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康走在街上時,最初似乎有個目標。那時他眼前打鞦韆似的輪替出現著裕豐和泰昌
兩家錢莊的經理的面孔。但是他走了不多幾分鐘以後,他眼前的面孔就多起來了,而且風車
般轉著;這裡就有黑臉絡腮鬍子,有戴眼鏡的,有紫棠色方臉的,有戴著假獺皮帽子的;—
—有許多欠了他賬的各式各樣的嘴臉,乃至唐子嘉二老闆的胖胖的油亮赭紅的臉。
這時他也覺到自己是在街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在街上的,他覺得所有過路
人,所有街旁店舖子裡人們的目光,都注射著自己。他懂得這一切目光的意思。他似乎聽得
空中塞滿了嘈雜的聲音,都說著一句話:「哈!李惠康坍了!」
然而他像一架失了駕馭的機關車似的,還是朝前走,無目的地走。
漸漸他的路愈走愈暗了,他也愈走愈慢了。他恍惚覺得和三四人的一夥擦肩而過,他聽
得「唐子嘉」「姓唐的」——這樣字眼的聲音從那一夥裡跳出來;他驀然心一震,然而他還
是機械地朝前走。
他面前的路忽然較為亮些了。他本能地繞著彎朝那亮些的地方走。他似乎又是他自己的
了,他眼前沒有了那些幻影,他心上卻攤開了一把大算盤,這把算盤上的賬可複雜得很:他
欠人家的,人家欠他的,他被人家倒掉的,——都混成一個大墨團兒。
最後那一「柱」卻變成個大鐵棍子。他本能地歎了口氣。在一個街角上,他不知不覺地
站住了。他努力睜大了眼睛,似乎要打算打算他到底應該怎樣辦。
街角左旁一家小酒店,此時正在鬧泛。一半已經擺在街頭的小板桌上也有幾個人在喝
酒。有這樣的一段話落進了李惠康的耳朵裡——
「真作孽呀!被他們帶坍的,才是真正的不得了呢!全是些小鋪子,一家人靠著吃用
的;偌!你聽我報出來……」
一串的店名從那人的呷酒的唼唼的聲音中陸陸續續滾了出來,中間還夾著另一個聲音的
驚訝的復問,又一個人的聲音的「校正」和「補充」。
這一串的店名飛到李惠康的耳朵裡大半是熟得很。他渾身都抖起來了,他的納在大衣袋
裡那隻手狠狠地抓住了一疊東西,——一疊紙,一疊賬單。他覺得好像已經抓住了大部分被
「帶坍」的小店舖,——欠他賬的本街的店戶。他很明白他這一把抓住的,該他的數目可不
小!然而現在實實足足成為了紙面上的數目!
他不自覺地怪叫了一聲,掉轉身子就跑。這回是意識地在跑了,——他似乎要跑掉那死
釘住在他心上釘得怪痛的一句話:「一家人靠著吃用。」他而他這回的跑卻真正是亂跑。他
眼前的街道忽而明一段,忽而暗一段,終於他的腿和他的心一樣沉重,他停住在一個較為空
曠的掩映著幾點燈光的地方。
蘇蘇的簌簌的響聲忽然從四面逼來了。他面前的燈光忽然沒有了,忽然又探出來,正射
住了他的眼睛。他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
他認出來了,這是公園。他不知怎地已經跑在公園裡了。風在幽幽地吹,滿園的樹葉像
在歎息,像在哭。驀地一件不多幾天前的城裡的「新聞」電光似的擊中了他的思想:曾有一
位負債的可憐人兒在這裡的一個涼亭裡上了吊。他的心跳了;跳一跳便像窄一些,頃刻之間
只剩那「上吊」的一件事在他心上發狠地咬著。他不知不覺朝那涼亭走去了,不知不覺朝那
涼亭的一根橫樑看了一眼,就去解他的腰帶。
然而有腳步聲在亭子外左邊來了。他全身一震,就忽然清醒了似的在心裡說道,「干
麼?我來上吊麼?」腳步聲逼近在前面了。這裡亭外樹上剛剛有一盞燈。他看見來的,是一
男一女,男的他認得是唐子嘉的少爺,女的身段像三曲的水蛇。
他們並沒進亭子來。他們背向著亭子,站在那樹下。李惠康聽得唐子嘉的少爺說:
「哎!可不是真真不湊巧?被他們這批人來一鬧,老頭子爬牆走了,——不知道躲到哪
裡去了!我的媽嚇出病來了!——哎!月娥,今夜我也不敢回家去了,——也許那班人再
來,——我是在警察轟走那班人的當兒捉空兒逃了出來的!——噯,月娥,到城外鐵路飯店
去開一個房間罷?
