地回過身來,那自以為識趣
的奶媽便將小引兒塞在恂如懷裡,說:「少爺抱一抱罷。」
恂如抱著引弟,惘然走下石階;受了委屈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動作粗
暴。引弟感得不大舒服,睜圓了一雙帶淚的小眼睛,畏怯地瞧著她的爸爸,恂如也
沒理會得,惘然走到院子裡東首的花壇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讓她站在那花壇
的磚砌的邊兒上。壇內那枝緣壁直上的薔薇蒙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壇座裡的虎耳
草卻蒼翠而肥大。恂如鬆了口悶氣,重複想到剛才自己的計劃,但同時又自認這計
劃已經被小引兒破壞。他本想悄悄溜出門去,不給任何人看見,讓少奶奶她們摸不
著頭腦,然而此時不但有小引兒纏住他,並且數步之外還有那不識趣的奶媽。他惘
然看了小引兒一眼,這孩子卻正摘了一張肥大的虎耳驀地伸手向她父親臉上掩來,
隨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應地笑了笑,定睛看著這孩子的極像她母親的小臉。夢
一樣的舊事慢慢浮上他的記憶: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運低頭而接受了家裡人給他安
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時候,也曾以現在這樣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樣天真的笑。而今這
笑只能在小引臉上看到了,但這是誰的過失呢?當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
恂如苦笑著抱起小引兒來,在她那紅噴噴的嫩臉上輕輕吻了幾下,然後告罪似的低
聲說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媽去玩罷。爸爸有事。」
看著奶媽抱著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頭踱著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麼事
來排遣時光。他仰臉看著樓廳對面那一排三間靠街的樓房,記起幼時曾在堆放源長
號貨物的一間內,和姊姊捉迷藏;現在這一間,還有左側那一間,依然作為源長的
貨棧,而且貨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妝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卻不是從前的他了,他
還在「捉迷藏」,但對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親,和自己的少奶奶,——
甚至也還有那嬌憨天真的小引罷?恂如皺著眉,慢慢踱進廳堂,又穿過廳後的走廊,
便到了那通往東院的腰門口了。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談話聲從東院送來,恂如驀地站
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到的是什麼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談論她的嗣子脾氣古怪,
「七分書獃氣,三分大爺派」。恂如一聽,便不想進去,經驗告訴他,每逢這種場
合,那教訓的風頭一轉便會撲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經晚了,小婢荷香早從東院的天
井裡望見了他,就高聲報告給太太們:「少爺來了。」
太太們都在東院朝南那座樓房的樓下正中那間客廳裡。老太太和姑太太對坐在
靠西壁的方桌邊,張太太坐了東首靠牆的一張椅子。兩面的落地長窗都開的挺直。
只不見恂少奶奶。恂如懷著幾分不自在的心情,進去拜見了姑太太,胡亂說過幾句
客套,便揀了挨近窗邊的一個位子坐了。屋裡的空氣似乎因為他的出現而忽然冷峻
起來,姑太太和恂如應酬了幾句以後,老抽著水煙袋,竟一言不發。
「有點古怪,」恂如一邊搖著紙扇,一邊在肚子裡尋思,「大概她們剛才議論
過我來罷?」於是他猛省到少奶奶的不在場一定有緣故。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
正想找幾句話來敷衍一番就抽身而退,猛可地瞧見少奶奶從後院子旁邊的廚房裡姍
姍地來了。少奶奶眼眶紅紅的,走到了階台前時,抬頭看見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
盯了他一眼,逕自走到張太太身邊坐下。恂如直感到少奶奶一定在太太們面前告過
他一狀,——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說了他許多壞話;他暴躁起來,覺得臉上也發熱了。
他拿手帕在臉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幾句,不料瑞姑太太卻先已笑著說
道:「恂如,聽說你這兩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熱
天,你還穿件長衫進來,姑媽面前你還客氣給誰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
