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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暑假很快地過去了。

  那一天傍晚剛下過雨,驟然涼爽了些。芭蕉葉上答答地滴著水珠。秋蟲(俗以為就是蚯 蚓)在梧桐樹根的石頭下幽然長鳴。梅女士彎了腰,正從一隻竹箱裡取出五十天來不曾觸過 手指的教科書和講義。靠窗的籐椅上坐著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卻用了綠色的玻璃鈕子, 襪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黃的;略方的臉上有一對活潑的眼睛,眉毛不濃,彎彎地微帶女性的 特徵,可是口輔邊的兩道曲線卻具有男性樣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氣勢;黑而柔軟的短頭髮從中 間對分,很整齊地披在兩邊,掩住了半隻耳朵。

  這個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綺君。她手裡拿一把紙扇輕輕地搖著,有時還對傴僂在竹 箱上的梅女士搧兩下。「你說我胖了些麼?也許是。我還算快活,沒有什麼煩悶;

  就不過有時候等候你的書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說,手裡翻著一疊油印的講義。

  「說起來真慚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沒看過整部的書。大哥時常說:讀死書是沒有 用的,要知道怎樣用眼睛去觀察,用腦子去思想,才行。聽了他的話,我就索性偷懶了;每 天談論,倒也容易過去。可是細想起來,他們學問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讀死書;他 們已經知道怎樣用眼睛用腦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論!梅,你說對不對?」

  「十二分的贊成!」

  梅女士挺起腰來鬆一口氣,用腳把竹箱推在牆根,就走到徐女士身邊,靠了籐椅子的把 手,細看徐女士那一頭剪短的烏黑的頭髮。

  「綺姊,重慶剪髮的女子多麼?」

  「不多。大哥竭力主張我剪,我就剪了。母親還說可惜,還說到成都來一定要惹人家笑 話。真的,重慶比這裡開通些,新些。」

  徐綺君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仰起臉來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擁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剛才我來時看見一個男子。你們 的春兒叫他『姑爺』呢!

  梅,他是你的未婚夫麼?怎麼總沒聽你說起過!」

  梅女士的頭動一下,似乎是承認,又像是否認。

  「你常說的那位托爾斯泰主義者,韋——韋玉罷?就是他麼?」

  「不是!」

  這樣簡單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轉過臉向窗外瞧;她腦後的一對小小的圓髮髻,在徐綺君 眼前一晃,送過一陣玫瑰的清香。

  「可是,綺姊,怎麼你又來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讀書麼?」

  梅女士又回過臉來說,聲音微帶些不自在的腔調。

  「先有這個話。後來大哥知道這學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說不轉學也好。真的,梅,下 半年學校裡大改革了;新聘的幾位教員是大哥的同學。」

  於是談話的方向轉到學校這邊了。兩位女士很興奮地搶先發表意見,把快要到來的學校 生活的快樂預許給自己。小房間的糊著花紙的頂隔下,滿堆著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 的梅女士的軟語。然後忽地又靜寂了,兩位女士嘴邊帶著笑影,互相對視。

  「梅,你的表兄,韋——韋玉,還在成都麼?」

  徐女士帶幾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個半途掉落的題目。這一回,梅女士的答語卻不是簡 單的兩個字了;多半是剛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經鼓起了她的興致,她竟把韋玉的身世說了個大 概;雖然只是普通的幾句話,但那種掩藏不來的關切的神氣已經印進了徐女士的意識。

  「那麼,春兒嘴裡的『姑爺』又是誰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進一句。

  「這個,綺姊,這個,你將來會知道。我不及你那樣有福氣。我身上的事,難說!想起 來要悶死人。我就是不想。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著說,從徐女士手裡奪過紙扇來,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總得有些將來的計劃才行!」

  這樣輕輕地暗示著,徐女士便也不再多問。黃昏的紫色已經在窗外的芭蕉葉間擴散開 來,草蟲的鳴聲也逐漸繁密。兩個又談了一會兒,徐女士便告別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後,也就回復了常態。一個月前韋玉來辭行時在梅女士心靈上所起的 幻想,早已破滅;他那邊並沒有戰事,仍是平淡的書記生活。也曾通過三四回信,都不過是 談談近狀,互相問好而已;他們的共通的前途,並無開展的朕兆。所以徐綺君說的「也須有 將來的計劃」,在梅女士聽來,簡直是十分空疏迂遠。有什麼「將來的計劃」可說呢?假使 有了,就一定中用麼?梅女士始終覺得空想將來是沒有意思的。她還是主張她的「現在有 路,現在先走」。