……」
「嘻嘻嘻,我不!不……要!」女的帶笑的聲音。
唐子嘉的少爺突然抱住了那女的了。亭子裡的李惠康心裡罵一聲「不要臉」,吐了一口
唾沫,掉轉身子正想走開,忽然聽得前面又一個尖銳的女人的聲音劈空爆了出來。
「沒良心的!你好,你好,——不要臉,騷貨!」
李惠康看見一個身段頗為粗壯的女人飛也似的撲到唐慎卿的身上。那一個水蛇型的女子
「啊啊」驚叫了一聲,便避在一邊。李惠康看不見那後來的女人的臉,但是他覺得她那身段
十分面熟。唐慎卿在發狠地掙扎。「桂英!」厲聲的吆喝。李惠康聽得這兩字,渾身就一
跳。他飛步搶出亭子來,一手先抓住了那女的,不是他的女兒還有哪個!
「你,你,不要臉!」
李惠康破口罵著,再一手就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惡狠狠地瞪住了他。李惠康做夢也想
不到會親跟看到這樣一件事,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
唐慎卿掙扎著想逃。但是李惠康的大手比一把老虎鉗還要堅牢。李桂英倒在她父親腳邊
嗚嗚地哭。
忽然一陣高跟皮鞋聲匆促地隱入亭子後面去了。唐慎卿忍不住回過臉去瞧。
「哼!哼!你的老子害了人還不夠,你——你胎毛還沒退淨的小畜生,也在害人了麼?」
李惠康咬著牙齒罵,氣得聲音有些抖。他放開了抓住女兒的那隻手,眼睛裡爆出火來似
的看著唐慎卿,就揚起那隻手來,要打下去了。這時李桂英突然跳起來,發狂樣打著唐慎
卿,一面哭叫道:「沒良心的!殺千刀!還我憑據!憑據!」
唐慎卿一面招架,一面帶哭似的急叫著:「桂英!桂英!
有話好講!」
「憑據?什麼!呵呵——哈!」
李惠康忽然惡笑了起來,他用力把唐慎卿搖了幾搖,似乎要搖出那什麼「憑據」來,然
後他又忽然省悟了似的放聲狂笑起來;愈笑得響,他那抓住了唐慎卿的手愈箍得緊。
唐慎卿雖然已經急得昏了,而且被桂英的打罵逼得昏了,可是他還彷彿覺到李惠康那怪
笑異常地可怕。
「桂英!不要打!」李惠康突然止住了笑,厲聲說。「對了!有話好講!哼!唐慎卿!
我們兩家的賬可真是算不清了!你的老子跟我,前賬未清,你跟我女兒又是一筆糊塗賬了!
