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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趙克久兄妹倆一走進鎮街,就嚇了一跳,一切都和他們出來的時候不同了。滿街鬧哄哄 地,人來人往,店舖都收了市,只開半扇門。老闆和夥計都站在店門前,指手劃腳發議論。 沿街地上,坐滿了難民,男女老小,哭的哭,罵的罵。

  原來是:車站上那些兵都開進鎮裡,佔住了國民小學,又把土地廟的難民全部轟出來了。

  他們向前又走了幾步,就看見了兵。萬昌油鹽雜貨店門口就有兩個,槍掛在肩頭,隨便 站在那裡,十分疲倦的樣子。

  趙克芬好奇地打量這兩個兵的裝束。突然一聲吆喝,那兩個必恭必敬來一個立正。趙克 芬倒嚇了一跳,回頭去看,一個矮胖子軍官大搖大擺走過去了。後邊不遠,是十來個老百 姓,都掮著稻草或木板。最後押著的也是一個兵,手裡拿著一根青竹梢,一路舞著,呼呼作 聲。

  再往前走,兵越來越多。幾條狗躲在沿街小巷裡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燈光下只見人影憧 憧,挑著行李和子彈箱,都是向著國民小學那條路去的。一條黃狗大膽地跳出巷口來,吠了 兩聲,又夾著尾巴逃進巷裡。

  「哥哥!」趙克芬拉住了克久。他們這時正走到了他們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趙克久 不理,挺起胸仍舊向前走。這鎮只有一條直街,國民小學就在直街的東頭,而土地廟則離國 民小學不過幾十步路,可已經不在市街的範圍以內。趙克久是想到這兩處去看一看。

  趙克久這時的情緒很激動。他心裡亂紛紛,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說不出理 由,為什麼要到國民小學和土地廟去看看,他只覺得有一個東西熱辣辣地在他心頭爬抓。他 渴望抗戰,曾經為此吃過苦,而現在,開往前線去的部隊駐在他鎮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 晚上就會睡不著覺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張張從對面跑來。夾在他們中間的,還有兩條狗,興奮非凡,在孩子群 中鑽進鑽出,又時時跳到街旁,轉身向後站定,昂頭吠幾聲,好像是保護那一群孩子的。

  趙克芬眼快,看見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兒,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裡去?」

  「看黑尖(漢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邊回答,一邊仍舊和他的同伴們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回過頭來說: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趙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聲不出,腳步卻愈來愈快。

  國民小學那座口字形的房子隱隱約約看得見了。這裡街道上更冷靜,也更黑暗;店舖和 住家都把大門關得緊緊地,只有門縫透出來的一點亮光。趙克芬挽住她哥哥的右臂,跟著急 走,有一些好像是瓶瓶罐罐的東西時常絆她的腳。忽然她一個踉蹌,「噯」了一聲,身體便 向前跌去,趙克久趕快把她抱住,可是他自己的腳也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絆了一下,兩個人 便同時跌倒了。

  一道電光突然在他們身上晃了一晃。借這電光的一晃,趙克久瞥見地下全是些打爛了的 瓶瓶罐罐,而絆他們一跤的,卻是難民用的半張草荐。兩兄妹互相攙扶著跳了起來,突然那 電光又射到他們臉上,同時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站住!」

  全身武裝的一個兵走到了距離他們兩兄妹三四尺的地方,又打起手電筒,對準他們身上 身下照了一回,就厲聲盤問道:

  「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來看看。」

  趙克久回答,心裡那股熱望已經逐漸冷下去了。

  電光又射在趙克久臉上。趙克久不耐煩地轉過臉去。另一個兵,也是全身武裝,這時跑 上來喝道:

  「搜一搜!站住,不許動!」

  趙克芬嚇得臉色也變了,躲到克久身後,忽然拉了他一下,撒腿就跑。第一個兵馬上舉 起槍來。趙克久忙叫道:「克芬!不要跑!不用怕!」又向那兩個兵解釋:「她是我的妹 妹。我姓趙,本鎮人,聽說你們部隊來了,特地來瞻仰瞻仰。」

  「你是鎮上幹什麼的?」第二個兵又問。

  「不幹什麼。我的家在這裡。」

  趙克芬又回來了,搶著說:「我們的父親就是本鎮的鎮長趙樸齋。」

  兩個兵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又是那第二個兵說:「不管你們是什麼,可不能隨便放。 走!帶你們去見連長!」

  趙克久兄妹於是被押進了國民小學,被放在本來是校役室的小房內。整個國民小學這時 像一個戲園,人聲雜亂,趙克久他們被禁的那小房外邊也不斷有人來往。然而趙克久好像都 沒有聽到。這時候,他的心上只有一個感想:他抱著熱忱要來瞻仰,他固然進來了,然而進 來的方式卻竟是這樣!

