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興回來後,王仲昭愈加覺得「希望」是不負苦心人的。他在嘉興的陸女士家裡只逗
留了四小時,但這短短的四小時,即使有人肯用四十年來掉換,王仲昭也是斷乎不肯的。在
這四小時內,他和陸女士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他給陸女士的父親一個很美滿的印象;這四
小時,他的獲得真不少!他不但帶回了一身勁,並且帶回了陸女士的一個小照,現在就高供
在他的書桌上。
並且嘉興之行,又使得王仲昭的意志更加堅定,他更加深信理想不要太高,只要半步半
步地鍥而不捨;他的才氣也更加發皇,他又想得了許多改革新聞的新計劃。只要有機會,他
便要拿這些新計劃再和總編輯商量,再把他的事業推進這麼半步。至於他的「印象記」呢,
在第八篇上他就擱筆了;擱筆也好,這本是特地為嘉興之遊壯壯行色的,並且應該說的話差
不多已經說完,大可善刀而藏。他現在只把第二次修正而得總編輯同意的半步之半步的改革
第四版的計劃,很謹慎地先求其實現。他現在的新聞目標是男女間一切的醜惡關係。他的理
論的根據是:離婚事件的增多,以及和奸誘姦之「報不絕書」,便表示了舊禮教與封建思想
之內在的崩壞,是一種有價值的社會史的材料。因此即使是很穢褻的新聞,向來只有小報肯
登載的,王仲昭也毅然決然地盡量刊布了。
他的第四版當真有了特色,他的努力並非徒勞。
在第四版漸漸改換色彩的時候,山東半島上正轟起了一件大事,社會的視線全移向濟南
事件。仲昭卻洋洋如平時,很能遵守黨國當局的鎮靜的訓令。那一天,他從家裡出來,照例
地往同學會去。這是個上好的晴天,仲昭灑開大步,到了呂班路轉角,看見章秋柳像一條水
蛇似的裊裊地迎面而來。這使得仲昭突然想起了陸女士;兩個人走路的姿勢實在太像。他微
笑地冥想著,腳下慢了;章秋柳卻已經看見他,擲過一個媚笑來。
「秋柳,這幾天看見曼青麼?」
當他們倆走在一處的時候,仲昭隨隨便便地問。不料章秋柳的眉梢倏地一動,似乎是出
驚的樣子,但隨即泰然回答:
「前天還見過,——怎麼,你近來沒有會過他麼?」
「是的。該有一星期了罷。」仲昭兩眼一轉,算是在那裡計算日子。「簡直是一星期
多。從嘉興回來後,就沒有見過他。」
章秋柳輕輕點頭,咬嘴唇笑著。她想來這是第五次聽得仲昭提起他的嘉興之行;近來仲
昭計算日期,一定離不了「嘉興回來後」這插句,似乎他已經採取了古代人的從大事算起的
紀時法。章秋柳雖然不知道嘉興和仲昭有什麼關係,但看這情形也料度著幾分了。
「幾次想去找他,總抽不出時間來,路又太遠。」
仲昭接著說。他並不覺得章秋柳的媚笑裡含著一些異樣,他反而又覺得章秋柳的笑容也
有幾分和陸女士相像。
「你是到同學會去罷,沒有人在那裡。」章秋柳半轉了身體,送過一個告別的眼波;但
當她看見仲昭頗露躊躇之色,便又接著說,「我到法國公園去。如果你沒有事,就同去走走
罷。」
仲昭本來無可無不可,便讓章秋柳挽住了他的左臂,走過了華龍路。
公園裡簡直沒有什麼遊客。他們在大樹的甬道中慢慢地走著,忽東忽西地隨便談論,後
來章秋柳提起了史循,她說:
「仲昭,好像我告訴過你關於史循自殺的事?」
「說過。大概是我從嘉興回來後第三天的晚上,我們在『桃花宮』會著了,你說起過一
