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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殺曼娘自縊 京華論陷經亞南逃


  鶯鶯遭人刺殺的消息,北平各報一律不許刊登。好多中國報這時都停刊了。一個傀儡 報,叫做新民報,在六月份曾遭封閉,如今又復活出現。在天津意租界發行的天主教益世 報,有人私運到北平,售價甚高,但是賣報的若被發現,即遭逮捕。傀儡報紙上只發表日本 的同盟社的稿子,在東京來的電文,社論也是有關「亞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與外界隔 絕了。家裡有錢的人才有無線電收音機,用戶急切於收聽到南京的消息。

  警察對兇手的線索一無所得。但是懷瑜既驚怕又惱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園。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園,仔細打聽居住的每個人,把人名字記了下來。家裡的人 是馮子安、馮太太、阿非、經亞、博雅,馮氏夫婦和寶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虧立夫、環 兒、陳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確定家中只有那幾個人之後,看了看房子,沒有騷擾,客客 氣氣走了。

  阿非已經聽到鶯鶯的被刺,對陳三和環兒與此事有關,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們已經走 了。他也懷疑警察來搜查會與刺殺案有關係,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懷瑜派來的。後來他聽 說警察也到過黛雲家,黛雲的母親說她女兒在天津,沒有回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阿非認為他自己和花園這個家,是有危險了:第一是懷瑜又回到北 平,第二是他在禁煙局負責任期間已經樹敵不少,而且會被人認為是中國政府的官員。他邀 請寶芬的美國朋友董娜秀小姐來住在花園裡,立了個合同,把靜宜園轉賣給她,告訴她在門 上插上美國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為人正派,決不會佔便宜。而那個合同不過是個形式,若 有什麼麻煩時,警察也容易找理由應付交差。至少有一個白種人住在裡面,日本兵,日本浪 人,也有幾分顧忌。

  警察來調查時,冊子上漏了曼娘和阿瑄。因為盧溝橋事變剛發生之後,曼娘怕日本人搶 到城內,已經決定搬到鄉下去住。她以為姚家的別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錯,可是曼娘的媳婦 堅持她娘家在京北,更為安全,因為離北平更遠。曼娘的母親孫老太太,已經在去年冬天去 世,所以阿瑄便和曼娘,他太太,一個五歲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那村子離火車站有三里遠,他們坐火車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沒有什麼 困難。阿瑄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莊。是一個集鎮,坐落在山區,全村人都姓朱。 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裡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兒媳婦穿的樸素衣裳,在鄉下人看來,簡直是 奢侈華麗的上等衣裳。鄉下女人都湊集在一處,來看王府花園兒的小姐太太。

  他們住的房子是阿瑄的老丈人的姐姐的。這棟房子是用土坯蓋的,雖簡陋不過,因為四 周有圍牆,很與別家不同,因此很顯眼,前面是個空院子,院裡是打麥場。牆的下一截是用 山上的圓石頭砌起來的。

  鄉下老太太把自己的屋子騰給侄女兒住,自己搬到後面屋裡去,再三說招待他們太簡 慢。因為沒有別的屋子給曼娘住,阿瑄說他可以睡在外面客廳裡,讓他母親和他媳婦孩子睡 一個炕。

  在北平城圍困那些日子起,在鄉間倒是滿愉快。村子靠近山丘,平靜無事。在傍晚天氣 涼爽下來,阿瑄和他那時髦的妻子,他的孩子,一同漫步,走到附近的一條小溪旁,走近火 車道,看見滿車的日本兵往北開往長城上的南口。鄉村裡還沒出什麼差錯兒。

  又過了五天,日本兵開始在鄉間經過,大都順著鐵路走。他們開始看見農夫帶著家人逃 難,還帶著豬,雞,以及別的家畜,有的是從靠鐵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別處,有的是從北平郊 外逃來的。這些只是華北鄉間大動亂的最初徵兆,將來的遭受蹂躪最厲害的地方,會使人畜 一掃而空,甚至一棵樹也不留下。逃難的婦女向村中的婦女低聲說受污辱的經過。一個做丈 夫的從日本兵手裡搶奪他的妻子,他的頭上遭受日本兵拿棍子痛擊。男人告訴他們村子裡住 著日本兵,雞豬都宰殺吃了,門窗都打爛了,木器傢具都拿去做柴燒。因為在華北木柴缺 乏,每一有兵災,第一件事就是木製的東西遭受破壞。