接下去說道:「王伯申現在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紳縉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還上不
得檯面;論根基,我們比他家好多了,不過王伯申的老子實在能幹。」於是轉臉向
著老太太道:「媽還記得那年太公開喪,王老相第一次來我們家裡,爸爸就識得他
日後定能發跡?」
老太太點頭,有點感慨地說:「這話也有三十多年了,還有那趙家趙老義,也
不過二三十年就發了起來;人家都說趙家那股財氣是趙老義的姨太太叫銀花的帶了
來的。」
照例,這種背誦本縣各大戶發跡史的談話一開始,只有瑞姑太太還勉強能作老
太太的對手,恂如的母親是外縣人,少奶奶年輕,都不能贊一辭。恂如不大愛聽這
些近乎神話的陳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裡。姑太太雖然還不滿六十,卻不及
老太太記性好。論容貌呢,姑太太決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頗帶點男相的方臉
還是那麼光潤,要是你在隔房聽到她那高朗爽脆的談話,一定會猜她至多四十許,
只有那半頭的白髮和她年紀相稱,但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儀。
「人家說姑媽有丈夫氣,看來是不錯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兩個兒子
都死了,繼嗣了良材,性格也不大合得來,可是她總有那麼好興致,談起什麼來都
那麼果斷敏利,跟母親完全不同,至於她呢,連姑媽腳底的泥也趕不上,倒是婉姊
有幾分相似。」正這樣想,卻不防姑太太忽轉臉問他道:
「王家要你去商量什麼事呢?」
恂如怔了一下,沒有聽清姑太太是問王家的什麼。少奶奶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
的動靜,這時便接口道:「姑媽問你昨天忙的是些什麼事?」
「唔,」恂如又有點不自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王伯申打算辦一個貧民習
藝所……」
「想來又是什麼工廠罷?老太太關心地問。
「對,這也要弄幾部機器招人來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廠,」恂如的精神
似乎振作些了,「這是打算把縣裡的無業遊民招來教他們一種手藝,也是慈善事業
的一種。」「原來就是這個叫化所,」張太太聽著笑了笑說,「上月裡也聽黃姑爺
說起過。可是,恂兒,昨天你們商量這件事怎麼又沒有你的姊夫?」
「他不大贊成這件事。」恂如遲疑了一下這才回答,但又忽然興奮起來,「本
來也沒有我的事,不過王伯申既然誠意相邀,我一想,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
以我就去了,——
也加入做個發起。」
瑞姑太太忙問道:「那麼,他是不是也要你加點股子?」
「不是。這件事開頭是賠錢的,不能招股。」恂如又顯得有點意態闌珊了,他
懂得太太們對於這件事根本就另有一種看法,「王伯申打算動用善堂裡的存款,不
過這筆錢又在趙守義手裡,不肯放。所以要大夥兒設法。」
「哦,我說王伯申怎麼肯花錢做好事!」姑太太沉吟著說,她笑了笑轉臉對老
太太道,「媽,你說是麼?」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說道:
「你們外場的事,我一時也摸不清楚;不過,剛才我還跟媽談起,王家三代到如今
的伯申都是精明透了頂的,只有他家討別人的便宜,不曾見過別人沾他家的光;我
們家跟他們算是三代的世交了,可是,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我們吃點
兒虧呢,」她轉臉向張太太笑了笑,「嫂嫂總還記得,那次為了一塊墳地,二哥那
樣精細,到底還上了當。」
張太太點了點頭應道「記得」,慢慢地搖著她那把象牙柄細葉葵扇,又說道:
「何況這件事裡又夾著個趙家,我們和趙家也是兩輩子的世交,又沒仇沒冤,何苦
出頭做難人;瑞弟,你說是麼?」
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著恂如,帶笑地,委婉而又鄭重地
告誡他道:「恂兒,記著你媽的話!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難人,慫恿著你這直腸子的
哥兒,回頭有好處,是他的,招怨結仇,是你的!」
恂如早就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時聽得媽媽和姑媽又這麼說,就更加煩悶,
但也懶得加以申說,只微微一笑,心裡卻在盤算著如何抽身逃開。不料一轉眼又看
見少奶奶在他母親耳邊說了句不知什麼話,還朝恂如望了一眼,這一來,恂如的疑
心和反感又立即被挑起,他心頭那股被遏制著的忿火又一點一點旺起來。可是他還
極力忍耐著,那股火就化為熱汗佈滿了額角。
直到此時都在用心聽的老太太忽然把臉一沉,慢慢說道:「恂兒,你要出場去
當紳縉,還嫌早一點;如今縣裡幾個場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長一輩的,你跟他們學
學,倒還有點長進,可是,出頭露面的事情,你萬萬做不得,輪到要你們這一輩出
