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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梁宗岱先生
甘少蘇


  一顆沙裡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野花裡一座天堂

  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永恆在一剎那裡收藏

  梁宗岱譯勃萊克:天真的預示

  詩人彭燕郊教授送我一冊他作序的小書:《宗岱和我》。這是梁宗岱先生的夫 人甘少蘇女士的回憶錄。甘少蘇女士原是粵劇演員,她謙遜地自稱「半文盲」,和 梁宗岱先生結婚以後,才開始學文化。或許是由於她天資穎慧,且和梁先生共同生 活了近四十年,相濡以沫,至情所鍾,這位「半文盲」記述的名震一時的詩人和學 者生活經歷的書,寫得異常質樸、動人。當然,論述梁宗岱先生著譯成就、學術思 想等等,非她能力所及,對一些文化史實的論述與鑒別,也非她所長,讀者自不會 在這些方面加以苛求的。

  梁宗岱先生早就人為地被中國的詩壇和翻譯界遺忘了。還在一九八○年,湖南 人民出版社譯文編輯室規劃出版《詩苑譯林》叢書時,我曾參與了這套叢書的規劃 設計、選題審定等方面的討論。其中除冰心先生、羅念生先生、卞之琳先生等許多 名家都有專題的譯作外,出個人譯詩集的那時暫定了戴望舒、梁宗岱、徐志摩、朱 湘、孫用、戈寶權、施蟄存等先生。討論選題時,有人問:「梁先生還在世麼?」 一位畢業於廣州外語學院的青年編輯說:「還在。在廣外呢!不過,病得不輕。」 譯文編輯室其他同志,對梁先生近況,則一無所知。結果,決定委託彭燕郊教授和 他聯繫。一九八三年便出版了由唐蔭蓀兄擔任責任編輯的《梁宗岱譯詩集》,除去 毀於十年浩劫的《浮士德》第一卷外,幾乎包括了他所有的譯詩,印了二萬七千五 百冊。書出版後不久,梁先生就辭世了,但他總算親眼看到了那集子,雖然那書也 只能算是一九三四年商務出版的《一切的峰頂》的翻版。

  除了一九八二年第三期《新文學史料》發表了張瑞龍同志的長文《詩人梁宗岱》 之外,可以這樣說,《梁宗岱譯詩集》的出版,使讀者重新記起了這位「五四」以 後頗有些影響的詩人和翻譯家。而《宗岱和我》的出版,則使讀者們比較系統地了 解到這位詩人和翻譯家的坎坷際遇,閱後不能不使人一掬同情之淚。甘少蘇女士記 述的梁宗岱先生的前半生,才華橫溢,奮發有為,十八歲時,由於在文學創作上嶄 露頭角,得到了鄭振鐸先生和沈雁冰先生的讚賞,被邀參加「文學研究會」;隨後 到歐洲留學七年,在法國,同時得到了兩位思想、藝術傾向迥然不同的大師保羅· 梵樂希(今譯瓦勒裡,Paul Valely,一八七一——一九四五,去世後,法國曾為他 舉行國葬)和羅曼·羅蘭的賞識。梵樂希與他結為至交。羅曼·羅蘭非常欣賞他法譯 的陶淵明的詩,在給他的信中稱這種翻譯是「傑作」,「令人神往」;並在瑞士的 寓所,破例接待過他。梁宗岱先生也一再提到這兩位大師給予他不可磨滅的影響。 一九三一年回國後,他先後在北京大學法文系、南開大學英文系擔任教授,抗戰時 期任復旦大學教授。那時,他生氣勃勃,努力想在學術上有所建樹。

  甘少蘇女士這些記述,與溫源寧教授在三十年代所寫的《一知半解》一書中, 對梁先生的記述,大體吻合。溫源寧這樣寫道:

  「萬一有人長期埋頭於硬性的研究科目之中,忘了活著是什麼滋味,他應該看 看宗岱,便可有所領會。萬一有人因為某種原因灰心失望,他應該看看宗岱那雙眼 中的火焰和宗岱那濕潤的雙唇的熱情顫動,來喚醒他對『五感』世界應有的興趣; 因為我整個一輩子也沒見過宗岱那樣的人,那麼朝氣蓬蓬,生氣勃勃,對這個色、 聲、香、味、觸的榮華世界那麼充滿了激情。」(溫源寧著《一知半解》,南星譯, 第56—57頁)

  溫著作於三十年代,那是用英文寫的,中譯本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才出版,其 時,梁先生去世已過五年,我估計,甘少蘇女士不一定讀過,可是他們兩人的記述 不謀而合。