句。我很想去看望他,卻又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又是「從嘉興回來後」!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對仲昭瞟了一眼,問道:
「仲昭,嘉興和你有什麼關係,不妨對我說說麼?」
仲昭微笑著搖頭。
「大概總是戀愛關係了?」章秋柳追進一句,那口氣宛然像是姊姊追詢弱弟的陰私。
「秋柳,你到底先講了史循的事呀!那天你只說了不詳不盡的一句。」
「哈,王大記者!我供給你新聞材料,你拿什麼回報呢?」
仲昭只是笑嘻嘻地看著章秋柳,沒有回答。
「就拿你的嘉興秘密來做交換條件好麼?」章女士很快意地格格地笑著,「史循的自
殺,不論在原因,在方法,都是十分奇妙,這交換條件只有你得的便宜。」
仲昭無可奈何地點著頭。但是章秋柳不肯就說,她揀了大樹下的一張籐椅子給自己,叫
仲昭坐在旁邊的木長椅上,然後開始講述史循的故事。她描寫得如此動人,仲昭感得了心的
沉重,太陽也似乎不忍聽完,忽然躲進一片雲彩裡,樹葉們都輕輕歎息,滿園子搖曳出陰森
的空氣。
「史循說他曾經戀愛過像你一樣的女子麼?」
在低頭默想片刻以後,仲昭輕聲地問。
章秋柳很嚴肅地點一下頭。
仲昭望著天空,又對章秋柳看了一眼,忽然笑起來,很快地說:
「秋柳,你看是不是,史循是戀愛著你呢?」
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認似的一笑,可是有個什麼東西在她心裡一撥,她猛然得了個新奇的
念頭:竟去接近這個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這位固執的悲觀懷疑派根本改造過來,豈不是痛
快的事?
「秋柳,你不要介意。我不過說笑話,究竟史循住在哪裡?
我很想去看他。」
仲昭看見章秋柳默然深思,以為她是生氣,便轉變了談話的方向。
章秋柳隨口回答了史循的住址,又不作聲了;她的眼波注在地上,似乎想要數清地上的
沙粒究竟有多少。剛才的那個新奇的思想完全將她包圍了。她想:這不是自己愛史循,簡直
是想玩弄他,至少也是欺騙他,是不是應該的?第一次她回答自己:不應該!但一轉念,又
來了個假定;假定自己果然可以填補史循從前的缺憾,假定自己的欺騙行為確可以使史循得
到暫時的欣慰,或竟是他的短促殘餘生活中莫大的安慰,難道也還是不應該的麼?「欺騙是
可以的,只要不損害別人!」一個聲音在章秋柳的心裡堅決地說。她替自己的幻念找得了道
德的根據了。然而張曼青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一閃。「也許張曼青卻因此而痛苦呢!」她回
憶最近幾天內曼青的態度,想推測曼青是不是會「因此而痛苦」。她並不是對於曼青負有
「不應使他痛苦」的責任,她只是好奇地推測著。但是沒有結論。最近曼青的神情很古怪,
時常追隨在她左右,時常像是在找機會想吐露幾句重要的話,而究竟也不過泛泛地無聊地談
一會而已;他對於章秋柳是日見其畏怯而且生疏了。
「聽說徐子材近來生活困難,是不是?」
仲昭搜索出一句話來了;章秋柳的意外的沉默,很使他感得不安。
「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他是特別窘。」
章秋柳機械地回答,仍舊惘惘然望著天空。一片雲移開,太陽光從樹葉間灑下去,斑斕
地落在章秋柳的臉上。她從那些光線裡看出來,有張曼青的沉鬱的眼睛和史循的亂蓬蓬的胡