哈哈——哼!有話好講!賬且慢慢兒算!眼前可要委屈你做一做押頭了!我的店裡擠滿了討
債人,我正在沒有辦法,——來得好!請你去擋一陣!哼哼——哈!唐子嘉本人還值幾錢,
唐子嘉的少爺想來也值幾錢罷!」
李惠康說完了又狂笑,一邊笑,一邊喝道:「走罷!」
李桂英睜大了眼睛發怔;她的父親已經拉著慎卿走了一步,她還是站著沒有動。
「還不走麼?桂英!」李惠康回頭來叫著。
「呵呵!」李桂英也想過來似的忍不住笑了笑,趕快趕上一步。父女兩個一邊一人,挾
著垂頭喪氣的唐慎卿就走出公園,走上了一條不大明亮的街道。
他們走得不多幾步,迎面就來了三四個人,已經擦肩過去了,忽然那夥人中有一個回頭
叫道:「嘿!那不是姓唐的兒子麼?」
立即又有一個聲音說:「找不到老的,小的也好!」
李惠康都聽得明白,正納罕著這一夥人是幹麼的,可是那夥人已經轉身圍了上來,其中
有兩個直撲唐慎卿。一個是桂英認識的黃阿祥。
「幹麼?」李惠康急忙地叫著,就放丁唐慎卿,出手去擋住撲來的兩人。然而早有另外
二人從他背後衝過來。他急疾地旋轉身去,他那道袍似的大衣前襟飛了開來,把他自己和來
人中間的一個都捲住了,噗的都倒在地下。其餘的二人一哄上來,揪著拉著,有一個還在嚷
道:
「媽的!難道是保鏢的麼?」
「啊喲!逃了!」一個人猛喊將起來。另外的兩個人都扭轉身去,地上的兩個也跳起來。
唐慎卿果然不見了,連李桂英也沒有了。
這裡恰是個冷靜去處,左近有三條小弄。那四個人亂嚷著,一時沒個計較。
「你們這伙粗胚!」李惠康跺著腳,抓住了其中的一個。他忽然想起這伙短衣的大概就
是聽說吵上唐府的綢廠工人。「我也是唐老二的冤家對頭呢!我保他媽的鏢!你們怎麼不問
情由就動手?好!小傢伙倒逃走了!你們這伙該死的!」
「哦!哦!可是他逃不遠的!我們去追!」那被李惠康抓住的工人就掙脫身想去追。
「不忙!不忙!我們分三路去追!阿貴!你和這位先生上南,這條弄裡去。他不是朝大
街逃的!我和麻子到那兩條弄裡去搜。快走!」這話是黃阿祥說的。
「對了!快追!誰追到了就回到這裡來等候!」
李惠康一邊大聲叫著,一邊就同阿貴跑進一條小弄去。
這條弄可巧是長的,又暗。李惠康一路留心看著兩邊人家的牆門膛,他就落後幾步了。
他們跑到了弄的中段,還是不見半個人影子。這裡有一個曲口,好像是人家的邊房凸出來構
成的。他們已經跑過了這曲口,李惠康突聽得一個女人的驚呼聲。他站住了。然而此時阿貴
也瞥見前面有條人影,他回頭招呼一下李惠康,就飛步趕上去。
「唷!唷!」又是那驚惶的女子的聲音。
李惠康立刻認出這是他的女兒。他趕快回頭跑,抄過那曲口。可是聲音又來了,在背
後。他再翻身轉來,就一直奔進了那曲口。原來卻是一條狹小的橫弄。他看見了有人,正是
他的女兒和唐慎卿扭做一團在那裡。李惠康這一喜比中了航空券頭獎還過分些,他也不說
話,就伸開他的大手像一把老虎鉗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
這當兒,曲口外有阿貴的聲音,一邊在跑一邊叫道:「前面斷頭弄!喂,這位先生呢?
往回跑!往回跑!前面不通!」
李惠康屏住了呼吸似的一動也不動。他臉上有一條得意的狡猾的笑紋。他朝橫弄的裡邊
望了一眼,就低聲警告他的女兒和唐慎卿道:「不要作聲!」他帶著這一對兒悄悄地走進
去。忽然轉一個彎前面燈光明亮,又是大街。
「好了!天保佑!」李惠康鬆一口氣,忍不住笑了。
是在比較熱鬧的大街上,他不怕他的「押頭」再被人家來搶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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