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原因,我跟月亮的感情很不好。我也在月亮底下走過,我只覺得那
月亮的冷森森的白光,反而把凹凸不平的地面幻化為一片模糊虛偽的光滑,引人去
上當;我只覺得那月亮的好像溫情似的淡光,反而把黑暗潛藏著的一切丑相幻化為
神秘的美,叫人忘記了提防。
月亮是一個大騙子,我這樣想。
我也曾對著彎彎的新月仔細看望。我從沒覺得這殘缺的一鉤兒有什麼美;我也
照著「詩人」們的說法,把這彎彎的月牙兒比作美人的眉毛,可是愈比愈不像,我
倒看出來,這一鉤的冷光正好像是一把磨的鋒快的殺人的鋼刀。
我又常常望著一輪滿月。我見過她裝腔作勢地往浮雲中間躲,我也見過她像一
個白癡人的臉孔,只管冷冷地呆木地朝著我瞧;什麼「廣寒宮」,什麼「嫦娥」,
─—這一類縹緲的神話,我永遠聯想不起來,可只覺得她是一個死了的東西,然而
她偏不肯安分,她偏要「借光」來欺騙漫漫長夜中的人們,使他們沉醉於空虛的滿
足,神秘的幻想。
月亮是溫情主義的假光明!我這麼想。
呵呵,我記起來了;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使得我第一次不信任這月亮。那時
我不過六七歲,那時我對於月亮無愛亦無憎,有一次月夜,我同鄰舍的老頭子在街
上玩。先是我們走,看月亮也跟著走;隨後我們就各人說出他所見的月亮有多麼大。
「像飯碗口」,是我說的。然而鄰家老頭子卻說「不對」,他看來是有洗臉盆那樣
子。
「不會差得那麼多的!」我不相信,定住了眼睛看,愈看愈覺得至多不過是
「飯碗口」。
「你比我矮,自然看去小了呢。」老頭子笑嘻嘻說。
於是我立刻去搬一個凳子來,站上去,一比,跟老頭子差不多高了,然而我頭
頂的月亮還只有「飯碗口」的大小。我要求老頭子抱我起來,我騎在他的肩頭,我
比他高了,再看看月亮,還是原來那樣的「飯碗口」。
「你騙人哪!」我作勢要揪老頭兒的小辮子。
「嗯嗯,那是─—你爬高了不中用的。年紀大一歲,月亮也大一些,你活到我
的年紀,包你看去有洗臉盆那樣大。」老頭子還是笑嘻嘻。
我覺得失敗了,跑回家去問我的祖父。仰起頭來望著月亮,我的祖父摸著鬍子
笑著說:「哦哦,就跟我的臉盆差不多。」在我家裡,祖父的洗臉盆是頂大的。於
是我相信我自已是完全失敗了。在許多事情上都被家裡人用一句「你還小哩!」來
剝奪了權利的我,於是就感到月亮也那麼「欺小」,真正豈有此理。月亮在那時就
跟我有了仇。
呵呵,我又記起來了;曾經看見過這麼一件事,使得我知道月亮雖則未必「欺
小」,卻很能使人變得脆弱了似的,這件事,離開我同鄰舍老頭子比月亮大小的時
候也總有十多年了。那時我跟月亮又回到了無恩無仇的光景。那時也正是中秋快近,
忽然有從「狹的籠」裡逃出來的一對兒,到了我的寓處。大家都是 角之交,我得盡
東道之誼。而且我還得居間辦理「善後」。我依著他們倆鐵硬的口氣,用我自己出
名,寫了信給雙方的父母,─—我的世交前輩,表示了這件事恐怕已經不能夠照
「老輩」的意思挽回。信發出的下一天就是所謂「中秋」,早起還落雨,偏偏晚上
是好月亮,一片雲也沒有。我們正談著「善後」事情,忽然發現了那個「她」不在
我們一塊兒。自然是最關心「她」的那個「他」先上樓去看去。等過好半晌,兩個
都不下來,我也只好上樓看一看到底為了什麼。一看可把我弄糊塗了!男的躺在床
上歎氣,女的坐在窗前,仰起了臉,一邊望著天空,一邊抹眼淚。
「哎,怎麼了?兩口兒鬥氣?說給我來評評。」我不會想到另有別的問題。
「不是呀─—」男的回答,卻又不說下去。
我於是走到女的面前,看定了她,─—憑著我們小時也是捉迷藏的夥伴,我這
樣面對面朝她看是不算莽撞的。
「我想─—昨天那封信太激烈了一點。」女的開口了,依舊望著那冷清清的月
亮,眼角還噙著淚珠。「還是,我想,還是我回家去當面跟爸爸媽媽辦交涉,─—
慢慢兒解決,將來他跟我爸爸媽媽也有見面之餘地。」
我耳朵裡轟的響了一聲。我不知道什麼東西使得這個昨天還是嘴巴鐵硬的女人
現在忽又變計。但是男的此時從床上說過一句來道:
「她已經寫信告訴家裡,說明天就回去呢!」
這可把我駭了一跳。糟糕!我昨天全權代表似的寫出兩封信,今天卻就取消了
我的資格;那不是應著家鄉人們一句話:什麼都是我好管閒事鬧出來的。那時我的
臉色一定難看得很,女的也一定看到我心裡,她很抱歉似的親熱地叫道:「×哥,
我會對他們說,昨天那封信是我的意思叫你那樣寫的!」
「那個,只好隨它去;反正,我的多事是早已出名的。」我苦笑著說,釘住了
女的面孔。月亮光照在她臉上,這臉現在有幾分「放心了」的神氣;忽然她低了頭,