子。
「我替他想過法子,」仲昭鼓起興致接著說,「介紹他到幾處地方投稿。可是,不知道
怎麼一回事,他的文章說來說去是那幾句話,顛顛倒倒只有十幾個標語和口號。人家都退回
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頭腦弄壞了,他只會做應制式的宣傳大綱,
告民眾,這一類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讓這麼一束口號和標語盤踞在腦袋裡,把其餘的思想學
理都趕得乾乾淨淨了。真是怪事呢!」
仲昭說到最後一句,伸了個懶腰,沿著章秋柳的眼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尋出她那
樣專心凝視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陽光和幾片白雲,沒有其他特別的東西。
幾隻小鳥在樹上啾啾地叫,拍拍地搧著翎毛。
「哦,哦,口號標語……真是怪事呢!」
章秋柳忽然銳聲叫起來。仲昭的話,她有一半聽進去,卻都混失在她自己的雜亂的思想
裡,只有那最後一句清清楚楚在她腦膜上劃了道痕跡,就從她嘴裡很有力地反射了出來。而
這尖音,也刺醒了她自己。她偷偷地疾電似的向仲昭望了一眼,看見他的驚訝的神氣,就笑
著掩飾道:
「可不是怪事?這世界原來充滿了怪事呢!」
仲昭忍不住放聲笑了。章秋柳心裡一震,但這笑聲卻替她的紛亂的思想開闢出一條新
路。她想:我理應有完全的自主權,對於我的身體;我應該有要如何便如何的自由;曼青怎
樣,可以不問,反正我的行動並不損害了他,也並不損害了誰。似乎是讚許自己這個思想似
的,章秋柳也高聲笑了。
他們倆意義不同地各自笑著,猛然有第三個笑聲從樹背後出來。仲昭和章秋柳都嚇了一
跳,同時回過頭去,兩個人形從他們背後伸出來。仲昭不禁臉上熱烘烘了,因為其中的一個
正是他剛才議論著的徐子材。
「龍飛,你這小子真壞!」
章秋柳帶笑喊著,扭轉身子,打落了從後面罩到她胸前的一雙手。
「你們真會尋快活!」
徐子材輕輕地咕嚕了一聲,就把身體擲在仲昭坐的木長椅的一端。他的陰暗的臉色,加
重了仲昭的忸怩不安。他抱歉似的注視徐子材的面孔,考慮著如何加以解釋;可是徐子材倒
先發言了:
「老王,你想,該不該生氣?老曹太專權,簡直是獨裁!」
「我們明天不睬他!」龍飛倚在章秋柳背後的樹上說。
「什麼事呢?」仲昭問,私幸徐子材的生氣是另有緣故。
「我猜得到,是不是為了他的條子,要我們咱天下午在同學會談談?」
章秋柳微笑地說,先□了徐子材一眼,然後又回眸看看龍飛。
「老曹預先和你商量過麼?」徐子材問。
「一定沒有的。」龍飛看見章秋柳搖頭,就搶著說,「王詩陶也說不知道。」
「你們也不要單怪老曹。大家都不管事,自然只好讓他來獨斷獨行了。老曹這人是熱心
的,不過太魯莽而已。龍飛,你尤其不配說話。你只會在影戲院裡闖禍,你只會演戀愛的悲
劇,你只會跟在王詩陶背後,像一隻叭兒狗;究竟她也不曾給你什麼好處!無怪老曹要罵你
『太乏』,想起來真不好意思呢。」
章秋柳說著仰起了頭,斜過眼去看著龍飛,用手指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仲昭和徐子材
都笑起來。龍飛卻不笑,也沒臉紅,只是淡淡地說:
「好,你儘管罵罷。好小姐,你再罵呀!我就喜歡你罵我,自然是因為你給我的好處太
多了。」
徐子材簡直放聲狂笑了。章秋柳鼓起了兩個小腮巴,很生氣的樣子,可是嘴角邊尚留著
一痕笑影。仲昭恐怕有更不雅的事出來,引起人家注意,不等他們再開口,就插進來很認真
地問:
「究竟明天有什麼事?」
「知道他什麼事!」徐子材回答,冷笑了一聲,「老曹就是那麼亂七八糟的,他有什麼
事呢,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你們總得把責任先來分配一下,各人都負了責,自然不至於甲埋怨乙浪漫不管
事,乙又埋怨甲獨裁了。前些時候,老曹叫我頂個通信址;照現在這情形,如果有信來,我
就不知道應該交給誰。」
「就交給章小姐罷,」龍飛半真半假地說,特別把「小姐」二字叫得很響。
「你也亂出主意來了!」徐子材極不滿意地嚷起來。「所以明天大家談談也是必要
的,」仲昭接著說,「明天下午幾點鐘呢?」
「好像是三點鐘。」章秋柳懶懶地回答。「對於這件事,我老實有些厭倦了。沒有什麼
意思。有時想想很高興,覺得是無可事事中間的一件事,有時便以為此種拖泥帶水的辦法,
實在太膩煩,不痛快。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一點眉目!」
陰影掩上了他們的心,他們都不作聲了。
「幾乎忘記了!」章秋柳忽又大聲說,「仲昭,你的條件還沒履行呢!」
「你已經猜著了,何必再說。」
仲昭很狡猾地回答。忍不住的滿意的微笑又堆在他的嘴邊了。
「詳細情形呢?」
「將來你自然知道。」
徐子材和龍飛的好奇的眼光從仲昭臉上移向章秋柳,便匆匆地回過去再看著仲昭。龍飛
正要開口,卻見仲昭已經站起來,對章秋柳說:
「明後天,我給你看一個照相。現在再會了。」
他又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抄過路角的時候,還聽得章秋柳的笑音和龍飛的連聲的急
問:「是不是戀愛?是不是戀愛?」
仲昭走出了公園,倒又感覺得無聊。太陽光已經頗有威力,微風也挾著窒息的熱意,寬
闊的馬路又是耀眼般白;仲昭感得幾分躁熱了。他到公園門前路中間的電燈柱邊站著,向四
面望望,似乎為了辨認方向,又似乎為了選擇他的去路。電車疾馳的聲音從那邊霞飛路上傳
來;隆隆隆,漸曳漸細,消失了。汽車喘氣著飛駛過去,啵,啵,放出一股淡灰色的輕煙,
落在柏油路上,和初夏的熱氣混合成為使人暈眩的奇味。除了這些,一切是睡眠般的靜寂。
公園門首的越捕,把警棍挾在腋下,垂著頭懶洋洋地靠在一棵樹幹上;那樣子,漫畫家見了
是要狂喜地拔出筆來的。
仲昭噓了口氣,似乎想趕走那壓迫的沉悶。他向華龍路上慢慢地走去。這裡,菩提樹的
綠蔭撐住了熱氣,仲昭覺得呼吸輕鬆了許多。各種雜念也像浮雲一般在他心上移動了。首先
他想起了章秋柳所說的史循的失戀故事。「哦,因為失戀,所以消極悲觀,所以要自殺麼?」
他機械地想:「世間的女子大抵是奶油一樣的;遠遠地看去,何嘗不是莊嚴堅牢,可是
你的手指一摸,她就即刻軟癱融解了。」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突然意識到剛才的思想太無
賴,太辱沒了他的陸女士了;不是她也是個女子麼?「但自然也有例外。」他反駁似的安慰
自己。可是他又想起了有人說過:「女子差不多是無例外地常常會愛上天天見面的男子,即