  趙克芬緊緊地挨在她哥哥身旁,一會兒摸著趙克久的手,捏了一把,一會兒又在他耳邊 低聲喚著「哥哥」,似乎生怕她挨著的這個人突然換了一個陌生人。趙克久卻只麻木地應著 「嗯」,一句話也不說。

  「哥哥,」趙克芬低聲說,「他們就是這樣的麼?他們要拿我們怎樣啊?」

  「不管他!」趙克久不耐煩地回答,但又抱歉似的挽著克芬的肩膀,柔聲安慰她道: 「不要怕!用不到害怕!」

  這樣被冷擱著大約有半點鐘,一個兵來帶他們出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教室,看見裡邊火 光熊熊,牆角一口大飯鍋,兩三個兵正把教室裡的桌凳劈碎了當柴燒。他們又走過操場的一 角,只見那鞦韆架已經倒在地下,蹺蹺板也不見了,操場上已經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糞便了。 最後,他們被帶進了校長室。這恐怕是全校唯一的還沒有十分走失原樣的一間房。鋪著白布 的長方桌子上擺著一盞洋油燈;幾個空酒瓶,還有些酒杯,圍著這洋油燈,像是一座城和一 群碉堡。

  趙克久兩兄妹進去不久,就聽得托托的皮靴聲,猛然又聽得門外一聲吆喝:「立正!」 接著就看見中等身材的一個方臉軍官走了進來。

  那軍官似乎有幾分酒意,而這一點酒也使他心情愉快。他瞇起眼睛打量著這一對兄妹。 趙克久穿的是白帆布西裝褲,短袖大翻領襯衫,白帆布跑鞋;趙克芬是藍地小白花的短袖綢 旗袍,兩根小辮子分垂在耳旁。兩個都是團團的臉兒,不過那妹子的皮膚白嫩得多,而且她 的一對眼睛也比哥哥的黑而且大。這兩兄妹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學生。

  那軍官咳了一聲,就對趙克久說:

  「她是你的妹子?你們的老子是本鎮的鎮長?咳,可是你們該知道,軍隊駐紮的地方不 准隨便亂闖,我們不認識你們是誰。漢奸多得很哪!剛才我們還抓住了一個!……」

  趙克久聽他一開口就拉到漢奸,心頭那股悶氣就忍不住要發作,然而還沒開口,卻見那 軍官轉臉朝門外喊著:「孫排長!」

  門外應了聲「有」,接著就進來一個濃眉圓眼大嘴巴的漢子,直挺挺地垂手立正在門邊。

  「帶他們到本鎮趙鎮長家裡,問趙鎮長,這兩個人是不是他家裡的!」

  那軍官這樣下了命令,也沒再向趙克久兄妹看一眼,就托托地走出去了。

  趙克久兄妹跟著那孫排長回家去,一路上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快到趙家巷口的時候,那 孫排長忽然問趙克久道:「是不是在上海唸書的?什麼大學?」

  「是的。同濟。」趙克久懶洋洋地回答。

  「聽說上海的老百姓很好,愛國。慰勞品天天往部隊裡送。

  餅乾呀,罐頭呀,毛巾襪子呀,堆的山一樣高!」「可是我們這裡的老百姓也很好,」 趙克芬搶著說。「你們卻太不客氣,動不動就給人一頂漢奸帽子戴!」

  「哎,上級的命令哪!」孫排長不好意思地嘻開大嘴巴笑了笑。

  「漢奸是有的,可惜你們抓不到,」趙克久接口說,還有點忿忿然。「而且鄉下地方漢 奸也很少來,漢奸住在大城市裡,闊得很呢!」

  「我們不知道,」孫排長收起了笑容說。「上級叫怎麼辦就怎麼辦。」

  趙克久又問道:「你們在這裡要住多少日子?」

  「不知道。」

  「你們是哪一個部隊的?有多少人?」

  孫排長遲疑了一下,這才說:「不能告訴你。軍事秘密。

  這是上級的命令。」

  這當兒,他們已經到了趙府大門外。從黑暗中跳出來的一條花白狗搖著尾巴歡迎兩位年 輕主人,克芬伸手拍著那狗,連聲喚著「阿花」,搶先就跑進了大門。

  在大門口,趙克久站住了,對孫排長說:

  「現在該可以放心了罷?要不要進去對一對呢?」「哎,連長的命令,」孫排長不好意 思地回答。「總得進去見過趙鎮長,回頭我好報告。」

  大門內是相當寬闊的一個院子。兩株梧桐茂盛的枝葉差不多佔領了整個空間。大廳上有 燈光,而且人聲嘈雜。趙克久和孫排長走上大廳前的三級石階,那嘈雜的說話聲突然停止。

  趙樸齋在那一溜的落地長窗前迎住了孫排長,連連拱手道:「勞駕,勞駕!」

  大廳內散散落落坐著四五個長袍短褂的人。有一個穿青色灰綢短衫的,三十來歲,尖下 巴,一對老鼠眼睛,正在和旁邊一個穿嗶嘰長袍的,咬耳朵說話。

  孫排長有點不大自在,但還是把照例的話說一遍:

  「奉連長命令,軍隊駐紮的地方,不准隨便亂闖。老百姓不懂規矩。趙鎮長,你得出個 佈告。完了。」

  尖下巴老鼠眼睛的那一位,這時踅過來向孫排長敬了一枝香煙。孫排長接了煙,舉手在 帽簷一碰,轉身就要走了。可是那尖下巴忙攔住他,說道:

  「喂,這位官長,不要忙,請坐,喝茶,有一件事……」

  「他是孫排長!」

  站在屏門前的趙克芬突然插這一句,就跑進去了。

  「哦,哦,孫排長——」那尖下巴接著說。「剛才你們不是捉了一個人去,說他是漢奸 麼?」反手指著那個穿嗶嘰長袍的,「他可以具結擔保。」

  「那得請示連長。」

  「對,對,」趙樸齋接口說,「自然要請示連長啊!」

  穿嗶嘰長袍的也走過來了,他拉了那尖下巴一下,說:

  「王保長,多言無益,回頭我們找他們連長就得啦!我們清清白白的,怕什麼!」

  「不過,先和這位孫排長談談也好。」這樣說的時候,尖下巴王保長很熱心地就拉著孫 排長走到大廳的一邊去了。

  趙克久悶悶地看著,卻也懶得問。他慢慢踱到廳外石階上,仰天作了兩次深呼吸,最後 又走下石階,到了大門口,想到街上去看看,卻也覺得無聊,便又踅回,從大廳旁邊的備弄 一直走到後進的廂房,這是他們一家人平時聚集的地方,也是飯廳。

  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老式的火油掛燈撒下了淡黃的柔光。一家人全在這裡了,除 了趙樸齋;一家人等他來了就開飯。樸齋太太坐在她常坐的太師椅裡。她的大兒子克勤的老 婆徐氏抱著半歲多的小英正在餵奶。小良跪在一隻方凳上,爬在桌邊,拿一雙筷子當作鼓 槌,使勁地敲著。

  「做鎮長有什麼好處?賠工夫,賠小心,還得賠錢!」樸齋太太自言自語說,但好像又 是說給克芬聽。「軍隊來了,要什麼都找鎮長。稻草呀,床板呀,這樣,那樣,——鎮長家 裡可沒有聚寶盆呀!」

  克芬坐在小良去年吃飯時常用的高腳椅內,俯著上半身,拿一個絨線球晃來晃去,逗著 那小英。這小女孩剛吃飽了奶,伏在母親懷裡,烏溜溜的小眼睛望住那絨線球,看見它晃來 了,就快活地笑著。

  「阿芬!你又坐小良的高腳椅了!」樸齋太太的話頭忽然轉了方向。「兩邊的扶手也是 你弄鬆了的,剛修好。你不好坐規規矩矩的椅子麼,一定要坐它!」

  「坐壞了也就算了,」克芬頑皮地回答,「小良大了,已經用不到了。」

  「小良用不到,還有小英呢!明年這時候,小英就用得到了,這都要用幾代的!」

  「媽,你還想得那麼遠呀!」坐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趙克久忽然說。「人家已經在逃難 了!鎮上的難民可不是新龍華來的麼?」