  學校又開學了。這是梅女士的「現在」。她用全身心去領受這「現在」。正如徐綺君所 說,學校裡平添出一番新氣象來了。開學那天,拖長辮發的校長崔女士有幾句激昂的演說: 「從前我們推倒滿清,男黨員和女黨員共同出力。男革命黨放手槍擲炸彈,女革命黨便私運 手槍炸彈。現在要改造中華民國,也應該和推倒滿清一樣,男女一齊出力!現在有人喊『女 子解放』,可是我要說:女子不要人家來解放,女子會自己打出一條路來!」這些話像一根 燒紅的針,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幾位新來的教員也陸續講了些話,都是新鮮的,沒有 聽過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課那天,梅女士懷了凜凜然的心情。國文教員是新來的,他發下的講義就是「新」字 排行雜誌裡的白話文。歷史教員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講台,大談其「社會的進化」和「人的 發見」。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去聽去讀。

  在兩星期以內,學校翻了個身似的變過來了。學生會已經成立,常常開會。新劇團和油 印的什麼週刊也在籌備了。看小說已不算犯校規。而且國文教員還講小說。一種異樣的緊張 的空氣佈滿了全校了。

  最後來了「剪髮運動」,那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

  剪髮的空氣早已在流動,那一天卻突然成為事實。幾個在學生會裡最活動的人首先剪 了。她們又搶著來剪別人的。梅女士的一對小圓髻也便是這樣剪掉了。徐綺君在笑聲中替梅 女士把頭髮修齊,也從正中分開,披在兩邊。

  正如什麼野蠻民族神話所說的頭髮是人們的幸福的代表,梅女士也從頭髮上惹起了意料 不到的煩惱。

  那晚上父親看見了,倒不過皺一下眉頭,說她「太胡鬧」;經梅女士略略剖辯解釋以 後,父親也就沒有氣了,還說「女兒變成兒子,原是好事;只可惜畢竟代不來兒子」。但是 兩三天以後,這位老醫生的態度變了。他的談話往往一轉就轉到了梅女士的短頭髮;什麼男 女不分,惹人家笑話一類的話,便夾在他的嘵嘵不休的教訓中。梅女士只好低了頭笑。父親 的嘴碎,她很瞭解。更使她煩惱的是街上的惡少。每天上學和回家,總有些輕薄少年跟住 她。在先還不過遠遠地喊:「看剪髮的女學生喲!」後來卻竟連極猥褻的話也都擲過來了。 城裡的確很少剪髮的女子。梅女士的剪髮同學又都是住宿生,不常在街上跑;因此好奇的眼 光和輕薄的口舌便集中在每天要在街頭彳亍兩次的梅女士身上。像衛隊似的,梅女士前後左 右總有四五個涎臉餳眼的惡少。全城都知道有一個剪髮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每天吸引 著若干男子在某某街角等候她。

  這種風聲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醫生的極度的不安。兩個人經過了協商以後,一天晚上, 梅老醫生便對女兒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話: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來辦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學了。」

  梅女士愕然一驚。她看著父親的臉,遲疑地說:

  「要到明年暑假才畢業呢。爹不是允許過極早須等畢業後麼?」

  「這是從前的話。究竟畢業不畢業還不是一樣。你哥哥是美國大學畢業生,名目倒好 聽,家裡得過他的半分好處麼?」

  梅老醫生又恨恨地詛咒兒子了。很像是破產的人詛咒那些欠他陳債而硬不肯認帳的暴發 戶。

  「哥哥的行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讀書,原只望他們成立,並不是放債。」

  梅女士忍不住應用出最近聽來的新思想來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長輩的時候再說罷!現在——好,你進學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 不用再到學校裡去!」

  「希望爹記得從前允許我的話!」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了。你不要學你哥哥的樣,叫你爹生氣。」

  「爹說過的話怎樣又不算數了?只要一年!況且爹也說過要等柳家的場面再好些然後辦 我的事,怎麼爹又變卦了?上海和漢口抵制日貨更凶了,城裡也鬧得利害;爹怎樣不仔細想 想?」

  梅老醫生的臉色顯得躊躇了。終於他表示了讓步似的說:

  「嫁這件事,本來日子也沒定,我這裡毫沒有準備呢。那就擱下來以後再說。只是,學 校裡再不准去了!外邊人的說話太難聽。」

  「有什麼話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頭髮惹出來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這個麼?她抓到了攻擊的焦點了。她委宛地解釋「流 言」之無聊,她又說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討厭的讕言自然會消滅。梅老 醫生沉吟半晌之後,竟答應了女兒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綺君知道了時,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動著。她對梅 女士提出兩項忠告:一定的目標和將來的準備。她極力批評梅女士的「現在主義」近乎「得 過且過」。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說到目標,半年前還是有的,近來卻愈覺得不像了;她 現在感覺得韋玉那種「無抵抗主義」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藥。自然她還敬重他的誠實的品 格,也可以說還在愛他,但是這所謂愛,已經只可說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罷了。在韋玉最近的 來信裡,充滿著消極頹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認定自己的「初戀」不得不在含苞時期就僵 死。同時她想起將來要嫁給柳遇春便心頭作惡,然而這也並非為了「失戀」,這是那種被征 服,做俘虜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築起了憎惡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夠尊重她, 能夠為了她而愛她;這又使得她對於韋玉有一種超於戀愛的知己之感。

  在這樣的複雜心情之下,梅女士簡直說不出什麼是她的目標。因而也談不上什麼「將來 的準備」。她只能謹慎地對付著「現在」。

  學校裡的活潑氣象也使梅女士無暇空想,而且日子也過得很快。雙十節快到了,學校裡 要演劇。腳本早已選定了《娜拉》,但是沒有人肯擔任中間的那個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 前三天,新劇組裡的女學生們還在互相推諉。梅女士本沒加入新劇組,此時卻忍不住在旁邊 說:

  「老張,你向來頂熱心演劇,怎樣現在因為不情願做林敦夫人,就寧可犧牲了上台的權 利?還不是演劇,有什麼要緊?」

  「別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戀愛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婦又再嫁!」

  張女士憤憤地說,把一張嘴撅得很高。

  「那麼,你是反對林敦夫人的行為了。我卻覺得全劇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戀 愛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拋開了柯士達去和林敦結婚,就因為林敦有錢,可以養活她的母親 和妹妹,她是為了母親和妹妹的緣故犧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給柯士達,又是為了要救娜 拉。她就是這樣一個勇敢而有決斷的人!」

  「既然你贊成她,就請你去做!」

  張女士很惡意地逼緊一句。旁觀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並沒否認。事情就此決 定,梅女士擔任了林敦夫人,將雙十節的演劇敷衍過去。

  借這機會,梅女士對於《娜拉》一劇有了深徹的研究。她本來是崇拜娜拉的,但現在卻 覺得娜拉也很平常;發見了丈夫只將她當作「玩物」因而決心要捨去,這也算得是神奇麼? 她又覺得娜拉所有的,還不過是幾千年來女子的心;當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時候,娜拉曾經想 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討點便宜,她裝出許多柔情蜜意的舉動,打算向藍醫生秘密借錢,但當她 的逗情的遊戲將要變成嚴重的事件,她又退縮了,她全心靈地意識到自己是「女性」,雖然 為了救人,還是不能將「性」作為交換條件。反之,林敦夫人卻截然不同;她兩次為了別人 將「性」作為交換條件,毫不感到困難,她是忘記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這種意見,在梅女士心裡生了根,又漸漸地成長著,影響了她的處世的方針。她漸漸地 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看為不甚重要,她準備獻身給更偉大的前程,雖然此所謂偉大的前程 的輪廓,也還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時候,韋玉突然來了。他的團部忽又開回成都,駐紮在城外青羊宮。這位青 年竟已蒼老了許多,神色也更見憂悒。她囁嚅地說起自己之不得不結婚,聲調裡充滿著惟恐 梅女士要生氣的惶恐。

  「雖然我不相信命運,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聽了韋玉的陳述後,梅女士很曠達地說,又笑了一笑。

  「那麼,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運的吩咐了。請你安心罷!」

  只給了這樣簡單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談話便轉換了方向。她問瀘州的風景,又講起自 己學校裡的事。她的扮演出來的愉快,很使韋玉感得異樣;他惘然看著梅女士的笑靨,心裡 想:這已不是從前的她了;這個新的她,漸漸成為難以瞭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卻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韋玉心理上的矛盾。對於這種太善良的矛盾 心理,她現在頗有勇氣訕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卻引起了無名的惆悵。韋玉走後,她就回到自 己寢室裡悶悶地躺下了。她恍惚聽得同學們在窗外談笑,隱約是指著剛才來的男客;她又看 見韋玉的可憐的瘦臉癡癡地悵望;她看見韋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見自己被許多人拉扯 著。