頭管事的時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卻不必性急。我也許看不到你這一天了,目前我
只要你留心店裡的事務,守住了這祖業,少分心去管閒事,莫弄到我們這幾十年的
源長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還睡在鼓裡。」
老太太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肅然正容,並且不時瞧著恂如,似
乎說,「你聽見了沒有哪,你要識得好歹。」倚著北首的落地長窗的少奶奶卻半蹙
著眉尖,兩眼怔怔地瞅著老太太。恂如滿頭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絕對不
同意老太太的這些意見,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教訓,而況他又受了冤屈;他心頭的忿
火已經到了爆發的高溫點,但由於習慣的力量,他這爆發的方式也不能怎樣露骨。
他懶懶地「哦」了一聲,沒精打采答道:「不過王伯申發起的這件事,老一輩的紳
縉中,未必有誰懂得是一樁社會事業罷?」
但是恂如這話,太太們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沒有聽清,她側著頭似乎想起
了什麼,說道:「王家,王伯申,哦——剛才瑞兒不是說為了一塊墳地,福昌也上
了當麼?王家那時另有一塊地,卻跟我們的祖墳離得很近,我們也有一塊地,倒又
坐落在王家祖墳的旁邊。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請風水先生看過我們那塊地,
知道這是正當龍頭,他家的祖墳不過是個龍尾巴。他知道了有這樣好處,就千方百
計來打主意了。先說要和我們買,你們想,我們又不等錢來用,為什麼要賣?後來
伯申的老子就托了你們二舅文卿來商量,把他家那塊地跟我們那塊對換,說是兩邊
都方便些,我們倒不防他有鬼計,又礙著文卿的面子,就答應了。誰知道我們竟上
了個大當!」
「可不是,」張太太聽得帶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塗,不打
聽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著給解開去,「只
能怨我們自己;自家有塊地在那裡,為什麼不早點請個風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也點頭,朝她的媳婦笑了笑說:「後來文卿曉得了內中的底細,還是他
來告訴恂兒的爸爸,他說,這件事是他經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論,討回那塊地。
不過我們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風水,他倒攔住了文卿,不讓去討。福昌說
的也對: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發,我們家要是祖德已經薄了,兒孫
又不爭氣,那就把地爭回來,也未必有好處,倒惹人笑話。」
「爸爸說的對!」恂如忍不住從旁插一句。
「話是不錯的,」老太太歎口氣說,「不過王家的發跡,到底也靠了這塊地的
風水,要不是,哪有這麼快?」
恂如沉吟著又說道:「王家兩輩子,人都精明,這是真的;
可見他家的發跡還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們精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說,對恂如使了個眼色,似乎叫他不
要再持異議。
恂如又覺得不自在起來了,正好這當兒,店裡的趙福林帶著個老司務送來了一
大包東西:花露水、毛巾、香皂,還有幾瓶果子露。恂少奶奶忙來安排這些東西,
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臥房去。趙福林又去拿進一架汽油燈來,問掛在哪
裡。
姑太太問恂如道:「要這個來幹麼?」
少奶奶忙笑著答道:「後邊園子裡木香櫥下,晚上倒很涼快,回頭姑媽要乘涼,
有個汽油燈,蚊子也少些;反正這是自家店裡有的,不費事。」
姑太太點著頭,慨歎似的說:「大半年不進城來了,這回一看,新鮮花巧的東
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錢不經花。」
恂如借這機會,就到後園去指點趙福林掛燈。少奶奶也到廚房去看午飯的酒菜
弄好了沒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點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著她到她自己的臥房
裡,這就是客廳西首那一間,打開後窗,望得見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給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後園子裡的一些
花木,老太太忽然歎口氣說:「如今他們小輩的心思,都另是一樣了!」太太和姑
太太聽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們倆坐了,沉吟著又說道:「如今的
年青人,心都野了,總不肯守在家裡,歡喜往外跑。恂兒的心事,難道我不知道?