  後半生的遭際與前半生就頗不相同。這位雖不服膺共產主義,但卻頗想在共產 黨領導下,為中國做些有益事業的著名的知識分子,卻屢遭打擊,以至一蹶不振。 先是在廣西的一個專區,蒙受近三年冤獄,經黨中央干預後,才得平反。平反後, 為了謀生,也為了濟世,潛心研究中草藥;一九五六年才到中山大學教書。不久, 又是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在「文化大革命」中,抄家,囚禁,挨鬥,罰跪,被 打,致傷,幾乎送命。他性情剛烈,寧折不曲,在這樣的處境中,當然就也只能選 擇了一條自我麻醉的道路:皈依了宗教。但也就在被斥為「草包教授」,棄若敝屣 的時候,在海外,特別是在法國的知識界,卻把他作為一種智慧的象徵在懷念著他 呢。彭燕郊教授為甘少蘇女士此書作的序言,頗為深刻地描述和分析了梁先生從樂 觀向上到痛苦幻滅的「精神旅程」以及其私人感情生活的曲折道路,寫得悲涼、沉 痛,讀後不能不引起一番深思。

  「一顆沙裡看出一個世界」。我想,除了彭燕郊教授的序言裡明睿地提出的一 些問題外,對這場看似是個人,其實是中國眾多知識分子的悲劇,還應該反思些什 麼呢?

  從一九二七年開始,到一九四九年引導中國革命獲得最後勝利的那兩場國內革 命戰爭,主要目的之一是推翻封建統治,但它自身卻不能不帶著農民革命戰爭的色 彩與封建的局限和烙印。戰爭的一切軌跡和傷痕,光焰和陰影,喜劇和悲劇,都不 能不在這以後的歷史上得到折光的反映。梁宗岱先生個人的遭遇和悲劇,反映了一 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在這一戰爭過後的遭遇和悲劇。梁宗岱先生在五十年代初期的近 三年冤獄,正是這種狀況的反映。那時,他生活在廣西一個邊遠的專區,正積極地 擁護新政權,為新政權獻力獻計獻策,由於對「左傾幼稚病」提了些直率的意見, 得罪了這個專區一個頭頭,一個「最高權力的代表」。(其實,代表那個地區的最高 權力的,是人民代表大會,那個頭頭只是一個公僕呢。)這就種下了構成冤獄的禍根。 那正是一個被譽為「和尚打傘」的時期,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其危險程度,不言 自明;而這個「權力的代表」當然不可能知道什麼是詩的價值,精神的力量,什麼 文學研究會,什麼羅曼·羅蘭,梵樂希。以後,還是梁先生在監獄中偷偷寫了一封 長信,由好心的看守所長私下遞給甘少蘇女士,再用雙掛號由最高法院副院長張志 讓轉呈毛主席,最後,才由黨中央,中南局,廣西省派了調查組,查清了這是冤案, 下令放人,派人到監獄裡向梁先生道歉了事。這時,近三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讀 到甘少蘇女士的這些記述,我不禁捏了一把汗,假如那封信沒有送到毛主席那裡去 呢?這就不堪設想了。這實在可怕。應該特別說明的是,在製造這場冤獄的過程中, 確也有一些愛護知識分子、敢於主持公道的共產黨幹部,挺身而出,保護這些社會 上的寶貴財富。據甘少蘇說,梁宗岱還曾得到胡喬木同志的關照。但在某一領導者 的意志就能體現法律時,他們提的意見,又能起多大作用呢?這大概就是多少知識 分子的悲劇在農民戰爭中醞造出來的癥結所在。

  梁宗岱先生的遭遇還使我們想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個口號,是新的 歷史時期的新的口號,是承認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後提的口號。它是總結了 多少歷史上的痛苦的經驗和教訓得來的,但實現這口號又何等不易!許多深刻的見 解,往往貌似異端而實是真理。壓制一時不同的意見,並不能使不同方面趨於一致, 趨於和諧。沒有和諧又如何能發展呢?這應該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核心所 在。

  可敬的巴金先生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橫濱曾寫過一篇名為《繁星》的散文,記述 了他和梁宗岱先生的交往,那時,梁先生也在日本。在橫濱,他們一起從木下走到 了逗子車站,在滿天繁星之下,在寬闊安靜的馬路上,梁先生一路上起勁地談貝多 芬,談尼采,談悲劇與音樂,談夢與醉。巴金先生寫道:「我和他在許多觀點上都 站在反對的地位,見面時也常常抬槓。但是我們依舊是朋友,遇在一起時依舊要談 話。」時過半個多世紀,我們仍然覺得表現我們民族良知的巴金先生,在處理這類 問題上樹立的典範,仍然值得我們好好地想一想。