  「你們逃難,我不逃!」樸齋太太生氣了,她那嚴峻的眼光從克久臉上移到克芬臉上, 然後又回到克久那邊。「聽說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你和克芬就快活得發了瘋似的!打仗給你 們什麼好處?」

  克久看見母親生氣,只笑了笑,不再說話。克芬仍舊逗著小英,只當沒聽見。

  小女孩看那絨線球也看厭了,兩隻小手亂抓亂摸,一會兒揪著母親的耳朵,一會兒又摸 著母親的小巧的紅嘴巴。徐氏少奶喚著女僕,把小英交給她抱了去,掠一下鬢髮,掩好了敞 開的衣襟,這才輕輕歎口氣說:「今天小良的爸爸來信,不是說杭州也有人逃難了麼?他倒 擔心著我們,說這裡到底離上海近呀。他很想回家來看看,可是請不出假。」

  「對呀,我們搬到杭州去罷!」克芬從那高腳椅上跳了下來,很興奮地說。「大哥在那 邊省政府做事,消息也靈通。我在那裡有許多同學,我不怕沒有地方住。」

  對於這位小姑,徐氏少奶向來抱著三分客氣七分疏遠的態度,但現在克芬這番話卻使她 意外地感到親熱。她露出兩行雪白牙齒笑了笑,轉眼望著克芬,好像說「我也有這個意 思」;她偷眼又看婆婆的臉,婆婆的臉色卻不大好看,她就馬上收斂了笑容,頭也慢慢的低 下去了。她悶悶地看著自己腳上那雙鵝黃色緞鞋尖上絲繡的大紅茶花,猛然又聽得克久乾笑 著說:

  「要是這裡靠不住,杭州就靠得住麼?」

  徐氏少奶心上一怔,無聲的又歎一口氣,抬起頭來,恰好正看到婆婆的眼光射到自己身 上。她勉強笑了笑,卻又露著齒尖咬住了嘴唇。

  樸齋太太的抑住著怒氣的聲音在眾人驚愕的氛圍中爆響了:

  「小良!靜一點!大廳上有些什麼人呀?那簡直是在打架了!」

  小良放下了當作鼓槌的筷子,悄悄地爬下凳子,就走去靠在母親身上。大廳上傳來的嚷 罵的聲音很清晰地可以聽到了,那聲音是陌生的,顯然是外路人,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在發威。

  「又是彎舌頭!」樸齋太太恨恨地說。「今天那些兵來了,就沒有安靜過。當這樣的鎮 長,有什麼味兒!」

  女僕抱著小英進來了。小英在哭,那女僕一邊拍著小英,嘴裡念著「不怕,不怕」,一 邊卻又抽空對樸齋太太說:「一個矮胖子!跟老爺發脾氣,一口吞得下一個人似的!」

  克久站起身來就向外走,卻還聽得樸齋太太冷冷地咒罵道:「發脾氣有什麼用呢!鎮長 家裡可沒有聚寶盆!」

  大廳上這時只剩了趙樸齋和王保長,在抵擋那矮胖子軍官的猛烈攻勢。但是趙克久覺出 大廳的那一排落地長窗外邊至少有三四個人偷偷地站在那裡。王保長仗著自己是本鎮唯一的 國民黨員,而且曾到鎮江受過訓的特殊資格,在和矮胖子說「好話」。趙樸齋坐在他們對 面,愁眉苦眼,不發一言,每逢那矮胖子的聲音愈嚷愈兇猛的時候,他只伸手搔搔頭皮。

  「周副官!」王保長看見那矮胖子手裡的香煙已經燒剩了大半枝,趕快又奉上一枝新 的。「請息尊怒。我們不是說不想辦法啊!我們哪裡敢抗違命令!軍事第一,噯,周副官, 兄弟忝為黨員,這一點難道不曉得?可是……」

  「少說廢話!」周副官喝斷了王保長的話,咆哮如雷,那胖臉上的油光更加亮得怕人 了。「三百個伕子,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乾脆一句話!」