使這男子的人品並不算得高妙。女子又差不多是無例外地常常會失身於最膽大的能利用極小
機會去擁抱她的男子,即使她意中另有理想的丈夫。」忽然一個幻象在他眼前一閃。他彷彿
看見陸女士在前面輕盈緩步,一個不認識的男子笑嘻嘻地跟著。「呵喲!」仲昭輕聲喊起
來,突然站住。小方磚的人行道已經走完,前面橫著一條馬路。他略一躊躇,向右轉,又機
械地運動他的腳。現在他愈想愈亂了。他覺得陸女士確有被人奪去的危險,他又自悔那天在
嘉興和她游煙雨樓時,曾有一個絕好的機會,為什麼不膽大一些,先付了戀愛的「定洋」。
他又想起那天在陸女士家裡看見一個男子,好像面目也還不討厭,並且是陸女士同校的教
員;這個男子準定是天天追著陸女士不肯放鬆,像一個貪婪的蒼蠅一樣。
仲昭焦灼得幾乎要發狂了。他看見面前有一輛人力車,就跨上去,機械地不自覺地說了
一句什麼,便閉目仰後靠在車背上。
迎面來的涼風,吹得他的綢領帶霍霍地飛舞,打在他的耳朵旁。仲昭睜開眼來,看見自
己坐著一輛快跑的人力車,此時正走在一條寬闊的石子路上,兩旁卻是金黃的菜畦,他不禁
怪聲叫起來了。
「這是什麼地方?」仲昭出驚地問。
「姚主教路哪!不是到火車站麼?徐家匯火車站?」
仲昭這才記起,坐上那人力車時,正昏昏地想著嘉興,大概是脫口說了「火車站」三個
字,以至有此誤會。他自己笑起來了。
「弄錯了。回去!我要到望平街大英地界。」
「沒有照會。」車伕放下了車,搖著頭,氣咻咻地說。
仲昭把一個雙銀毫丟在車墊上,一言不發,就往回走,到路北的一根紅柱子下等候向北
去的電車,他默然望著天空,心裡責備自己的太易激動,竟近於神經瞀亂。他冷靜地追憶剛
才的思想和舉動,更加看輕自己了。他痛苦地自責道:無論如何,陸女士決不是那樣的輕浮
的女子,自己未免過慮;但即使不幸而果如所臆度,那也是一個教訓,適足以增長自己的經
驗,磨礪自己的氣魄,何必張皇自擾,一至於此!
這樣痛切地反省著,仲昭自視又頗偉大了;他覺得便是剛才的可笑的擾亂也成為品性發
展時必要的過程了。
突然噹噹的鈴聲驚醒了他的沉思。一列電車停在路中央。仲昭下意識地動著腳步,卻見
電車早又開走了。他略一遲疑,便也慢慢地跟在電車後面,迎著半西斜的太陽光,走回家去
了。
在他的寓處,有兩封信等候他:一封是曹志方的,請他明日到會;又一封是張曼青的,
說是下星期二他的學校內有學生的辯論會,請仲昭去參觀。仲昭隨手把兩封信擱在一邊,在
房裡踱了幾步,然後拿起一本《求闕齋日記》躺在籐椅上看著。這部書是陸女士的父親的贈
品,仲昭本來不以為奇,但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一直看到電燈放光。
仲昭到了報館裡,就看見辦公桌上有總編輯的一個字條:「新聞發完後,務請少待,有
話面談。」似乎早已料著是什麼事,仲昭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坐在對面的助理編輯李胖子,
大概先已看過這個字條,並且也像是猜度到為的是什麼,時常睒著半隻眼偷看仲昭的臉色。
仲昭專心編稿子,並沒理會李胖子的怪樣子。可是,到十一點後會見了總編輯,仲昭方
始恍然於李胖子的怪相是有原因的。總編輯的「務請少待,有話面談」,卻不是仲昭所想像
的好消息——第四版的改革,而是不滿意於仲昭最近的編輯方針。當下總編輯很客氣,然而
很堅定地說:
「近來第四版的新聞很有趣味,很有趣味。但是,仲翁,似乎有點兒那個——有點