  「呀,你躲在房裡幹什麼?」

  徐綺君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睜開眼來看一下,又閉上了:斷斷續續的幻象依 舊在她那閉合的眼睛內移過,恍惚是從結婚的禮堂被引到新房裡,許多看熱鬧的攢動的人 頭,相識者和不相識者,都帶著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後是柳遇春像一匹惡獸撲到她身 上……她驀地發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卻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壓在一個暖烘烘的肉體下,猛 睜開眼來,她看見胸前的人身原來是徐綺君女士,正嘻開了嘴暗笑。

  「我想來,你是在白天做夢了!」

  徐女士笑著說,眼光卻頗嚴肅;看見梅女士紅了臉,側過頭去,沒有回答,她又釘住問:

  「客人去了罷?事情怎樣,不先來報告你姊姊,卻躲在床裡出神,應該受罰!怎麼?趕 快從頭招供罷!」

  「事情?很簡單。韋玉是回來結婚了。一切都照著向來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兒的, 毫沒有什麼意外。」

  似乎是談著別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見得安詳。

  「那麼,你,你打算怎樣?」

  「自然也打算依著向來的安排,也沒有意外。」

  「你這,就是說,準備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綺君挺起身來,在床沿坐下,瞧著梅女士歎一口氣。這歎聲是憤憤的,同時又是惋惜 的。所以梅女士覺得不能不申說一兩句了:

  「我覺得沒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沒有理由嫁他!況且你不是說過你不愛他麼?」

  徐綺君怒聲切斷了梅女士的說話,站起來在房裡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梅女士的 臉,似乎等待最後的答覆。

  「你以為一個女子和不愛的人結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惡麼?結了婚不能再離異麼?你承認 『從一而終』的舊貞操觀念麼?」

  梅女士的神情還是很安詳;但當她看見徐女士極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稍稍興奮了,她 急促地接著說:

  「請你不要懷疑我是貪圖人家有錢!老實對你說罷,綺姊,我的父親的目的是錢,人家 也是利用錢來誘脅他。我可以諒解父親的苦衷,但是不能寬恕那依仗著金錢勢力的那個人! 我要給他『人財兩失』,我要給他一個教訓!你以為嫁了過去便是自入牢籠,我卻不怕!我 要進牢籠裡去看一下,然後再打出來!」

  「哦那個,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實上不成功罷!況且,太犧牲了個人的自由意志。想不 到你變做了古時候的孝女——賣身救父的孝女!」

  「或許我還不能打破傳統的父女關係,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動真真是根據著我的自由意 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說,從床上跳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不贊成因為什麼目的而犧牲了戀愛。」

  「沒有戀愛被我犧牲!」

  聽了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看著梅女士的緊閉的小嘴唇和發光 的美目,遲疑地說:

  「剛才——來的——那個人——我替他難過!」

  梅女士囅然笑了。她走到徐綺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著輕聲說:

  「不是我已經說過的麼?他回來準備結婚。他是無抵抗主義者,他早就決定服從命運, 也勸我服從命運。」

  暫時的沉默,兩位女士對看了幾分鐘。然後徐女士很鄭重地說: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計劃也變成了無抵抗主義。你不要太看輕那個牢籠。如果姓韋 的果真愛你,而你也愛他,那麼,你應該拔出他的無抵抗主義,你們共同找一條活路。你不 應該坐視他沉淪到無抵抗的自殺的陷坑!」

  這幾句話的懇切的調子很使梅女士感動;她沉吟著還沒作答,一個同學跑進來了,談話 不能再繼續。

  這個問題的第二次辯論到晚上睡後便又開始。比較親密的一對一對的女學生大都是同一 個床睡覺,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兩位女士的談話更加自由而膽大 了。梅女士漸漸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說了出來,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這樣承認:

  「據你說,韋玉反把失戀當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戀。奇怪得很。不過,假使他 看見你當真嫁了姓柳的,心裡不難過麼?」

  梅女士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這樣懦弱的執性人,叫人家看著氣悶!但也是這種人常常會演悲劇,譬如自殺,梅, 你得留心,不要無形中害了一條性命。」

  徐女士很隨便地推論著,同時用手撫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來,將嘴巴湊 在梅女士的耳朵邊,低聲問: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邊的不是我,卻是那個姓柳的,你怎麼辦呢?你怎麼能夠不做俘 虜?」