  現在,說來也怪,朱家莊竟能免於災難。因為朱家莊和火車道之間有一條小溪,村子在 山坡上,經過的日本兵走不到。傳聞南口附近有猛烈的戰事,但是距離太遠,連炮聲也聽不 見,只看見遠處有數千之眾的日本軍隊沿著鐵路走過,配有坦克車。夜裡有時可以看見遠處 有大火,他們知道那是燒的農人的傢具,織布機,門框。可是朱家莊雖然在日本兵的眼界之 內,卻能安睡無驚。

  現在又有大批難民從北方源源不斷而來。他們說全村子都燒燬了,幾百婦女逃到礦穴裡 去避難,藏在裡頭,一連幾天沒有東西吃。成群的土匪,也在鄉間出沒無常。

  一天,因為看不見日本兵的蹤影,阿瑄冒險渡過小溪,走到一個荒涼的小村子裡,村子 裡已經荒廢無人,因為正在日本兵行經的路徑士,他在死氣沉沉的村子裡走,處處都是曾經 遭受搶劫蹂躪的樣子。在牆上有一張日本軍隊的佈告,中文還不錯:

  大日本皇軍佈告第一號

  本司令官將下列命令告知汝中國民眾:我軍為

  實現大日本帝國之使命,只求在遠東建立和平,增加中國民眾之幸福,但求中日合作, 共存共榮。此外,別無所求。此次,雖本軍為中國軍隊之荒謬無理之態度所激動,但本司令 官仍一再容忍,深盼情形不致惡化,並能早日獲得解決。但中國軍隊尚未自知錯誤,停止挑 釁。中國軍隊之行動,不僅污辱太日本帝國之光榮,並危害東亞之和平,陷人民於千載不復 之災難。因此之故,本皇軍仰體天心,俯順民意,對殘忍不義愚蠢頑梗之匪徒,決予嚴懲。 但對本皇軍毫無敵意之善良百姓,皆視為本軍之親友,決不加害,且為彼等謀永久之幸福。 希望居民慎勿驚擾,明辨是非,深體本軍之誠意,各安本業,靜待福祉之來臨。凡乘時局未 定,造謠滋事,或幫助匪徒者,決予嚴懲不貸。

  大日本皇軍司令官 香月清司

  昭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阿瑄看的是商店一旁的一個佈告,商店的貨架子上空無一物,地上滿是碎玻璃,桌子翻 在地上,半毀的木門框橫躺在門坎兒上。

  看了這一個佈告,幾天之後,阿瑄對從北方逃來的難民口中所聽來的事情就更明白了, 下面是弟兄二人告訴他的:

  他們村裡有人在日本軍隊的佈告裡的「大」字右上角添上了一點兒,成了「犬」字,於 是成了「狗日本皇軍」,其他所有「大」字都改了「犬」。後來有四五十個日本兵從那村子 裡經過。有一個兵讓日本軍官過去看。那個軍官把村長傳來。村長跪在地上說他不知道是誰 寫的,說他以後留心就是,並且說願在佈告前跪一天來贖罪。日本軍官一定要他找出寫的那 個人,村長說實在不知道。

  那個軍官喝道:「起來!去給我找!我給你十分鐘。」

  沒到十分鐘,日本兵在村中各處潑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燒起來。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 都被日本兵包圍,誰逃跑就射殺。全村都燒燬了,人都死在火裡。那兄弟二人藏在破磚瓦 下,藏了一天一夜,後來才跑出來。

  現在他們又看見成群的傷兵從南口回來,據說有兩萬五千日本兵集中起來猛衝南口,真 是血流成河,屍骨堆山。顯然鐵路已經無法全部運輸,因為要運軍火、重炮、補給品。

  情形越來越可怕。疲憊不堪的小股的日本兵,開始在鄰近的路上回來。有的直接穿過村 莊,女人開始害怕。普天下的戰爭都是一樣,但是日本男人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說日本人的 性生活這個題目,尚待專家研究。

  阿瑄很焦慮,堅持要逃離日本兵經過的路線再遠一點兒。聽說幾里地之外,有一個村 子,隱避在幽深的山谷裡。一天,他自己去看,好安排睡覺的地方兒。他出了一個高價錢, 一家人願意讓他們去住。