可是等我閉了眼睛,那時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罷……」
「媽別說這樣的話,」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兒比我的一個靜得多了,良
材麼,野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說他,反正
現在年青人自有他們那一套,只要大體上過得去,也只好由著他們鬧。」「可是,
良材比恂如老練得多了,」老太太眼望著空中,慢聲說,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
她在比較著他們倆。「恂如這孩子,本來很老實。粗心,直腸子,擱不上三句好話,
就會上人家的當。近來不知他為什麼,老是沒精打采,少開口,一開口呢又像爆栗
子似的,爆過三兩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頓了一頓,抬眼看著張太太又說道:
「福大娘,你看他們小夫妻,沒什麼合不來罷?」
「倒也看不出來,」張太太遲疑地回答。
「寶珠也沒在你面前提過什麼?」瑞姑太太問張太太。「少奶奶麼?」張太太
又遲疑了一會兒,「也沒說什麼。不過,年青人總有點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寶
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說不上來……」
「嫂嫂,你該細細地問她——」
「我也問過,」張太太歎息地回答,「只是寶珠這人,脾氣也古怪;一天到晚,
總愛在你耳朵邊有一句沒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細細問她的時候,她倒又支支吾吾
不願說了。」
瑞姑太太皺了眉頭,正想對於恂少奶奶此種態度有所批評,老太太卻先開口說
道:「少奶奶也不會做人,可是,我看來恂兒別的倒沒有什麼,就是不耐煩守著這
點祖基,老想出外做點事業。孩子們有這點志氣,難道我說他不對麼?可是,做事
也不能太急。話再說回來,剛才不是講到我們祖墳的風水麼?其中還有個道理,一
向我都藏在心裡,今天不妨告訴我們。自從和王家換了那塊地,知道是上了當了,
我也請個先生來把我們祖墳的風水復看一次。」老太太說到這裡頓一頓,看一下給
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頭,又瞌睡了麼?——哦,又復看一下,那先生說,」
到這裡,老太太把聲音放低些,「我們家祖墳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
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門、前進、正廳,都好,可是缺了後進,便覺著侷促了。王家
換來那塊地,恰好補足了這個欠缺;不過五十年之內,應當守,還不是大發的時候。
算來要到恂如三十八歲才滿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聲,滿臉嚴肅虔敬的表情。
張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卻又放下,繼續說道:「風水先生的話,我本來也不怎麼認
真,可是,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過之後,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
到上海去發洋財了,那時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麼買辦,正在風頭上,大家都說機會
再好沒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兩年後回來又得了一場大病,雖說也醫好了,到
底病根沒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後來也就沒有辦法。從那時起,我就覺得那
位風水先生的話,竟有點意思;現在我不許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這幾十年的
老店,一半也就為了這個。」
「媽的主意自然不錯,」張太太忙接著說。
老太太笑了笑,卻又歎口氣道:「我們這叫做:盡人事。
只要做小輩的明白我們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兒也不是糊塗人,媽這樣操心為誰,他豈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
慰著。
老太太點頭不語。姑太太笑了笑,又說道:「你們抱怨恂如成天沒精打采,什
麼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過這樣又忙那樣,這就算是好
的麼?哎,說來也好笑,他盡忙,盡給老蘇添些麻煩。」
「哦!」老太太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吹著杯緣的幾片茶葉,像是在思索。
「良材這脾氣,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蘇世榮,倒是個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沒有這忠心的老管家,錢家那份家產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門
七八次,一年中間,只在家裡住了個把月。今年好多了,總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門的
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門是花錢,在家也並不省,——出門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給
別人去花。老蘇自然不敢說他,我呢,」姑太太頓住了,眼圈兒有點紅,「想想自
己的兒子在世的時候也不見得怎樣成器,何苦又擺這承繼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歡住在家裡,總不好,」老太太沉吟著說,「花幾個錢還是小事,
要是結交了什麼壞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樣進什麼革命黨,都是夠麻煩的。」
「姑太太倒不如趕快給他討個填房,也許就不大出門了。」
張太太說。
「啊喲,嫂嫂,我也何嘗不這麼想呢!可是你一提起這話,他乾脆就回答說:
還早,等一兩年再說。再不然,他就拿出繼芳的媽的相片來,說要模樣兒,性情,
能幹,都像她,——
這不是難題目麼?一時哪能有這樣的人品?」
老太太閉著眼搖頭道:「你們休信他這套話,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
見得找不出第二個;況且聽說曹氏活著的時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還不是跟現在
一樣喜歡跑碼頭?