  「怎麼辦?到那時再定。」

  「到那時,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經失了自由!」

  「到那時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對付不了一個俗物。」

  「但是俗物有時很會強暴呢!」

  「總有法子使他不敢強暴。況且,只要他肯就我的範圍,服從我的條件,就讓他達到了 目的,有什麼要緊?舊貞操觀念我們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噓一口氣,不作聲;她料不到她的女伴會有這樣的居心,她覺得這樣的見解不能 贊同,但又想不出適當的回駁。少停,她轉過話頭來含著譏諷的意義問道:

  「你的範圍,你的條件,也是到那時再定罷?」

  「也許。但原則是現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虜!」

  一面說著,梅女士抄出臂膊來擁抱了徐女士,很輕鬆地笑起來。

  「倒不料你是個只問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話剛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著喘不過氣來;她的最怕人觸著的腋下已經被梅女士攻進了 半隻手。於是笑聲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語,散放在寂靜的四個榻位的小室裡。雖說是四個 榻位,照例有兩個是空的;另一個床上的兩位同衾者,此時正在絮語,便也笑著高聲喊道:

  「愛人們,靜些哪!免得舍監來干涉!」

  徐女士掙扎著驅走了攻進來的半隻手,翻過身去,很警戒地縮緊了兩條臂膊,嘴裡說 「不要再惹我」,就裝起鼾聲來;一會兒,果真睡著了。雜亂的思緒卻包圍了梅女士,久久 不能成眠。

  韋玉的將來怎樣?會不會演悲劇?這個由徐女士新提出的問題,漸漸地很固執地重壓在 梅女士的心靈上了。獨自靜坐看書的時候,她常常看見韋玉的瘦削蒼白的面頰,溫和的疑問 似的眼睛,從字縫裡浮出來。她很驚訝著自己的忽然變為神經質,然而無法解除靈魂上的重 壓。她仔細溫理從最初以至現在韋玉對於她的態度,她又回憶到他們倆丱角時代同在家塾中 讀書的瑣事,她承認,透骨的愛早已把他們倆膠結成一體,但現在,韋玉好像是臨陣脫逃 了!好像是一個不願戰的兵士用自殺來消極抵制了!自然韋玉這種行為的動機是要顧全她的 「幸福」,卻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責任。在苦悶的包圍中,她恨著韋玉了; 她終於寫了封信去,像嚴父申斥沒出息的兒子一般憤憤地批評了韋玉的意見的不當。

  回答是一次傷心的會晤。韋玉顫著聲浪替自己辯護,替梅女士的將來祈福;他反覆說, 只要梅女士心裡有他,便是他最滿意的了。「自殺」的話,他極端否認;但是也接連好幾次 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課後,梅女士喟然對徐綺君說:

  「如果我所經驗的就是『戀愛的苦惱』,那麼,苦惱的原因還不是有人阻止我們的愛, 而是我們沒有方法實現我們的愛;韋玉這個人,我不知道怎樣批評他才好;有時我恨他,卻 又可憐他,愛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許就是他那樣的人罷!他說有肺病,我想 他還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忽然掉落兩滴眼淚。為了這件事掉眼淚,在她是第一次,所 以徐綺君女士也覺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頭來時,卻又笑了。她挽著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 操場上看打球。

  接著又是考試來了。延長到兩個星期。國文考試後,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韋玉 在結婚那天忽然吐起血來,已經躺了三天了。據小丫頭春兒說,昏迷中的韋玉曾經喚過梅女 士的名兒。

  梅女士心裡一跳,想起了徐綺君的預言。她打算去探視一下,但再三考慮以後,仍舊回 學校去,勉強挨過了考試。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女士,商量著辦法,可是得不到結論。

  短促的寒假在極深悶的空氣中過去了。徐綺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韋 玉方面的消息總叫她悒悒不樂。結婚後的韋玉把性情都變了;每天除機械似的辦公而外,便 瞪直了眼睛坐著或是躺下,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和他說話,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時還要惹起 他的暴躁。他的飲食一天一天減少,他的臉上透著青灰色;眼睛裡失去了溫和的笑意,變成 死一般的滯鈍和憂悒。他時常在寒風裡,在雪意的凍雨裡,出神地站著;冷了不加衣服,熱 了他亦不脫。他是在慢性地自殺。

  他常常閉了門寫一些什麼,但寫完後苦笑了幾聲,便都撕碎燒了。

  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談助」的形式陸陸續續傳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時,她便有半天的 惘然若失,什麼書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機會和韋玉晤見,將這些情形問他,可是韋玉都否認 了,說是好事者過甚其詞的造謠。