手摀住了臉,就像悶在甕裡似的聲音說:「我撇不下媽媽。今天是中秋,往常在家
裡媽給我……」
我不願意再聽下去。我全都明白了,是這月亮,水樣的貓一樣的月光勾起了這
位女人的想家的心,把她變得脆弱些。
從那一次以後,我彷彿懂得一點關於月亮的「哲理」。我覺得我們向來有的一
些關於月亮的文學好像幾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隱逸的,或者縹緲遊仙的。跟月亮特
別有感情的,好像就是高山裡的隱士,深閨裡的怨婦,求仙的道士。他們借月亮發
了牢騷,又從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從月亮想像出「廣寒宮」的縹緲神秘。讀
幾句書的人,平時不知不覺間熏染了這種月亮的「教育」,臨到緊要關頭,就會發
生影響。
原始人也曾在月亮身上做「文章」,─—就是關於月亮的神話。然而原始人的
月亮文學只限於月亮本身的變動;月何以東昇西沒,何以有缺有圓有蝕,原始人都
給了非科學的解釋。至多亦不過想像月亮是太陽的老婆,或者是姊妹,或者是人間
的「英雄」逃上天去罷了。而且他們從不把月亮看成幽怨閒適縹渺的對象。不,現
代澳洲的土人反而從月亮的圓缺創造了奮鬥的故事。這跟我們以前的文人在月亮有
圓缺上頭悟出恬淡知足的處世哲學相比起來,差得多麼遠呀!
把月亮的「哲理」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也許只有我們中國罷?不但騷人雅士美
女見了月亮,便會感發出許多的幽思離愁,扭捏纏綿到不成話;便是暗嗚叱吒的馬
上英雄;也被寫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涼,只有感傷。這一種:「完備」的月
亮「教育」會使「狹的籠」裡逃出來的人也觸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並且我很懷疑
那個鄰舍老頭子所謂「年紀大一歲,月亮也大一些」的說頭未必竟是他的信口開河,
而也許有什麼深厚的月亮的「哲理」根據罷!
從那一次以後,我漸漸覺得月亮可怕。
我每每想:也許我們中國古來文人發揮的月亮「文化」,並不是全然主觀的;
月亮確是那麼一個會迷人會麻醉人的傢伙。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發了你的勇氣。只有月夜,說是沒有光明麼?明明有的。
然而這冷淒淒的光既不能使五穀生長,甚至不能曬乾衣裳;然而這光夠使你看見五
個指頭卻不夠辨別稍遠一點的地面的坎坷。你朝遠處看,你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消
弭了一切輪廓。你變做「短視」了。你的心上會遮起了一層神秘的迷迷胡胡的苟安
的霧。
人在暴風雨中也許要戰慄,但人的精神,不會鬆懈,只有緊張;人撐著破傘,
或者破傘也沒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緊了牙關,沖那風雨的陣,人在這裡,
磨煉他的奮鬥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像一杯安神的藥,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
術下,腳步會自然而然放鬆了,你嘴角上會閃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說不定會向青
草地下一躺,瞇著眼睛望天空,亂麻麻地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自然界現象對於人的情緒有種種不同的感應,我以為月亮引起的感應多半是消
極。而把這一點畸形發揮得「透徹」的,恐怕就是我們中國的月亮文學。當然也有
並不借月亮發牢騷,並不從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並不從月亮想像出神秘緲縹的仙
境,但這只限於未嘗受過我們的月亮文學影響的「粗人」罷!
我們需要「粗人」眼中的月亮;我又每每這麼想。
1934年中秋後.
(原載《申報月刊》第8卷第10期,
1934年10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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