兒……哦,態度上欠嚴肅,是不是?報紙總是報紙;不是小說;大報的本埠瑣聞欄總還是大
報,不是小報,仲翁,是不是?聽說外邊很有議論。仲翁,那些話,你自然聽不到的。外邊
流言的出發點自然是妒忌,妒忌。可是——近來外國人和中國官廳都認真查禁《性史》和淫
書,有幾家小報也受了影響,我們得格外謹慎,及早檢點檢點。是不是?」
「外邊的議論是怎樣的呢?我竟完全不知道。」
仲昭故意追問,雖然他猜想得到如果外邊當真有議論時,該是一些什麼話。
「他們自然是妒忌,妒忌。」總編輯擠細了一對多肉的眼睛,把下顎一縮,乾笑著回
答。「不過,話也說得有理,我們應當擇善而從;是不是?他們說,我們的第四版成了性慾
版。有人還做了個統計,據說,最近五天內,第四版的新聞共有六十三則,六十三則,性慾
的佔了六十四則,六十四則;嚇,六十四則,據說是某天的新聞中間排了條廣告,也是性慾
的,哈,哈。仲翁,你倒留意計算一下看。」
「那真是誣蔑了!」仲昭奮然說,「每天都有別的新聞,怎麼好說全是性慾的!況且,
新聞是新聞,不是我們憑空捏造的。」
「自然外邊人是言之過甚。但是,空穴來風,仲翁,你也是太登多了。以後總得注意。」
仲昭默然。總編輯取一枝香煙來燃著,微仰起頭噴出一圈一圈的白煙。仲昭覺得這些煙
圈每一個裡有著李胖子的圓臉,低能的,卑鄙的,然而有一雙沾沾然自足的幸災樂禍的眼
睛,似乎常是在說:「哦,你能幹人,也有這麼一個觔斗呀!」「多登是事實,」仲昭慢慢
地說。「但也不是隨便多登,我是有用意的;既然人家不瞭解,我來做一段文章解釋一下
罷。」「那個不妥!」總編輯幾乎跳起來說。「文章的措辭便很為難;語氣重些呢,像是和
外邊人鬥氣辯駁了,輕些呢,又類乎自己認錯。仲翁,對於這一類事,最巧妙的方法是靜以
處之,只要從今天起把性慾的新聞少登,就是了。」
仲昭再三分辯有做文章之必要,但總編輯無論如何不贊成。
這一次,仲昭卻覺得很煩惱。他努力要革新,而總編輯執意要保守,麻木敷衍的空氣充
滿著全報館;在這樣的環境內奮鬥,恐怕只有徒勞罷。理想早已半步半步地縮小,現在所剩
的幾乎等於零;過去的勞力何曾有半點成效?太空想雖然不能成事,太實際又何嘗中用呀!
仲昭悶悶地回到寓處,躺在床上,又拿起《求闕齋日記》來看;分明是一字一字地,一句一
句地,一行一行地,從他眼裡進去,但到了腦膜上就換成別的東西。革新,保守,半步半步
地縮小,太空想,太實際……這些斷句,反覆地無結果地在他心頭追逐。他撩開《求闕齋日
記》,扭滅了電燈,試想入睡,然而那些斷句逼拶著不肯干休。一團雜亂的衝突的思想,又
加進來包圍他。覺得向右躺著不舒服,他翻過身去向左;他想:「看來新聞界是無可為了。
如果把心力用在別處,何至一無成就,或者早可以使陸女士的父親驚歎了。」他幾乎決定要
不干報館的事了,但以後的職業問題又使他躊躇,做教員麼?當書局的編輯員麼?想來都不
很有趣。
覺得向左躺著也是同樣地不舒服,他又翻回右側。
「然而對報館辭職也不過表示了自己的失敗!」他繼續地想。「況且在陸女士的父親,
甚至於陸女士看來,也是無意識的舉動;或許竟以為是少年人輕率,浮躁,無定見,無毅力
的暴露。還好意思再去見他們麼!」這最後一句,仲昭幾乎高聲喊了出來;他恨恨地咬緊了
牙關,直到黃色的火星在眼前亂迸。
這麼著一直到快天明,他翻了千百個身,然而翻來翻去只有那幾句話跟著他,激怒他,
揶揄他。後來,彷彿無賴的女人滾在地下撒潑似的,他自己承認是卑怯無用的人,是一個自