  黃昏時節他趕回來,遇見同村住的一群人,哭喊著說日本兵已經進了村子。父親背著祖 父,丈夫背著受傷的女人,說出慘絕人寰的遭遇。

  阿瑄問:「我們家的人在哪兒?」

  大家說:「誰知道?各人只願自己逃命。」

  阿瑄一直奔向自己的住處。日本兵已經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見幾隻狗悄悄的走動。

  他進入自己的家。在外間屋裡,一個桌子翻在地上。他進入臥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 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樑骨不由得發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 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 阿瑄把兒子抱在懷裡,抬起頭來看看妻子那赤裸裸還在流血的肉體,自己也忘了怎麼回事, 手一鬆抱著的孩子就軟軟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要千年 萬代受苦受難。並不是感覺到自己此次得免於難,而是自己正陷在緊緊的魔掌之中,而自己 完全無力掙扎對抗。他並沒有哭。他渾身的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唾沫向外流,眼淚和 汗向裡流,兩眼出奇的發乾,汗毛髮豎,好像外面泡著冷水。

  後面屋裡有呻吟之聲,把他從神志恍惚中驚醒。他衝入後屋,看見母親曼娘的身體用繩 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脫了一部分。他嚇得閉上眼。

  又一個呻吟聲,使他毛骨悚然。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把她的身子解下來,好好兒蓋上。」

  他睜開眼睛,往床的方向一看。從那個黑暗而遮著布的角落裡發出說話的聲音,似乎一 個人在移動。

  阿瑄走近床鋪。發現她太太的老伯母軟弱無力的正想抓一塊蓆子。

  阿瑄問:「您受傷了沒有?」

  那聲音又說,軟弱無力:「把她放下來。」他又看曼娘那可怕的姿勢。她那一生從來沒 有男人的眼睛看見過的身子,現在掛在那兒,一半赤身露體。

  阿瑄把視線一轉,鼓起勇氣,邁步向前,首先把母親的褲子提起緊好,再把母親放下 來。現在一摸到母親還溫暖的身體,他才能哭出來,好像才又回到人間。他看見母親的臉, 人雖已死,臉還是平靜而美麗,他接觸到母親柔軟下垂的胳膊,就是從嬰兒時撫摩他,抱著 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從他靈魂的深處,淚如湧泉奔流出來,那無法抑制的眼淚。

  他也不知道他坐在曼娘身旁撫屍而哭了多久。等他的眼淚流乾了的時候兒,才又想起了 那位老伯母,又站起來走向床去。

  那聲音說:「點上個燈。」

  阿瑄很急躁的找火柴。他又走到他太太和孩子的屍體所在的那間屋子。忽然恐懼起來, 跑到院子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想起來自己正在找火柴,於是走進廚房,拿起一個盆 子,走回那黑暗的屋子。一邁步進屋,眼淚又湧出來——

  曼娘雖死,屍體仍然使他感動不已。

  他劃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燈點著。燈一亮,這個世界似乎變了形狀。火柴,燈,他的 手,都失去了意義。什麼是燈?什麼是火焰?什麼是人的手?什麼是他手指頭的骨節?在他 半精神錯亂中,漸漸恢復了知覺。不錯,他是在那間屋子裡。他的妻子死了,還有他的孩 子,他母親。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個老伯母在那屋子裡,離北平有很多里路。他明白了那可怕 的現實,他心裡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他心裡忽然有一陣子衝動,想把這棟房 子一把火點著,自己與家人同歸於盡。但是床那邊兒的聲音又說話了。

  「給我一點兒水喝。」

  他的精神又回到了這個現實世界。他走到廚房去,端了一碗水來,走近老伯母,把燈端 得離床近一點兒。他看見老伯母的頭有撞碰傷。他把老伯母輕輕扶起來,遞給她那碗水。

  阿瑄說:「您往後躺,我洗一洗您的傷。」

  他又去端了一盆水來,拿了一塊手絹兒,蘸了水,把老伯母鬢角兒上的血洗下去。老太 太直喊疼,可是他看出來只是表皮受傷。

  他說:「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老太太哭著說:「真丟臉,我都五十多歲了。為什麼他們不殺了我呢?」

  阿瑄說:「這也不算什麼丟臉。」

  「不要告訴村子裡的人。」

  「村子裡都沒有人了。」

  「他們呢?」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伯母提起精神來說:

  「東洋鬼子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兒來的?也不知是怎麼來的。他們闖進院子來。你太 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裡玩兒。一個凶神般的日本兵走進來。你太太就拉著孩子跑,那個日 本兵在後面追。她把門閂上,可是那個日本兵把門撞開。曼娘和我跑到後面這間屋子來。我 們聽見喊叫聲。隨後聽見鐵東西嗆啷一聲,孩子的哭聲就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聽見你太太 尖聲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親上了吊。日本兵進來,把我從床底下拉出來。他大發脾 氣,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過去了。我甦醒過來之後,房子裡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我 看見你母親的屍體在那邊兒掛著。你看,女人死了之後,他還戲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 了嗎?」

  阿瑄沒說話,點了點頭。他不敢進他太太所在的那間屋子去。他只是坐著,注視母親躺 在地上的屍體。說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親,他就有了勇氣。曼娘並沒有可憐的表情,只 是死了,在兒子眼中和以前一樣美。最後,他終於鼓起全身的勇氣,走到前面屋裡去,把孩 子擺在母親的身旁,找東西遮蓋起來。

  老伯母說:「你想吃東西嗎?」

  他說:「不,我吃不下去。」

  「到櫥子那兒把右邊兒抽屜裡一根人參拿出來,給我熬點湯喝。我沒有力氣。」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參,切,煮,做湯,這使他平靜下來,使他穩定下來,但並 非因此就忘了當時自己的處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著,他卻安安靜靜的做人參 湯。他覺得什麼都奇怪。什麼細小的事情都不應當像那種樣子。他看火焰亂閃,不覺陷入沉 思。慢慢的,靜靜的,他心裡構成了一個新的決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親的屍體,他對母親說出聲來:「媽,我要替您報仇。我要殺! 殺!殺!」

  他現在對死已然毫無恐懼,並且自己也再沒有什麼憂慮。若與今天早晨心中緊張不安比 起來,他現在突然覺得輕鬆了。他現在準備隨時遇見一個日本人,隨時準備死。他毫無牽 掛,毫無恐懼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鄰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見一個活東西,只是處處是死屍,但是他 不再感覺恐懼。他再往遠處去,聽見受驚的腳步奔跑聲,還有活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健康 有活力的人,正在一個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裡去,大聲咳嗽。

  真正是萬籟無聲,他自己有一點兒緊張。

  他喊叫:「我是中國人。這兒有人嗎?」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問了一遍。「不要害怕。

  鬼子走了。」

  有腳步移動悉索作響的聲音,他僅僅能看見兩個人形向前移動。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姓曾,北平來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一個女人去點燈。

  他問:「你怎麼活命了?」

  「我們婆媳兩個人藏在廚房爐灶後面一個角兒下頭了。」

  他告訴她倆說:「明天早晨你們最好到山裡去找親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許還會來。」說 完,回到自己屋裡去,那天夜裡他就睡在母親的身旁。

  第二天早晨,他幫著伯母和另外那兩個女人搬往山裡,然後又回來,回到自己死去的骨 肉身旁。在村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找了把鐵鍬,在後院子裡把死屍埋葬,直到黑夜才完 工。

  他覺得餓了,走進廚房去,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飯吃。又出來,在母親,妻子,孩子的 墳頭兒上坐著。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離開他們,又多待了兩天——他仍然是村莊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禮俗向墳墓哭別而去。

  他兩個小手指頭上各戴戒指兒一個,一個是他母親的,一個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裡帶 了三綹頭髮,她母親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擊隊的大本營,去參加打游擊。加入之後,他總是在前線作戰,而從未受 過傷。他的性命好像是瘋魔了一樣。他的同志都奇怪為什麼他打起仗來那麼勇敢,打得那麼 狠。他沒有告訴他們是因為母親,妻子,孩子陰靈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氣。別人不知道他是 孤身一人了,但是他並不孤單。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從警察來搜查和美國小姐遷入來住起,表面上一切 倒安靜無事。阿非和寶芬則打算離開北平,因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懷瑜和親日的官僚,想 以他曾充任國民政府的官吏為理由而來逮捕他,他是隨時都會被捕的。經亞和暗香也決定逃 出懷瑜的手心,才較為安全。

  這些個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現在是一個真正淪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國完全隔絕, 一切陷入混亂、非法、流血的氣氛之中。