他這套話,只是搪塞罷了。」
暫時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媽那樣想,那我再也不
管這件事了。我樂得看穿些,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想起來,有一個人和良少爺倒是一對。」張太太看著老太太這邊說。
瑞姑太太忙問是哪一家的姑娘。
張太太笑道:「也是至親,——我們的表侄女兒。」
姑太太一時想不起是誰,老太太卻已經猜著,也便笑了笑說:「哦,你是說她
麼?當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見姑太太還是摸不著頭腦,就告訴她道:
「怎麼你忘了軒表哥的女兒靜英了,去年你還見過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來:「啊,嫂嫂,你看我真糊塗,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
倒是好一對兒。不過,恐怕良材配不上。聽說靜英一心要讀書,還想出洋呢,可真
麼?」「也不過這樣想罷了,」老太太帶點不滿的口氣說,「軒少奶只有她一個,
家道也不甚好。一個女孩子讀到十八九歲,教書也教了兩三年,實在也該早點成家。
——我跟這位內侄媳婦說過:你捨不得把她嫁出去,乾脆招贅一個,反正許氏族中
也沒有什麼近支,軒兒遺下的這一點家當,幾間舊房子,未必就會惹人來爭,哪知
道軒少奶就聽女兒的話,女兒又聽信了教堂裡什麼石師母的話,書也不教了,又要
進省去讀書,說將來教堂裡能保送出洋;這不是如意算盤?把一個女孩兒白耽誤了!」
正說著,顧二來報,黃姑爺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爺陪著在那邊廳上喝茶。老太
太就說:「我們也到那邊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鵝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壺,她
們剛出房門,卻已聽得婉小姐的笑聲早到了腰門口。接著便見婉小姐一手挽著小引
兒,一手搖著泥金面檀香細骨的折扇,裊裊婷婷來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滿臉含
笑說道:「從燈節邊等起,我們等候了半年了,怎麼姑媽今天才來看望祖母。」說
著就對姑太太要行大禮,姑太太一把攙住了她,也說道:「別弄髒了衣服,婉卿,
你哪裡學來這些規矩的?」
「今年第一回見,自然要磕個頭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說,又向老太太和太
太行禮問安。這時,黃姑爺和恂如也進來了,見過禮,都進了中間那客廳。
姑太太拉著婉小姐的手,靠後窗坐了,隨便談著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淺桃灰色
閃光提花的紗衫,圓角,袖長僅過肘,身長恰齊腰,配著一條垂到腳背上的玄色印
度綢套裙,更顯得長身細腰,丰姿綽約。頭上梳著左右一對的盤龍髻,大襟紐扣上
掛一個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載首飾,單在左腕上戴一隻玻璃翠的手鐲。當下
她見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著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媽瞧著我是老得多了罷?」
「當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點不認識了。你比做新娘的時候,嬌嫩得多
了!」
「姑媽又跟我開玩笑,」婉小姐抿嘴笑著說,似乎高興,又似乎不大高興,臉
上卻泛起淡淡的紅暈。小引兒這時倚在婉小姐膝頭,正在撥弄婉小姐的手鐲;瑞姑
太太伸手將小引攬在懷裡,一面又說:「這手鐲是新兌的麼?翠的真可愛!配著你
這麼雪白細嫩的皮肉,才顯出這翡翠的好處來!」婉小姐笑了笑,有意無意地將手
鐲褪下一些,那原先被手鐲壓著的手腕上就露出一圈淺紅的印痕來。「今年春天兌
的,可惜只有一支,」她低聲回答,卻又招著小引兒道,「小引,你別老這樣挨擦,
姑太太嫌累呢!」
小引聽說,回身又到了婉小姐身邊,瑞姑太太笑道:「當真,小引兒跟你,比
親生女兒還親熱些,」轉臉朝那邊老太太和黃姑爺瞥了一眼,像猛然想起了什麼似
的,她又湊近婉小姐耳邊說道:「離我們那裡不遠,有座大仙廟,求個娃娃的,頂
靈驗。你幾時也去許一個願。老太太提起你們這件事,也焦急。人家三四年的夫妻
早有了三兩個小的了,怎麼你們整整五年了還是紋絲兒不動,一點影子也不見……」
婉小姐勉強笑了笑答道:「知道那是怎麼的呢!反正我——」她忽然臉上一紅,
縮住了話頭,有意無意的朝她姑爺那邊望了一眼,便轉了口氣。「老古話說得好:
沒男沒女是神仙。再說,黃家這份家產,近來也大不如從前了,要是再加上幾個小
祖宗,可又怎麼辦。」
「這又是你過度操心了,」瑞姑太太沉吟著說。她把身子偏過來,作了個手勢,
又悄悄問道:「黃姑爺,這個,每天還抽多少?」
婉小姐臉又一紅,低頭答道:「一兩多罷。今年春天我想了多少方法才把它減
到六七錢一天,可是他蛀夏,又加上去了。」
「別著急,只要有長心,慢慢的不怕戒不斷。」瑞姑太太安慰著說。「姑爺身
子單薄,也不能太急。」
這時候,恂少奶奶來請大家到那邊廳上吃飯。婉小姐忙站起,要扶著姑太太走。
「我不用扶,」姑太太笑著說,快步到了老太太身邊,又笑著對老太太說道,
「媽,我說婉卿還是那麼精靈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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