視儼然的色厲而內荏的人,他不配有美妙的憧憬。這樣的自己否認到等於零,果然把先前的
煩擾他的斷句們趕走了,但使他更痛苦。終於是一句簡單的話,把極端疲倦的他提出了苦
悶,送進睡鄉去:「呸!無事自擾,算什麼呢!」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仲昭一面起身,一面再拾起隔夜的問題來研究。他先想到應該寫一
封信給陸女士,訴述自己的困難,暗示著要對報館辭職的意思;但後來一轉念,仍以為不
妥。而退半步的政策又在他心中活動了。他想:從辭職的問題退半步,先請假,給總編輯一
個「取瑟而歌」的意思。這樣,既不操急,也不麻木,可說是最適中最實際的辦法了,但是
請假得找人代理。他記起了徐子材,他又記起了今天下午他們的會議。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似的,仲昭匆匆地跑到同學會去要抓住徐子材,出乎他的意
外,同學會的客廳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大時鐘正指著三點四十分,仲昭遲疑了一會,便
走上三層樓找章秋柳。在樓梯頭,他聽得章秋柳的房裡有低低的笑聲。他的腳下有些猶豫
了,但是章秋柳已經開出門來探視。
「你是來到會麼?來得太遲了!」
章秋柳帶笑說,她的眼眶邊似乎比平時紅些。一個男子的頭也在她背後探出來,卻是龍
飛。
仲昭微笑著點一下頭,走進房去。他看見了龍飛那種不尷不尬的神氣,便又想起怪耳熟
的「戀愛的悲劇」這句話;但他此時又覺得章秋柳頰上的紅暈似乎是說明龍飛現在演的或者
是「戀愛的喜劇」了。
「會是開過了,也可以說沒有開成;一鬧散場。老曹和老徐衝突起來,都流了血呢!可
說是意外,但也是意中事。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那種怪脾氣,都是只看見自己,不看見別
人的,不打怎樣散場呢?」
龍飛平板地說著,滿露出「不干我事」的神氣。
「論這件事,老徐的錯誤多些。老曹雖則未免獨斷獨行,但他的心是好的。他是一個魯
莽的熱心人。老徐說他別有野心,自然是太冤枉了老曹。」
章秋柳接著說,眼睛看定了仲昭,似乎是徵求他的同意。「終於免不了一場鬧!」仲昭
微喟說,「社的事就此完了。
也好。」
「社的事並沒完!打過就算了。只是老徐的手扭脫了骱,大概要有一星期的休息。」
龍飛還是平平淡淡地說。他走到章秋柳旁邊,臂膊交叉在胸前,就靠在章秋柳坐的椅背
上。章秋柳霍地立起來,對龍飛□了一眼,懶懶地走到床前,側著身體躺下,用左手支持了
頭。但隨即又坐起來,冷冷地說:
「沒完?倒好像你對於社事是很熱心似的!你平日不問社的事,但是剛才你又幫著老徐
攻擊老曹,似乎你也是頂喜歡辦事,卻被老曹搶了職權去。現在一哄而散,眼見得什麼社是
一場夢了,你倒又說社的事並沒完,像是個很勇敢很堅定的人了。我替你想想真不好意思!」
「罵得好!你呢?」龍飛毫不忸怩地涎著臉說。
「我麼?我早已說過,我厭倦了這個事了。干,不干;都是爽爽快快的一句話。最討厭
的是不說不幹,也沒真干;開會的時候頂會說話,開過了會便又不聞不問;盡說別人專權包
辦,自己卻一動不動。龍飛,這就是你的態度!」
這最後的一句極尖利,像是擲過來一把刀,連仲昭也不免心裡一跳。但龍飛還是若無其
事地嘻嘻地假笑著,章秋柳懶懶地又躺下去了。