  日本人並沒有公開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則急於成立一個地方維持會,好幫助 日本維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亞洲文化協會轉眼興起,提倡學習日本話。學校的教科書 要改編。過去幾年鴉片煙館本來已經減少,如今又興隆起來。好多日本商人開始進入北平。 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裝,有的穿旗袍兒。穿旗袍兒的原因是因為旗袍是滿洲旗人的衣 裳,穿旗袍就是「和滿洲國團結一致」,是表示愛國。不過可以注意的是,自從通州偽軍張 慶余率軍反正殺光三百日本人之後,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時尚,以前卻沒有。在中國人看 來,北平在各方面都是個亡國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當年西原借款計劃下中國段 祺瑞政府財政主持人,現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積極籌設傀儡政權。

  阿非和經亞討論準備攜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決定和太太仍住在北 平不動。馮舅爺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紀,還有寶芬的父母認為他們自己無須乎離開,他們願和 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園。

  這時,上海的保衛戰已經爆發,但是外國輪船仍然在津滬之間定期航行。姚家他們一旦 上了船,離開了天津,個人就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他們知道若是坐火車離開北平,一定要受 檢查,不過頭等火車的乘客,遇到的騷擾會少。最容易遭受嚴密盤查的,甚至遭受逮捕的, 是學生和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像軍人的那般人。商人通常是容易通行的。經亞將近五十,應 當是平安無事。阿非在四十以下,他特別小心,改做商人模樣,戴上舊式眼鏡,拿著旱煙 袋,鬍子故意不剃,盡量看來歲數大。他們還要帶著藥鋪和古玩店商業上來往的書信帳簿等 東西。

  暗香扮做商人婦,自然很容易通過。寶芬看來時髦又年輕,但是和闊氣的商人乘頭等 車,有丈夫同行,還帶著孩子,也還可以。再者董娜秀那位美國小姐也願和他們一同旅行一 段,送他們到天津平安上船,因為知道有美國女人在場,容易提醒日本人在舉止行動上,要 像個「文明」國家的人。

  所以在八月半,他們向古老的北平告別。他們過哈德門大街時,又看見那熟悉的店舖, 阿非和寶芬在壓抑的情緒之下,緊握著彼此的手。過東單牌樓時,阿非告訴司機往西轉,走 東長安街,以便再看一眼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董娜秀小姐用英文說幸而北平的皇宮仍然無恙,她覺得北平還是北平,沒有什麼變化。

  那天一大早,他們到了火車站。車八點半開。火車站前成大群的人,男女老幼,轉來轉 去,中間有洋車,汽車,馬車,上面高高的裝著行李。

  進火車站時,旅客必須接受身體搜查,不論年齡,性別,在外面的人要等候很久,通過 身體檢查之後,再在月台上打開箱子旅行袋。阿非這一批人,沒遇到什麼困難就進入了頭等 車的中間。那時已經十點鐘,車還沒有要開的樣子。

  阿非等得不耐煩,下車到月台上走一走,告訴寶芬和暗香好好兒看著孩子,不許下車。 他看見別的旅客還正受搜查,行李也在檢查當中。

  一個警察對輪到檢查的旅客說:「打開箱子!」然後又低聲說:「不相宜的書跟東西不 要帶。」兩三個一組的日本憲兵拿著槍,槍上上著刺刀,只是在一旁看著。

  再往前走到三等車箱,看見乘客站成排,在上車之前,正逐個兒遭受搜查。他們已經自 己解開衣裳的扣子。一個女學生沒有解開她的上衣,因為她以為衣裳上沒有口袋。

  一個日本憲兵走過來,指著那個女學生,和一個中國翻譯官說了幾句話。

  一個五十歲的中國商人,站在女學生旁邊,向女學生說:

  「這種年頭兒,最好隨和一點兒。」

  那個女生開始解開上衣,臉上很羞愧,在上衣下頭貼邊兒有幾個字。

  日本憲兵指著那幾個字問是什麼。

  女生回答說:「是學校洗衣裳的號碼。」

  幸而中國翻譯官,他顯然是瀋陽人,特別幫助她,替她翻譯得很好,那日本憲兵才走開。

  十一點半,火車才開。火車每站都停,甚至在離開北平城之前,也遇站就停。有兩次, 日本兵由中國警察陪同,上車再度檢查行李,頭等車則草草了事。

  離開北平之後,他們看見一隊日本飛機,有十架,也許十二架,在頭上往西北飛去。大 戰還在南口和別的地方進行,日本忙著運送軍用補給品,所以火車每站都停,後來看見往西 開的列車通過,車上裝著大炮,軍火,幾車廂的馬,車過後,掉在地上一些草料。鐵路沿線 曾發生激烈戰鬥,小鎮都遭炮火之災。極為淒慘。處處日本兵成群,蹲在地上,秩序散亂。 一路的中國村子的房頂子上飄著日本國旗。樹木砍倒在路邊,顯然是為了日本軍隊的防禦之 用,但是倘若防禦不周密,也似乎為中國軍隊提供了埋伏偷襲的絕好機會。