  由於梁宗岱先生的遭遇,還使我們想起了如何重視文科知識分子問題。所有的、 各種門類的知識分子都重要。沒有各種門類知識分子的努力,社會就不能發展,國 家就不能強盛,人們就不能生活富裕,精神充實。記得聖西門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 假如法國不幸失去國王的兄弟和王公大臣,省長,大財主等等,並不會因此給國家 帶來政治上的不幸,但假如法國的優秀的數學、物理、化學等方面的學者,優秀的 詩人、作家,優秀的工程師等等,突然各自損失了五十名,法國馬上就會變成一具 沒有靈魂的殭屍。聖西門說的是知識的價值,說的是社會需要各種門類的知識分子。 從實用主義的見地看,需要從事科學技術的知識分子,還容易理解。因為他們中間 除了從事基礎理論等研究的以外,所有科學技術活動的成果,往往容易直接在物質 生產領域很快生效。容易增加社會物質財富。(不過,也不要忽視,即使是比較有價 值的科研成果,獲得了公認,在落後的體制中也不一定會立即被採用。)而文科知識 分子從事的活動則不是這樣,他們活動的潛在的、巨大的影響,在一個短見的社會 裡,不容易一下子被覺察。應該客觀地說,自從改革、開放以來,這種影響的程度 在不斷縮小,現在,當然很少人再相信主要是只辦理工科大學(連醫科、農科大學也 不要?)而不要辦文科大學的主張了。能夠設想一個現代化的國家裡,缺乏出類拔萃 的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法學家、教師、文藝理論家、詩人、作家、建築 師、畫家、音樂家、書刊編輯、新聞記者、導演和演員……等等、等等麼?精神上 的無知當然不能建成現代化。從梁宗岱先生後半生的遭遇中,不能不使我們又認真 地思考這個問題。

  據在北碚夏壩和梁先生接觸過的朋友說,那時沉櫻女士大約與他已經分居。春 去夏來,常見梁先生身穿短袖開領汗衫、短褲衩,赤腳著涼鞋,雄赳赳地走進課堂, 用咬字清楚的粵調講授法國文學。也見他不時出現在男女學生們組織的詩歌朗誦會 上,聽著女學生高唱他的譯詩:「要摘最紅最紅的玫瑰……」興致勃勃,不讓青年。 調皮的學生看他那股勁兒,戲稱之曰「性細胞」,顯然是源於弗洛依德的「裡比多」, 代表一種力量的說法。歸真反璞,質樸自然,表現了他的生活態度。到了晚年,甘 少蘇回憶錄中寫道:「宗岱還是有一股倔強脾氣,像年輕氣盛時一樣,想爭強,不 服『輸』。」(第237頁)說到秋末初冬的廣州,已微露一絲涼意,他卻仍然光膀子, 短褲衩,右手搖著大葵扇,和來客談古論今。這種個性和必須學會撒謊的風氣當然 是相衝突的了。而他卻又總是充滿樂觀精神,甘少蘇說:「宗岱已經七十三歲了。 他相信打倒了『四人幫』經過一段時期的恢復,中國會走上正軌,從此尊重知識, 尊重人材,經過長期文化饑荒的中國人民,會像渴望陽光和空氣一樣渴望書籍。他 把製藥贈藥的事全部交給我,自己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翻譯工作上。」(第221頁)然而, 歷盡各種磨難之後,生命很快達到了盡頭。這位在文壇上沉默太久的人,最後得到 的是他不能看見的一大堆慘白的花圈。

  一九九一年元月,我和我的妻子到了廣州,特意去了外語學院,有機會瞻仰梁 宗岱先生的故居。甘少蘇女士亦已於去年謝世。門扉緊閉,人去樓空。我在窗外只 見屋裡仍到處懸掛和堆滿中草藥,據說,這是甘少蘇女士為繼承她丈夫的遺志,生 前仍孜孜不倦地繼續這項研究。梁先生製作的叫做「綠素酊」的藥物,據說對治癌 有效,不知經國家醫藥部門鑒定了沒有?據說,法國方面早些年還給他寄來了關於 藥學和植物學方面的書籍。在法國和日本,在他旅居過的地方,朋友們還在想念著 他,羅曼·羅蘭的親屬打聽過他,象徵派大師瓦雷裡的兒子小弗朗索瓦,女作家瑪 塞爾.奧克萊在懷念他。然而,詩人和學者梁宗岱已經成為歷史的過客,他一生先是 輕快後是艱難的步履引起人們的深思。

  一九九一年四月九日,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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