  春季開學後,「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學校中泱蕩著,並且反映到社會上的實生活裡來 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口號,應時而起地成為流行語。梅女士覺得 韋玉也是中了「主義」的毒,無抵抗主義的毒。然而當她想把自身這件事當作問題來研究 時,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裡了。她不知道轉向哪一方面好。她歸咎於自己的知識不足。她 更加熱烈地想吞進所有的新思想,她決定不再讓那個實際問題來擾亂她的心坎。

  新的書報現在是到處皆是了。個人主義,人道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各色各樣 互相衝突的思想,往往同見於一本雜誌裡,同樣地被熱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無歧視地一體 接受。抨擊傳統思想的文字,給她以快感,主張個人權利的文字也使她興奮,而描寫未來社 會幸福的預約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這些白熱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漸漸地減輕了對於韋玉 的憂慮,也忘記了自身的未了的問題。

  這樣在架空的理想中經過了幾個月,終於兇惡的現實又來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門了。父 親告訴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間。

  到底來了呵!梅女士毫不吃驚。應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願意讓父親借此 機會卸清了積年的債務,她並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個市儈。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顧 慮曾有一時稍稍動搖了她的主張。在這一點上,徐綺君女士的活潑的推論很是聳聽。

  「我始終不贊成你的辦法。從你自身方面說,你這個近乎開自己玩笑的冒險,實在是不 必要;從你有關係的方面說,你也許會鬧出事來呢!你忘記了那個無抵抗主義者麼?他不是 很頹喪,類乎慢性的自殺麼?這就證明了他實在不能忘情於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 死刑了!你承認是愛他,然而實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倚在操場角的一株柳樹旁,徐女士冷冷地說,眼光射在梅女士的臉上。

  「但是他早已在慢性的自殺了。他執意要這麼干呵。」

  梅女士勉強申辯著,同時也歎了一口氣。她惘然凝視空中,恨恨地又加一句:

  「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相反;難道我就是那樣一個有害無益的怪物 麼!」

  人生的責任的自覺,像閃電似的震撼著梅女士的全心靈。她突然抱住了徐女士,把頭倚 在她肩上,很傷心地哭了。但是她的剛果的本性隨即在悲哀中反射出來,她截斷了徐女士的 低聲的勸慰,抬起頭來說:

  「那一方面,看來是無法補救了,我決定先替父親還了債!」

  「這,你就是說,還是打算進牢籠去冒一下險?」

  徐女士不大相信似的問。

  「是的,這是最後的決定了。牢籠有好幾等,柳條的牢籠,我就不怕!這些討厭的事, 不要再談了。綺姊,你講講你畢業後的計劃罷!」

  梅女士回復了輕快的常態,把談話轉了方向。她們倆的畢業就在目前,徐女士自然還要 讀書的,她現在躊躇不決的,就是畢業後進什麼學校。

  「我麼?也沒有多大的計劃。大哥要我到北京去,說是北京大學就要開放女禁了。母親 的意思是嫌北京太遠,雖然大哥在那邊,可是明年他也畢業了。或者要到南京去。南京有幾 個親戚。但是南京沒有好學校。你說究竟什麼地方好?」

  徐女士慢慢地說,伸手攀一根柳條來折斷了,露出極為難的神氣。

  「什麼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四川。」

  梅女士直捷地回答。一種新的感觸卻在她心頭掠過;她覺得像徐綺君那樣環境順利的 人,也還有許多的徘徊瞻望;在她面前放著好幾條光明的路,她還要挑選一條最好的,一心 只想把生活安排得最近於理想,這和只有一條荊棘滿佈的路可走的人們比較起來,相差真是 太遠了。梅女士這樣想著,鼻子裡便發酸,剛才的堅決氣概,不知不覺萎落了很多。她苦笑 著又加一句:

  「只是我們再要像現在一樣早晚聚首恐怕再不能了!」

  「暑假時我一定回四川來看你。」

  徐女士很誠意地安慰著;似乎她已經在北京或是南京的什麼學校裡了。

  梅女士看了她的女伴一眼,抿著嘴笑。

  那天晚上,梅女士想了好久。她懸想到九月間的不可避免的把戲會怎樣扮演過去,想到 以後怎樣脫身,用什麼借口脫身,並且脫身了以後又怎樣生活;她愈想愈覺得渺茫,沒有把 握。可以供她推測的材料太少了,她沒有法子造成結論。最後是「將來再說」這法寶,把所 有的空想推翻,她的嘴角上浮出個自信的什麼都不怕的冷笑,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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