  「啊啊,是,是!」王保長拱著肩,笑的他那雙老鼠眼睛成為一條縫。可是他又立刻收 住了笑容,伸過脖子去,捏細了喉嚨,用著像是商量又像是懇求的語氣悅:「不過,周副 官,三百個,是不是稍稍覺得多了一點?」

  「誰同你討價還價!」周副官這一聲怒喊,響得出奇,連站在屏門那邊抱臂旁觀的趙克 久也嚇了一跳。落地長窗外那些偷聽者有一個大概嚇昏了,一頭撞在窗上,砰的一聲,倒連 累那威風凜凜的周副官也愕然四顧,似乎那氣焰頓時矮了一段。

  王保長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他不怎麼著慌,只不過他那滿臉的笑容稍稍有點不自然。

  周副官驀地站起身來,獰起眼,看一下王保長,又看一下趙樸齋,意外地換了嗓子,像 有一塊濃痰在咽喉裡打滾,他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

  「好,憑你們去辦!可是,本人不能不預先下警告,明天團長來了,一瞧,嘿,貽誤戎 機,莫說你們兩個吃不了兜著走,連我也擔個不是呢!」

  「一定想辦法,誤不了,誤不了的!」王保長連聲答應,也恭恭敬敬站了起來。

  周副官就像沒有聽得,撒開八字步子,托托地就往外走,肥屁股上那把「不成功便成 仁」的短劍,一搖一擺地敲打屁股上皮肉最厚的地方。

  趙樸齋對王保長看一眼,站起來送客。

  周副官走到落地長窗前,忽然回頭問道:「一千斤稻草呢?」

  「照辦,照辦!」趙樸齋慘笑著回答。

  「五百副床板呢?」

  「這個——嗯……」

  「沒有什麼這個那個!」周副官的嗓子又是那麼殺氣騰騰了。「一份人家抽一副門板, 那不就有了!」

  「是,是,一定照辦!」

  趙樸齋雙手拱在胸前,一邊回答,一邊「鞠躬如也」,心裡卻在想:這可再沒有話來嚕 蘇了罷?

  然而大出意外,周副官索性站定了,雙手往腰裡一撐,侃侃而談起來:

  「本軍開拔,路也走了幾千,大城小鎮,經過的也有幾百,哪一個地方不是竭誠歡迎, 努力慰勞?為什麼?為的本軍是衛國衛民,千里來赴抗戰!現在全國老百姓,地無分南北, 人無分老幼,都起來愛國;可是貴鎮老百姓太不愛國,殊堪痛惜!剛才還抓到了漢奸。可見 奸宄潛伏,糟不堪言。嘿!趙鎮長!你身為一鎮之長,得留點兒心,得負責啊!完了!」

  這一番訓話,抑揚頓挫,韻調鏗鏘,大約是周副官的拿手戲之一;可惜當時在場諸人沒 有一位能夠欣賞,即使那位唯一的國民黨員而且到鎮江受過訓的王保長,也只是擺起個笑臉 作形式的接受而已。

  然而周副官終於走了。恭送如儀再回到大廳的時候,趙樸齋和王保長卻看見大廳裡滿滿 地全是人了,都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這都是聽到了要三百伕子來探聽消息的,周副官還沒走 的時候,他們早已埋伏在後堂和備弄裡了。這許多人,趙樸齋有一大半認識,克久和克芬卻 只認識一小半。

  徐氏少奶被一群拖男帶女的大娘和大姑娘們團團圍住,佔據大廳的一角,獨成一個世界。

  趙樸齋和王保長成為又一世界的中心。人多口雜,趙樸齋簡直無從回答。而且他亦無話 可答,他只是頻頻歎氣,不住的搔頭皮。王保長卻胸有成竹似的,對於任何人的詢問一概冷 冷地答道:

  「你們不是都聽見了麼?軍事第一,軍令重似山,沒辦法也得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趙樸齋看著王保長,帶點抱怨的意味說。「鎮上男男女女,大大小 小,一共也不過兩三千,哪裡去弄三百個伕子來?」

  王保長微微笑著,依然說:「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啊!」

  人堆裡忽然擠出一個方面大耳,戴一副玳瑁邊眼鏡,大約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拍著趙樸 齋的肩膀說:

  「樸翁,如何?前幾天新龍華來的難民就說過軍隊過境,騷擾不堪,你老是不相信。如 何?今天你看到了罷?」

  趙樸齋回頭看時,原來是萬昌油鹽雜貨店的老闆謝林甫,就歎口氣答道:「想不到這個 時候,這些做官的還不肯拿出一點良心來!」

  「他們要三百伕子幹什麼?」有人這樣問。

  「說是挖戰壕築工事的!」人堆裡又有人回答。

  「啊,那不是糟了,打仗打到鎮上來了?」

  「笑話!」謝林甫伸一個中指抬一下他的玳瑁眼鏡,鼻子裡笑著說,「什麼築工事!那 不過是出一個題目難難我們,想弄點好處罷了!」

  王保長趕忙對謝林甫做了個眼色,又拉著趙樸齋的衣襟,將他的尖下巴湊到樸齋耳邊, 輕聲說:

  「辦法不是沒有。不過,這裡人多口雜,說話可不大方便。

  到後邊去罷。」

  趙樸齋遲疑著還沒開口,王保長身子一溜,已經朝院子裡走了。謝林甫拉了趙樸齋一 把,也乘眾人不防的時候,悄悄走出了大廳。

  他們三個抄那條備弄,就到了大廳後進那三間廂房。他們不進那作為飯廳的一間,卻進 了左邊的黑洞洞的一間。王保長拿出火柴,點亮了一盞火油燈,順手敬了謝林甫一枝香煙, 自己也點著一枝,狂抽起來。

  這一間廂房現在作為趙克久的臨時書房兼臥室。他們三個圍著書桌而坐,那老式的書桌 上堆滿了原版的西文工程書籍和三角板圓規之類,玻璃板下壓著趙克久自己的照片,也有克 芬的照片,徐氏少奶和小良的合照,而且不倫不類又有一些從外國刊物上剪下來的電影女明 星半裸體的「玉照」。書桌角上有些上海報紙,可是雜亂不全。

  王保長把一枝煙猛吸到一半,然後用三個手指輕輕地有節奏地彈著那塊玻璃板,笑了笑 說:

  「林甫兄說的對!他們想弄點好處。我早已猜到了,可是,難就難在不知道他們要的數 目多少啊!」

  趙樸齋驚愕地看著王保長,又轉眼看一下謝林甫,好像是說:有這樣的事麼?不會的罷?

  謝林甫當然也懂得趙樸齋的眼色,他卻不理趙樸齋,只對王保長伸了三個指頭道:

  「這一點,差不多罷?」

  「三百麼?」王保長沉吟一下,然後搖頭,「只怕少了一點。」

  「不是那姓周的說要三百伕子麼?」謝林甫帶噴煙帶說。

  王保長笑了笑,再猛吸了幾口煙,將煙尾在玻璃板上弄熄了,淡淡地答道:

  「姓周的還說明天有一個團長要來呢。一個團長,三百元是打不倒的。」

  謝林甫點著頭,伸一隻手道:「那麼,這可差不多了!」

  王保長還沒表示意見,趙樸齋卻耐不住了,著急地問道:

  「要是他不受,可怎麼辦?」

  王保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趕快又點起一枝煙,空出左手來拍著趙樸齋的肩膀道:

  「樸翁,樸翁,你真是……噯,要是你一手送錢,嘴裡卻這麼說:周副官,請你幫忙幫 忙,這一點不成敬意。哼!那他豈但不受呢,還要打你一記耳光,辦你個公然行賄的罪!」

  王保長意外地打住了話頭,銜著煙又狂吸起來。趙樸齋怔怔地望住他,心裡卻實在憎惡 這尖下巴和老鼠眼;可是,謝林甫的聲音卻驚破了他的迷惘。

  「自然不是一手交錢。我們只對他這麼說:伕子得花錢去雇。而且雇伕子也得有人去 辦。鎮公所辦事人手不夠,請他們自己雇罷:錢呢,鎮公所自然想辦法!」

  「對,對!」謝林甫這番話還沒完,王保長已經擊節讚賞起來。他又加了補充道:「羊 毛出在羊身上,五百元,商會想法攤派攤派。」

  這一個三人會議就此圓滿結束。大廳上的人這時也散了,小良早已鬧著肚子餓了。趙樸 齋留著王謝兩位便飯,而且到鎮上的館子裡叫了一斤花彫,兩碟冷葷,兩道熱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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