仲昭覺得有點不安,似乎章秋柳的閃閃四射的詞鋒也波及到他這無辜者了。並且他又失
去了此來的目的。徐子材既然出了事,光景是不能代替編輯新聞了。可是他還要問個明白:
「老徐扭脫了骱麼?沒有什麼大妨礙罷?」
「大妨礙是不會的。」龍飛很快地回答。「只是他前天剛剛接洽好替某人編輯一種小刊
物,多少可以撈進幾個錢來救救窮,不料卻出了這一回事,動不得筆。」
「甲一個刊物,乙也一個刊物;所以我們的立社出刊物更其見得是無聊!」
章秋柳插進來說,從床上跳起來,走到窗前,望著天空。
「也不儘是無聊,到底鼓動一點空氣。」
龍飛軟軟地反駁著,也走到窗邊站在章秋柳的背後。章秋柳回過身來,噗嗤地笑了一
聲,看著龍飛的臉說:
「你又像是個積極者了!可是你從不看刊物,從沒寫過一篇文章!」
「小姐,怎麼專門和我作對?是不是你覺得剛才你太吃虧!」
龍飛很得意地說,作了個鬼臉。
「呸!什麼話!」章秋柳很含幾分嗔怒了。她走到仲昭身邊,似乎有話,但又轉身直向
床前走去,把身體擲在床裡。
大家都沒有話。仲昭在低頭默想。龍飛倚在窗前很狡猾地獨自笑著。
「仲昭,好久不見你上跳舞場了;你的『印象記』就此擱筆了麼?」
章秋柳在床上翻了個身,裝作很高興的樣子說。她不等仲昭回答,就繼續講她自己最近
幾天在舞場內的所見所聞。仲昭隨口回答了幾句。他們的話都像是特地搜尋出來的,龍飛在
旁聽著,卻時時插進一兩句俏皮話撩撥章秋柳,她都避開了不睬。
又過了一會兒,仲昭便先走了。
房門再關上後,龍飛走到章秋柳跟前,想拉她起來。章秋柳一摔手,生氣似的翻身到床
的那一頭去了。龍飛頑皮地笑著,挪過一步,乘勢伏在她身上,嘴裡說:「不要裝模做
樣!」但是章秋柳用力把他推開,霍地跳起來,跑到窗前凜然地站定,臉上一點笑意都沒
有。龍飛很沒趣地也站了起來,出驚地看著她。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都不出聲。
龍飛遲疑地向章秋柳走,在離她兩尺光景的時候,他說:
「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忽然恨我!」
「為什麼我要恨你呢?你還不配受我恨!你叫人討厭!」
是凜然的回答。
「可是你剛才並不討厭我。剛才你愛我!」
「哼!那個,你叫做愛麼?你配受人的愛麼?」章秋柳幾乎是銳呼,臉色也變了。
「不愛,你為什麼讓我親嘴?」
「那也無非是我偶然喜歡這麼做,譬如伸手給叭兒狗讓它舐著。」
龍飛心裡像吹過了一陣寒風,他並不怒,但是更畏怯地看著章秋柳的小嘴。
「可是你倒自以為得勝了,」章秋柳接著說,「以為你可以要挾我,可以隨時來糾纏
我,這你簡直是做夢!你叫人討厭!」
「戀愛——終究是——神聖的呢。」龍飛哭喪著臉說。
「你儘管自己去神聖罷!在我,無所謂愛,只有一時的高興。像你那樣姝姝然的小丈
夫,使我連一時的高興也會立刻冷卻。」
龍飛很難受地呆呆地站著,眼光注在地下,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語道:
「我就這麼永遠演戀愛的悲劇,永遠演戀愛的悲劇!」
章秋柳不睬他,慢慢地走到書桌前坐下了,就看鄭振鐸譯的《灰色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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