  下午七點半鐘,他們才到天津,這段途程竟走了八個鐘頭,若是在太平年間,兩個半鐘 頭就夠了。

  通過天津火車站是最不容易的事。

  衛兵警告他們說:「過橋,走中間,不要忙!」

  由美國小姐相陪,他們出火車站,毫無困難。他們正說運氣好平安通過之時,幾個衛兵 近前來說:「到左面去站排。」他們看見人們三三兩兩慢慢走過去。四、五個日本兵站在左 邊兒,把旅客一個一個挑出來再仔細盤問。商人,學生,男,女,窮,富,身份似乎無所 謂,只是隨便挑。那些被挑到的人必須散開,站在外面去。

  輪到他們的時候兒,日本兵忽然揪到經亞十七歲的兒子,把他拉出去。美國小姐董娜秀 從中干涉,向日本人說話,但是日本人只是望望她,叫經亞的兒子站在一邊兒。暗香不由得 顫抖起來。他父親遞給兒子一個小衣箱,裡頭有商業信件等東西。日本兵看見了,並不攔阻。

  家裡人正焦急的等著他回來時,他卻和另外一些人被趕到附近的一個辦公處去。他父親 曾經告誡過他,不要怕,不要慌,小心回答問題。他知道有的立即放回,有的留上兩三天, 有當過兵的證據的就槍斃了。凡是經過盤問之後就匆匆忙忙走開時,會被叫回去再盤問。

  經亞的兒子很仔細。他提著手提箱,很有耐性的站著等輪著自己去回話,一點兒提心吊 膽的樣子也沒有。等輪到他時,他被帶到一間辦公室去,裡頭有三個日本兵,各坐在一張桌 子旁,臉上表情非常嚴肅。下面是問的一串問題:

  「你反對日本嗎?」

  「你是國民黨嗎?」

  「你是藍衣社的嗎?」

  「你是共產黨嗎?」

  「你是英美派嗎?」

  「你念過三民主義嗎?」

  「你崇拜孫中山嗎?」

  「你擁護蔣介石嗎?」

  「你對滿洲國怎麼個態度?」

  「你覺得日中滿應當合作嗎?」

  「中國的以夷制夷的政策對嗎?」

  「你什麼時候兒生的?你有幾個姐妹?她們多大年歲?叫什麼名字?上什麼學校?」

  這些問題很機械乾燥的一個一個的問,答案很細心認真的快快記下來。日本軍官自己非 常嚴肅,決不許自己流露點兒笑容。在那種情形下,彷彿誰都應當用個「是」字答前幾個問 題。

  「你帶的是什麼東西?」

  經亞的兒子打開箱子請檢查,在仔細看了大概有半點鐘之後,一個日本軍官讓他從一個 門出去。

  他知道已經獲得釋放了。慢慢走下樓梯,來到外面的空地,看見家裡人正很焦急的在入 口兒等著他,一見他出來,好不歡喜。暗香拉住他,好像他死而復生一樣。

  他們到英租界,住在一個外國飯店裡。在三天以後才有船。董娜秀一定要陪他們,直到 他們平安登上了駁船,把他們送往停在塘沽的英國輪船才肯走。寶芬告訴她說他們已經安全 無事,催她回去,對她這份患難之中的深厚友誼,表示衷心的感謝。

  董秀娜是在他們開船的前一天動身返回北平,因為她擔心她不在家時王府花園的人會有 麻煩。阿非和經亞兩家坐了五天的船才到上海,因為每處都停。一進黃浦江就發現一個日本 艦隊正停在港口,炮轟上海市區,火光閃動,濃煙蔽天。

  輪船在公共租界靠岸。他們住進一家飯店,打電報給木蘭和莫愁,說他們已經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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